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舟
我不能活在所有人的錯覺里,這是底線。
所以,干完這一票后,我把警服收回來,意思再明確不過了。肖諦看了看腕表,意猶未盡地說,“去吃燒烤吧,夜市攤子還沒散,來一箱冰啤,來幾把羊筋、羊腰子和羊肝,好歹慶賀一番喲?!蔽覕[頭拒絕了。肖諦巴兮兮地望了望宏成。他知道宏成一般會說服我的。宏成便說,“不吃也行,現(xiàn)在吃進肚子太膩,不如去洗腳,大家放松放松?”我思想了一秒鐘,回說,“你們?nèi)グ?,甭管是燒烤,洗腳,K歌,還是去水會嗅蜜,注意點身份,別給暴露了?!毙ぶB撇嘴,樣子難看,像口腔里塞了一枚釘子。我抻開這件寬大的警服,抖了抖,又在空氣中撲打了幾下,沒灰塵,也沒一點褶子?;覊m是白天的,在光線下才能窺得見,無法遁逃?!@和我們的作息相反。用成語來講的話,我們一般晝伏夜出,月黑風(fēng)高。
“你帶回去呀?”宏成問。
我撲打完衣服,仔細疊整齊,擱在了手袋中。我說,“得供起來,再燒幾炷香。這幾天安玲的臉色難看,快到他爸的忌日了,也難怪?!笨跉馐捤?,沒辦法。
“哦,那你快回去,別讓安玲著急。”宏成道。
肖諦說,“整個晚上,你的臉色也不展。你和安玲吵架了?”
“咸吃蘿卜淡操心,閉嘴吧你?!?/p>
“關(guān)心你還不成么,好心當(dāng)成了驢肝肺?!毙ぶB犟嘴。
“瞎逼!”
宏成知道我罵什么。他自己也氣了,攥起拳頭,在肖諦的腦門上猛鑿了一記。肖諦捂住腦袋,輕喊了一聲。——剛才要不是宏成機敏,搶上前去撂翻了對方,八成會血濺午夜,非死即傷的。肖諦肉頭不說,還整個一瞎逼,對局勢熟視無睹,根本掌控不了。這一鑿,其實也代表了我,算是給肖諦一個嚴重警告,吃過飽飯,沒挨過飽打的爛貨。肖諦哎喲完,羞恥心占了上風(fēng),愧色布滿囊腫的雙頰,抱拳說,“哥哥們,我知道錯了。我將功折罪吧,今晚上的這一份我吐出來,就當(dāng)我春蠶到死絲方盡,孝敬你們的?!焙瓿汕魄莆?,笑了。我也跟著笑出了聲。一個親不得,罵不成,水潑不進,針扎不透的小弟,徒喚奈何。肖諦偎過來,又辯解說,“聽說激光治近視的技術(shù)相當(dāng)成熟了,我家隔壁的孩子剛做完,原先0.3,拆了紗布是2.0。改天,我也得去看看大夫了?!焙瓿沙鍪秩珉?,掐住肖諦的一坨肥肉,掐出了告饒和媽呀聲,掐得肖諦臉快紫了。宏成說,“呃,先去減減膘吧,就你這一身糟肉,打炮都業(yè)余。”懲罰完,肖諦果真摸了摸兜,將一摞鈔票吐出來,掰成兩份,往我和宏成的口袋里硬塞。我沒拿,那是他該得的,罰了不打,打了不罰,我有這個基本操守。宏成也拒絕了,但他又惡作劇了一把,將肖諦鼻梁上的眼鏡摘下來,真弄成了一個瞎逼。
肖諦盲人摸象,對著夜空張牙舞爪一番,大喊救命。這是得手后的短暫休憩,輕松下來后,一般會拿肖諦開涮,總結(jié)得失。
我們停在山腳下的一個拐彎處,借著對面的一盞路燈,平靜自己,做一些收尾工作。夏夜,氣溫也沒降下一半度,像坐在桑拿房里,褲襠都是濕的,連老二都快被淹死了。剛才在山腰上還能吹到一絲風(fēng),風(fēng)不大,像一個老娘們搖著破扇,對你使勁膩歪,講一些活見鬼的故事。那一刻,人是麻木的,我想宏成和肖諦跟我一個感受。我不留戀那一股涼風(fēng),關(guān)鍵是從山上安全撤了下來,干了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票,入賬不菲。我杵在夜空下,身心松弛,見宏成脫下了反光馬甲,肖諦也藏妥了武裝帶、熒光棒、對講機等各種警具。他們又將胳膊上的袖標摘下來,塞進了兜里?!狾K!一切都很完美,像計劃中的那樣一絲不茍,除了肖諦差點捅的那個小漏子。
這時,對面射來了一根光柱,像巡航導(dǎo)彈,在頭頂游弋,很挑釁。
宏成說,“是輛黑摩的,125,國產(chǎn)的發(fā)動機,能聽出來?!毙ぶB扶了扶眼鏡,打了雞血似的狂問,“干不干?我的手又開始發(fā)癢了,摟草打兔子吧?”宏成說,“干你屁眼。一個破摩的,不夠塞牙縫的,別丟人現(xiàn)眼了?!毙ぶB恨恨地作罷,陡然警醒,忙一個箭步跑上前去,將停在樹下的桑塔納頂端的警燈取下來,塞進了后備箱中。宏成也敏銳,三兩步便站在了車頭前,將那一副警用的號牌遮了起來,還摸出一根煙,慢慢喂火,仿佛自己是迷路的外地人。
不出所料,司機是個攬夜活的鄉(xiāng)下人,臟兮兮的,胯下的摩托上載著兩個熱褲女郎。見我們環(huán)伺一旁,司機緊著轟了轟油門,像踩了一塊西瓜皮似的,立馬跑遠了。熱褲女郎們嘻哈不已,長發(fā)飄飄地擦面而過,連正眼都沒瞧我們一下。肖諦特失落,嘬了一聲口哨,將剛才受的郁悶盡情撒了出來,沖著那兩個疑似雞婆的女郎怪叫,還掏出家伙來,高射炮,美美澆了一泡長尿。
卸掉警用車牌,換上普通牌。收拾停當(dāng)后,我坐在副駕駛座上,宏成開的車,干干凈凈進了城。我打了個小盹,等睜開眼時,忽然聽見了路邊海關(guān)大廈的報時鐘在響。沒錯!凌晨一點了。
“咦,你不去藏車了?干嘛開進市區(qū)呀?”我挺惱火。
“沒辦法,青城也在開挖,到處都開膛破肚的。晚上取車時,我被塞了三個鐘頭。”宏成老練,總有他的主意,一臉的平靜?!喑鞘撬牙训募遥紖^(qū),獨門獨院,這輛破桑塔納平時就藏在那里,決不進城。誰都明白,城里到處安裝了監(jiān)控探頭,很容易留下蛛絲馬跡。宏成說,“放心!我把車停在工校里,反正完蛋了,體操房一直空著?!?/p>
我說,“不行!”
“呵呵,那糟老頭你還不了解么,我早攥著他的把柄呢?!焙瓿芍牢业膿?dān)心,化繁為簡地說,“媽的!他尻子下面有屎,是個監(jiān)守自盜的門房,光我們體育組的器材就被他偷賣了不少,連杠鈴、啞鈴都敢賣。放心,他不會放一個屁的?!边@一說,我便釋然下來,不再計較。我叮囑說:
“小心為妙,給他點小甜頭?!?/p>
三室一廳的房間,亮若白晝,安玲將所有的燈打開了。我側(cè)身閃進臥室,拉開衣櫥,將手袋里的警服掏出來,匆忙掛起,這才安全無虞。進了客廳,我當(dāng)著安玲的面換衣服,一副疲倦的樣子,故意哈欠連天。安玲在看電視,此時靜了音,一臉燦爛地望著我?!皫兹眨擦徇€持續(xù)給我冷臉,現(xiàn)在云開霧散了。
忽然,安玲蹙了蹙鼻子,鄙夷說,“呀,別碰我,你像剛從池塘里撈出來的,臭死了,快去沖沖吧?!蔽沂箘刨N上去,逗她,“你不是說喜歡我男性荷爾蒙的味道么,這就是?!卑擦徂_我,腿像一張滿弓,隔在中間。安玲問,“你不是去上課了么,干嘛這樣狼狽?”我早準備了一套說辭。我說,“嗐!那幫大爺,哪里是來聽我講課的,成心混張文憑罷了。我懶得毀人不倦,睜眼閉眼吧?!卑擦狨柢E地說,“你身上可沒粉筆灰,一臉的不安,倒像是剛從野外冒險回來,褲腿上還沾著泥斑和草哪。喏!”安玲一指。——怎么說呢,警察的女公子,真像遺傳了那一份素質(zhì),心細如發(fā),明察秋毫。我彎下腰,摘掉一兩根小草屑,聊賴地說:
“今晚最后一課。以后,我再也不用去吃粉筆灰了,我待價而沽?!?/p>
安玲驚詫,“工校真倒閉了?”
“被收編了,作了交大的一個成人分校?!薄鋵?,這事發(fā)生了一個來月,此時才講給安玲聽,實出無奈。說起此話,我甚至有點鼻酸。安玲偎上來,抱住了我的腿,貼得很緊。我說,“沒什么。工校本來就是個爛攤子,被收編了也好,早死早托生。它現(xiàn)在改頭換面,搖身一變成他媽的大學(xué)了。”安玲愣怔
“我先送你回去吧,別讓安玲操心你。”宏成撥轉(zhuǎn)方向盤,駛?cè)胫行膮^(qū)。
肖諦在后排,打著哈欠問,“喂,工校給你們掛電話了么?正式收編了,咱們這所校園,以后就是人家的一個分校區(qū),后娘養(yǎng)的了?!?/p>
“就你是后娘養(yǎng)的,瞎逼?!焙瓿煞瘩g。
“都是!”肖諦在犟。
話題沉重,宏成和我不愿吱聲,一任肖諦在嘮叨和抱怨,像個爛烏鴉嘴。車子進了中心區(qū),夜市燈火璀璨,人粥稠密,叫賣聲此起彼伏。燒烤的煙霧像一片片黑云,送來麻辣和香料氣,勾人欲望。肖諦果然坐不住了,開始嚷嚷著下車,去吃燒烤,去灌幾支冰啤,他樂意放血買單。宏成冷不丁地叱道,“媽的!以后在干活時沒眼色,再打電話泡妞的話,我卸你腿?!?/p>
“呵呵,我剛抱上一個妞的腿,不怕?!毙ぶB無恥道。
“干么的?”
“列車妞!不過,人是個廣播員?!毙ぶB用鐵路腔說。
后來,肖諦和宏成去吃燒烤了,另叫了一盤武漢的九九鴨脖。我嫌膩,灌了幾口冷啤酒,便起身打車。剛鉆進出租車,肖諦忽然跑上來,將手袋隔窗遞給我。肖諦眨了眨眼,悄聲問,“你去安玲家呀?”
我頓了頓下巴。
“媽的!你真陷進去了,剛離虎穴,又進狼窩喲?!毙ぶB揶揄道。
馬軻照片
安玲竟沒睡,說一直在等我。著,先前的燦爛漸漸起了一層陰翳,比夜色更甚。
“那你呢?”安玲問。
“茍活性命于亂世?!?/p>
“喂,究竟怎么安置你們這些老人呢?”
