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友鄞
天堂有路你不走
地獄無門偏來投
——遼西民謠
一
都走了,機關(guān)大樓里空空落落,黃昏夕照,滿窗輝煌。何望不想回家。妻子夠玉下鄉(xiāng)看女兒去了,撇下自己一個人,屋清灶冷。而辦公室里,有折疊鋼絲床,被褥、臉盆、酒柜。秘書小宋用電磁爐下了掛面臥荷包蛋,陪著他吃。何望端起大碗,把面條呼嚕呼嚕往嘴里趕。小宋的藍花碗擱在辦公桌上,一筷子一筷子細細地挾。何望風卷殘云,大碗空了。小宋才吃到一半,白里透紅的臉腮上,酒窩一閃一閃,用好看的眼睛瞅著他,“噗哧”笑了。小宋二十三歲,何望四十歲。何望高個子,肌腱發(fā)達,前額開闊,五官端正,絡(luò)腮胡子刮得干干凈凈,雙眼皮,目光深邃黑亮,渾身透著成功男人的氣息。
小宋拾掇好碗筷,拎起坤包,搖晃著,說:“我走了?!彼≡诔俏鳘毶砉?。
何望一怔,心里明白了:“老幌值班?”
小宋垂下眼睛。
何望吁了口悶氣。若是別人值班,小宋就會留下來,陪著何望,聊到很晚??墒抢匣喜恍?,只有老幌不行。老幌在煤礦下了三十年井,當年,何望跟他搭過伙計。是夠玉硬要把老幌帶進城的。老家伙功臣似的脾氣,嘴損,只要他當班,準在大院門衛(wèi)室里酗酒,眼睛像盯賊一樣,覷著辦公樓里惟一閃爍的燈光。時間長了,夜色漸緊,他便會一聲接一聲地咳嗽,繞著院心花壇罵罵咧咧耍瘋,把人的情緒完全給敗壞了。
小宋走出辦公室,高跟鞋敲打著樓道大理石地面,橐橐橐遠去了。
一股惡火拱上何望的心頭!前些日子,他借來兩張光盤,扯了窗簾在家里放,看得夠玉臉紅心跳:“啐!這不跟牲口一樣嗎!”何望意在使他們的夫妻生活更美。不料,夠玉一招一式都不肯學(xué)習。白天,場面上,她倒是挺活潑、新鮮,擺設(shè)。何望氣悶地踱出辦公室。
老幌把酒菜一推,下地了,他對付吃喝總是蹲在方凳上。老幌把身子往收發(fā)室門框上一靠,剔著牙縫,說:“伙計,你回家?”
整個機關(guān),只有他敢跟何望大言不慚。
“留門。”何望說。
“媳婦走了?”
何望沒理他,連正眼都沒撩他一下,這貨,成了夠玉的一條狗,以后給他安置個好地方去。
何望走到大街上,一盞盞路燈水霧蒙蒙,行人稀少,偶爾有輛出租車沙沙駛過。煤炭局的身后,是一條老街。何望走進去,便走進陳年舊月里了。那時候的人,為提防從山外偷襲的土匪,爬上屋頂睡覺。由東、西、北三面撲來的風,被群山擋??;只有南面無山,地勢傾瀉而下,形成這條老街。一家店鋪外面,掛著山羊角、黃牛角、狼骷髏頭。店主抄袖兒,坐在門檻上。整個浪一條街,店主們都呆在柜臺外面。買家過來了,問你這兒有什么嗎?店主說,有。那好,買家一只腳邁過門檻,順便拉一把店主,顧客在前,店主隨后,走進鋪子。有兩位信天主教的中年婦女,低著頭,垂下眼睛,劃著十字,匆匆經(jīng)過,向民國年間戳起的教堂走去,鐘聲響了,一下一下悠蕩開。老街似中西合璧的攝影棚。在市人代會上,這里被代表激烈地抨擊過。若是夠玉在家,何望不會來的。何望報復(fù)似地走進街里,放映室,電子游藝廳,形跡可疑的鐘點房,煮肉粥似的“吧”,一家挨一家。何望研究過,“吧”是英文的中文譯音,就是在城市里喝酒的地方。最早只有酒吧。但更多的商人看中了“吧”,便衍生出書吧、網(wǎng)吧、話吧、茶吧、陶吧、迪吧……“吧”成了亂燉雜碎湯。何望看見一伙少男少女走過來,男的小得不能再小,須著小黑胡;女的瘦得不能再瘦,上衣短,褲腰短,腚溝露出來。男孩背著女孩,豬八戒背媳婦,嘻嘻哈哈走進迪吧,聽說里面黑燈瞎火吸禁食。
何望在一張露天臺球桌邊站下,觀陣的閑人把街巷堵個溜圓。一個雞冠頭小青年和一個小喇嘛在揮桿,將一枚枚鋼崩,砰砰匍匍拍在案子上。小喇嘛失了球,嘴里咝咝呵呵像牙疼。小伙子贏了,從對方手里接過十塊錢,神氣地吆喝:“上香火?!闭乒竦膹奈堇镱嵆鰜?,用三角框擺球。輸家蔫拉巴唧,躲到后面去了。人群響起嗡嗡聲:阿彌陀佛!
雞冠頭小伙穿著拖鞋,短褲,挎梁背心,臉龐清秀,雙手拄桿,一條腿抖索著,環(huán)視眾人。何望心里一動,有點面熟?
“爺們兒,瞅啥?”小伙子盯住何望,“來一盤?!?/p>
“多少?”
“五十塊,小意思?!?/p>
何望一笑,點頭。何望是打臺球的高手,機關(guān)大樓門廳里,擺著一張綠呢面臺球桌,曾有人建議撤走,說上面來人看了影響不好,被何望頂了回去。午休時他總要打幾盤。
“剌激啦!”小青年們哄起來。
小伙子一屁股斜坐在桌沿上,兩條光赤溜大腿搭在桌下,轟炸機般俯身桌面,瞇眼一擊,黑頭咕咕嚕嚕沖出去,“砰”,滿盤炸花。
何望用桿瞄準頭球,一擊,小花球緩緩滾進網(wǎng)眼。何望長送短收,連擊三桿,網(wǎng)網(wǎng)落球,濺起一片叫好聲。
小伙子浮躁擊桿,屢屢失誤,靈氣沒了。幾個回合下來,大花小花滿盤零落。何望風卷殘云般收拾掉對手,人們還沒透過氣來。
小伙子紅頭漲臉,把五十塊錢甩過去。何望笑笑,沒接錢,扭身便走。身后一片死靜。哪兒來的仙?
何望驀然想起,扭頭道:“你是不是姓彭?”
小伙子呲牙道:“咋?”
哦,對了,彭副市長的兒子。
就在這時,前面胡同口“吱嘎”一響,一輛警車停住,跳下兩位公安和一位穿便衣的人,沖進街里,直奔放映室。頓時,那兒一片嘈雜,混亂。過會兒,十幾個嘎皮小青年像俘虜鉆出地堡,從低窄的門里灰溜溜魚貫而出。一胡同人涌過去,幸災(zāi)樂禍地叫嚷:
宋莊——店門與藝術(shù)作品融為一體
“今兒啥景?”
“《潘金蓮新傳》。”
“妙啊,把光屁股的堵窩了?!?/p>
“罰,罰他個萬八千。”
兩位公安手捧幾盒光盤走出來。穿便衣的人隨后鉆出屋,原來是文化市場辦的劉主任。何望在家里看的光盤,就是跟他掏弄的。老劉沖何望眨眨眼睛,笑了,向聯(lián)合行動的公安干警介紹:“煤炭局的何局長,市人大常委?!?/p>
二
人代會閉幕后,副市長彭遂打來電話,邀何望夫婦到家小宴,并告訴已經(jīng)派車去接。
夠玉別別扭扭:“你自己去吧?!?/p>
何望道:“別羅嗦,快收拾。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狐貍滿山走?!?/p>
夠玉“噗哧”笑了。這句山里人說了千百年的口頭禪,最容易使底層出身的女孩子,乖乖地跟上男人走。
飯后,彭夫人把夠玉拉到另一張沙發(fā)上。她沒有想到,夠玉竟是一個土生土長的鄉(xiāng)下姑娘,跟隨何望進城后,在一家工廠做包裝工。彭夫人一個勁給夠玉扒香蕉,剝桔子,削蘋果。
“啊唷,夠了,夠了?!眽蛴癫粫缘迷鯓臃Q呼彭夫人,叫嬸,還是叫嫂子?若按鄉(xiāng)下習慣,該往長輩上敬??煽春瓮纳袂椋跉?,似乎應(yīng)平輩地稱謂。但她叫不出口。夠玉聽說彭夫人已經(jīng)退休在家,神態(tài)間才輕松,活潑了。
彭夫人昵愛地問:“為什么不換個工作?”
“啊唷,那點活,不夠我忙乎的,都輕巧死了。”夠玉晃著頭,笑道。
想起兒子三天兩頭換一個,帶回家的那些小妖精,有的穿著高筒靴,叼著煙卷,在她家客廳里踱來踱去,放肆得像個女納粹。彭夫人打心眼里喜歡上這個純樸的少婦了。
何望明白,這是酬謝他的家宴。
彭遂作為主管工業(yè)的副市長,由于優(yōu)柔寡斷,延誤了兩項引進外資的機會,加上一些被境外“企業(yè)家”詐騙的失誤,在市人大換屆會議上,受到了代表們義憤填膺的質(zhì)詢。如今的人大代表,敢面對面叫板,越來越厲害了。彭遂是個性格綿軟的人,頭發(fā)過早花白,眼睛肉袋松馳,口才欠佳。代表們對這個形象、能力俱劣的上司,充滿了蔑視。倒彭的空氣高漲,幾十名代表聯(lián)合提出了三位新的副市長人選,最后一名,是何望。提名者們在各組代表中征詢意見,串聯(lián)活動,會議緊張起來。記者們蜂擁到工業(yè)口討論廳,像警犬一樣興奮地嗅聞爆炸性消息。那兩位候選人,眼睛亮了,臉上放光,滔滔不絕話格外多,簡直呼之欲出。
晚上,何望回到家里,睡不著。他靠在床頭。夠玉側(cè)身朝向他,一只胳膊彎在臉頰下,密纖纖眼睫毛覆下淡淡的陰影,烏發(fā)堆滿光裸的肩頭。床頭燈胭紅似霧,隨著她的呼吸,神秘地波涌。何望撩起薄毯,下床,踱到書房里,點燃一支煙。這種事,沒法跟夠玉商量,她不懂,也不會感興趣。小宋不在身邊,靜夜深深,何望產(chǎn)生了執(zhí)戟彷徨的孤獨。想起老幌,何望心里亮了。
八年前,何望在山里時,煤炭局拿兩個小煤礦,搞小托拉斯管理試點,何望和另一位入選。一場山洪倒灌后,那位礦長的井口遭了災(zāi),急需恢復(fù)采區(qū)巷道的棚木,何望儲料豐富,沒奈何,向何望求援。那是個心胸狹隘,又顢頇不過的家伙,即使沒有遭劫,他負責的煤礦也成績平平。何望厭惡對手,正要拒絕,老幌將何望扯開,說:“拉那貨一把?!?/p>
何望一怔,問:“為什么?”
