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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到地老天荒

        2011-07-05 20:49:26施立松
        讀者 2011年13期
        關(guān)鍵詞:周瘦鵑紫羅蘭婚禮

        施立松

        柔風(fēng)細(xì)雨的江南,是滋生愛情的溫床。十八歲的姑蘇才子周瘦鵑暗戀了,他愛上了上海務(wù)本中學(xué)的校花周吟萍,一個活潑秀美、風(fēng)姿綽約的富家千金。周吟萍豆蔻年華,善唱昆曲,《牡丹亭》諸折均能朗朗上口。在務(wù)本中學(xué)一次聯(lián)歡演出上,臺上的周吟萍生動俏麗、風(fēng)華絕代,讓周瘦鵑一見傾心。

        少年情事,總是怯怯。周瘦鵑幼年喪父,家道貧困,雖在文壇小有名氣,但他的內(nèi)心是自卑的?!坝浀贸悄匣ㄏ锢?,疾心日日伺秋波。”伊人放學(xué)回家的小巷,徘徊著他守候的身影。她家門前、學(xué)校門口,也閃動著他羞怯的眼神。三個月后,被愛的風(fēng)帆鼓脹得發(fā)疼的心,促使他鼓起勇氣提筆給周吟萍寫信,信里措辭謙和,卻難掩殷殷情意。信寄出后,他坐立不安,輾轉(zhuǎn)反側(cè),夜難成眠,怕唐突了佳人,又怕石沉大海。三日后,她回信了!拿著粉紅色的信箋,他的心像春風(fēng)吹綠的林地,蓬蓬勃勃開了遍地的紫羅蘭——紫羅蘭,那是她的最愛,她的英文名Violet。這些盛開的紫羅蘭,直到他生命終結(jié),都不曾在他心中凋謝。

        兩人開始了長達(dá)六年的書信往來,他們談《禮拜六》周刊、談昆曲評彈、談周瘦鵑翻譯的高爾基小說。他寫動人的詩詞、美文、情箋,他親手種植紫羅蘭,把她的窗戶和陽臺裝點(diǎn)得花團(tuán)錦簇。愛情的種子在她回第一封信時,就深藏在她心靈的土壤里,經(jīng)過六年的風(fēng)花雪月澆灌,已長成參天大樹。他們山盟海誓,私訂終身。他們以為,他們用青春和愛排列的方程式,只有一個解,那就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墒翘觳凰烊嗽浮募胰税l(fā)現(xiàn)了他們的戀情。

        她家數(shù)代經(jīng)商,家道殷實,而他只是個窮書生。這樣的戀情怎能為世道所容?她的父母堅決反對,不由分說地把她嫁給了指腹為婚、不學(xué)無術(shù)的富家子。

        周吟萍飲泣過、掙扎過、反抗過、哀求過,可無濟(jì)于事。最后,她同意結(jié)婚的條件是允許周瘦鵑參加她的婚禮。她偷偷托人帶信給周瘦鵑:堅貞共矢百年心。她以為他會懂。

        周瘦鵑參加了她的婚禮?;槎Y在教堂舉行,新式婚禮,在當(dāng)時是摩登的。周吟萍身著潔白的婚紗,卻面無喜色。她眼神飄忽,似在找尋什么。她的雙手不停地輕撫淺色絲手套,無比可憐。只有周瘦鵑知道,那是他送她的。那一刻,他珠淚滾滾,痛恨自己無能,眼睜睜看著心愛的人成為別人的新娘。悲憤、憂傷、憔悴的他懨懨而病。

        之后,他們又開始書信往來,也互贈寄托相思的禮物。周吟萍的姊妹們自告奮勇充當(dāng)“青鳥使”。每得片紙只字,他們都視為瑰寶。

        在中國式的愛情里,雖男方未婚,但女方已嫁,這樣的愛情是無解的方程式。一年后,“大齡”青年周瘦鵑也奉母命成親了。結(jié)婚那天,周吟萍前來觀禮,從不沾酒的她那天喝了滿滿三杯。第二天,周瘦鵑收到她的信:昨晚我去劇院看了《黛玉葬花》,為林妹妹狠狠掬了一把同情淚。那種心酸和苦痛,他不難揣度,他的心也是苦澀的。

        兩年后,她懷孕了,卻沒有初為人母的喜悅。她在寫給周瘦鵑的信里說:想當(dāng)初家里逼婚,我也曾幾次三番抵抗,然總沒有效果。后來退一步想,我譬如寄居此間,保持清白,以后慢慢再作道理。一年工夫,居然被我挨過了!而你卻與人結(jié)婚了。這也不能怪你,我深悔不曾向你明示。

        原來,婚后的周吟萍并不曾放棄愛情。“記得葳蕤經(jīng)歲守,燈前仍是女兒身。”結(jié)婚一年,她竟然還是女兒身!這一年里,她身上始終揣著一把鋒利的剪刀,她就用這一把剪刀捍衛(wèi)自己的貞潔,守護(hù)自己的愛情。她希望不久的將來,夫家一紙休書,賜回她的愛情??芍苁甍N的結(jié)婚,粉碎了她對愛的信心,絕望中,她堅守的防線土崩瓦解。生下孩子后,她不愿與富家子同居,只身到南京去謀職。

        勞燕分飛,愛情卻沒有熄滅。

        希臘神話中,愛與美之女神維納斯,因愛人遠(yuǎn)行,分別時晶瑩的淚珠滴落到泥土中,來春開了一片紫色的花,這就是代表永恒的愛和美的紫羅蘭。從此,紫羅蘭成為周瘦鵑愛情生活的物化和象征,他不顧妻子的感受,一生低首紫羅蘭。他建紫羅蘭庵,供紫羅蘭花盆于案頭,辦《紫羅蘭》刊物,用紫羅蘭色墨水寫文章。每當(dāng)春秋佳日,紫羅蘭盛開,香氣逼人,他便癡坐花前,在花香花影中回味他們的纏綿往事。他還寫了大量的哀情小說,如《此恨綿綿無絕期》《遙指紅樓是妾家》《恨不相逢未嫁時》等,主人公都是他的紫羅蘭——周吟萍。朋友抱怨:“彌天際地只情字,如此鐘情世所稀。我怪周郎一支筆,如何只會寫相思?!彼麄兡闹?,他的胸中盡是斷腸詞,他和她的愛情,只合那四個字:刻骨銘心。

        恰當(dāng)?shù)臅r間遇到恰當(dāng)?shù)娜?,那是天作之合,可造化卻弄人。多年后,他的夫人去世,而她已守寡多年,他以為,上天終于眷顧他們了,讓他們再續(xù)前緣。佳人遲暮,才子白發(fā),再牽手,也是一段美景。萬萬沒想到,周吟萍一口回絕,她說:“年華遲暮,不想重墮綺障?!闭嬲龕刍ǖ娜藧垡磺忻?。她知道,他是一個愛美成癡的人。年輕時不能在一起,人老珠黃,老朽對坐,彼此像一堆熬干煎盡的藥渣,那是何等殺風(fēng)景。今生不能在最美好的年華與你相守,就等來世吧。

        晚年的周瘦鵑常戴頂鴨舌帽,墨鏡遮面,在“紫蘭小筑”蒔花撰文,卻沒能逃過“文革”那一場劫難。他被批為“玩物喪志”,“紫蘭小筑”也被夷為廢墟,紫羅蘭被踐踏遍地。他的心碎了。一天深夜,紫羅蘭庵里一口幽深的古井,收容了他孤寂的心。

        (司志政摘自《做人與處世》2011年5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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