“我學(xué)歷不夠,靠邊站?,F(xiàn)在是大學(xué)了,不是隨便什么人都可以站講臺的?!蔽覔嶂擦岬念~頭,手上有一股悲涼,“劉歡那首歌叫什么來著?哦,對了,只不過是重頭再來?!?/p>
“工校也不能沒心沒肺,卸磨殺驢吧?!卑擦徉凉值馈?/p>
“這叫迷途知返。”
安玲說,“你又不是一只羔羊,隨便任人宰割?!?/p>
“嗨,真沒什么呀,工校一直投懷送抱,交大當(dāng)然偷著樂,免費笑納,只當(dāng)工校是一個小妾而已。算我遇人不淑吧。我凈身出戶,好歹有你收留我?!?/p>
——打住!這下我可犯了渾,講了個如此糟糕的比喻。安玲聞聽,一下子松開了手,將我搡遠,悶頭躺在沙發(fā)上。我意識到自己錯了,忙堆了笑,有賠罪的意思。我說,“你別誤解我,好不好?這事跟你跟應(yīng)萍八竿子打不著,犯不上生氣,算我滿嘴大糞,小人心腸總可以吧?”安玲踹了我一腳,淡漠地說,“快滾!滾應(yīng)萍那兒去,別再招我。應(yīng)萍是你的正房,我一個小妾,免費的,還涎著臉投懷送抱,有什么可讓你稀罕的?!蔽矣悬c僵,左右支絀。安玲就這個破性格,陰一陣晴一陣的,夠我喝一壺的。我做出清白的樣子,試圖軟化她,別再置氣。我說:
“應(yīng)萍是過去的事。法律上講,她是我前妻,但現(xiàn)在吹燈拔蠟,人走茶涼,我是個自由身了,有離婚證為證,你審查過的。嗨,我投靠你,你可不能這樣輕賤我吧?”——語氣中自有一份蒼涼,沒忍住。
“人回來了不假,你的心卻在外邊浪游呢?!陛p蔑極了。
一時語塞。
安玲又說,“我要怠慢你,我就不會半夜三更地等你。看你,像個泥猴兒,哪像個人民教師的樣子。”扔來一個靠墊,我及時接住了。
“今天最后一課?!蔽肄q解。
“我以前念過那篇課文,都德的,我知道?!?/p>
“哀莫大于心死。”
“你從沒講過?!?/p>
“不用講!我不想讓你操心,我是男人,不能把晦氣帶回來吧。”我的眼睛敷著一片淚,又沒忍住。我說,“好比搭一個積木,通天塔,都把幾千萬塊砌上去了,可到了塔尖的最后一塊,呱唧倒了,前功盡棄,整個給毀了。工校完蛋了,我,我我還能說什么呀。”
安玲說,“我真沒嫌棄你的意思,我發(fā)誓。你要趕緊習(xí)慣下來。畢竟,這也是你的家么?!弊詈笠粋€“家”字,她壓得很重。
“謝謝你!”哽咽道。
“能抱抱我么?”
馬軻畫室
像迅速收復(fù)了失地,我抱緊安玲,沒再吱聲。安玲的身子很燙,不是發(fā)燒,更像藏著一份恐懼與不安,暗中發(fā)抖。安玲囁嚅道,“睡不著。十點剛躺下,電話就響了,接起來卻沒人講話,只聽見了喘氣聲。你也沒回來,我就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昏昏沉沉的,臉都快木了?!蔽野底泽@了一下,寬慰說,“準保是肖諦和宏成那幾個臭家伙,一直想喊我去喝啤酒,我關(guān)了機上課,他們又打到這里來了,甭理他們?!卑擦嵯麡O地說,“十點響過一次,后來越響越急,半小時一次,總也不講話,怪瘆人的?!薄抑肋@個結(jié),應(yīng)該是應(yīng)萍吧。除了她,不會有第二個人半夜雞叫的。我哂笑說,“呵呵,大家嫉妒我,他們連最后一課也沒撈到,肯定喝翻了。整個校園里彌漫著一片末日情緒,樹倒猢猻散,人人如喪考妣,大家從此要各奔前程了?!?/p>
“有我呢,你別擔(dān)心!”
我說,“怎么會!”
“其實,我那點小工資,一分錢掰成兩瓣的話,也夠咱倆花銷的了?!卑擦嵝纳?,此時像乖乖女,世事洞明地說,“經(jīng)過我爸的事情后,我對什么都看淡了,也無所謂。我的要求很低,只有一件,你知道的?!卑擦崽?,眼睛里布滿了一種干旱的表情。此刻,我不需說什么,只俯下身,吻了她的嘴皮子。
“你真愛我么?”
“嗯!”
“喂,說出那個字,你就能死么?那個字在你心中有多金貴呀?”安玲掐住我的一坨肉,仿佛要掐出那顆字。我五官扭曲,頓成一只笑面虎,連連告饒說,“等到該說的那天,我說十萬八千遍,非吵死你不可?!薄窒窭匣Q子,松開了牙齒,又覆蓋在舊傷上(以前掐的)。時間一長,虱多不癢了。安玲唏噓說,“我想通了,徹底想通了,咱倆得抓緊活,一點都不能耽擱了?!?/p>
我狐疑道,“抓緊活?”
“你自己看吧?!卑擦崦娏诉b控板,打開電視聲音。聲音像一鍋炸開的爆米花,噴出來,天女散花似的?!粰n新聞頻道的直播節(jié)目,畫面跳躍,不時切換到了CNN或鳳凰臺,高清晰,同步,仿佛世界大戰(zhàn)開始了。安玲在側(cè),嗓音空虛地說,“一顆衛(wèi)星掉下來了,要砸地球?!?/p>
馬軻作品:自畫像 布面油畫 50×60cm 2004
“衛(wèi)星?”
我費解,指了指天花板。
“德國的,突然失控了?!卑擦岬馈?/p>
“杞人憂天呀。”
安玲夸張地說,“呃,還咋睡?我又不是榆木疙瘩,衛(wèi)星都掉下來了,你也沒回來,我真的很害怕。”安玲璀璨地發(fā)笑,像一個溺水者看見了一根漂木,沖我倒下,撲住了我?!也荒芑钤谒腥说腻e覺里,我認為。但一顆衛(wèi)星掉下來的確很嚴重。它不是錯覺,亦不是虛張聲勢,我必須認真對待一次。我擁著安玲,腦海中頓時亂云飛渡。
屏幕上,一個湖藍色眼睛的女主播站在郊外,金發(fā)飄飄,像《花花公子》封面上的劈腿女郎。在她身后,是八車道的州際公路,此時已亂作一團,瘋狂大塞車。車禍頻發(fā),疊積木似的,仿佛一座巨大的汽車墓地。女主播的話被同聲傳譯。她講解說,這是一幫末日教派的信徒,在北美有數(shù)十萬之眾,上至高階官員、華爾街精英、硅谷領(lǐng)袖,下及各類販夫走卒、罪犯、妓女和非法移民。在衛(wèi)星脫軌墜落的這個季節(jié),他們集體裸捐,將一生的財富和心血都捐給了教門,輕輕松松,開始最后的狂歡,一直要縱情到爆炸的那一瞬間?!皇呛萌R塢大片,是現(xiàn)場直播,它像釘子一般確鑿,活生生地發(fā)生了。
恐慌是可以傳染的,我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尿急。
媽的!就在我?guī)е瓿珊托ぶB上山作案的這個晚上,衛(wèi)星掉了,地球上有一多半的人為此抓狂,抱頭鼠竄。我竟然還蒙在鼓里。接下來,女主播在播報一份調(diào)查問卷,同聲傳譯適時地刪改著,掐頭去尾,怕驚嚇了國人,干擾社會和諧。幸好,我還懂點外語,比水均益差,卻比工校的同僚強一點點。
問卷說,約摸有21%的人愿在祈禱聲中迎接末日,并相信上帝會乘愿而來,施以拯救;有17%的家伙想大吃幾頓,過過嘴癮,以不負今生今世來過一遭;有45%的訪客簡單明了,愿意沖上大街小巷裸奔,并隨時和迎面而來的異性交媾,肉搏三百回合,徹底死于高潮。剩下的那一小撮持無所謂的態(tài)度,仿佛掉下來的衛(wèi)星殘片是一塊奶酪蛋糕?!覜]將女主播的話翻給安玲聽,尤其是45%的那一部分。
這么晚了,我怕安玲會翻臉。
央視的專家們輪番出場,大談衛(wèi)星掉下來砸中地球的概率。據(jù)說,每年有100至200個衛(wèi)星等大塊物體進入大氣層,其中大部分直接燃燒化為灰燼。但此番德國失控的這一顆巨大衛(wèi)星Rosat卻不同。它重達2.4噸,距地球370公里,由于技術(shù)性失控,已經(jīng)不可能預(yù)測其最終的飛行路徑,也沒有人能確切地知道這顆1999年退役的X射線研究用衛(wèi)星,可能墜落在地球上的準確位置。沒錯!它在設(shè)計時采用了相當(dāng)大量的陶瓷和玻璃,因為體積過重,專家們擔(dān)心它在進入大氣層時不能完全燃燒?!钤愀獾那闆r是大約會有一半墜入地球,并以每小時400公里的超級速度,砸毀一座較大的城市,造成毀滅性的破壞,包括亞洲境內(nèi),云云。
“你說說,會掉在咱們這兒么?”安玲憂心忡忡。
“會的!”
“這么肯定呀?”
我虎下臉,不想讓安玲掃興。我說,“工校有先見之明,早已騰出了地兒,師生們都被遣散了,三個標準的足球場,足夠掉下來的衛(wèi)星砸一砸了?!?/p>
“心術(shù)不正,你這人。”安玲申斥道。
“我倒是想和它榮辱與共來著,可它不給面子。奈何?”我幸災(zāi)樂禍,又說,“砸了好!工校那塊兒是市區(qū)的黃金地段,據(jù)說交大早就瞄上了,想開發(fā)成一片CBD。嘿嘿,這一砸,人財兩空,交大算倒了血霉嘍?!卑擦岵粷M,掐住我一坨肉,叫我呲牙咧嘴的。安玲訓(xùn)斥說,“不要得瑟!真掉下來的話,誰的日子都不好過。我一個小公務(wù)員,只想平靜度日,無病無災(zāi),沒什么大的奢望。上帝保佑吧,讓它掉在太平洋里,愛誰誰吧?!薄擦峁麤Q地關(guān)了電視,令我的傾訴沒了下文。我不甘,故意閉上眼,喃喃道:
“聽,海的聲音!”
“什么?”
“砰!掉進太平洋了,浪花四濺,海嘯襲來?!蔽衣约邮闱椤?/p>
我有點兒尿急,溜進了衛(wèi)生間。
像往常那樣,我打開了整體浴室的噴頭,制造噪音。坐在馬桶上,我從短褲里摸出手機,給應(yīng)萍寫了一條短信?!獩]別的意思,我只想提醒她看看新聞頻道的直播,關(guān)注一下衛(wèi)星掉下來的后續(xù)報道,以防萬一。出恭完畢,應(yīng)萍也沒回復(fù)過來,我略略有點沮喪,卻明白自己沒資格去指責(zé)她,況且這么晚了。沖了涼,藏好手機,我踱出衛(wèi)生間,驀地發(fā)現(xiàn)安玲站在客廳中央。像陣前的穆桂英,表情冷寂。
地板上,一摞百元大鈔扇形鋪開了,不義之財。我的衣服褲子邋遢地堆在一旁,顯然被安玲搜查過了。我用眼睛問安玲。安玲抱了臂,森嚴地問:
“咋回事兒?”
“一共一萬七,我沒花?!蔽夜郧傻卣f。
“干么去了,你晚上?”
我蹲下?lián)炱弊?。安玲一抬腳,踹我坐在地板上。我想我夠機敏的了,但事發(fā)突然,我竟理屈詞窮起來,應(yīng)對不了。——人贓俱獲!一堆臟兮兮的發(fā)皺的鈔票,一個罪案在身的家伙,被警察的女公子逮在現(xiàn)場。我無數(shù)次地想象過被逮住的場面,卻惟獨少了安玲這一環(huán)節(jié)。我說過了,我不能活在所有人的錯覺里,這是底線。坦白吧!一旦開了口,這幾個月以來的夢魘和恐懼將會一掃而空,我也將恢復(fù)原來的嘴臉。孰料,我竟然又撒了謊,涎著臉,對安玲這么講:
“喏,一點點埋葬費!”