老幌道:“他垮了,換上條狗都會比他強。沒有平地能顯出高山,讓他維持著多妙。這兩個點,省局、市里都盯著呢?!?/p>
何望恍然大悟,不但給了對手原材料,還支援了人工。何望聲譽鵲起。幾年后,調(diào)入局里,步步風順。
何望在書房里踱來踱去,煙蒂暗紅地一亮:他要退一步,等一等。盡管他主管的一百二十六個小礦、窯點,為全市經(jīng)濟注入了巨大的活力。但與那兩位候選人比,政績,資歷,與代表們的熟稔程度,自己都差一籌。即使彭遂下臺,也難輪到他。那二位誰上臺,都會連任兩屆的。這次若能保住彭遂,他的兩位對手都已五十出頭,下屆就無望了。況且,給他五年時間,自信能干出更惹人注目的成績,也來得及密切代表,特別是人大委員們的關(guān)系。何望微笑著,欲念消逝,心靜如水。對,拉那貨一把,這次拉的是副市長了。
在醞釀候選人的討論會上,何望替彭遂辯護,被境外集團詐騙,直接責任不在彭;對引進外資的失誤,他小心翼翼地分析了引進的風險,當然,也談到成功的可能。他不想讓代表們認為自己同彭如出一轍。何望是倒戈派醞釀的候選人之一,他通情達理無私的態(tài)度,使市委書記、市長們大覺意外,感動極了,對何望的人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司馬副局長聽到風聲后,匆匆趕來,在會客室里,對何望好一頓埋怨,警告何望,時間并不僅僅是對他有利。這樣的機會一生都難得一次,該抓住的就要當仁不讓。何望微笑,他能聽到司馬心里煩亂的小算盤。
形勢發(fā)生了轉(zhuǎn)機,按既定方針選的一派,信心陡增,市領(lǐng)導(dǎo)們會上會下,做細致的工作,彭遂繼續(xù)當選,過關(guān)了。
……
彭遂欠身,給何望的杯子里續(xù)滿冷飲,沙啞著嗓子說:“老了,下一屆,該你們年輕人干了。”
何望沒有作聲,心里涌起一絲不快。
彭遂自嘲地笑道:“十七十八,披頭散發(fā);二十七八,學(xué)位緊拿;三十七八,等待提拔;四十七八,干也白搭;五十七八,政協(xié)人大?!?/p>
何望咧咧嘴,還是沒有作聲。
彭遂才明確補充道:“下次,該我投你一票了?!?/p>
你的一票!何望心里充滿鄙夷。這個人,連一句感激的話都不能痛快出口。
副市長夫婦送何望夫婦走下樓道時,一個雞冠頭,穿著大領(lǐng)運動衫的小伙子通通通跑上來,與他們擦肩而過。彭遂喝道:“站下,連個招呼都不打?!敝噶酥负瓮?,“叫何叔?!?/p>
小伙子不情愿地站住,撩了何望一眼:“何叔。”
何望笑笑。
老子轉(zhuǎn)向夠玉:“何嬸?!?/p>
小伙子一怔,眼睛里閃出滑稽的笑意,張了張嘴,沒叫出口?!班?、嗯”兩聲,飛身上樓,“砰”地關(guān)上了房門。
三
夠玉真是太年輕,太新鮮了。何望和夠玉第一次相遇,隔著她家半人高的院墻。墻頭泥了一溜高粱穗頭,像淡紅的潲雨刷。夠玉在院心井臺上洗什么。她老是洗,洗衣裳,洗枕巾,洗被單,洗淺碟深碗成把的筷子刷啦啦響。又抬腿進屋,四下里撒目,俯身一夠,抓住矮趴趴炕桌一只腳,拎出來洗。全家人盤腿上炕吃飯時,吸吸鼻子,嗅出清涼涼水香。什么都洗過了,夠玉就洗自己。洗自己可別扭了,天旱井水淺,一只手抓住井把上下壓,半邊身子像要飛起來;側(cè)身騰出另一只手,掬水洗臉。顧這頭扔了那頭,井把兒剛一歇,水就“咕隆”吞回去了。爹下地掙命干活,娘給爹送飯去了,哥、嫂在村小學(xué)教書,數(shù)他們滋潤。夠玉直起腰,喘著,漲紅了臉:“喂,瞅啥?”
何望一吐舌頭。
“進來?!?/p>
“我是走道的?!?/p>
“走道探頭探腦干嗎!進來。”
何望笑了,按住墻頭,一躥,跳進院子。何望雙手撈起井把兒,替她空哧空哧壓,空響,水上不來。夠玉跑進屋,從缸里舀一瓢水引子,倒進敞口的井龍頭里,吩咐:“壓,利索點?!?/p>
水咕涌咕涌沖出來。夠玉兩只腳輪換著伸進水龍頭下,腿肚紅了,腳脖腳背紅了;貓下腰,噗哧噗哧洗臉,擦耳根,蹭脖頸。何望順著她素花襯領(lǐng)子,覷見雪白鼓圓的乳房,一涌一涌,熱血轟地漲滿他的臉。
夠玉將頭發(fā)一甩,水靈靈眼睛望著過路人,問:“你洗不洗?”
“我去前山?!?/p>
“窯里?”
“嗯,大玉井?!?/p>
“找活?”
何望笑了。
“那成,跟我們走吧?!?/p>
夠玉一聲吆喚:“走嘍!”靜靜的山莊里,聲音飄逸得清晰悠遠。一家挨一家院門,吱吱扭扭次第響起來,姑娘們挑著滿擔的水,仿佛一串珍珠,匯攏在出村的山道上。走山,前桶高,后桶低,水面上壓著秫秸心結(jié),怕驚濺了水。夠玉家的小羊羔,舔著濕漉漉水桶,前躥后跳撒歡,奶聲奶氣咩咩叫。上路后,夠玉才知道,何望是巡窯的干部。何望從礦業(yè)學(xué)院畢業(yè)后,分配到地方煤炭局,負責山里幾十個礦點的安全技術(shù)指導(dǎo)。何望要過擔子,讓夠玉歇會兒肩。夠玉抱起羊羔。山羊雖小,生下來就有胡子,模樣讓人心疼死,夠玉跟它親。
小徑漸陡,人須仰行,后面那只桶往后墜,山巒黑黢黢壓下來,碎石硌腳,何望兩條腿編起花來。夠玉嚇壞了,忙撂下羊羔,接過擔子:“啊唷,別給我賣了!六、七里路就瞎了!”
小羊羔氣惱地用犄角戳何望的腿。何望喘吁吁,俯身去抓它,它扭身尥蹄跑了。
宋莊——服裝品牌店
正值升井的時候,礦工們從井下鉆出來。井下黑黝黝冬暖夏涼,井上三伏酷暑,白光耀眼。窯工們瞇縫起眼睛,趕緊扒衣裳,脫靴子,地皮熱火燎燙,蹦跳著,“啊啊”大叫。身后的井口,飄散出青虛虛夢幻似炮煙。那情景,像瓶塞被打開,魔鬼們驟然蹦跳出來。
窯工們住在工棚里,攪伙大鍋飯。山里打不出水,洗菜做飯,全靠姑娘們挑水來賣,十塊錢一擔。洗臉,凈身子,自個兒另掏腰包。有小氣的,有大方的,有邋遢的,有講究的,三個人合買一擔,兩個人包一桶。老幌摳搜,舍不得掂镚子買水。別人黑乎乎浮了層煤沫的水,要潑,他忙攔?。骸敖o我。”笑嘻嘻把盆端走,沉淀后,能用。于是有了賣水的二道販子。一擔剩水嗎,給個塊八毛。真真假假,連逗帶損。老幌四處碰壁灰溜溜。
何望在這里住下時,老幌過節(jié)了。為跑礦點方便,何望一頭扎進山里。何望最狠,回回獨買一擔水。
有時候,姑娘們來的少了,起伏大山間,星星點點撒落下幾十個礦點,水不夠分。夠玉把自己的一擔水,徑直朝何望的跟前一撂,誰也別近前。
這時候,老幌就會笑嘻嘻地湊過來,對何望擠咕眼睛道:“咋,你把咱姑娘號下了?!?/p>
夠玉跺腳道:“老幌大叔,多大歲數(shù)了,說話咋還帶包渣!”
老幌用手把嘴一捂,扭轉(zhuǎn)身,屁顛顛走開了。
洶涌的山浪吞沒夕陽,黃昏渲染山顛,姑娘們挑著空桶越去越遠,只余下墨黑的鐵桶一點一點。
山里黑得急,黑黝黝群山從四面八方向坪場上收攏。老幌守候在大浴盆旁。老用自己的剩水,何望過意不去,說:“老幌,你先冼?!?/p>
老幌死活不肯,殷勤地幫助何望脫得一絲不掛,爽風撫遍黏乎乎身體,游進腋窩,滑入胯襠。何望向前俯身,雙手撐住坪場上的石桌,兩只腳踏進浴盆,涼意從腳心刷地沖上腦頂,渾身的汗毛眼都張開了。老幌賣個關(guān)子,像澡堂里的大師傅,將毛巾高高拋起,用右手掌平托住,左腿前弓,右腿后蹬,拍了拍何望的臀部,從那兒開始,起伏向上,直至肩膀,一把一把地替他搓。乳白夜霧從谷底翻涌上來,人煙模糊,水聲嘩嘩……
宋莊——藝術(shù)作品充滿了大眾趣味——顯示了在現(xiàn)實里藝術(shù)創(chuàng)作與現(xiàn)實的妥協(xié)和融合(3)
隔著石桌,老幌和何望點燃了煙,這時候的打嘮是格外知心的。這里屬于遼西,過去叫做蒙古貞,蒙、漢民族有聚集而坐,談古論今的風習。百姓人家認定,筆寫下來的,斧頭砍不斷;要知朝中事,山里問野人。采礦挖井的人,愛刨根問底,何望知道了,早年間,這里精通滿文的人很多。蒙古王公每三年進京值班一次,返回時,將在京城購得的漢文小說譯成滿文。旗衙門里的官員們,將滿文小說譯成蒙文。寺廟里的喇嘛,一般都識蒙文和滿文。僧人們不但閱讀小說還抄寫、出賣小說。人們從小說里,領(lǐng)略漢、蒙、滿民族的倫理道德,風土人情,醫(yī)藥養(yǎng)生,傳奇軼事,歷代更替,時事新聞。人們又從閱讀小說,聽講小說,發(fā)展到傳唱小說,出現(xiàn)了胡爾沁說書藝人。老幌告訴何望,山里規(guī)矩很多,鄰里長輩來串門,要到大門口迎送;盛飯菜時,湯滿碗,飯滿碗,要雙手捧上。有長者在,晚輩地下侍立,不準坐在炕上。經(jīng)過客村,穿街而過時,要下馬、下車,步行,出村后方可上馬上車。路上遇見老者,必須下馬問候。接近蒙古包時,忌重騎快行,以免驚動畜群。蒙古族婦女坐月子,生男孩在屋檐下掛弓箭,生女孩掛紅布條,客人止步繞行。老幌告訴何望,你在大山里跑,這些不能不知道。這里好多人相信來世和鬼神。有一些老人,喜歡呆在河邊樹林里,甚至過夜。天黑后,許多在河里淹死的人,成吉思汗的戰(zhàn)士,滅種的契丹人,由京城返回祖地的滿族文人武士,自山東、河北移民過來的漢人,從各個朝代趕來,坐在一起劃拳,飲酒,說唱。老人們在林間游蕩,有的鬼已經(jīng)眼熟,但彼此從不搭腔,點點頭,過去了。有些鬼走了之后,再也沒有回來,往生投胎去了。何望跟老幌嘮得如醉如癡。這里的故事,藏得太深太久遠了。因為這里的人信奉:伏之愈久,飛之愈高。藏在山里的礦工,有漢族、蒙族、滿族、錫伯族,有全民工,全民合同工,大集體工,小集體工,亦工亦農(nóng)的季節(jié)工,還有從山外來的,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錢包塞滿了燒得慌拔腿就走的臨時工。老幌十六歲從山東鄉(xiāng)下跑出來,一頭扎進山里,給礦山做了四十年的功夫,賺了個最牛氣的全民工,年年春節(jié)探親,月月往回寄錢,家里老婆孽種一窩子。老幌活得知足了,盯住何望笑道:“我瞅夠玉對你挺有心思?!?/p>
何望道:“別扯!”
