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利民

一

山高林密，大雪飛揚。

一群身影在高山密林中艱難地穿梭，每一步都會在厚厚的雪上留下深深的腳窩。那是一群年輕的身影，一張張青春的臉，冰天雪地沒有凍結(jié)他們沖天的豪氣。

那是抗聯(lián)隊伍中最年輕的一支小分隊，平均年齡只有18歲。經(jīng)過在鬼子的包圍圈中長達一個月的奔走之后，他們只剩下19人，其中有3名女戰(zhàn)士。他們一次次地將戰(zhàn)友埋葬，又一次次地踏上征程，把含淚的痛與帶血的恨深藏在心底。雖然不知道還要走多遠，還能走多遠，雖然知道還會有同伴倒下，長眠在這片山林之中，可他們的腳步始終堅定如初。

畢竟是10多歲的少年，在艱難的境遇之中，他們依然散發(fā)著青春的活力與朝氣。他們有時會聚在一起低聲唱歌，唱那個年代的歌曲，有雪花在身畔輕舞。那樣的時刻，仿佛沒有槍聲，沒有戰(zhàn)爭，天地間只有飛雪與歌聲。最小的女戰(zhàn)士才16歲，負了傷，由于寒冷和嚴重失血，已經(jīng)到了最后的時刻。她看著同伴，低聲說：“再唱一首歌吧，我想聽你們唱歌！”歌聲響起，是那首廣為流傳的《露營之歌》：“朔風(fēng)怒吼，大雪飛揚，征馬踟躕，冷氣侵人夜難眠?；鹂拘厍芭?，風(fēng)吹背后寒……”她在歌聲中慢慢閉上了眼睛，臉上帶著淺淺的笑。

有一個少年戰(zhàn)士，躲在一棵樹上放哨，敵人來的時候，他沒來得及下來，便讓大家趕快轉(zhuǎn)移，他在樹上用槍聲吸引敵人。他成了一個不能移動的靶子，身上不知中了多少彈，可他沒有從樹上跌落。當(dāng)敵人撤走后，同伴回來找他，他依然在樹上，左手緊握著刀柄，刀深深地刺入樹中，以至于同伴們費了很大的力氣也沒能拔出來。埋葬了他之后，那把刀依然插在樹上，刀柄上的紅布隨風(fēng)飄揚。

當(dāng)這支小分隊沖出敵人的包圍，與主力部隊會合時，只剩下了5人。40多個如花的生命殞落在林海雪原之中。如今那一片山嶺依舊樹木蔥蘢，那是他們永遠跨不過的青春，日夜在守望。他們的青春，沒有新潮的服飾，沒有歡歌派對，甚至沒有美麗的愛情，有的只是戰(zhàn)爭的殘酷與凄涼，還有一腔熱血和一顆驅(qū)逐外侮之心。

二

那一片山嶺，那一片密林。青青翠翠的山，搖搖曳曳的白樺林。

同樣的一群年輕身影，在山中林內(nèi)揮汗如雨。那是一個火熱而蒼白的年代，那么多的知識青年在高高的山、密密的林中跋涉過自己的青春。日子艱苦而蓬勃，為了心中那份虛幻的狂熱。可是，當(dāng)繁復(fù)的勞動將那些火熱消磨殆盡，當(dāng)前路在年復(fù)一年中看不清楚，他們茫然失措，他們寂寞失落，就像山谷中那一叢叢紛紛開放又凋落的花。

于是有了愛情。愛情可以讓他們暫時忘卻身在何時何境，可以讓他們擁有溫暖彼此的力量。他們喜歡在白樺林中漫步，喜歡在滿地斑駁的陽光中讓心緒隨風(fēng)飄蕩。那份愛，那份情，那些地久天長的海誓山盟，只有身邊的白樺林知道，只有靜默的群山知道。

知青返城之后，那些白樺林便逐年減少了。在那些僅存的林中，在那些樹干上，有時還依稀可辨當(dāng)年刻上的名字。那些字跡已隨歲月漫漶，那些青春也早已消散。只是有風(fēng)吹過時，滿樹的葉子沙沙作響，仿佛還能聽見當(dāng)年的寂寂足音與依依低語。高高的白樺林里，他們的青春，他們青春中的愛，依然在流浪。

三

如今我又踏進那片山林。

那么多年過去，那么多人的青春如云飄過，滿山的樹依然刺破青天。道路曲曲折折，崎嶇坎坷，我歷盡舟車勞頓，來到這遠如天涯的地方，觸目可見的除了山，除了樹，便是閉塞與貧窮。

在一個山腳下，散落著幾個小小的村落。正是黃昏，炊煙裊裊與浮嵐接成一片。山坡上較平整處，有幾間石頭房子，那便是我此行的目的地——幾個村子共有的小學(xué)校。

教室里極昏暗——這里甚至還沒有通電。兩個老師正坐在落日的余暉里備課，他們身旁，燃燒的木頭上架著的鐵鍋里，粥香彌漫。這是兩個20歲左右的年輕人，他們剛剛從師范畢業(yè)，便自愿來這貧困的山村小學(xué)任教。在他們來之前，這里連學(xué)校都沒有，于是在一年級的教室里，有許多十三四歲的孩子。

兩個年輕的教師和我笑談幾個月的經(jīng)歷，眉眼間絲毫沒有落寞與失望。大山的淳樸讓他們依戀，大山的孩子也讓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顆顆璞玉般的心靈。他們告訴我，還有一個女教師，20歲，才來了不到一個月，這次回城里去聯(lián)系希望工程，想在這兒建一所像樣的學(xué)校。說到這些，他們的眼中都亮起了希望，像山頂剛剛出現(xiàn)的星。和他們一起喝過了粥，夜幕便垂了下來，一個老師拿出竹笛，清清亮亮地吹起來，我一時思緒飛揚。

忽然覺得，比起都市里的燈紅酒綠和花前月下，這樣的青春，也很美，像山頂正在升起的不染纖塵的月。

（既白摘自《中國青年》2011年第2期，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