什么?安玲的眼睛在催問。
“他們就是這么安置老人的,一筆埋葬費,把我從講臺上轟了下來。”我苦笑說,“我呀,大好青春都獻給了工校,現(xiàn)在說倒閉,它真就關(guān)張了。”
“工校的補償款,原來這樣呀?!卑擦峄形颉?/p>
“我知道,你還在猜忌應(yīng)萍?!?/p>
安玲說,“拜托!以后別再提這個名字了,我犯憷?!弊呱锨皝恚擦峋咀∥业谋穷^,悄聲說,“嗨,咱倆結(jié)吧?”
“我現(xiàn)在不想吃軟飯。”
“你呀,你最會軟處取土了。”安玲嬌嗔道。又說,“我爸的忌日快到了,我想讓他在天堂安心,所以我只好嫁給你了?!?/p>
——我知道,這又是一樁新的錯覺。
馬軻作品:肖像 布面油畫 72×59cm 1997
好了,該講講我自己了。
已是凌晨時分,兩側(cè)的窗戶洞開,風(fēng)穿行而入,拿走酷暑,也拿走了所有的聲音。但我明白,在暗夜中還藏著一束發(fā)光的荊棘,針刺著我,令人難眠。安玲再次拒絕了我毛遂自薦的騷動,不許我碰她。她卻像澆透的盆栽,繾綣在臥室里。我道了晚安,躡手躡腳出來,站在陽臺上吸了一支煙。其實,煙就是男人的另一個陽具,讓人松弛、懶散。后來,我鉆進了老安的臥室,沒開燈,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開始盤點晚上的行動。
每次下山回來,我還要這樣單獨總結(jié)一番,腦子里過幾遍電影,檢查得失,查找疏漏。肖諦馬大哈。他寧可掏光自己的那一筆不義之財,去整夜嗅蜜打炮,也絕不會反躬自問一秒鐘。宏成屬于力量型的,扮強人湊合,要他去思考一二,等于請李逵拿了一枚繡花針。體育專科畢業(yè)的,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宏成當(dāng)然也指望不上?!肽昵埃液八麄冞^來,在一家茶館的包廂里敲定了這個計劃。不用說,我是頭兒,我有責(zé)任全面監(jiān)管,以防失手。
窗外的夜空,呈現(xiàn)出一種深紫的顏色,稀薄,混沌,搖搖欲墜。風(fēng)擦亂了星宿,忽明忽暗。南山像一座巨大的沙盤,橫亙于遠處,勾出一線弧度,與天際接壤。南山的頂峰上,經(jīng)年亮著一盞燈,仿佛這座城市的地標。不管走到哪兒,那盞燈似乎都站在眼前,指示著東南西北,須臾不曾離棄。小時候,我常聽大人們講,燈是給直升飛機做導(dǎo)航用的,因為中蘇邊境常常吃緊,事態(tài)嚴重,物資和兵員必須用直升飛機搶運過去。呵呵,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老大不小的了,居然沒見過一架直升飛機從頭頂掠過,可燈還在不明不白地亮著,像一個謊言。沒準兒,我這樣猜,多半是電門壞了吧,壞了幾十年。
那天晚上,我指著南山上的燈臺,對宏成和肖諦說,干!
肖諦問,芝麻開門,山上莫非真藏著一個阿里巴巴的山洞?宏成也說,別驚動了神仙,不會遭報應(yīng)吧?山上可有不少的寺廟和道觀呀,都上百年了,據(jù)說異常靈驗?!诠ば?,我和宏成和肖諦交情甚篤,來往多,屬于死黨一級的。見他們拖泥帶水的樣子,我便住了嘴,不想詳細交代了,避免走漏風(fēng)聲。事實上,我只不過想先摸一摸他們的態(tài)度罷了,入不入伙,請便。
那一段,工校內(nèi)部風(fēng)聲鶴唳,有一種大廈將傾的前兆??佳械目佳校脊珓?wù)員的天天在背書,有門子的抓緊調(diào)走,上了年齡的趕緊內(nèi)退,或能保住全額退休金。剩下我等不尷不尬的一伙青年教師,左右莫是。后來,校門前貼了一張告示,停招各類委培學(xué)員,這更加坐實了工校岌岌可危的現(xiàn)實。有一天,一群測繪人員攜帶儀器,站在操場上瞄東瞄西,大有分而食之的架勢。宏成看不慣,一腳精準的射門,端直砸爛了一架瞄準鏡,竟無人問責(zé),算出了一口小氣。壞消息還是肖諦帶來的,他在后勤口,說交大勝出了,將在暑假正式收編工校。作為一個下級學(xué)院,工校的所有員工將重新審核資質(zhì),淘汰過半,決不手軟。
嘁,兩個呆貨!
馬軻作品:肖像 布面油畫 59×72cm 1997
他們的遲疑讓我很是惱火,可我不急,我故意釣著。我生性不愿走險,但與其為工校陪葬,不如絕地反擊,找一條出路。平素里,肖諦和宏成都聽我的,唯我馬首是瞻,不能就這么讓反了。我沉吟良久,才亮出底牌。我說,肖諦你是頂替令尊進來的,后勤人員,沒什么文憑;宏成呢,也就一電大生,屬于政策之外的;我稍強一點,??疲形漠厴I(yè),擔(dān)任應(yīng)用寫作的教職,副課當(dāng)中的副課,可有可無。我等三人,八成統(tǒng)統(tǒng)都在被裁之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又問,工校欠薪多久了,三個半月了吧?想喝西北風(fēng),老天還不刮了呢。
忘了交代,去年圣誕節(jié)的下午,我和應(yīng)萍扯了離婚證,徹底孤家寡人了。宏成和肖諦陪我喝了幾天酒,我命令他倆改口,別再喊應(yīng)萍嫂子了。那時,安玲還沒上得了手。她正處在喪父的階段,悲痛得無以復(fù)加,我不好趁人之危。
建立一個同盟,難就難在統(tǒng)一思想,覺悟一致。我手里還有牌,一點不怵。我問肖諦,你搞大了一個女生的肚子,她丈夫懦弱,一個貨車檢車員,沒帶檢車錘敲你的腦殼吧?肖諦急了,狡辯說,是她勾我的,她在鐵路局的一個委培班,沿線小站上來的,太騷,門門掛燈,想通過我弄一張畢業(yè)證。我威嚇說,一旦事發(fā),甭說交大了,連監(jiān)獄都會照顧你。我又跟宏成攤牌說,老丁,你們體育組的組長,上學(xué)期剛開學(xué)的晚上,在操場邊的樹林里被黑了一磚,現(xiàn)在還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植物人一個了。宏成五大三粗的,膽怯地問,我干么黑他?我跟他無冤無仇的,別血口噴人。我早料到了。我說,春季運動會時,老丁派你去買了一大批器材,價值幾十萬,你沒少吃回扣吧?吃回扣倒也罷了,但你是獨吞,連一勺湯也沒分給老丁喝。呵呵,你這叫先下手為強,他真的閉嘴了。
我握著一盞茶,見宏成和肖諦像水中的茶葉,浮了浮,又悄然落了下去。
究其實,干上這一票生意,是我無意間聽來的。剛開始還照貓畫虎玩票,不承想,我?guī)еぶB和宏成竟樂此不疲,一路狂奔下去,坐地分贓,斂財無數(shù)。天無絕人之路,不知這句話是不是專為我發(fā)明的,但管用?!擦崴炙懒?,一個老刑偵,穿白襯衣的三級警監(jiān)。去年端午節(jié),本城突發(fā)一起槍案。歹徒劫了一家香港注冊的金店,射傷了營業(yè)員不說,還持槍逃匿,不知所終。安玲她爸老安在一線指揮,全城大搜捕,連駐地的武警支隊都撒遍了各個出口,晝夜不舍。但歹徒?jīng)]留下什么有價值的痕跡,若泥牛入海一般。那一陣子,大街小巷的電線桿子上貼滿了懸賞通告,懸紅五萬,征集破案線索。整個城市仿佛被秋風(fēng)籠罩,肅殺一片,仿佛屈原又死了一回,滿城吊喪。
老安自有一套。白襯衣也不是白穿的,沒有赫赫戰(zhàn)功,也不會升遷到三級警監(jiān)的位子上。一連三天,老安都將現(xiàn)場勘察車派去槍案現(xiàn)場,幾十號技偵人員全副武裝,大張旗鼓地做痕跡提取,像張藝謀拍電影似的,生怕別人不圍觀,不喝彩。老安則換了便裝,躲在警戒線之外,悄悄混在人群當(dāng)中,像一條泥鰍,躥來躥去,獨自摸排情況。
于是,老安盯上了三個青年,貼了上去。
老安從腋下取出一份晨報,墊在花壇臺子上,盤腿坐下,邊讀報,邊耳食著周圍的對話。三個青年人并排蹲著,綰起的胳臂上有刺青,左青龍,右白虎,盤踞在一把寶劍上。刺青粗糙,不專業(yè),像是自己用針尖蘸了墨水文的。他們個個煙槍,腳下一大堆煙蒂,門牙發(fā)黃。老安眼尖,發(fā)現(xiàn)是軟中華,心里唐突了一下,不由得警覺起來。不像城里的小年輕。他們的膚色、發(fā)型、打扮帶了郊縣的特點,口音證實了這一點。恰好,老安剛翻看的這個版上有公安局的懸賞通告,粗黑的標題,賞金已提高到了十萬。
這時,一個青年偏過頭,喜興地朝報紙上瞅。老安揭下來遞給他,讓他們一塊去看。他們簡直太嫩了,在老安這一塊老姜面前,連一根小蔥都算不上?!跬絺冏魍臧福鹚俪龀?,將槍支和贓物藏匿完后,在家憋了兩天。終于,他們浮出水面,想換口氣了,居然還混雜在烏泱泱的人粥中,斗膽來現(xiàn)場看熱鬧,尋開心。他們栽了,沒道理不栽呀。
他們輪流讀完,逐字逐句讀得很仔細。扔了報紙,臉上都綻放著一股莫名的激動,你捶捶我,我搗搗你,像有一種秘密的默契。老安挪挪屁股,靠得更近了,聽見三個菜鳥交頭接耳,聲音很低。一人說,十萬不錯哇,可均攤下來的話,我的腦袋才值三萬三,媽的也忒便宜了吧。另一人悄聲駁斥說,你一萬,我三萬,老大占大頭,值六萬。老大模樣的靜默著,老半天了才說,呵,現(xiàn)在通脹很嚴重,一天一個價,明天準保會漲到十五萬,后天二十萬的,咱們也算千金難求呀,值了?!习蚕?shù)入耳,腦子里登時拍板定案。但他外表上依舊不慌不忙,掏出一副老花鏡架在鼻梁上,用寫字筆給手下發(fā)了一條短信,告知了抓捕方位和措施,命令火速出擊。
后來,晨報的偵破通訊是這樣寫的:……,彼時,膽大心細的副支隊長安平生同志慢慢靠了上去,憑著多年的經(jīng)驗,再一次確認自己的猜測,進一步核實對方的來歷。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狡猾的歹徒們?nèi)f萬沒有料到,這個一身菜農(nóng)裝扮的中年人,竟是屢立戰(zhàn)功、身先士卒的三級警監(jiān)?!?,抓捕完畢,凱歌高奏,但就在勝利的喜訊像春風(fēng)一樣傳遍大街小巷時,安平生同志卻因多日的辛勞和奔波體力不支,引發(fā)了大面積心梗,倒在了刑偵工作的第一線。
老安被送進了陸軍醫(yī)院,第一時間搶救了過來。雖說病情反復(fù),來回折騰,但逐漸向好?!揖褪窃谀且浑A段見到老安的。我姐在深圳謀生,一連打來七八個電話,火急火燎地問,安叔叔咋樣了?他的英雄事跡在網(wǎng)上炒瘋了,你抽空買一束鮮花,一定去看看他吧。我狐疑,不明白我姐搭錯了哪根神經(jīng)。我姐交代說,老街坊呀!住在一只船街道時,安叔叔跟咱家一個大院,東南角的那家,他有一個漂亮丫頭,叫安玲。我恍然,呃,你說的“小山口”呀,我差點兒給忘了。我姐說,對對對,安叔叔就是“小山口”她爸,她媽和咱爸媽一個單位,以前都在農(nóng)機廠嘛。我姐又叮囑說,你一定去探視一下,就說你是誰誰誰的兒子,自報家門,安叔叔肯定會想起來的。
果然,老安不僅認出了我,還幽默地提及了我小時候的種種劣跡。置身病房,一幫警察弟子環(huán)伺在病人周圍,可老安嘴上不饒人,鬧得我臉上很臊,像被抓了現(xiàn)行似的。訪客不斷,我站在走廊里吸煙時,安玲踱上前來,喊了我的綽號,一點兒也不客氣。我回擊說,你就是“小山口”吧?安玲沉下臉,唇紅齒白地說,我叫安玲,安靜的安,玲瓏的玲。我說,喊慣了,改不了口,你其實沒咋變,還以前的老樣子嘛,像《血疑》里的山口百惠?!也铧c兒告訴安玲,她曾經(jīng)是一只船街道上男孩們的夢中偶像。私下里,我們都喊她小山口,省掉了“百惠”二字。
馬軻作品:頭像、小船、遠游.紙本素描,55×75cm
我跑得很勤,不由自主,腳好像自己認得去醫(yī)院的路,帶著我逃課,逃避工校的政治學(xué)習(xí)。我買花,買水果,或者拎一些可口的飯菜。房間無人了,我就干脆坐在病床邊,和老安聊以前做鄰居時的趣聞,聊天下大事,聊剛剛偵破的這一樁槍案,總之想讓他高興,喜悅起來。我爸媽死了,安玲的媽媽也故去了,老安談起舊事時,往往唏噓不已,淚眼朦朧,手撫在我的腦袋上,像撫愛一個異姓兒子。老安還將他的弟子們陸續(xù)介紹給我,大多與我年齡相仿,甚是投機。安玲在政府做公務(wù)員,作息時間刻板,我基本上代替了她,膝下盡孝。
你愛人呢?家里咋樣?有一回,老安冷不丁地問我。
呃,生意人,滿天飛,我也搞不清她的行蹤?!胰终鎸?,七分撒謊,不敢看老刑警的眼睛。那一陣,我和應(yīng)萍打冷戰(zhàn),我不太想談這個話題。忙問,安玲咋樣,沒見過她丈夫呀?