“咦,她咋不把水拎到別人跟前。夠玉可是百里挑一的俊人兒,那人家也好,爹、娘老實得只會喘氣,哥、嫂知書懂情理。那年我家里的牽著大孫子來,吃住都落在她家?!?/p>
何望笑道:“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我是報你呀。”老幌楞起眼睛,認真地勸道,“別尋思你吃官糧,戶口在城里,可你人在山里呀。這樣干了一輩子的人我見得多了。能在跟前鄉(xiāng)下娶個媳婦,寬敞房子大院套,吃糧吃菜不花錢,嘩嘩的水白使喚,挑出去幾里地又是錢,你關(guān)的餉銀干攢,多滋潤的日子?!?/p>
宋莊——成片連成街道的畫廊外面懸掛的藝術(shù)作品——涂鴉不明顯,多用藝術(shù)作品裝飾廳外,藝術(shù)氛圍,高雅、潔凈
何望心里一動,這樣的基層干部和工人戶,不算少。以他的工作性質(zhì),就是做到工程師,也只能常年在山里轉(zhuǎn)呀。
每隔幾天,便有一大隊馬車進山拉煤。坪場上的煤堆越聳越高,車腳緊,拉不出去,山外卻急需煤炭,城里幾乎實行燈火管制了。
趕上姑娘們來了,撂下水桶,嘰嘰咯咯說笑,幫助跟車的伙計們揚鍬裝煤。車老板卸下牲口,飲水喂料,坪場上熱鬧起來。
夠玉對何望道:“成天在山里轉(zhuǎn)悠,你咋不騎馬?”
何望道:“不會。”是啊,若能騎馬,他這“跑山”的活兒便利多了。
“咱們這兒都是蒙古馬,挺矮,好學(xué)著哪。”
老幌走過來,笑道:“姑娘,那你就當師傅吧。”
夠玉瞟何望一眼,扭身跑開了。
何望心里生疑,道:“老幌,你又搬弄什么是非了?”
老幌道:“你不是想求姑娘教你騎馬嗎。”
何望道:“我什么時候說過這話?”
“咦,你這人,咋不領(lǐng)情。”
何望哭笑不得,跟這貨攪不清。
夠玉牽來匹駿俏的雪青馬,她跟老板們熟得很。馬兒鬃毛抖立,秀尾輕拂,蹄扣如碗。夠玉手挽韁繩,對何望一揚下巴,道:“上去。”
何望笑了。他本來就是個什么都敢試一試的家伙,將腳放進馬鐙,爬上馬背,挺起腰桿,視野瞬時新鮮而開闊。夠玉牽馬緩緩溜達,說,十四歲的時候,她就跟大人們?nèi)?nèi)蒙古買過馬,千里迢迢趕回來,讓他放心。夠玉告訴何望,放松身子,腰板別挺得那么僵,雙腿夾住馬肚,一會兒就適應(yīng)了。然后,夠玉仰起臉,將韁繩交給何望,四目熱辣辣對視。何望心中涌滿歡悅,輕抖韁繩,馬兒得得得地顛走。何望簡直像一員大將軍了。
老幌笑嘻嘻走過來,靠近馬頭,壓低聲音道:“我跟姑娘說了,你想娶她呢?!?/p>
“滾!”何望一聲炸喝,手扯韁繩,馬兒受驚,向前一躥。老幌“媽呀”一聲,跳開了。何望慌忙收緊韁繩,馬人立起來,何望身子向后一仰,差點兒摔下馬背。馬兒前腿“夸嚓”落地后,前仰后合不停地跳躍,瞬時坪場旋轉(zhuǎn),煤堆上下蹦跳,窯工和姑娘們仿佛四仰八叉地向后倒去。
何望死死抓住韁繩,意識一片空白。有人躍上馬背,摟住他,兩只胳膊從后面伸過來,抓住韁繩。夠玉!何望心里一松。馬兒馳出坪場,躍向谷底,鈴鐺聲若溪澗流水。馬兒鉆進對面的林子里,喘息著,曲徑幽幽,站住了。
何望扭回頭,夠玉一只手扳住他的肩膀,陽光透過樹蔭斜插在他們中間,夠玉臉上的汗毛,黑亮亮眼睛,嫩紅的嘴唇,鮮活燦爛,迫近得不能抗拒……
四
局務(wù)工作會議結(jié)束,何望離開小會議室,在廊道里,對跟隨上來的小宋道:“掛個專線,要烏盟。”
宋莊——空地上欲建設(shè)其他建筑與空地盡頭的學(xué)校相連
何望準備跟煤炭聯(lián)合總公司交涉,再殺一殺價,接下一批國家統(tǒng)配煤礦淘汰的小火車機車、貨車和職工通勤客車車廂。歷經(jīng)六年苦戰(zhàn),一條蜿蜒在遼西大山間的礦山專用鐵路即將竣工。剛才的會議開得群情振奮,煙霧騰騰,有的人都流淚了。何望推開窗戶,扭回身,大聲道:“別抽了!你們這些貨,早晚都得讓煙嗆死?!蹦樕霞樱皝?,給我一支?!?/p>
哄堂大笑聲里,五、六支煙同時向他飛來。
何望見小宋跟進辦公室,帶上了門,問道:“有事?”
“那個作家常非又來了,文化市場辦劉主任介紹的?!?/p>
何望蹙了蹙眉。若是新聞記者,何望會熱情歡迎的。機構(gòu)改革,撤消了黨委宣傳部,何望仍保留了機關(guān)報導(dǎo)員的編制,有記者下來,他常陪酒陪飯。那是個不務(wù)正業(yè)的業(yè)余作者,黏乎他幾次了。何望說:“別理他?!?/p>
“他是能寫?!毙∷蔚?。
何望一揚眉毛:“你們熟?”
“我在市報副刊上見過他一篇文章,寫尹部長的。”
“哦?!焙瓮⒁曅∷?。市委常委、宣傳部尹部長也好寫,還兼任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
“常非在文章里說:尹部長比我大不了多少,但在創(chuàng)作這鍋湯里泡了許多年。尹部長卻從不低看資歷淺的人。有人自己上了車,就對車下嚷:關(guān)門了,關(guān)門了,車上擠滿了。尹部長可不是那種人?!?/p>
何望摸摸腦門,笑。
小宋道:“我告訴常非了,你約他到家里談?!?/p>
媽的,都是自作主張,跟老幌一樣。這對冤家!但小宋謀篇布局,都是為了他。
何望每次去省城開會,順便回家時,帶上小宋。何望的父母原是省煤管局的技術(shù)干部,退休了。何望的母親特喜歡這個氣質(zhì)極好的女秘書,拉住小宋的手,膝蓋貼著膝蓋,嘮起來沒完。有一次,茶幾上的草編蝴蝶碰落在地上,小宋去撿——后來,母親津津有味地跟何望說:男人彎腰撿東西,女人蹲下?lián)?,小宋蹲下來時還并攏著膝蓋。那是教養(yǎng)形成的習慣,絕不是裝出來的。
而夠玉很少來省城,盡管到了婆婆家,活潑,勤快,進廚房,忙這做那,婆婆卻對兒媳有一種天然的隔閡。盡管二老對兒子的婚事沒有說什么,也鞭長莫及。
何望在山里時,與岳父母、大舅嫂住在一個院里,伙攪一口鍋,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那時候,他沒有覺得同別人有什么區(qū)別,甚至為自己的省心、享受竊喜。海濤般的大山淹沒了他,遮擋住他的視線,他無論如何沒有想到,自己會縱馬躍出那個世界。
……
何望回到家,在院子里,微漾著藤搖椅,看地方志,星期日,有空閑。紫瑩瑩的葡萄架,將蔭影潑染在他的白襯衫上,涼風習習。形狀各異的光斑,飄走于被夠玉刷洗過的紅磚地上。
進城時,何望主張住新興小區(qū),那是個干部和知識分子聚居的地方,有煤氣和集中供熱。夠玉卻不愿意上樓。這兒偏遠些,可有一方屬于自己的小院。茶幾上,裝著彩繪玻璃瓶冷飲。夠玉坐在矮板凳上,兩條腿伸得長長的,打毛線,跟廠子里的女工,又學(xué)會了一套新式樣。桔紅色線團擱在懷里,從鄉(xiāng)下抱來的花貓,也偎在她懷里?;ㄘ堃还?,線團沿著夠玉的大腿滾下去,被翹的腳背擋住了。花貓惹了禍似地一跳,轉(zhuǎn)瞬間躥上院子高高的墻頭,弓著腰,翹起尾巴,二流子似地游蕩。
院門敞開,門洞里卸下一車煤。車夫頭戴灰色遮陽帽,黑布長褲,光著膀子,鏟起一鍬鍬煤炭,嗖嗖扔進倉里。車夫背部黑紅,肩背骨在皮肉下滑動,脊梁溝墜下去,貼近褲腰的一抹,膚色微白。夠玉扯了扯滑落膝頭的裙裾。陽光撲進門洞,車夫直起身,年輕的臉上漾著笑。夠玉醒悟,起身去送煤票和腳力錢。他臉上、身上汗珠閃爍,牙很白,嘴唇動了動,將上衣搭在赤裸的肩上,翻上鞍座,兩只腳用力踏去……夠玉掩上院門,蟬聲更響了。
夠玉氣惱地盯何望一眼,人家來了,給你干了半天活,老爺子似的,連屁股都沒欠一下。
夫婦倆近在咫尺,坐了小半天,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
夠玉停下竹針,走神兒……那時候,以前,何望也是坐在藤椅上看書,愜意地搖晃。夠玉是擔慣重載的人,空身走路像小貓一樣輕,踅到何望的身后,雙手搭在他的肩上,替他掐肩膀,按摩頸根。進城遷入新居,離開了親人和熟悉的姐妹們,她有說不出的孤獨,兩口子相依為命親得心疼。跌落的葉影在男人臉頰上飄浮。夠玉仰起臉,青嘟嚕葡萄好肥,摘下兩顆,填進何望的嘴里。何望看得入迷,黑溜溜字像小精靈跳出來,瓦屋紙窗,青燈黃卷,古硯羊毫,邊地歷史輝煌!夠玉俯下身,下巴抵著他的肩膀,臉貼住他的臉?!昂盟?!”何望呲牙咧嘴,書撲落在地上。夠玉笑得前仰后合,跺腳。何望眼睛異常地亮,伸手去抓她。夠玉朝后一跳,往屋子里跑去。過廳左側(cè),是何望的書房兼會客室,右面大屋,擺著席夢思床,滿墻的鏡子明晃晃。夠玉甩掉拖鞋,赤腳逃進臥室。何望攆上來,從后面將她攔腰抱住,輕輕一掀,夠玉就仰翻在床上了,彈簧咯吱咯吱響。夠玉用手推他:“別鬧?!?/p>
何望的意圖已經(jīng)非常明顯。夠玉張惶地說:“你瘋了!大天白日的?!?/p>
何望不答話,手勁真大。
夠玉嬌喘,臉涌紅潮:“也不是孩子,都三四十歲的人了?!币r衫開了,閃露出雪白的乳房,“來了人咋辦?”
