*劉亮程
很多年,我注意著馮四這個人。
沒人知道馮四這些年靠什么維持生活,他家的煙囪從沒冒過一縷煙,也從沒見他為油鹽醬醋這檔子事忙碌。他的那幾畝地總是荒荒地夾在其他人家郁郁蔥蔥的麥田中間,就像他窮困的一輩子夾在村人們富富裕裕的一輩子中間——長長的一溜兒。有時鄰家的男人撒種,不小心撒幾粒落在他的田里,也跟著長熟了。只是馮四不種地也從不知道他的地里每年都稀稀地長著幾株野莊稼。經(jīng)常出門在外的馮四,似乎從來也沒走出黃沙梁。按說像他這樣無兒無女、無牽無掛的人,應(yīng)該四處漂泊了,可他硬是死守著黃沙梁不放,他在依戀什么呢?記得馮四唯一關(guān)心的一件事是——每隔一兩年,就去找村長問問戶口冊上有沒有他的名字。他好像很在乎自己是不是黃沙梁人。只要看見自己的名字還筆畫完好地爬在那個破戶籍本上,他就活得放心了。
馮四一回到他那間又破又低矮的土屋,我便只能望著屋頂上那尊又粗又高的煙囪發(fā)愣:它多像一門大炮啊,一年又一年地瞄準著天空深處某個巨大的目標,靜靜地瞄著,一炮不發(fā)。這使馮四的夜生活顯得異常神秘難測,他沒有女人,他跟自己睡覺也能一夜一夜地睡到天亮。有幾個晚上我溜到窗根也沒聽到什么,屋子里一片死寂,不知馮四正面朝一生中的哪幾件事昏昏而睡或黑黑地醒著。
一天出門不久,馮四遇到了張五,張五的上半輩子是在別處度過的,在馮四眼中他只有下半輩子。和這種人交往,馮四總覺得不踏實。在張五煙波浩淼的一輩子里,他只看見露出水面的三五塊礁石?!翱床灰姷臍q月是可怕的?!瘪T四總擔心會不小心陷進別人的一生里,再浮不出來。
張五正牽著五頭驢,要賣到別處去。
“讓驢換個地方生活,長長見識?!睆埼逭J真地說。
“驢吃慣了黃沙梁的草,到別處怕過不慣呢?!瘪T四說。
“沒事。驢到哪都是拉車,往哪拉都一樣用力……”
“不一樣的。有些地方路平,有些地方路難走,驢要花好幾年才能適應(yīng)?!?/p>
說話時馮四注意到一頭黑母驢的水門亮汪汪的,憑經(jīng)驗他一眼斷定這是頭正在發(fā)情期的年輕母驢。一下子賣掉五頭母驢,對黃沙梁村將是多大的損失。五頭驢所干的活將從此分攤到一村人身上,也可能獨獨落到某幾個人頭上。他們將接過驢做剩的事兒,辛辛苦苦,沒日沒夜忙碌下去——像驢一樣。作為男人,馮四首先為黃沙梁的公驢們想到以后的日子。沒當過光棍的人不會想到這些事。馮四不知道驢為了什么理想和目標在活一輩子。而馮四光棍一輩子沒娶上女人這又怪誰呢。怪驢。怪娶走女人的男人。
“張五,我知道有個地方要母驢,那個村子里全是公驢,一頭母驢也沒有。一到晚上,公驢整夜地叫喚,已經(jīng)好幾年了,害得村里人睡不好覺。起先大家都以為鬼在作怪,最近一個細心人(也是光棍)才發(fā)現(xiàn)了根本緣由——沒有母驢,公驢急得慌。這陣子村里人到處打問著買母驢,我有個熟人,就在這村里,前天他還托我給找?guī)讉€母驢,這不,碰到了你,這幾頭母驢趕過去,肯定賣大價呢?!?/p>
“真有這好事,在哪個村子?”
“別問那么多,跟我走就是了?!?/p>
天快黑時,馮四、張五和五頭驢蹄印跟腳印進了村子。走出去這么多,還回來這么多,對黃沙梁來說,這一天沒有什么損失。馮四編了個故事,整個一天張五和五頭驢都在他的故事中,他們朝一個不存在的村莊走。路是真實的,陽光實實在在照在人臉和驢背上,幾座難翻的沙梁和幾個難過的泥溝確實耗費了人的精力,并留下難忘的記憶。但此行的目的是虛無的,或者根本沒有目的。當馮四意識到張五和五頭驢的一天將因此虛度,自己的一天也猛然顯得不真實。
馮四的一天就這么過去了。天黑之后,馮四把扛了一天的锨原放回屋角。在這個小小農(nóng)舍里,光線黑暗,不管馮四在與不在,地上的木桌永遠踱著方步朝某個方向走著,掛在墻上的鐮刀永遠在收割著一個秋天的麥子,倒掛在屋頂?shù)匿z頭永遠鋤著一塊禾田里的雜草,斜立屋角的鐵锨永遠挖著一個黑暗深邃的大坑……這是看不見的勞動。我們能看見的僅僅是:锨刃一天天變薄變短了,锨把一年年變細。仿佛什么東西沒完沒了地經(jīng)過這些閑置不動的農(nóng)具,造成磨礪和損失。
在黃沙梁,稍細心點便會看到這樣兩種情景:過日子的人忙忙碌碌度過一日——天黑了。慵懶的人悠悠閑閑,日子經(jīng)過他們——天黑了。天從不為哪個人單獨黑一次,亮一次。馮四的一天過去后,村里人的一天也過去了。誰知道誰過得更實在些呢?反正,多少個這樣的一天過去后,馮四的一輩子就完了。
我們太弱小,所以才想干出些大事業(yè)來抵擋歲月,一年年地種莊稼、耕地,難道真因為饑餓嗎?饑餓是什么?我們不扛一把锨勢必要扛一把刀一桿槍或一支筆,我們手中總要拿一件東西——叫工具也好、武器也好,身體總要擺出一種姿勢——叫勞動、體育或打斗。每當這個時候,我便驚愕地發(fā)現(xiàn),我們正和冥冥中的一種勢力較著勁。馮四是赤手空拳對付了一生的人。當宏大而神秘的一生迎面而來時,他也慌張過,浮躁過。但他最終平靜下來,在荒涼的沙梁旁蓋了間矮土屋,一天一天地迎來一生中的所有日子,又一個個打發(fā)走。
現(xiàn)在他走了,走得不遠,偶爾還聽到些他的消息。我遲早也走。我沒有多少要干的事。除了觀察活著的人,看看仍舊撒歡的牲口。遲早我也會擱荒一塊地,住空一幢房子,惹哭幾個親人。我和馮四一樣,完成著一輩子。馮四先完工了。我一輩子的一堵墻,還沒壘好,透著陽光和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