心?。∥乙惠呑拥睦⒕?。老安不愿多談,樣子比我還煩。
——且等,我好像聽見了應(yīng)萍的聲音。
沒開燈,怕驚醒了安玲。我趿上拖鞋,沐著穿堂風(fēng),閃進了衛(wèi)生間。我邊撒尿,邊俯下身去掏手機。我的手機就藏在盥洗臺下,設(shè)置了靜音。沖完馬桶,我回到床上,故意弄出一些窸窣的聲響,還很快發(fā)出了鼾聲。安玲在對面的臥室。她如果聽見我的鼾聲,一定會放下心來的。
我躲在毛巾被下,應(yīng)萍果然發(fā)來了一條短信,等待閱讀。
應(yīng)萍說,哎呀,衛(wèi)星真掉下來了,帶我去看流星雨?一貫的口吻,應(yīng)萍就這樣,令人哭笑不得。我回復(fù)說,曾經(jīng)年少愛追夢,一心只想往前飛,行遍千山和萬水,一路走來不后悔?!呀?jīng)后半夜了,我開始和應(yīng)萍接上了火,曾經(jīng)的怨懟、糾葛與反目,居然在分手之后,演變成了一種脈脈的牽念、抒情和夜半雞叫。心猜,應(yīng)萍沒睡,一準兒也沒醉。很快,應(yīng)萍又用王菲的歌詞說,看誰看懂想誰想通,誰都忘記了寬容,只想著自己的英勇;誰提著燈籠看左看右,都有他苦衷;堅持執(zhí)迷不悟,說到底,每個人只為自己效忠。這是應(yīng)萍最喜歡的一支歌,以前一進K房,她就陡然變成了麥霸,反反復(fù)復(fù)瞎唱這首歌,好像一張擦壞的碟片,原地打滑。我抱著對歷史慎重的態(tài)度,給應(yīng)萍回復(fù)說,別對我發(fā)生興趣,你只會難以自拔;別給我造成chance,我會靠愛情起家。這下,應(yīng)萍終于規(guī)矩了,正經(jīng)訊問說:
喂,今晚睡在哪個的床上?
我說,愛情的床上。
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你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
我回說,給我喂蠱?
能不能讓我再跳一支舞?
我又寫,拜托!世上只有兩只船:好船和沉船。
我想見你!
我問,死灰復(fù)燃?
因為2012末日,梨花帶雨,衛(wèi)星都掉下來了。
我又問,那張問卷里你選擇哪一項?我是45%,寧可死于高潮。
我選17%。
我略有不安,忙問,饕餮至死?和誰?
一個老頭子,叫巴菲特!
我懵懂,乖乖地對應(yīng)萍說:
見與不見,我就在這里,隨時!
——對過的門輕啟,安玲一團混沌地出來,摸來摸去,踅進了客廳。
我忙關(guān)了手機,耷在枕頭上,窺聽著遠處。還好,安玲不是夢游,喪父的打擊從她身上漸漸消褪了。連續(xù)一個月,安玲都很乖,不囈語,不磨牙,不再噩夢連連地哭泣。玻璃杯在響,安玲好像倒了涼白開,喉嚨咕隆咕隆的,狂飲了一番。后來,安玲走近我的床前,站在薄暗中,靜下身子,盯看了我三分鐘,然后走了。
我聽見了她的心跳聲。一時間,很氣惱自己,恨自己剛才和應(yīng)萍的調(diào)情。
接著講,老安本來快痊愈了,一直嚷嚷著要出院,想回家去靜養(yǎng),但局領(lǐng)導(dǎo)不批,老安不得不從。那天傍晚,局里派的護員臨時走了,病房里剩下安玲和我。我順路過來的,腳帶著我,老馬識途的樣子。再說,我和應(yīng)萍剛吵完,心里置氣,也就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我切了西瓜,給老安敗火,讓他耐心點,別再搶著出院,畢竟他大病初愈,還很虛弱么。老安挺不屑,指著病床邊掛著的一套警服,指天戳地的說:
它避邪!閻王爺也拿我沒辦法。
我狐疑地問,就一件衣服,難不成是法器?
老安聲若洪鐘,對我和安玲說,將來我死了,就把這件警服掛在家里,絕對避邪,大鬼小鬼繞道走,安玲也不會受欺負的。
馬軻作品:天使 紙本素描 55×75cm 1997
馬軻作品:噬 紙本素描 75×55cm 1997
當(dāng)然啦,誰敢對你佛面剝金呀。我首肯道。
我忘了“回光返照”這件事了,但老安蝦紅的臉色,忽然高漲的談興,讓我誤以為他真的康復(fù)了,便和他拉開架勢,你來我往,全無長幼之別。老安指著安玲說,閻王爺不會收我的,我最后一樁心事沒了卻,我還沒看見女婿呢,嘻嘻。安玲羞澀,掐老安的肉,嬌嗔地說,不許再說,要不我跟你翻臉呀。老安抑郁地說,都是我害的,我會死不瞑目的。
緣分沒來,愁也沒用,你把藥吃了吧。我哄他。
嘿嘿,緣分早來過了,還不止一兩次??删壏忠坏轿壹议T口,見這么漂亮的丫頭居然有個當(dāng)警察的爹,還牛頭馬面,吹胡子瞪眼的,誰敢拋紅繡球呢,都嚇得屁滾尿流了。老安的悲涼溢于言表,不管不顧,徑自說,我害的!娘的,我生怕她吃暗虧,一直系在自己的腰帶上,誰也不能去接觸,當(dāng)成自己的私有財產(chǎn)了。
安玲不吱聲,但表情唏噓,眼睛也微微泛紅,時時向隅而泣。
晚間新聞時,老安要去走廊盡頭的廁所,說是大解。安玲說,你就在床上解決吧,有便盆,等會兒我去刷洗干凈么。老安太倔,頑固地說,那怎么可以,你一個女孩子家的,不能和污穢的東西沾邊,我能行的。我也說,有我呢,我照顧你,就別折騰了。老安金剛怒目,申斥說,我一個英雄好漢,又不缺胳膊少腿,傳出去的話,我一世英名就毀了哇。老安挺正常的,掙扎起來,還叼了一支煙,印堂發(fā)亮地走了,終于沒能站著出來。
心臟大面積梗死。大夫分析說,或許是排便時用力過猛,亡于屎溺之中。
聽見一個如廁者的驚叫,我忙跑了出去,鉆進廁所。安玲站在門口,像一只壞了的電鈴,撕心裂肺,喊得樓板都快塌了。我沒讓她進來,因為老安躺在一堆排泄物當(dāng)中,我先得抱他出來,安頓在地,又簡單用水沖了沖,否則太不堪。待大夫和護士帶著急救器材進來時,老安早就涼了?!切╇缗H的細節(jié),齷齪的場景,惟有我一人記憶猶在。老安給女兒展現(xiàn)了一輩子的正面形象,到頭來卻草草收場,如此卑微,不免令人扼腕。我鎖上門,不許安玲入內(nèi),任她哭天搶地的發(fā)瘋。那一刻,我怕破壞了安玲心中的美好。
稍事整理,我喊安玲去病房拿了一套白襯衣和褲子,褪下原先的,給老安穿戴一新。接了幾盆溫水,還給老安凈了臉,梳好了頭發(fā),四肢并攏,規(guī)規(guī)矩矩地抱上輪床,推進了太平間。
在那條昏暗的小徑上,我其實推著兩個人。安玲伏在老安身上,幾欲昏厥。
“七七”時,老安被請出了骨灰堂,正式下葬,入土為安。老安的部下和弟子們?nèi)珌砹?,好像公安局在墓地辦大案,透著一股焦慮和不安的情緒。我不明究里,尾隨在后,但似乎嗅出了一種怪異的味道。當(dāng)然,警察自有一套儀禮,先是列隊、脫帽、致辭和緬懷之類的照例文章,后來由政委講話,帶著年輕警察們在老安的墓碑前宣誓,送別戰(zhàn)友。下山后,那些警察們走得一干二凈了,若水銀瀉地,蹤跡難覓,仿佛辦完了一樁小小的公差。剩下我和安玲的一撥兒同事,將安玲扶上車,送回了家。
在寬大的客廳,安玲一看見晾衣架上父親的警服,又開始氣絕聲竭,撕扯頭發(fā)。臉像一張白紙,挺嚇人的。
我給了安玲一種錯覺,卻不是故意的。反正工校成了爛攤子,我可去可不去。應(yīng)萍發(fā)出了最后通牒,安家也就成了我暫時的避難所。同事們都走了,我一人留下來陪安玲,怕她有意外,——這種錯覺仿佛一口氧氣,令安玲漸漸蘇醒,從哀傷中解脫出來。下午時,安玲抱著老安的遺像,央求說,你把它掛在我爸的房間里吧,就當(dāng)他出了遠門,去辦一樁案子了。我站在凳子上,給水泥墻上砸釘子。這時,傳來一陣撞門聲,很急切。我手里的釘子也掉下去了。
五個人,身穿警服,皆是老安的弟子,赳赳然的,堂皇而入。
我在病室里見過,還叫得出名字。他們朝我點了點頭,蜂擁進來,仿佛一群非洲草原上吃了敗仗的豹群。很意外,他們不是專來安慰安玲的,嚷嚷說,只想和師父再坐坐,陪師父喝上一杯,敘敘舊。他們拎著大包小包的熟食,擺了一茶幾,啟開酒瓶。又將老安的遺像請出來,安頓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攏成一圈,仿佛老安還健在,繼續(xù)與他們?yōu)槲?。我和安玲忙里忙外,燒水,沏茶,擺放碗筷,招呼吃喝,彼此熟悉得像同門兄弟。給老安點了煙,敬完酒,追思了一會兒老安的生前事跡,他們便開始大發(fā)牢騷。
牢騷像一種細菌,慢慢在空氣中播撒,令人難以自拔——原先,局里給老安申報烈士的報告打上去了,但一直沒批下來,也不知卡在了哪個環(huán)節(jié)上。五個人面紅耳赤,手里叮當(dāng)作響,憤憤不平,大有英雄末路,壯志難酬的架勢。像戲里唱的那樣,我本是云龍風(fēng)虎,豈肯向平康走馬?