高墻深院,不是你給自己置下的金絲雀籠嗎。她渾身酥軟,雙手向上扎撒開,又緩緩抬起,抱住他的腰,喃喃道:“把窗簾拉上。”
才幾年功夫,變化太大了。那時候讓人留戀的瘋勁消逝得無影無蹤。夠玉三班倒,何望自顧不暇,孩子成了累贅,送到鄉(xiāng)下姥姥家寄養(yǎng)。
常常半夜里,電話鈴把他們驚醒:煤井發(fā)生冒頂,人堵在里面了。一會兒,吉普車“吱嘎”停在院外。
串門的也多起來,告狀的,剜門子盜洞搞合同外煤炭的。怒氣沖沖,哭哭啼啼,涎皮賴臉,慷慨激昂,張牙舞爪,虛頭巴腦,什么鳥都有。
在鄉(xiāng)下時,見天晚上,炕上地下,串門的都是一屋子。老的少的,女的男的,夠玉如魚得水。何望也隨和,盤腿坐在炕上,陪大伙閑磨牙,要不倚著被垛,打起呼嚕來。都夸何望像落戶的老知青,像當年下放的五七干部。而如今,夠玉陪一會兒客,何望的眼神便支她一邊去。夠玉躲進臥室里。兩口子說話的時間越來越少,好像也沒有啥可嘮的了。
夠玉邀廠子里的女伴到家來玩,都問,你老頭子在家嗎?夠玉苦笑,何望的行蹤連他自己都不能掌握。
夠玉找老幌來。老幌懊惱地磨嘰,想山,想窯哥們兒,這里的福享不了。夠玉幾乎是哭著說,別叨咕了。夠玉給他縫縫連連,給他貼嘎巴金黃焦脆的玉米面大餅子。老幌掄起尖鎬劈柴,震得院子地動山搖,舉起青筋裸露的大手,伺弄葡萄架。歇氣時,吧噠著旱煙,跟夠玉一遍遍扒扯山里的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漸漸地,老幌不大來了。讓何望捎個信,他鼻子哼著,愛搭不理。夠玉打電話去,老幌推三阻四。夠玉面對空空四壁,有時候一陣心慌勁上來,身上沁出青虛虛冷汗,她替自己嚇壞了。
門鈴響了。
夠玉沒有動,反正是你的客。何望抬起頭,盯住她。
音樂門鈴又唱起來。
何望支使她的話都不屑說一句,嘴角浮起一絲冷笑,起身,打開院門。
果然是他們:老劉和常非。劉主任穿一身運動服,敞著懷兒,常非高挑個兒,變色鏡遮住半張臉,頭小肩寬腿長,給人以奇異的鶴感。
夠玉認出是送過錄相的老劉,扭身便走。常非扶了扶眼鏡,小板凳空了,女主人穿著拖鞋,腳后跟粉紅圓潤,啪噠啪噠穿過紅磚甬路,陽光追逐著照透了她的薄紗裙子,一雙腿豐滿勻稱,兩只胳膊鮮嫩,一挑門簾,人進去了。
老劉笑道:“好蔭涼。就在院里嘮吧?!?/p>
竹簾顫索。作家收回了眼睛。
何望笑笑。
三個人圍桌落座。老劉倒杯冷飲,一口喝干,將運動衫搭在椅背上,抹一把沿嘴角淌下來的汁液,笑道:“何局,我們給你吹喇叭抬轎子來了?!?/p>
常非摘下變色鏡,插進襯衫上衣袋里,眼睛發(fā)亮,說:“何局,《現(xiàn)代家庭》雜志是份老少咸宜,發(fā)行幾十萬份的暢銷刊物……”
何望打斷他:“別糾纏了。要是侃這個,咱們到此為止?!?/p>
常非托托變色眼鏡,空的,尷尬地笑。
老劉道:“好,好。咱們研究正宗貨。作家準備給你寫一篇報告文學(xué)?!?/p>
何望笑道:“我是怎么了,這么招人愛。”
老劉笑道:“你的經(jīng)歷不凡呀。你騎著蒙古馬,馳遍了遼西的山山水水……”
“西部牛仔?!焙瓮Α?/p>
老劉興致勃勃:“的確富有傳奇色彩。你在黑窯里出生入死……”
“汗毛都沒折過一根。”何望道。
常非伸出舌頭,抹一圈嘴唇,說:“小火車一聲怪叫,闖進沉睡了千萬年的大山間,整個遼西的經(jīng)濟都跟著活起來。何望同志,你不要小覷自己,地方史志上也要狠書一筆呢?!?/p>
老劉道:“作家跟省報、煤炭報都聯(lián)系了,可以寫滿七千字,整整一個版面哪?!?/p>
何望俯身給常非和老劉續(xù)滿冷飲,說:“喝?!?/p>
宋莊——具有各民族風味的產(chǎn)業(yè)在村落逐漸繁盛——人口組成成分逐漸復(fù)雜化
兩位客人相視而笑。
“何局,需要八萬塊錢?!?/p>
“什么?!”何望一怔。
老劉解釋:“發(fā)這類稿件,都是要錢的?!?/p>
常非道:“您的那位秘書,蠻感興趣,說能行?!庇中α似饋?,“簡直是她點撥我們的?!?/p>
何望一只手托著杯底,另一只手磕打杯壁,清澄的汁液蕩漾:“你們也太狠了。”
“就這個行市?!眲⒅魅蚊φf。
“是是,以字謀生計,煙火味就重了?!背7菓M愧地一笑。
劉主任極力推薦:“尹部長說,常作家為人實在?!?/p>
常非笑道:“我家附近那個飯館的廣告最實在:‘如果你不進來,咱們都得挨餓?!?/p>
何望也笑了,凝視常非,這個人有點滋味?!昂??!?/p>
氣氛活躍起來。雙方敲定,談了小半天。
何望送客人后,進屋,臥室門敞著,他站在過廳里,看見夠玉探出床沿的一雙腳,一只腳光著,另一只腳吊著水綠色拖鞋滴哩當啷。真行!客人來了給個空脊梁。何望心里竄火,走進書房,撥小宋電話,關(guān)機,再撥獨身公寓。
“206,小宋,電話?!豹毶砉⑴畟鬟_尖銳的呼喚聲聽得清清楚楚。蹬蹬蹬腳步響:“誰呀?”
那雙腳一抖,乳白色紗裙飄下床,“砰”地摔上了臥室的門。
何望臉色發(fā)青,半晌才緩過氣來,說:“大唐酒吧?!?/p>
五
青絲似雨的垂柳連綿著遠去,在街燈光里若明若暗,仿佛一條優(yōu)雅的浪涌。何望沿人行道,走到鬧市區(qū),眺望廣場中心那尊煤精雕像:一個胖小子,頭戴礦燈閃閃的安全帽,仰著臉,笑嘻嘻抱住腿,在穿一只奇大的膠靴,稚氣可掬。何望點燃一支煙,一股熟悉的紫羅蘭味飄來,扭轉(zhuǎn)身,小宋。她穿著淺紅色無袖旗袍裙,肩頭圓潤,金熠熠拉鏈從胸前直墜小腹,短短的削發(fā),脖頸秀美,眼睛水汪汪清亮。她把雙手背在身后,踮起腳尖,身子向上一聳,笑了,還像個清純的女學(xué)生。倆人向前走去。高跟鞋橐橐橐敲響石板路面,小宋十指交叉,將雙手搭在小腹前,腰肢裊娜,臀部性感地扭擺。何望慢她半步,品味著,橫看成嶺側(cè)成峰呀。
藍地橫匾上,“大唐酒吧”四個金漆字古色古香。門前懸掛著一對大紅燈籠,樂聲如水涌來。身著描花繡鳳鵝黃色旗袍的引座小姐,伸手一請,含笑把他們帶到靠窗的位置上。一對對男女在柔和的樂聲里淺笑低語。這兒沒有飯館吆五喝六的笑鬧喧嘩。小宋捏起細伶仃高腳酒杯,淡黃色女士香檳液面傾斜,緩緩滲入唇間。何望感到,她雖然低首啜酒,卻視界極寬,余光流溢,不動聲色地注視著他。他悶得慌,是從家里打來的電話。她敏感,什么都不問。幾位濃妝艷抹的女孩子,穿著水綠、粉紅色軟緞拖鞋,在窗外踅來繞去,一看就是南方妹。有單身主雇走過來,迎上去,搭訕妥后,偎依著,姍姍走進酒吧。
宋莊——藝術(shù)品交易遍布一條街——藝術(shù)教育于村里超級普遍
小宋微微一笑,這些女孩子,成色變了。過去,在酒吧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漂亮的女模特,在校女大學(xué)生。她們手中持有“麗人卡”,喝酒聊天,花銷免費,店里一次還給50元甚至100元。刷“麗人卡”,須自己簽字,電腦里有持卡人照片,只能由本人使用。她們玩得開心,買衣服不發(fā)愁了。天氣寒冷時,在酒吧舞池跳舞,一身春裝。原先酒吧人氣不是很旺,靠麗人們經(jīng)常光顧,生意火爆了,美女經(jīng)濟嘛。而且哪個酒吧給的酬勞高,她們就去哪里。很快,她們常去的地方,人氣越來越旺。你想想,別的酒吧普普通通,但有個酒吧模特特別多,都是美女,當然吸引人光顧了。在校女大學(xué)生去酒吧,叫“炒場”,有的持有好幾張“麗人卡”。她們覺得更大的收獲,是認識了許多朋友,都是社會上有本事的人。她們懂的事情多了,成熟了。她們跳舞時,總有男的跟在身邊,蹭來蹭去。坐下休息時,也有人拿著酒過來,有時兩個男的同時想過來認識她,結(jié)果吵了起來,還動了手。
小宋就持有麗人卡,她是高專學(xué)生,大三時,在大唐酒吧結(jié)識了何望。相聚幾次后,何望感覺挺好,他正想招聘一名秘書。不過,他們是工業(yè)局,還是搞煤炭的,這女孩學(xué)中文,愿意嗎?不料,一拍即合。小宋說:“何局,你覺得對口就成。我這兒,對于大多數(shù)求職者,很難專業(yè)對口,狗拿耗子是常態(tài)?!?/p>
何望很滿意。小宋讓他覺得得心應(yīng)手。小宋趕寫材料,常在辦公室開夜車,何望陪著她,看自己的書。遇到難處了,小宋便將何望扯過來,讓他點撥一把。何望喜歡那種家里絕沒有的氣氛。何況,夜闌人靜后,外面的路不太平。倆人甚至熬過通宵。太蠢了,這是機關(guān)大忌。也許是單位里風聲漸起,反正,惹怒了老幌。
那天晌午,小宋去鍋爐房打開水。老幌抓起鐵鉤子,把爐膛捅得轟轟響。小宋“啊唷”一聲,退后半步,蓋上暖瓶塞,沸水嘩嘩沖到地上,白霧滋啦啦蒸騰。她手忙腳亂擰住水嘴,嗆咳著,氣惱道:“老幌師傅,你這是干嗎!”