其中三個是刑偵,一個搞技術(shù),剩下的叫閔志軍。
老安擔(dān)任過警校的客座教授,給閔志軍代過課,結(jié)緣很早。畢業(yè)分配時,閔志軍陰差陽錯地進了交警支隊,一步錯,步步錯,始終也沒給撈出來,感覺低人一等。在醫(yī)院陪護期間,我就聽他嘮叨過,央求過老安,趕緊讓他歸隊吧,干一把實實在在的工作,別杵在十字路口丟人現(xiàn)眼了。按閔志軍的說法,交警是后娘養(yǎng)的,血不純,做一個反扒大隊的便衣也比交警強八百倍。一幫人酒酣耳熱,連哭帶笑,不停地倒苦水,訴冤情,仿佛在拜托老安快快活轉(zhuǎn)過來,替他們評判,為他們做主。有一陣,安玲進了廚房,恰巧找見了幾顆皮蛋,蹲在垃圾筒前耐心地剝皮。閔志軍悄聲說,交警什么的干活?媽的!只談戀愛,卻進不了洞房,當(dāng)新郎的那種快感和瀟灑,都讓刑偵部門的給享受了,沒法比呀。閔志軍又說,除了畢業(yè)考試打過一回靶,老子好幾年都沒摸過槍了,郁悶死。三個刑偵出身的不樂意了,反駁說,你是這山望著那山高,嗐!論起荷包來,還是做交警的最肥,你知足吧。閔志軍這才收斂了些,囁嚅說,這倒也是!堤內(nèi)損失堤外補么,否則,誰還愿意天天站在街上,呼吸尾氣,短命不說,還遭人奚落呀?!@時,搞技術(shù)的那個犯了職業(yè)病,細究其詳。問說,喂,你們咋搞創(chuàng)收的?
呵呵,靠山吃山嘛。閔志軍諱莫如深道。
河邊常走,鞋子早濕了?
馬軻作品:背影 紙本素描 55×75cm 1997
閔志軍捶了膝蓋一拳,將自己敲醒,慨然說,不瞞哥幾個,我請老安調(diào)動一下,最好去搞業(yè)務(wù),其實也是有私心的,就是想趕快拯救拯救我,否則,我會陷進去的。閔志軍一嘴酒氣,接續(xù)說,那玩意兒會上癮的,錢來得太快,隊上有提成,有獎勵,但都是一筆筆黑賬,忒黑。我有點兒膽怯了,生怕哪一天撞上高壓線,給你們抹黑,還勞煩你們?nèi)ソo我送牢飯呢。——閔志軍瞥我一眼,恰到好處地打住了,招呼喝酒。
一干人不解,拒喝。
閔志軍單獨啜了一口,含蓄地說,不過現(xiàn)在也好,我被調(diào)下山了,不在山上執(zhí)勤。喏!市里在秋天要搞國際馬拉松比賽,大規(guī)模地翻新道路,把幾個中隊撤下來,全撒在主干道上疏導(dǎo)交通。對我來講,這是一次拯救。
搞技術(shù)的問說,喂,你云遮霧罩的,說什么說呀?
止痛易,止癢難。
你玩太極呀?大家齊嚷嚷,七嘴八舌的。
閔志軍說,癢就是一種欲望,克服起來太難,比吸食了冰毒更恐怖,更難以戒除。閔志軍忽然笑了,悠然自飲,對著老安的遺像舉杯,粲然說,師父不吭不哈地走了,我失了靠山,還以為自己將萬劫不復(fù)呢。誰料,師父天上有知,降下來這么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將我們調(diào)下山,遠離了那一根高壓線。呵呵,敬師父一杯,師父是菩薩。
安玲端著碟子進來時,話題戛然而止。
我在一旁遞煙,沖茶,斟酒,咸淡不一地耳食著這些細節(jié)?!业男睦镉幸慌_刻錄機,將這個下午的影像統(tǒng)統(tǒng)記錄在案,留待日后去研習(xí),去克隆,去開始另一番秘密的作為。直到我活在所有人的錯覺中,白晝似人,入夜為鬼。傍晚時,五個人醉意惺忪地告辭了。我在茶幾上發(fā)現(xiàn)了一沓罰單,閔志軍丟下的。
所以,我指著南山上的燈臺,對宏成和肖諦說,干!
不費周章,我找到了一家私人印刷社,將罰單掃描,修補,填色,像印刷鈔票那樣,按著序號(瞎編的)排列下去,先期印了數(shù)千張。我了解宏成,他一直屬于愛車一族,曾經(jīng)從外省人的手里買過一輛六成新的桑塔納,證照不全,八成是贓車。宏成不敢開進市區(qū),停在青城他姥姥的院子里,正好派上用場。我和宏成找到了一家噴漆店,花了大價錢,噴上了警方的標識。后來,在軍分區(qū)附近的軍品一條街上,我踅摸再三,試探著問店主,有沒有99式警服、熒光馬甲、警笛、指揮棒等等的基本配置。我如愿了,除了警服(店主說,最近風(fēng)聲緊,警方嚴打了許多次)外,其余的都被我塞進蛇皮袋里,裝在了桑塔納的后備箱中。
和安玲不明不白好上后,我老看見安玲將他爸的警服,掛起在客廳窗戶一端的晾衣架上,像一個人偶懸在半空,怪嚇人的。我猜,安玲怕衣服霉掉,或者是思念日深。我剛提出異議,安玲就戳我的腦門兒,嗔怪說:
忘了吧?我爸當(dāng)你和我的面說過,它能避邪!
邪什么?
大鬼小鬼呀!我爸可狠了,像唐僧給孫猴子畫了一個圈。安玲無知地講。
我拍胸脯說,有我在,你百鬼莫犯,百毒不侵。
馬軻作品:惘 布面油畫 72×59cm 1997
有一回,在安玲的慫恿下,我將老安的警服穿上,整理好領(lǐng)帶、帽徽、警號、臂章、胸徽和領(lǐng)花。怪哉,一穿上這身老虎皮,人的脊梁桿不由得直了,挺胸收腹,器宇軒昂起來?;蛟S,這就是制服的魅力吧。我和老安的身材一樣,胖瘦適中,這套制服像專為我裁制的。安玲也同樣喜興,像看見了從前,眼縫里滲出一片淚水?!e覺的肇始。我亂糟糟的,有一種被老安靈魂附體的駭然。
三級警監(jiān),白襯衣,我披上老安的這一身老虎皮,率著宏成和肖諦,開始在南山半腰間的戰(zhàn)備公路上公開執(zhí)法。別小瞧了我們這座三線城市,它扼守在109和312國道上,是川流的客貨車必經(jīng)之地。它們夤夜馳來,源源不斷地送上了現(xiàn)金和刺激,令我樂此不疲?!?dāng)然,我說的執(zhí)法是加引號的,這個引號就是無涯的黑夜,像現(xiàn)在一樣。
此刻,我躺在老安的床上,輾轉(zhuǎn)難眠,隱約聽見了安玲輕薄的鼾聲,像貓。她已經(jīng)睡熟了,先時的悲傷、驚悸、駭然,已被我給予的錯覺徹底占據(jù)了。安玲已然顯現(xiàn)出了一絲幸福感,仿佛她快要摸到了婚姻的門口,登基入主了。我呢?我不能一錯再錯,一條道兒走到黑吧。我打開手機,用黯淡的薄光,照了照墻上的老安,含蓄地說:
抱歉!老安,我真不是故意的。
——后半夜時,我竟然夢見了流星雨,不絕如縷,自西天上紛揚而下,像一道光的瀑布,掛在夜空,將黑夜沐浴一新。那一刻,我、宏成和肖諦站在半山腰上,明目張膽地靜心仰望,忘了所為何來??諝馔噶粒怯陱V灑,鞍形的山脊上仿佛坐著一位上帝。我從夢中驚起,一身虛汗,不知是吉是兇。
“你再也點不亮我的生活?!睉?yīng)萍用牙簽,將一瓣水果遞進嘴里。
我揶揄說,“我早熄了,燈盡油枯?!?/p>
嘿嘿,應(yīng)萍暗笑了幾聲,搶白說,“你熄了?呃,還不如說你早……。”我習(xí)慣了她的態(tài)度,接上話茬,“早泄對么?我可真就這樣兒了,我現(xiàn)在一蹶不振,豬狗不愛,把前半輩子都浪費在你身上啦?!蔽揖锪艘桓篮?,用禿的一頭捅耳朵眼,不想聽這種廢話。——每次見面,應(yīng)萍都會先數(shù)落我一頓,占據(jù)上風(fēng)后,她才會客氣講話。應(yīng)萍說,“喂,你能不能坐正一點兒,別像抽了脊梁的癩皮狗,塌在桌子下面。”一邊呵斥,一邊將嘴里擠出來的籽粒擲過來,像獨門暗器。我必須給應(yīng)萍這種錯覺,讓她知道我越來越無可救藥。
“天下太平,就你還這么窩囊。”應(yīng)萍摁鈴,喚來了侍應(yīng)生,叫了一杯鮮榨橙汁,又說,“半夜三更的,就你鬼哭狼嚎。衛(wèi)星掉下來了么?”
我回說,“人在旅途吧?!?/p>
“專劫你呀?”
“呵,誰也不知道哪片云彩會下雨,沒準兒?!?/p>
“你什么時候變得神經(jīng)質(zhì)了?我問過你媽,祖上八代都沒這個病呀??珊?,就你變異了,一天到晚神經(jīng)兮兮的?!睉?yīng)萍不滿,在桌下踢我一腳,命我聆訊。我苦著臉,眼神破敗,必須讓她發(fā)現(xiàn)我的狼狽不堪。應(yīng)萍說,“呃,我本來可以不管你的,扯完證,你就跟我八竿子打不著了,可我忍心不下。”
“我會被砸中的,讓衛(wèi)星碎片。絕對!”我說。
“烏鴉嘴!”
馬軻作品:吻 紙本素描 55×70cm 1997
“喏!”我比劃說,“只需要指甲皮大小的一塊兒,一平方厘米,以超高速掉下來,像一粒雀屎似的,扔我臉上。”我又說,“概率專家計算過,在美國如果中了樂透彩頭獎,等于把全美的黃頁統(tǒng)統(tǒng)摞在一起,你拿一把錐子,一錐子扎下去,呵呵,恰好扎到了你家的那個號碼。不過吧,衛(wèi)星掉下來砸中某個地球人,等于扎了十次美國的黃頁,次次扎中。”
“那又怎樣?”
“一平方厘米,人就得早泄,謝世的謝。嗬,我這叫居安思危吧?”我繼續(xù)。
應(yīng)萍空虛地說,“你變了,你不像以前的你。唉,中了什么邪呀。”
“以前咋樣兒?”
“以前,你就像一包剛抓的中藥,味辛,微甜,有后勁兒,另外還有半兩的熱情,三錢的男子氣,十克的莽撞。燉成一鍋后,會讓人生津解渴,耳聰目明,有一股理想主義的氣息??裳鄢蛑?,你現(xiàn)在熬敗了,成了一堆爛藥渣,一身的毒性,沾不得?!睉?yīng)萍有這個本領(lǐng),善于總結(jié)生活,條分縷析的。我喜歡她這個比喻。興許,這就是我需要的效果。數(shù)落人是一種癮頭,應(yīng)萍猶不罷休,又說,“那時,你安靜得像一只瓷器,像門口的那一對花瓶。瞧瞧現(xiàn)在,你皸裂了,你干什么都毫無頭緒,浮躁,抱怨,一臉的焦慮?!蔽移^頭,果真看見茶樓的門端里,立著兩只人高的花瓶,頸上束著緞帶,開業(yè)大吉之類的彩字。我噗哧笑了:
“別瓷器,是藥罐子吧,夠喝一壺的?!?/p>
應(yīng)萍懈怠地說,“瞧瞧,這就是你?!焙懿荒蜔┑臉幼?。
“別揭發(fā)我的生活,才準備活呢?!?/p>
我雙手合十,禱告道。
“其實,現(xiàn)在想來吧,你我也沒什么本質(zhì)性的分歧,就是生活態(tài)度不同?!睉?yīng)萍一旦逮住我,就不會善罷甘休,這是她的優(yōu)點之一。又說,“咱們好合好散,心平氣和,不像別的夫妻,動靜鬧得那么大?!?/p>
“也好,干么要抹脖子呀?!蔽艺f。
“唉,竟然連吵架的欲望都沒了,怪可憐的?!睉?yīng)萍說,“糊里糊涂的,拌了幾次嘴,冷了幾回臉,就分道揚鑣了,真可恨?!?/p>
我回應(yīng)說,“對!我沒出軌,你沒外遇;我沒家暴,你沒抓臉;我沒點房子,你也沒割腕;我早泄,你冷淡;我順應(yīng)民意,你順水推舟;我改弦易轍,你放虎歸山??傊疫€惦記著你的好,你也不忍心我繼續(xù)破敗,就這樣兒?!薄恢喂剩瑧?yīng)萍的眼睛里敷起了一片淚光,鼻子也抽抽搭搭的,瑟縮不止。
“其實,我還真想美美的吵上一架?!?/p>
“干嘛呀?”
“不吵多虧。”
我涎著臉,“喏,就算你給我放生,積善行德吧。”
“我今天可不是來吵架的。這你知道。”
“悉聽尊便?!?/p>
——我要的效果,不想拖累她,更不愿舍棄她。她像我的前半生那樣,像我過去的一盒檔案,橫呈眼前。我明白,以前雞零狗碎的齟齬和沖突硝煙散去了,此刻風(fēng)清月白,能坐一次就少一次。我內(nèi)心自有辭章,但外表卻不在乎。錯覺控制了我,讓我繼續(xù)淺薄的表演。從我打定主意干上這一票時,我就得閃離她,以免篡改了我先時的婚史和記憶。
“老太太挺好的,我沒告訴她離婚的事,還像以前那樣兒?!崩咸肝覌專晃焕夏暄砀桕牭年爢T。
“你去看她了?”我問。
“那天,老太太煲了一鍋湯,催我去吃,我就去了?!睉?yīng)萍對這一舉動比較自負,卻絕無邀功的意思。她說,“我裝得很正常,還是娘倆兒,像以前那樣。老太太也給你打電話,你關(guān)機,我就打馬虎眼,說你出差了?!?/p>
我說,“老太太對你比我親。”
“煲了一大鍋,我愛吃的那種,銀耳、枸杞、紅棗什么的,還加了冰糖。燉爛后,在冰箱里鎮(zhèn)了一下午,可解暑了。傍晚時,老太太又給我蒸了一屜包子,瘦肉餡,羼了花椒葉,味道奇妙無比喲?!睉?yīng)萍眉梢上浸滿了欣喜,話癆,贊美道,“花椒葉是老太太去郊外采的,嫩芽,指甲皮大小。她自己說,秧歌隊去郊外演出,有償?shù)?,給一家汽車城開張表演,順便在農(nóng)家院子里采的?!?/p>
我譏誚說,“喏,她給你下藥呢,偏方?!薄獰o所謂,我必須打消她這種疑似美好的想象,不留余地。
“什么藥?”
“她想抱孫子想瘋了,還會什么藥呀?!蔽野敌Α?/p>
“卑鄙吧你!”
我說,“現(xiàn)在你這塊地撂荒了,老太太還蒙在鼓里,難為她老人家了?!?/p>
“甭管你怎么損,怎么壞,即便是砒霜捏的包子,只要老太太喂我的,我連眉頭也不皺,”應(yīng)萍態(tài)度認真,巴著嘴說,“我不是個怨婦,但我挺恨你的。那天扯完證出來,你連招呼都不打,連一頓分手飯都不吃,攔了一輛的士就跑了。媽的!那一幕還刻在我腦子里,揮之不去。”——確鑿無誤。我攔下出租,徑直跑到了青城,和宏成肖諦會合。說好了的,那天去給二手的桑塔納噴字。應(yīng)萍說,“我本來想,好歹有一頓最后的晚餐,簡單點兒也成。”我一時發(fā)窘,自惱道:
“那天政治學(xué)習(xí)點名,你知道工校的規(guī)矩。”
應(yīng)萍說,“思想進步了么?”
“正在領(lǐng)會?!?/p>
“那天的事,你欠我一次善后?!?/p>
話已至此,我再不能裝二逼了。我掏出兜里的鈔票,整齊地擱在桌上,“遲到的晚餐,欠你的,我現(xiàn)在邀你共進?”——早起時,安玲已經(jīng)去打卡上班了,沖完涼,才發(fā)現(xiàn)客廳的沙發(fā)上擺著這摞鈔票。一萬七,贓款,我跟宏成肖諦連夜從南山上鏟來的。安玲留了一張字條,你存進卡里吧,這筆錢或許有紀念意義,別亂花。紙條里包著安玲另給我的零花錢,散碎銀兩,數(shù)目不詳。應(yīng)萍瞭了瞭我,抿嘴笑笑,淡然地說:
“咋樣兒,開始吃軟了?”
我塑了塑,沒吱聲。
“你臉紅了?!彼肝摇?/p>
“熱得慌。”
“呃,吃軟也是一種本事,但千萬別夾生喲,硌牙,還消化不良。”應(yīng)萍趴在桌子上,嘟噥說,“奇了怪了,不是么?和你掰了以后,我的生意出奇的好,想拿什么單,就能拿下什么單。這不,我剛拿下一座五星級賓館的大單,要去各地進貨了,不敢馬虎喲?!睉?yīng)萍專做衛(wèi)浴設(shè)備,在家裝市場有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應(yīng)萍說,“急著喊你來,沒別的事,隨便坐一坐。過一陣兒,我準備飛南方,這批貨我得親自驗收。做成這一筆,門會統(tǒng)統(tǒng)打開的?!?/p>
我說,“那就一起吃頓飯吧,權(quán)當(dāng)給你餞行?”
“就這點兒?”語氣不屑。
“對!”
應(yīng)萍將一摞鈔票朝我搡過來,物歸原主似的。應(yīng)萍說,“省省吧,別難為了你,這錢來得不容易,我會好吃難消化的?!蔽伊私鈶?yīng)萍的脾氣,激將法,時時想占上風(fēng)。我慚愧地說:
“喂,用一頓鮑魚或魚翅善后總夠了吧?”
“我胃口變了?!?/p>
“怎么講?”
“菜鳥!”應(yīng)萍詭譎地笑笑,抬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很憐憫的樣子。應(yīng)萍說,“我現(xiàn)在胃口不佳,除非這是一頓巴菲特的午餐。聽著,我已經(jīng)沒了婚姻,也沒了家庭,我要開始瘋狂掙錢了。我遲早會去參拍那一頓天價午餐的,只要巴菲特還活著,沒死掉。相信我!”
“誰的午餐?”
“真菜鳥!”
后來,應(yīng)萍高調(diào)地走了。我換了一杯特級大紅袍,直喝到兩眼昏花,迷離如醉。——其實,錯覺也是一種醉,我沒有選擇。
看見車燈驟亮,人就跟打了雞血似的,渾身燥熱。
山上的穿城公路自東而西,盤踞在半山腰上,一級路面。將國道上的車輛分流出去,嚴禁駛?cè)?,既減少了市內(nèi)的交通壓力,也挺環(huán)保。但東西兩端里設(shè)置的收費卡口,又讓司機們視若畏途,閃避不及。于是,一條廢棄的戰(zhàn)備公路就成了繞卡口而過的捷徑。一旦繞過去,大貨(車)能省下120,小貨(車)至少也80。愛琢磨的司機們一般會遠遠停下來,邊吃干糧,邊等待天黑下來。天黑透時,巴望著前后無車,司機們便會緊踩油門,加大馬力,踅過一個坡頂,方駛進戰(zhàn)備公路?!翘?,閔志軍曾約略提起過。后來,我?guī)е瓿尚ぶB實地踏勘過幾回,基本上摸熟了,將這一單生意鉚定在了戰(zhàn)備公路的拐彎處。
我們得手了,次次順風(fēng)順水,干得漂亮。
拐彎處的形狀是一個“凹”字形,兩側(cè)的崖壁很陡,蒿草叢生,夜鳥驚飛。車輛開進來時,燈光聚得很足,像一卷漫長的白布掛在視線盡頭。我下了車,戴上帽子,整理好皮帶和儀容,一點兒馬虎不得。肖諦也隨上來,整理自己的反光背心,檢查了一番指揮棒(電量很足)。肖諦眼盲,但耳朵機敏,看見車燈,聽了聽聲音,便掉頭叮囑說:
“東風(fēng)康明斯,一塊肥肉。”
待遠處的車燈扭過來,罩在我頭頂時,我給宏成做了個手勢。宏成不客氣,立馬打開了警燈,以示告警。肖諦跑遠了,像一個皮影人,在車燈的白布里上下?lián)]舞著指揮棒,準備截停它。但康明斯如同喝醉的巨人,轟鳴著奔過來,恐怕沒把肖諦當(dāng)協(xié)警,八成當(dāng)成了一個修路工吧。險情突發(fā),但我不能躁,我站在一處高坎上,背了手,讓車燈照在我身上。老安的這一身老虎皮就是一盞紅燈,出身名門,屢試不爽。這時,宏成也打開了桑塔納的遠燈,兩股光柱撲上去,打在康明斯的擋風(fēng)玻璃上,令司機眼盲,壓下了他的囂張氣焰??得魉裹c了點剎車,但輪下不自覺,仍舊歪歪扭扭地開過來,這叫沖卡。
馬軻作品:吻之二 紙本素描 55×75cm 1997
宏成沒了轍,只得拉響警笛,血光一般的警燈也瘋狂地旋轉(zhuǎn)起來,威懾對方。聽見警笛聲,我怔了怔,感覺褲襠里出了不少的汗。
終于停了下來??得魉沟钠ü珊箢^,帶起了一團煙塵。
肖諦追攆過來,氣急敗壞地拍打車門,喝令司機下來,接受警方的檢查。宏成驍勇,忽地飛身而上,攀住把手,一把擰開了車門,拔下了鑰匙。宏成會罵,先聲奪人地背完了交通條例,攥著鑰匙,迅速靠近我。司機跳下了車,背后還跟著一個五大三粗的家伙,光頭,金鏈子,脖頸和手臂上有一塊塊刺青。肖諦尾在他們后邊,拎著指揮棒,一下下地往手心里敲打,策應(yīng)我們。我朝司機敬了個禮,背起手,什么話也不需講。
“駕照!”宏成叱令道。
證照齊全,無破綻。
“拉的什么貨?”