老幌黑著臉,捅得更狠了,鐵鉤撓呲得爐子哐嚓嚓響,炭火噴濺,灰塵飛撲。小宋漲紅臉,躲出去。不料,老幌又扔出一句:“臟貨!”
小宋氣得渾身發(fā)抖,拼命忍住,沒有回過身去。她沒法跟一個比自己父親年紀還大的人打嘴仗。大天白日,驚動一機關(guān)人,太難聽。她頭一低,淚水飛濺,咬住嘴唇,拎著暖瓶,蹬蹬蹬跑進空無一人的辦公室,狠狠一墩,“砰”,膽心炸碎。
冷靜下來后,小宋把自己反省得腦仁都疼了。人們哪,在一起閑扯說笑時,無意中一句話,便會得罪一個人,自己全然不覺,對方卻暗暗記恨下了,甚至成為多少年后慘遭報復(fù)可你至死都不明白的惟一原因。小宋反復(fù)回憶,自己“師傅長師傅短”,從未觸犯過老幌一句呀。況且,他是個大老粗,也不是那種人。
可她是。
小宋去何望家,找到了答案。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去何家。
“嗨,不速之客?!焙瓮弥鴷?,從客廳沙發(fā)上站起來。
小宋妝扮得極摩登。
夠玉挑起臥室門簾,站在會客室門口,上下審視她?!澳阈账危俊?/p>
宋莊——和藝術(shù)相關(guān)的書籍
小宋笑吟吟回望她。來時,按了半天門鈴,沒動靜,一推,門“咿呀”開了,小宋徑直走進會客室,才驚動了那個書呆子。臥室的門是關(guān)著的。她聽見了小宋的說笑聲。
何望一怔,對夠玉道:“你怎么知道?”
“我什么不知道?!?/p>
小宋已經(jīng)感到了挑釁和侮辱。何望仍傻呵呵道:“我從來沒有提起過她呀?!?/p>
夠玉冷笑,扭身回臥室去了,再沒有出來。
小宋醒過腔:老幌是夠玉的人。
……
好久沒來大唐酒吧,兩個人喝多了。小宋臉腮艷若桃花,招呼餐桌小姐,加了冷飲。小宋略略俯身,舌尖一舔,琥珀色液面紋絲未動,杯中一粒櫻桃啜入口中,那樣子美極了。
何望笑道:“中、外小說我看得多了,把女人什么都贊美到了,就是沒見描寫舌頭的。”
小宋道:“噢嗨,一大發(fā)現(xiàn)??刹皇?,在臉部器官中,數(shù)舌頭的活動幅度最大,最俏皮。”
何望道:“你怎么愛住獨身公寓?”
你給我買房子嗎,小宋心里道。卻說:“那兒好,都是小市民,擠擠攢攢一大窩子人。”停了停,讓一股洶涌的酒力泛涌過去后,小宋困難地喘出口氣,“唉,怎么跟你說呢?我媽在院門口做針線活,胡同里一個姑娘路過,招呼:‘宋嬸,吃了嗎?’我媽說:‘這姑娘,出息得多水靈?!媚锩蜃煨?。我媽眼花得早,認線沒找著針鼻兒。姑娘過來,舌尖將線頭濕濕地一捻,一下就穿進去了,笑瞇瞇遞給我媽。我媽甜膩膩地夸她:‘這姑娘,真有眼力見!’我在院心做什么,也斜眼睛望著大門口。姑娘走了。我媽趕忙回身,大呼小叫:小丫,二丫!我們四姐妹從屋里、院子里撲撲煽煽飛出來,一齊扒在院門口。媽指戳著姑娘的背影:瞅瞅,色性,二十歲的姑娘,屁股咋那么大?跟老娘們似的一走一騷晃,又去黃永家了?!毙∷蔚溃坝袝r候我恨起自個兒來,就想,是那個環(huán)境教壞了我。”
何望笑了,只感到新鮮。
小宋臉涌紅潮,盯著何望,說:“聽聽我的初戀吧。那時候我十四歲……”
何望說:“別扯!”
小宋固執(zhí)地笑,太陽穴青筋蹦蹦跳,耳朵嗡嗡轟鳴。她聽見自己遙遠、神秘的聲音:“我走進黃家,天生我就有一種挑釁的勁。黃永快三十歲了,還沒有成家,人挺帥氣。他正在屋子里埋頭看書。我走到他面前。黃永看見了我的一雙腳,慢慢抬起頭,驚訝地問:‘四丫,這是你的鞋嗎?’‘嗯?!@么大!’‘先長腳,把地盤占上。’我說。我站在他家屋地中間,嘴角綻出一絲寧靜的笑。黃永愣住了,露出不可置信的狼狽相?!?/p>
何望“噗哧”笑了:“你老人家可真早熟?!?/p>
小宋道:“奇怪,到了你們這號年紀的男人,只剩下勇氣瞅鼻子底下一塊。往長想想,誰會嘲笑八十歲老翁,娶了個六十歲的老太婆呢。”
何望猜不透她是真有這節(jié)“初戀”,還是用心編織的一只花環(huán)。何望吁了口氣。
小宋微笑:“順其自然吧?!?/p>
走出大唐酒吧,夜風爽膚,酒勁“嗝兒”地沖上來,小宋忙用手捂住嘴,跑到人行道垂柳下。一位老太太擺了張矮腳方桌,賣涼茶,十幾只盛滿茶水的罐頭瓶口上,蓋著一塊塊方玻璃。小宋扯過小板凳坐下,捧起瓶子,咕嘟咕嘟喝。
何望走到馬路牙邊,揚手,一輛出租車滑過來,女司機探出頭,何望噴著酒氣,道:“去,郊區(qū)?!?/p>
小宋伸長脖子,興奮地嚷:“對,遠點去?!?/p>
夏夜宜人。醉意微醺,誰也不愿意回家。
女司機瞥小宋一眼,“砰”地拉上玻璃窗:“長途不去。”話被難聽地擠扁,淹沒在沙沙開走的車輪聲里。
何望有點狼狽。本市的報紙上,曾連續(xù)刊登過歹徒劫持女司機的新聞,也有的黑車,供賭徒們飛行賭博,替罪犯轉(zhuǎn)移贓物。何望舉起手,一輛蘋果綠的車子靠過來,又是個女的,而且非常年輕。何望懊喪地一擺手,女司機用漂亮的眼睛狠剜他一眼,車子開走了。
終于瞅準了,一輛夏利駛過來,司機挺殷勤,跳下車,把手墊在車門框上沿。車太小,像蛋殼似工藝品,何望和小宋怕了它似的,小心翼翼地把身子塞進去。
灑水車在前方緩緩駛著,柏油路面神秘地閃爍。夏利鉆入墨黑里,郊外的山影壯觀地壓下來。車子爬上一條山峰壁立的盤山路口。司機驀地停車,拽下車鑰匙,頭都沒回,道:“半個小時,夠了吧?另收等候費五十塊?!彼緳C鉆出車,出溜下平盤,邊走邊點燃一支煙。
何望和小宋怔住了。
何望醒過腔,躥出車,叫道:“師傅!”
司機蹲在荒草棵子里,煙蒂閃爍,扭回頭,道:“地方好,這功夫連鬼都不來?!?/p>
何望叫道:“見鬼!你給我回來?!?/p>
司機一怔,莫名其妙地爬上平盤。何望拽他一把,吼道:“回去,去城西獨身公寓?!?/p>
司機嘟嘟噥噥:“黑燈瞎火的,玩人哪?!?/p>
何望和小宋對視,默默地鉆進汽車,連陌生的司機都這么認為!只剩下他們自己同自己過意不去了!
六
去鍋爐房打水,一腳門里,一腳還在門外,便響起小宋的笑聲:“老幌師傅,水開了嗎?咦,人呢?”
老幌躲在鍋爐房后面,借一塊背陰處沖澡哪。大熱的天,他受不了,剝得只剩下條短褲,舉起一瓢水,兜頭潑下來,刷--涼氣直沁腳心。雙腳跳著,嘴里痛快得咝咝呵呵。老幌親水饞水把水稀罕得沒命。他負責門衛(wèi)兼收發(fā),燒鍋爐是份外攬下的活。“開了,開了,響鼻了?!崩匣闲Φ溃睦锓瓊€兒,小宋還是個孩子,一點沒記恨他,該說說該笑笑,反比先前熱絡(luò)。老幌穿好肥褲背心,拎著兩只空水桶,趿拉著拖鞋,啪唧啪唧走回來。
小宋不忙打水,盤腿坐在傳達室的床上,那樣子真逗。城里人,別說黃花大姑娘,就是老爺們兒,有誰這么個坐法。老幌親親地想起鄉(xiāng)間的大炕。
“老幌師傅,快享受了吧?”
“五十四,還有六年?!?/p>
“咦,不是五十五退休嗎?!毙∷闻牧讼履X門,“對了,那是井下?!毙Φ溃疤炷虾1钡姆种?,可不容易,兒孫都盼著你早點回去,享團圓福呢。”
老幌嘆氣:“算計差了。對付著多熬幾年吧?!?/p>
宋莊——書畫裝裱店
小宋道:“也是,幾十年都過去了?!?/p>
“越往后,這幾年越難熬?!崩匣系馈?/p>
小宋像猛然想起來似的,說:“老幌師傅,您這虧可吃大了。井下工人退休后,每天享受十塊錢補貼。您這一上來,按地面工算,回家后每個月少拿三百塊呀?!?/p>
老幌一怔:“有這說項?”
“我能誆你!”
老幌現(xiàn)出懷疑的神色,額上卻急出了汗珠。
“哎哎,您等著?!?/p>
小宋瞟他一眼,跑回辦公室,從抽屜里取出文件復(fù)印本??偣居芯?,為穩(wěn)定一線隊伍,防止井下工人向地面倒流,各地方局根據(jù)具體情況,增加井下退休工人的津貼。
這筆款項不小。由于建設(shè)鐵路線,局財政異常緊張,何望一直猶豫著。局務(wù)會議初議此件時,何望凝視著窗外傳達室,脫口道:“老幌下了一輩子井,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一個頭,按地面算,能不鬧情緒!”
司馬副局長通情達理,道:“這事先撂下,議下一項?!?/p>
散會后,小宋合上記錄簿,跟隨何望走進辦公室,關(guān)緊門,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氣急敗壞道:“他有什么好可憐的!光著個大膀子,在機關(guān)大院里一天沖幾遍澡,喝醉了就吵吵嚷嚷,罵罵咧咧。誰不知道他是你帶上來的。不少人看不慣他,嚼爛了舌頭。人家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嗨,連保鏢都帶來了。你講那話時,司馬副局長眼睛就示意地笑,在別人的臉上掃來掃去,他對你有勁你不知道!人家會說你為了個門衛(wèi),就不顧全局的穩(wěn)定,在人事上還大搞宗派。”
何望心一緊,咬住嘴唇,臉色不大好看。小宋夸大其詞,可她是一心維護自己。半晌,何望道:“我并不是說不予考慮,具體標準還要摸一摸?!?/p>
“前在車后有轍,參照撫順、沈陽局定下就是了?!?/p>
何望勉強笑道:“你恨不得馬上把他攆走。”
小宋倔強地揚起脖梗。
老幌決定走了,回山里下井。
夠玉哭哭唧唧地挽留老幌。
“大侄女,大侄女!”老幌望著淚眼汪汪的夠玉,露出孩子似的為難相,“你瞅我這副身子骨,還不給老婆孽種們活個八十歲。退休后,一個月少開幾百塊,到死就白扔了多少萬,冤屈呀?!?/p>
夠玉勉強笑笑,點頭。
老幌走出院門時,叮囑她:“加小心!有了難處找大叔。大叔退休后,接你和孩子去山東老家,住上個一年半載?!?/p>
走了。
院子里蟬聲鬧起來。
夠玉把額頭抵在門框上,肩膀簌簌顫。
傳達室換了個嗑巴,活兒勤快,老實巴交。
小宋進進出出,身心分外清爽。她拿著一份密封件,遞到何望的案頭前:
大玉、南瓦、小梁、長營等四家一山挑連襟煤礦,近日突發(fā)鼠亂。大玉井采煤區(qū)同時出現(xiàn)淋頭水。情況可疑?!
何望立即帶上地測處長、安檢處長和小宋進山。墨綠色小火車駛離城郊。車廂里煙霧騰騰,地板上落滿瓜子皮,煙頭,黑痰。硬木條拼湊的座椅上,一堆堆礦工在砸撲克,輸了的就鉆座椅,進去容易出來難。這邊屁股那邊腦袋,被連踹帶拍遭到數(shù)不清的襲擊,呼爹喚媽鬼哭神嚎,笑罵喧囂聲灌滿了車廂。大苦力需要大宣泄呀。
何望蹙著眉頭,臉扭向窗外。通車典禮時,烏盟總公司、省局領(lǐng)導(dǎo),彭遂副市長,本城知名人士濟濟一堂。常非、老劉作為宣傳組工作人員,異?;钴S,替何望做了不少活兒。機車披紅戴花,車廂內(nèi)清爽明凈,喜氣洋洋像接新娘子。通車才半個月,就被糟蹋成這副德性,何望心火直竄。
沒有廣播,不報站,乘務(wù)員是個男的,屁股上吊著車門鑰匙。礦燈房一個又刁又俏的小媳婦,生孩子后氣吹似地暄騰起來,蹲在過道里,給寶貝兒子把尿:“瞿——瞿——”小雞子顫顫地翹起?;疖嚢l(fā)出長長的笛聲,緩緩減速。乘務(wù)員要過去,被肥闊的背影擋住了。
“快點!大屁股堵個溜圓?!?/p>
小媳婦仰起臉,白他一眼:“忙啥?”
“進站了。”乘務(wù)員是顛腳,下井砸的,新照顧到車上工作。
“趕趟?!?/p>
月臺上一張張臉孔逐漸清晰,乘務(wù)員急了:“姑奶奶,讓開!”側(cè)身硬往前擠。
小媳婦惱了,往邊上狠狠一頂,乘務(wù)員一個踉蹌,搶救水火般撲向車門。
小媳婦破口大罵:“搶孝帽啊!嚇著孩子,把尿憋回去落下毛病我跟你沒完!”
坐在一邊的“排骨”嚷道:“讓他給你當兒子。”
小媳婦一氣罵下去:“運輸部瞎眼了,找這個沒眼力見八輩子瞅不著后腦勺吃屎都搶不著熱乎的蹦蹦上車?!?/p>
“排骨”樂得屁股直顛,用瘦棱棱肩膀猛撞靠背。后邊一位顢頇相工人,笑得像哭。
一條銀線飛出來,劃出優(yōu)美的圓弧……“咣當”,火車猛地停住,小媳婦抱著孩子,一屁股墩坐在地上。“啐,啐!”“排骨”忙用手抹臉。
哄堂大笑。
小宋坐在“排骨”的隔壁,朝前坐直身子,躲開“排骨”一下一下興奮的撞擊。今兒,她換了身黑色T恤衫,把身子裹得凹凸有致,嘴角含著文靜的笑。對這里的混亂,粗俗,她一點也不覺得別扭。風斜斜地掃進車窗,忽撩兒忽撩兒拂弄著劉海,小宋愜意地瞇起眼睛。路基不平,碎石松塌,客、貨混編的“小逛蕩”,在山山嶺嶺間迂回,時而田園翻卷,井架,村莊,火紅的酒幌,貼山的驛路,緩緩展開;時而谷峰夾峙,若是夜間行車,嶺小月圓,崖壁上車影游移,如同鬼魅,神秘極了??蛇@是大白天,崖壁仿佛伸手可觸。礦工們從車廂連接處抬來一只筐,裝滿拳頭大泥團,泥蛋裹著檸樹籽?!芭殴恰焙偷V工們掀開車窗,抓起一只只泥團,手臂一揚,泥團像子彈劃出道弧,“啪”,粘在光溜溜崖壁上了。小宋睜大眼睛,崖壁上的泥團,有新的,有舊的,像插好的秧田。蒼老古拙的崖壁,向后退去。一場小雨過后,泥團里的檸條籽,便會扎根,抽芽,搖曳出青枝綠葉,郁郁蔥蔥,阻止水土流失,保護鐵道。山里人,潑命護衛(wèi)自己的飯碗,那是他們的身家性命??!
宋莊——和藝術(shù)區(qū)相鄰的產(chǎn)業(yè)——具有一定的審美情調(diào)
小火車駛出谷口,天地豁然開闊,大玉鄉(xiāng)站到了。就在這時,一輛獨輪車飛也似沖上站臺,后面還跟著一輛。何望一怔,前面推車的,是夠玉的哥、嫂。倆人朝向車窗,喘吁吁嚷叫:“冰磚,一元錢一大塊?!蹦X袋和胳膊們紛紛鉆出窗口。大舅嫂一邊接錢,一邊掀開車上厚厚的棉墊,抓起一塊塊晶瑩剔透的冰磚。
小宋驚奇道:“大三伏天,怎么制出的冰?”
何望苦笑了,縮回脖子,閉上眼睛。一上凍,家家就不住地壓井水,用模子制成冰塊,拉到地里,十幾塊一堆,開化后洇濕保墑一大片,比春天大忙時一擔擔挑水省時省力。山里人活命的法子有的是。剩下的冰塊,用鋸末敷嚴,下到地窖里,經(jīng)春至夏,不化,暑天吮一口,“刷”地涼到腦頂,腳心??扇f萬沒有想到,大舅哥、大舅嫂從學(xué)校里跑出來了。大玉鄉(xiāng)是個大站,圍了柵欄,非通勤職工是要購票上車的。準是仗了他的旗號,他們才能橫沖直撞。何望重新探身窗外,后面那輛獨輪車也沖上站臺,棉墊上坐著他的小女兒,棉墊下裹滿冰塊。女兒穿著紅衣綠褲,俗艷惹眼,抬起一只小手,揉眼睛,看見他了嗎?何望春節(jié)時回去過,一晃半年了。夠玉爹抱起外孫女,吆喝:“冰磚,冰磚?!?/p>
何望豁地站起,那是他的女兒!現(xiàn)實的情景使他扎心,憤慨!小宋驚訝地望著他,嘴唇抖了抖,仿佛明白了什么,閉住嘴巴。何望與車上的人沖突著,擠過亂哄哄過道,走到一半,車開了,“小逛蕩”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怪叫……
七
何望一行在大玉礦山站下車,乘接站的越野吉普直驅(qū)井口。大玉煤井比起當年,面貌大變,生產(chǎn)調(diào)度與井下通了防爆電話,食堂、更衣室、礦燈房、醫(yī)務(wù)室成龍配套。坪場上的石桌石凳,成了惟一的舊物。何望命令兩位處長在調(diào)度室會商資料,小宋也留下來。他跟井長下井。倆人剛鉆進人車,老幌挑著兩大筐盒飯,從食堂顛顛走過來,腮幫鼓涌,嘴角流油。何望笑道:“老幌,你可逮著份美差?!睆牡桶娜塑嚴锾缴恚瑤椭扬埡锌鹑M人車。
宋莊——和美術(shù)相關(guān)的產(chǎn)業(yè)
把勾師傅打響發(fā)車鈴,天輪轉(zhuǎn)動,碗口粗的鋼纜蹭地繃直,人車哐啷哐啷向井底沖去,巷頂燈光流螢似向后飛閃……
大玉井逐年延深,巷道曲里拐彎。何望和井長走得很急,甩下老幌,趕到采煤區(qū)。掌子上水聲淅瀝,安全帽上的燈光射過去,白茫茫雨霧紛紛,十幾條黑影吃力地揮動大鍬,將放炮崩下的煤炭,水澇澇攉進嘩嘩滾動的溜子里。淋頭水順著雨帽、雨衣、鍬把淌下來,挪動腳窩,靴子一拔,泥水吸力噗哧噗哧響。
井長瞟何望一眼,說:“圖紙上沒有任何水位顯示。”
何望說:“那是四十年前開井時的毛測,紙都黃了。這水你怎么解釋?”
“誰知道從哪兒漓拉的尿?”井長呲牙笑道,“挺挺就過去了。”
“見水幾天了?”
“一個禮拜?!?/p>
何望沉下臉。
“一個禮拜都沒事……”
“停下來。把情況摸清再干?!边@些人,眼睛里只有黑金子。不見,見了棺材都不落淚,膽大包天!
礦工們拄著鍬,默默地朝兩人望著。溜子停轉(zhuǎn),靜極了。
腳步噗通噗通響,一束燈光亂搖:“開飯嘍?!?/p>
礦工們?nèi)玑屩刎?,笑了,紛紛迎上去,在干爽處扒下雨衣,抹去臉上的水:“大師傅,啥好嚼什??/p>
“包子?!?/p>
伙計們拆開飯盒蓋,掏出一個便咬。
一個也像“排骨”的礦工問:“沒肉?”
“啃你。”
那人嗤地笑了:“兩扇你都扒去,剁巴剁巴不夠炒一盤?!?/p>
一位大個兒礦工道:“老幌,來個段子?!?/p>
老幌的段子不重樣。每天晚上,躺在宿舍的大炕上編詞,心里頭念著念著,睜大眼睛在暗夜里笑了。老幌過來幾十年了,說話地道遼西山根子味,可快板書一上口,山東韻味釅極了:
有個老漢八十多,
半夜三更睡不著,
懷里揣把小鐮刀,
去把兒媳的門來撥。
兒媳說:你是狗你是鵝,
你還是老鼠半夜三更偷饃饃?