“機器?!?/p>
“從哪里來?目的地呢?”訊問的事,一般歸宏成負責(zé)。
司機慌忙遞來煙,我沒理,宏成卻接了。這叫雙簧,兩手都要抓。司機囁嚅說,“廣東來,去地窩鋪的401廠?!币粋€陌生的地名,像番號。宏成瞥我一眼,我假裝不睬,目光遠望??得魉箛乐爻d,鋼板都彎了,車廂被巨幅的篷布罩嚴了,不留罅隙,始終看不懂拉載了什么。
宏成態(tài)度威嚴,“干么不走國道,偷偷摸摸進了戰(zhàn)備路?”
“要趕路,一點耽誤不起呀?!?/p>
“偷逃過路費吧?”
司機狡黠地說,“塊兒八毛的,毛毛雨啦。不是不交費,真的要連夜趕路,按時去交貨,否則會重罰我和公司的?!彼緳C有備而來,從褲兜里摸出三五張鈔票,硬往宏成的手里塞?!敖粋€朋友啦。我好眼熟你呀,像動作明星甄子丹喲,一點小意思啦?!边呏v,邊親熱地攀住宏成的肩,話題轉(zhuǎn)到了詠春拳?!唇?jīng)驗,越是樂意花錢買路的家伙,嫌疑就越大,越是一塊上等的肉。那點散碎銀子,不夠我們仨塞牙縫的。但欲擒必須故縱,宏成也開始說起了黃飛鴻,慢慢磨蹭,急死他。果然,司機又添了幾張,七八百吧。宏成不談專業(yè)了,掏出罰單,一氣撕下了一大摞,慨然說,“喏!少罰一點兒,交兩千走人?!彼緳C急了,不跟協(xié)警宏成交涉,知道我才是一錘定音的,忙跑過來,又鞠躬,又抱拳的。
“老板,能不能少罰一點點呀?”
“這里沒老板?!?/p>
“長官,高抬貴手啦?!庇职蟮?。
“當(dāng)然!”我答。
司機身后的光頭尾上來,瞇了眼,盯我胸前的警號,又朝我的制服死看。娘的!我被激怒了,一個耳光扇去,扇得光頭趔趄了一下,目瞪口呆。光頭嘟噥道,“白襯衣啦,連警監(jiān)都在執(zhí)勤,你們晚上有特別行動呀?”宏成怕他有意外之舉,忙上前反擰了胳膊,控制住他。我沒客氣,我就是沖這個來的。我摸出兜里的罰單本,匆忙撕下來幾張,擲在了司機臉上。
馬軻作品:方向 紙本素描 55×75cm 1997
“再罰三千?!?/p>
司機慌了,“長官,剛談好是兩千的,別變卦啦?!?/p>
“再犟一次,追罰兩千?!蔽艺f。
“哎喲,我兜里只剩這么多了,你都拿去啦?!彼緳C掏完身上的口袋,居然將毛票都捧在了手里,連皮帶毛的,真沒幾兩精肉???!老伎倆,還得多費一點唾沫星子。我舉起對講機,刺刺拉拉的雜音中,我用本地的方言命令說,“三隊,三隊聽見了沒有?馬上派一輛清障車過來,對!我在7號點,立即出動?!彼緳C被我的氣勢唬住了,索性蹲在地上,揩額頭上的汗。
僵持是危險的?!饲?,我做過多次沙盤推演,生怕出現(xiàn)這類局面。
我頓了頓下巴,宏成放開了光頭。光頭湊在司機一旁,用難懂的粵語嘰里咕嚕的,像打啞謎。這時,肖諦從康明斯那里跑過來,展了展手,意思是沒偵查出什么結(jié)果,不知車上拉載的貨物情況。更棘手了,我用余光盯視著這兩個家伙。光頭不時瞅瞅我,給司機添油加醋,好像對我產(chǎn)生了疑問。司機終于開始扭頭覷我,刷子一般的目光,將老安的這身老虎皮梳理來,梳理去,還頻頻點頭?!灰X子不進水,誰都會明白,一個穿白襯衣的三級警監(jiān),不可能只帶著兩個協(xié)警,半夜三更地站在戰(zhàn)備路上執(zhí)勤??稍捳f回來,你三更半夜地駛?cè)霊?zhàn)備公路,一定有作奸犯科的嫌疑,你腦子不進水才怪呢。他媽的!只要我繃得住,安能辨我是真?zhèn)危?/p>
馬軻作品:火柴 紙本素描 55×75cm 1997
“好了,首長念你是外地人,少罰一點,就兩千吧?!焙瓿裳杆賮斫鈬?。
“長官,你哪部門的啦?”光頭挑釁。
我憤怒地說,“狗娘養(yǎng)的!無法無天了,怎么跟我講話呢?!毙ぶB從背后出手,將指揮棒頂在光頭的后腦勺上,鉗制住。肖諦挺幽默,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呵斥說,“小子,跟首長講話,先立正,再喊報告?!?/p>
“請問!”光頭又說。
“請個屁!”
宏成怒罵,箭步?jīng)_了上去,一下子格住了光頭的脖頸。司機驚顫著站起來,忙不迭地勸兩個協(xié)警,又拽住我,緊著賠笑臉?!鹬畡?,越是如此糾纏,越會出問題。豈料,我剛拿起對講機開始說話,光頭卻陰笑一聲:
“長官,你知法犯法啦?!?/p>
我沮喪地說,“狗娘養(yǎng)的!我連車帶人,弄回隊里再說,有你狡辯的機會?!蔽颐雒骰位蔚氖咒D,在空中甩了甩。
“長官,你妨礙我們執(zhí)行公務(wù)。”光頭繼續(xù)抗辯。
“你走私?盜竊?還是販賣毒品呀?就你這個爛仔,還配得上跟我談執(zhí)行公務(wù)么?”——本地的一句諺語講,愣的怕恨的,恨的怕不要命的。我必須在氣勢上壓倒他,方能奪回主動權(quán)。我虛張聲勢,對宏成和肖諦下達命令,“等一下清障車到了,你和弟兄們把車開回隊里去,統(tǒng)統(tǒng)卸下來,請刑偵和禁毒支隊的弟兄們過來幫忙,里三層外三層,給他們剝剝皮?!蔽覛獬恋ぬ?,原地踱步。
司機忽然用普通話說,“長官,車上掛著中科院的鉛封,千萬不能打開?!?/p>
“什么院?”
“科學(xué)院的精密儀器。我是公司派出的,只負責(zé)將貨物送到401,把手續(xù)和機器交給對方,驗貨走人?!彼緳C來了精神,口若懸河,“這一臺機器值上千萬美金,據(jù)說全世界也沒幾臺。科學(xué)院訂購的,我從港口裝了貨,跑了七八天才到這里啦。長官,你知道保密條例的,我們真不清楚機器什么樣。”
我問,“科學(xué)院的,難道還偷逃過路費呀?”
“省一點是一點啦。我倆一路上的開銷,還要在這臺機器上找回來喲?!彼緳C從兜里掏出一份文件,中英雙語,遞在我手里。司機巴望著,又說,“各行各業(yè)都有潛規(guī)則,運輸也不例外。剛才之所以沒講,怕公安和廣東那邊聯(lián)系,呵呵?!?/p>
“401干么的?”
“保密單位?!?/p>
“嗬,既然這么保密,你就不該走這條戰(zhàn)備公路。萬一?!?/p>
我的態(tài)度軟了下來。娘的!沒辦法不軟,在這荒郊野嶺的山腰,居然遇上了比我等素質(zhì)更高、準備更精良、更有來頭的一小股亂賊?!柚嚐?,我心煩意亂地翻看著所謂“中科院”的紅頭文件。中英對照,我只能看懂一半,且多為繁體字。翻到最末一頁時,赫然蓋有幾枚紅戳,比我羞憤的臉頰還紅。事已至此,我必須立馬收隊,否則打翻了這一盆臟水,誰都難堪。
馬軻作品:三角 布面油畫 150×200cm 1997
沒錯!文件是偽造的,不僅有錯別字,格式不對,打印不合規(guī)范,甚至連那幾枚蘿卜章也能看出破綻來。什么“中國科學(xué)院”,什么狗屁的保密儀器,拉大旗作虎皮吧,這其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底細。奈何!我不想把事情搞大。我呵呵笑了笑,將幾頁紙交還給司機,沖著宏成和肖諦擺了擺手,決定借坡下驢,就地放行。
康明斯的車燈霍然挑起,又像一匹偌大的白布,掛在夜空下。
宏成吹胡子瞪眼的,虎視著我,想究問結(jié)果。干么?到嘴里的肥肉居然被我當(dāng)場吐了,枉費了一番工夫。肖諦跳著腳,拍打車門,用方言叫罵著廣東佬??得魉柜傠x的那一刻,我站在高坎上,抬手敬了一個禮,目送他們遠去。這時,俯在副駕駛窗口的光頭揚了揚手,扔下來一條煙。肖諦趕忙接了,軟中華,不賴。
“狗屁!專來打家劫舍的,弄了半天,才搞到一條煙?!毙ぶB抱怨。
宏成問說,“真是科學(xué)院的?”
“當(dāng)然!”
我懶得廢話。
約摸零點,戰(zhàn)備公路上突然熱鬧起來。這在我的掌控當(dāng)中。搞客運和貨運的司機們,一般會在這個點突擊,從戰(zhàn)備公路上越城而過,飄然遠去。他們清楚,除了白晝,除了緊要的節(jié)假日通宵設(shè)卡外,平時零點左右,這里是一段夜晚的盲腸,鮮有人問津。生意來了,仿佛上游的魚塘里放閘,我們自然會盆滿缽滿的。我有些緊張,大戰(zhàn)來臨前的癥狀。我抽了一支軟中華,很苦,霉味,像假的,廣東司機的狡黠。我像一尊塑像,站在高坎上,努力做出一個警方執(zhí)法的形象。
宏成將桑塔納停在路中央,別住了半幅路,檢查證照,訊問二三,慢慢摸排可以下手的對象。車輛移動緩慢,逐漸靠近崖壁一側(cè)行駛,擰成了一股線似的,順勢而下,秩序井然。警燈爍閃不止,像一臺功率極大的吸音器,將周遭的引擎聲和喧嘩消化殆盡。——我要的效果!