公爹說:俺不是狗不是鵝,
也不是老鼠半夜三更偷饃饃。
俺是你公爹把門撥。
兒媳說:公爹呀,你是渴你是餓,
你還是深更半夜想酒喝?
公爹說:俺不是渴不是餓深更半夜也不想把酒喝。
只因俺兒子下井上夜班,心疼你冷冷清清多寂寞。
開門吧,開門吧……
說話間,“呀”的一聲開了門,“噗”地一口吹滅燈,
往下的事情咱沒看著……哐哩個啷,哐哩個啷……
哄然大笑?;镉媯兞R:
“王八蛋!把咱們都操了!”
“老扒灰,鬧得咱們爺們兒心里發(fā)毛!”
何望和井長離開掌子面,走過來,也笑了。老幌回來后,如魚得水,一個一個日子讓他過得滋潤極了。
井長道:“快塞完,升井。等局里派地測隊下來?!?/p>
井長話音剛落,“排骨”叫了聲:“又來了!”聲音都變調(diào)了。
眾人豎起耳朵,巷道里響起無數(shù)窸窣聲,礦燈光紛紛射去,密麻麻耗子擠滿巷道,長河波浪般涌來,竟見不到尾際。
老幌喊道:“快!把包子扔嘍!”
所有的飯盒全部打開,遠遠拋出去。耗子們一片混亂,在飯盒上堆成一個個涌動的“墳包”。
井長叫道:“操家什!”
何望道:“怎么,會吃人?”
井長道:“邪!這回海了?!?/p>
從哪里來的?廢巷,天井,采空區(qū)?鬼曉得!何望心里一沉,肯定預(yù)示著災(zāi)變。
眾人迅速匯攏,端起一把把尖鍬,板鍬。井長塞給何望一把榔頭鎬,老幌握住扁擔,十幾個人組成方塊陣向前沖去。
“墳包”們轟轟炸開,晃亂的光束里看得清清楚楚,它們胡須扎撒,眼球血紅,細長的尾巴甩直,飛躥著向奪路而逃的礦工們迎面撲來。
老幌興奮地喊道:“沒白活!開眼了。”他想起在老家時,泥浪洶涌,燕子跟著犁杖翻飛,田鼠們順著壟溝張惶逃竄。他赤著褲腳,褲管高高挽起,抓住一塊土坷垃,遠遠砸過去。在晴朗的天空下暢快地大笑。這些耗子,居然向老子進攻了!反了,反了!老幌掄起扁擔,砰啪亂砍,一把把大鍬狠命地拍、砸,耗子們紛紛跌落,“吱吱”慘叫。礦工們踩著肉乎乎鼠身向前沖。
耗子們猶豫了,剎那間,順著棚柱刷刷躥上梁柱,一眼望不到頭的棚頂密麻麻布滿耗子,爬著,拱動著,甚至仰站起來,抖動兩只前腿,張牙舞爪,又嗖嗖飛躥下來,跌撲在礦工們的肩膀上,脖頸里,臉頰上,“排骨”疼得驚叫起來。老幌連忙吩咐:“大個兒,你管住上頭。”
大個兒反應(yīng)慢了點。老幌跳腳吼罵:“笨蛋!老子拍死你!”
眾人一齊叫喚:“大個兒!”
幾百米煉獄深處,大難臨頭時,多大的干部都矮下去。出生入死鬼神莫測,玩了幾十年的老工人威信陡增,都服。
大個兒懵了,慌里慌張,一把鐵鍬風車般在眾人頭頂上掄圓,撲躥下來的耗子們被甩飛出去,噗噗砰砰,血肉模糊地沾貼在巷壁上,仿佛黑黝黝鐵門上拍滿鉚釘。
地上的耗子漲潮般撲來,進攻得更兇了。眾人圍成一圈,大個兒在中間,空中管制,其他人一律對外,不住地砍、砸。動作幅度太大,彼此妨礙,時間長了,手臂酸軟,氣喘吁吁。眾人只好豎起鐵鍬,像盾牌一樣護住臉,耗子撞在鍬板上,噗噗噗跌落,更多的又飛撲上來。
半個小時后,只前進了四十米。
老幌心里奇怪,耗子似乎是循著光束向人的頭、臉攻擊。平時,老鼠懼怕燈光呀。這會兒,它們陷入末日般恐懼中,完全是盲目、絕望地進攻。老幌叫道:“把頭燈滅掉。”
眾人一怔。
“只留下我這一盞?!?/p>
人們騰出手,熄滅頭燈開關(guān)。隨著黑暗降臨,耗子們的飛撲減弱了,卻集中朝老幌攻擊,兩邊的人,忙用鍬板護住他。
何望在側(cè)翼,是井長把他拽過來的,面對巷壁,巷道狹窄,比起正面,耗子少得多。又前進了一段,何望看見巷壁上掛著部防爆電話,一步撲過去,抓起手把猛搖。電話直通井上調(diào)度室,讓人趕快下來解救。其它采區(qū),巷道,整個井口的情況不知怎么樣了?一只尺把長的耗子,順立柱從上面滑下,近在眼前,毛乎乎碩大無比。何望舉起鑄鐵話筒,狠狠一砸,“噗哧”,耗子門牙張開,紫血溢泄,眼球吐出,盯住何望,眼神散了。何望呆了呆,耗子定格瞬間,貼著立柱出溜下去。沒有信號,電話線被耗子咬斷了。安全帽噼噼啪啪響,肩膀上落下七、八只耗子,脖頸被抓得火赤燎疼,何望伸手撲打。老幌發(fā)現(xiàn)何望掉隊,奔過來:“找死啊!”將何望撲撲跌跌一把拽回圈子。
殘酷的肉搏,血腥味越來越濃,人和鼠都瘋了!何望曾讀遍煤礦災(zāi)難紀實,水、火、瓦斯、坍塌、冒頂,但鼠亂成災(zāi),聞所未聞!
前進已經(jīng)越來越困難,距離井底車場還有千多米的路程。面前活的、死的、傷殘的老鼠越堆越高。你若站立不穩(wěn),倒下去,頃刻間就會變成一座墳包。絕望,悄悄地襲上每一個人的心頭……
一座打開的風門橫在面前。關(guān)上這道風門,便能擋住怒濤般的鼠群??墒?,井下每一座風門的設(shè)、撤、開、關(guān),必須由通風技術(shù)員決定,它關(guān)系著全井的安危,任何人不得擅動。誰敢玩弄法律的大門!
井長與何望目光對視,何望扭過臉。眾人眼巴巴看著他。
何望下令:“關(guān)上風門。”
十幾把鐵鍬趕緊清場,四個人用力推,巨大的鐵皮風門呀呀地合上了。留在這邊的耗子,明顯失去勢頭。門那面,抓撓沖撞越來越激烈,似密集的鼓點瘋狂的冰雹千軍萬馬蹄聲如潮?;镉媯儽车诛L門,大口大口喘息,彼此打量,全都衣裳破碎,臉頰爪痕狼藉,血跡斑斑。
巷道似蛛網(wǎng)密布,機械強送的風流減弱了,仿佛伸手便能撈住一把。關(guān)上這座風門,井下世界復(fù)雜的風流就會被打亂。更下面的采區(qū),正值放炮作業(yè),若有瓦斯溢出,通風不暢,風量不足,隨時可能引發(fā)瓦斯爆炸。緊張、擔心、內(nèi)疚,壓住每一個人的心頭。何望盯住礦工們,問:“緩過氣了嗎?”
眾人狂喊:“放它們進來吧!拼了!”
“一點點開。”井長忙道,擔心被老鼠的狂濤沖決,淹沒。
風門打開,卻死一般寂靜,鼠軍黑壓壓退潮般向回跑去。
宋莊——藝術(shù)區(qū)地建設(shè)闊雅、干凈
眾人怔住,傻了!
“排骨”竟高興得抽泣起來。
何望一驚,燈光向掌子面射去,透過雨霧茫茫的淋頭水,模模糊糊看見,掌子面上的炮眼里,噴出一股股強勁的水柱,整幢煤壁忽扇忽扇拱動,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里面推擁,煤壁成片成片坍塌。老幌叫道:“要透水!”
眾人扔下鍬,沒命地朝前跑。經(jīng)過一條上坡斜巷,老幌吆喝:“拐上去?!?/p>
“排骨”踩著石階,兔子似幾步躍上斜巷。
老幌閃身一旁,站在石階下,推伙計們一個個躥上斜巷。井長讓何望上去,何望道:“老幌!”
老幌狂叫:“滾上去!”
何望和井長跳上去?!稗Z隆”一聲巨響,煤壁崩裂,黑潮洶涌而出,棚木被沖得東扭西歪,嘩啦啦垮掉,順巷道席卷而下。
何望和井長扒住斜巷邊,回身去拽老幌。誰也沒有想到,連老幌也忘記了,他手里仍攥著扁擔,扁擔橫在窄巷口,把自己擋住了,一股陰風撲來,怒濤般唬地過去了。
何望和井長扒住斜巷邊往下瞅,主巷道下方,一星燈光慘淡,一條黑影被濁浪掀起,飛天似撞在頂梁上,似乎聽見肉體沉悶的“噗嚓”聲,又墜落下來……
完了!伙計們心一沉,沒命地狂奔,飛也似穿過曲里拐彎的支巷,沖到前方停車處。禍源是個隱蔽極深的天然水倉,水勢兇猛但不能持久。車場水不足膝高,水面上浮滿密麻麻鼠尸。老幌雙腿蜷曲,跪臥在泥水里,兩只手努力夠著,扁擔悠悠向前漂去。幾個人將老幌翻身抬起,鼻子撞沒了,五官稀爛,腦袋像一只駭人的大球。伙計們同時慘嚎起來!
井長狂叫著,搖通電話,一節(jié)人車哐啷啷駛下井底車場。車廂低矮,費了好大勁,才把人塞進座椅。人車轟隆隆朝上飛奔,巷頂燈光流螢似向下墜落,傾斜的井口上方,白光剌眼。何望抱住老幌,淚水如注。他什么也看不見了,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和老幌一起飛升……
八
僅用三天時間,風掃殘云一般,事故處理完畢,沖毀的巷道整修一新,七臺防曝水泵同時作業(yè),積水排除干,腫脹的死鼠裝滿九大礦車,活著的消失得無影無蹤。何望站在坪場上,觸目驚心地望了一眼九輛鼠尸車,倏然明白:它們決不是盲目地進攻,而是對惹下這場水災(zāi)的人類的拼死警告。何望望一眼坪場上的石桌,群山黑黝黝從四面八方收攏,殷勤地幫助老幌脫得一絲不掛,雙腳踏進大木盆里,爽風游遍黏乎乎身體。他把雙手撐住石桌沿。老幌將毛巾高高拋起,用手掌平托住,拍了拍他的臀部,從那兒開始,一把一把地替他搓背。夜霧從谷底翻涌上來,水聲嘩嘩……何望垂下眼睛,頭一低,鉆進了越野吉普車。
一周后,勞??崎L闖進何望的辦公室:老幌的女人帶著兒子、孫兒、孫女一大幫趕來了,本來要接進城安置在招待所,房間都騰好了??伤齻円欢ā瓌诒?崎L瞥了局長一眼,何望明白了,她們住在了夠玉鄉(xiāng)下娘家。
宋莊——在一家畫廊面墻上的畫廊的主要經(jīng)營范圍
何望回來后,直赴省煤管局匯報。夠玉下鄉(xiāng)了。你來我走,倆人未照著面。
勞??崎L說:“老幌女人鬧得兇,非要把老幌三個兒子安排進城里工作,還得既安全又掙得多,她點了移動、聯(lián)通、供電局三個單位,同時轉(zhuǎn)為城市戶口;還要給鄉(xiāng)下的女兒、女婿蓋一套嶄新的“北京平”,并說有七十八萬元饑荒,家里人看大病時拉下的,要由煤炭局還上。何望蹙起眉頭,不可能,也沒有能力答應(yīng)。“按工亡最高標準安置。其余的,頂回去。”
勞??崎L苦笑道:“那女人太厲害了!后面還有一撥人。”
人一死,親戚朋友便糊上來,幫助悲哀得發(fā)傻的家屬,出謀劃策,提出苛刻的條件。像欠了多少私人債,很可能是假的,你調(diào)查吧,早訂立了攻守同盟。勞??崎L把一厚尺的工亡工殘名冊往局長辦公桌上一撂:“您看看,從來沒有過這種先例。”
勞保科長的舉動,有點唐突。這些人常年跟工亡家屬、傷殘職工打交道,有時沒黑沒白連續(xù)幾天睡不成覺,在悲憤凄慘,乞求吵罵,爭斗毆打的怒濤中掙扎,什么罪都遭過。時間長了,勞保工作人員,沒有一個不變得性情乖戾,神經(jīng)兮兮。何望咬了下嘴唇,掀開第一頁,總目錄:
死亡二千九百六十三人
工殘五千七百三十八人
以下每人一頁:姓名、年齡、工種、事故原因、處理結(jié)果、家屬待遇……
這么多!何望心里一震。開發(fā)第一眼煤井至今,四十八年了,在歷任局長中,何望以下井最多,吃苦實干,熟悉基層情況獲得好名聲。對這個銷聲匿跡的世界,他疏忽了,多么陌生!
如果答應(yīng)了老幌的女人,何況有的條件何望無權(quán)答復(fù),過去的工亡家屬、傷殘職工便會一窩蜂地涌上來,翻舊賬,搪得起嗎!
勞??崎L道:“那女人帶著孫子、孫女,專撿工人交接班時在井口哭鬧,影響極壞?!?/p>
什么!何望抬起頭。虐待女人最甚的是礦工,寵女人離不開女人的是礦工,最容易被女人的淚水煽動起來的是礦工。
“甚至要沖下井,到老幌死的地方燒紙錢。”勞??崎L說。
何望吸口涼氣,很早的年月,煤窯淺時,自然風充足,窯工們像原始人一樣點煤油燈下井。隨著煤井向縱深發(fā)展,已經(jīng)嚴令禁火。從農(nóng)村來的礦工不習慣,不聽邪,瓦斯無色無味無形,誰親眼見過它怎樣爆炸,在底下一鉆七、八個點,不抽幾口得憋死。何望下令實行礦警搜身制,攜帶火柴、香煙下井,輕則罰款,重則開除礦籍,曾鬧過不少風波,好不容易把局面引上正軌。何望厲聲道:“把她帶走?!?/p>
勞??崎L囁嚅道:“工人們都護著老幌家屬,情緒激動?!?/p>
電話鈴響起來,何望接電話?!昂尉珠L,我是常非。文章寫好了,我準備去北京和省城送稿。您答應(yīng)的……”
何望一揮手,勞??崎L揩拭額上的虛汗,退出去。
“算了?!焙瓮f。
“哦哦,當然,稿子您要過目。放心……”
“老常,對不起!”何望道,“這個錢我不能掏。”
對方立即激動起來:“你怎么出爾反爾!我做了大量采訪,反復(fù)推敲,一字不茍。你能這樣開玩笑嗎!”
何望開誠布公,推心置腹,從井下劫難,死殘冊--他將永生難忘的書,說到目前的糾紛,自己的心境。
常非掙扎著說:“何局,我們爬格子,不容易,就像農(nóng)民……”
何望截住他:“像漁民。漁民早上出海,晚上就得撈一些東西回家。農(nóng)民春種秋收,精耕細作?,F(xiàn)在作家漁民多,農(nóng)民少了。”
常非厲聲道:“漁民也不容易。全世界都知道,拉脫維亞漁民在海邊立起一塊石碑:‘紀念所有死在海上和將要死在海上的人?!?/p>
何望一怔,心里震撼!碑文的意思:無論如何,他們都將前赴后繼地干下去!
九
事情急劇變化。老幌的女人帶著孫兒、孫女在井口燒紙錢,大哭大鬧,寸步不讓。一些工人點卯簽到后,不下井,圍聚在井口,罵不絕口,揚言要把棺材抬進城……勞??崎L從大玉礦丟盔卸甲逃回來,在局務(wù)會議上心有余悸地匯報:“根本容不得我們開口。”一副苦相,摸著臉頰上的傷痕。
何望想起多年前,目睹窯工們鉆出井口時,像瓶塞被打開,魔鬼們蹦跳出來一樣使他產(chǎn)生的驚心動魄的感覺。何望一激靈,煙蒂燙著了手指。
勞??崎L的目光同司馬的目光相對后,滑到何望的臉上,鼓足勇氣道:“您的愛人,還有她的家人,也去了?!?/p>
何望輪廓鮮明的臉上浮滿憤恨,所有的眼睛都避開了他。會議室上空回蕩著何望冰冷鐵硬的聲音:“只有兩條路,一,答應(yīng)死亡家屬的所有條件;二,派礦警去,配合勞保工作人員,清除井口前的混亂狀況?!?/p>
何望掃視與會者,問:“誰有第三條辦法?”
死一樣靜。
過了很久,仍然死一樣靜。
“表決吧?!焙瓮剂司謩?wù)會議上罕有的程序。小宋漲紅臉,望著何望,忽然清醒過來似的,記錄:同意徹底妥協(xié)的,二人;同意硬性處理的,七人。
司馬副局長兩次都沒有舉手。
何望盯住他。
“我棄權(quán)。”
何望不依不饒地盯住他。
司馬道:“我建議,向市領(lǐng)導(dǎo)請示?!?/p>
哦,怪不得會議期間,司馬不停地瞟電話,隔鍋臺上炕,捅到上面去了。何望眼睛噴火:“要你我是干什么的?!”
司馬副局長面露慍色,起身退出會場。電話急促地響起來。司馬肩背抖了抖,停住腳步。是夠玉打來的,她回來了,急著要見何望。司馬推門而去。何望撂下電話,說:“散會?!?/p>
飯桌擺在葡萄架下,酒菜上好了?;ㄘ埞爸瑢④娝频?,從臺階上一步步邁下來。何望坐在藤椅里,譏剌道:“聽說你帶著全家去了井口。沒想到,你還是個人物。”
夠玉站在一邊,揩著圍裙,臉龐明顯消瘦,眼窩發(fā)青,她隨著老幌女人哭了一場又一場。漸漸被礦工的怒潮震驚,替男人擔起心來。她和家人去井口,全是為了減輕礦工們對何望的憤恨啊。
夠玉急惶惶趕回來,路上就盤算了,這節(jié)骨眼上,說啥不能跟他治氣。她知道他的犟勁,這些年漸漸形成的霸氣。夠玉柔聲道:“我想幫助點老幌大嬸,她一大家子……”
“行。我什么時候問過錢?!?/p>
夠玉道:“砸鍋賣鐵,咱們家能有幾個錢?!惫者^彎兒道,“勞??崎L說,他倒是挺同情,可沒權(quán)。都說連市長都答應(yīng)了,就是你在中間橫著?!?/p>
何望臉色陡變:“住嘴!”
夠玉嚇得一哆嗦:“別把人做絕了!”扭身朝屋里走去。何望怒火沖天,心中充滿殺氣,霍地起身,沖上臺階,夠玉身后一緊,扭身道:“你要干啥?”
何望粗暴地一撥夠玉,擦身進屋,走進客廳,要通了彭遂。
副市長道:“是的,是的,司馬同志向我匯報過了。我的意見嘛,不要把事情鬧大?!?/p>
何望道:“彭市長,我成夾肉餡餅了?!?/p>
“嗬,嗬……”彭遂笑。
你他媽笑得出!“死亡家屬的那些要求,大大超出了部里的撫恤條例,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哦哦,可是要考慮穩(wěn)定。”
何望陰冷地說:“彭市長,這位死亡家屬以及其他工亡工殘戶的要求,我都可以答應(yīng),市里財大氣粗。有您支持……”
彭遂打斷何望:“具體怎么辦,我不干涉。你看,我并沒有找你嘛?!?/p>
何望氣苦了,跟風車戰(zhàn)了一場。
傍晚,小宋急火火走進辦公室,掩上門,何望兜頭拋給她一句:“今天晚上,我不回家了?!?/p>
小宋低眉順眼道:“行,我也打夜桌?!睖惤瓮袄蟿⒑统7莵磉^了,讓我告訴你,有人給報社寫了文章,說你派礦警搜身,侵犯了工人的人身權(quán)利,說你要對目前的事態(tài)負責任,還說……”
何望咬住嘴唇,身子向椅背仰去,拉開抽屜,去摸煙,卻抓出一管簽字筆,篤篤地敲。形勢一觸即發(fā),他感到排山倒海般的壓力!他明白,他是逆流而動,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來投。你在這個位置上,你注定是悲劇性的人物。誰是導(dǎo)演,司馬?不那么簡單,也許有更大的背景。他忽然醒悟,市里又該換屆了,日子過得真快呀……時間并不僅僅對你有利,竟被司馬言中。何望喃喃道:“沒意思,太沒意思了!”
小宋抓住他的手,說:“挺一挺就過去了?!?/p>
何望漠視著辦公室的門,說:“要車,去大玉礦?!?/p>
小宋慌忙道:“晚兩天吧。”
“不。我同保衛(wèi)處長一起去?!焙瓮D了頓,“叫上勞??崎L,嘆了口氣,“還沒見過老幌大嬸呢。”
小宋道:“我也去?!?/p>
何望盯盯地望著她,柔情地說:“這兩天,我想過了,把你調(diào)出煤炭局,好好安排一下。”
小宋抬起頭,嚷道:“瞎說!我不離開你?!?/p>
何望眼睛閃著奇異的亮光:“你讓我放心干下去!”
小宋怔住,猛地低下頭,淚水簌簌流下來,眼睛模糊了,眼前卻清晰地漂起那首詩,那首她十四歲時就被要命地感動過的詩,現(xiàn)在她明白了:
一個男子漢
應(yīng)該有足夠的勇氣
闖進暴風雪
使硬心腸的女人
在暴風雪過后的荒野上
提起他的名字就哭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