我像一個錯覺,立刻產(chǎn)生了經(jīng)濟效益,利潤豐厚。
宏成攔住了一輛販運生豬的大貨。豬群像一伙鬼魅,哄叫著,張看著,在車欄中疊著羅漢。豬肉價格瘋漲,引發(fā)了近期的通脹,沒理由不辦他們。宏成撕下兩千的罰單,扔進駕駛樓里,順便接過了一沓鈔票。呵呵,這叫轉(zhuǎn)嫁危機吧,明天起,又有許多人開始吃素了。依次放行了幾輛,宏成又劫停了一輛拉運木材的。紅松,剖面盈尺,連樹皮都沒砍削下來,濕漉漉的,不是盜伐和私運又是什么?司機拿不出木材準運證,一直打哈哈。宏成這下夠狠,直接撕了四千元的罰單,沒有二話?!没镉嫞『瓿上窦垘帕魉€上的熟練工人,一絲不茍,手邊就差一臺驗鈔機了。
另一廂,肖諦在耍嘴皮子。
和宏成的工作作風(fēng)迥異,肖諦屬于軟刀子殺人,不見血光,只割精肉。肖諦攔下了一輛販運私鹽的大貨,幾十噸,司機鉆出車門后兩股戰(zhàn)戰(zhàn),仿佛被當(dāng)庭宣判了死刑。肖諦先玩他,講政策,談法規(guī),既然歷朝歷代鹽業(yè)都是由國家??兀蜎]什么借口可循。肖諦還說,販運私鹽這件事要擱在古代,輕則就地斬首,重則滿門抄斬、誅殺九族。鹽是什么?鹽是一個人的精氣神,是上帝賜予的佐料,三天不吃鹽,你就上房揭瓦呀?司機被訓(xùn)得彎成了九十度,乖乖認罰。肖諦更狠,蘸著唾沫,兩手不夠用,好歹數(shù)完了手中的鈔票,才施施然放行。
除了大餐,當(dāng)然還有一些小點,來愉悅心情。
過往的車輛,實在查不出問題的,肖諦也要雞蛋里頭挑根骨頭出來。但凡牌照沾了泥水,掉字,故意遮蔽的,養(yǎng)路費欠繳的,證照有疑問的,裝載不合規(guī)范的等等,肖諦都會以百元為單位,一罰了之。俗語說,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八成就是這個道理。我穩(wěn)坐中軍帳,看他們一個溫酒斬華雄,一個喝退長坂坡,端的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高潮過后,戰(zhàn)備路上空荒起來,沒了車輛。
宏成和肖諦熱汗騰騰地攏過來,將身上所有的口袋掏空,把鈔票堆在后排座椅上,準備收工。呵呵,不是普桑了,簡直算得上一輛人民銀行的運鈔車。今晚手氣不錯,勝于以往的幾次行動?!馔庵玻”緛聿幌敫?,可傍晚前宏成和肖諦打電話,問我去不去郊外避暑,搞一場農(nóng)家小酒。安玲也留下話,說市上要搞馬拉松比賽,一級賽事,她要通宵加班。我問,怎么去?宏成回說,桑塔納停在工校,隨時可以出發(fā),去接你。臨走前,我怕那輛噴字的二手車會被查扣,便不假猶豫地拎上了老安的警服,以防萬一??勺叩桨胪局?,宏成居然拐到了上山的路口,我知道自己被“挾持”了。兩個壞鳥,賺了我,我也就沒了脾氣。肖諦嚷嚷說,最近花銷太大,前次搞來的錢,都過了過手,打了水漂啦。宏成也道,媽的!喜歡了一輩子車,總不能一直開破桑塔納吧,太跌份兒。他喜歡上了一款斯巴魯,連車帶保險,價碼在26萬左右。我被慫恿起來,心中鼓起了獵獵的風(fēng)帆,搞一下就搞一下吧,反正山上涼快,權(quán)當(dāng)去消夏。
見過應(yīng)萍的那天下午,我鉆進了網(wǎng)吧,查找資料,準備給應(yīng)萍做點什么。
應(yīng)萍形象地說過,她現(xiàn)在胃口不佳,氣血兩虛。不管咋講,應(yīng)萍是我曾經(jīng)愛過的一個女人,毛病多多,卻無本質(zhì)上的惡習(xí),既不鬼混,更沒出軌。像天下所有的夫妻那樣,牙齒剮擦舌頭,在所難免的事。我離開她,她也放棄了我,歸罪于緣分也好,怨怪性格不投也罷,過去的一段經(jīng)歷卻不容抹殺。其實,另一層隱秘的原因,我一直難以啟齒:自從我打定主意上山劫道,以身試法,我就不想牽連上應(yīng)萍,分手是恰當(dāng)?shù)姆绞?,以絕后患。——在簽字時,應(yīng)萍開始抽抽搭搭起來,悲情難抑,還是我握住她的手,教她寫上了名字。完了?應(yīng)萍問我。我說,怎么會完,說不定離了以后,才發(fā)覺親上加親呢。
應(yīng)萍還說過,她要開始瘋狂掙錢了,將來去參拍一頓巴菲特的天價午餐。她咬牙切齒的樣子,像一幅版畫,鑲了框子,始終裝在我的心里,不曾模糊。只要巴菲特還活著,沒死掉,相信我!應(yīng)萍這樣賭咒。我想,我的確該幫幫她了,即便這是一句發(fā)燒的胡話,水中月,鏡中花,我也要幫她坐實。
以前,我常嘲笑應(yīng)萍,說她是一個“馬桶女王”。
應(yīng)萍賣衛(wèi)浴,品種齊全,檔次不凡,洋牌子居多。不知咋的,我喜歡用“馬桶”來稱呼她的生意。應(yīng)萍回應(yīng)說,馬桶咋了?一個家庭的品位和教養(yǎng)夠不夠,只需去衛(wèi)生間瞧瞧,絕對一目了然。檔次濫的,馬桶成天臭烘烘的,起銹斑,冒水,水箱也像個怪物,半夜三更的咆哮。有一次,應(yīng)萍還八卦說,知道林志玲么?臺灣的大美女,最近和一個賣馬桶的拍拖上了,呵呵,人家賣馬桶,身價好幾個億喲。但市場的殘酷,常常讓應(yīng)萍的雄心像按下去的馬桶,一瀉而光?!媸潜容^諷刺,忙完了“出口”,應(yīng)萍居然上心起了“進口”,準備和巴菲特吃一頓午餐。這個畫面令我不堪,想象力比較惡劣。
輸入這個詞條,網(wǎng)上說,2012年度的巴菲特慈善午餐,已于美國當(dāng)?shù)貢r間6月5日通過eBay網(wǎng)開拍了。他媽的!首日參與競標價就沖上了200萬美金,創(chuàng)下了這頓好吃難消化的牛排飯拍賣首日的價格之最。牛市,還得往上飆升,像一根丟在開水里的溫度計。我狂捏鼠標,泄氣地關(guān)了機,想象力越發(fā)惡劣。我猜,應(yīng)萍即使給這座城市的每家每戶換上一臺新馬桶,也坐不上老巴的餐桌?!也荒艽驌魬?yīng)萍,不能潑涼水。吃不上肉和湯,讓應(yīng)萍聞聞氣味,總不是一件太難的事兒吧。
忽然,宏成小聲喊,“太刺激了,又來了一塊肥肉?!?/p>
車燈很獨特,不再像一幅漫長的白布,更像電影里架在監(jiān)獄崗樓上的探照燈,強光刺目,亮若白晝。肖諦在另一側(cè)打電話,釣女人,他是夜夜做新郎的家伙,現(xiàn)在又有了錢,叫花子放不住隔夜食。我扔塊石子,罵說,“瞎逼!快整理好車里的鈔票,別光顧著口淫?!毙ぶB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張望一眼,很老練地說,“沃爾沃!省際快客,一聽這機器就很拉風(fēng)喲?!焙瓿刹桓嗜撕?,打開了指揮棒,一頓亂舞,發(fā)出了叫停的信號。
果然沃爾沃,兩層樓高的大家伙,緊踩制動,騰起了一股煙塵。
這種快客配了航空座,播放武打和諜戰(zhàn)片的錄像,晝夜疾行。據(jù)說票價不菲,頂?shù)蒙献訌楊^之類的高速列車。遠燈熄了,車窗里的人貼著玻璃紛紛亂瞅,不明白什么情況。這時,司機開了門,乘客們哈欠連天地躥下來,奔到了崖壁下,掏襠,溺尿,腦袋仰看著。頭頂上是一銀河的燦爛星宿,驚詫莫名。女客們不方便,往遠處跑,背影上皆是驚嘆號,怕誤了車?!翌D生悔意,再喊宏成和肖諦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快客不可劫,盜亦有道,這是原則。滿車的乘客,每一雙眼睛都是一臺監(jiān)控探頭,將我們仨的嘴臉能記錄下來。萬一失手,他們都是目擊證人,呈堂證供。我靜下身子,保持形象,繼續(xù)用老安的這身老虎皮威懾對方。宏成薅起司機的脖領(lǐng)子,拽在車頭前,開始盤問。糟糕的是肖諦,居然晃著指揮棒,像拎著打狗棍一般上了車。隔得不太遠,我瞧見肖諦在車廂里左右審視,專挑幾個年輕女客的不是,索要身份證,眼睛像選美。宏成似乎找見了破綻,大聲和司機爭執(zhí)著,又背誦了幾遍條例,開口便作價,罰三千塊。司機也不是個善主,撅起大齙牙,還擼了袖子,胸口上露出一片黑毛,感覺膩歪。該出場了,我慢慢踱過去,訊問說:
“咋回事?”
宏成很規(guī)矩,板正了腰身,恭恭敬敬地匯報說,“支隊長,這套駕照有問題,和本人對不上?!?/p>
我接過來,瞄一眼。他媽的!瞎子都能看出來,照片瓜子臉,司機卻像魯智深。
“警官,不是這套,剛才拿錯了?!彼緳C招了。
“你一共幾套?”揶揄道。
馬軻作品:罌粟 紙本素描 55×75cm 1997
司機遞來煙,堆滿了諂媚和慫樣,辯解說,“是這!我和表哥一起跑車,他主我副,剛開始跑這條線,多有冒昧。表哥一路上不舒服,到定遠縣時,終于撐不下去了,疼得半死,自己下車去了醫(yī)院掛急診。喏,我剛接到的電話,他是闌尾炎發(fā)作,要做手術(shù)。這套駕照是表哥的,他臨下車時太慌忙,把我的拿走了。”——此時,周邊聚集了不少乘客,紛紛插嘴,對司機的供詞表示肯定。我不好與眾人為敵,但既然攔了下來,不鏟一下,實在也說不過去的。我振振有詞地說:
“拿錯了是你的事。”
“你可以打電話問我表哥嘛!”將電話遞了過來,態(tài)度抗拒。
“演雙簧?”
司機抱屈地砸胸脯,像個縣文工團的蹩腳演員,開始發(fā)動群眾,讓他們起哄架秧子。司機說,“我趕得急,等下一次再過來時,我一定帶上自己的駕照,給你審查審查?!焙瓿蓜恿舜郑咀∷亩?,“沒下次了,這次就得重罰,你這算是非法營運,掙黑錢?!彼緳C如同一條離了岸的魚,扭來扭去,哀求說,“我真是第一次跑這條線,手下留情呀?!?/p>
“嗬,第一次跑就知道上戰(zhàn)備路呀?”我問。
“我兜里真沒錢。原先帶的一點鈔票,都在定遠縣留給表哥了,不交押金,不給做手術(shù)?!彼緳C抗辯。宏成在這點上不踏實,不文明執(zhí)法,他一腳下去,踹在了司機的腿彎里。司機一趔趄,竟然單腿跪在了我面前。宏成叱道,“狗東西,咋跟支隊長講話呢,反了不成?”——喧嘩四起,有乘客在打口哨,更可氣的是一個小崽子還摸出手機來,對準了現(xiàn)場,準備拍照吧。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抄起強光手電,射在小崽子的臉上,給他個下馬威。
氣氛很僵。司機跪在地上,嘴里咩咩地呻吟。眾怒難犯,人眾我寡,這是個淺顯的道理,宏成不可能不明白。我有心放行,扣一輛沃爾沃簡單,但扣下幾十號乘客,算得上觸怒了天顏?!愀獾那闆r還是發(fā)生了,肖諦竟然從車上跳了下來,搜出了司機的夾包。肖諦暴怒地說,“撒謊吧!聽你一直喊窮,你這一趟的票款都藏在座椅下,不罰你罰誰?”說著話,瞎逼拉開了拉鏈,將一夾包的錢亮出來,捉贓似的。司機不演戲了,憤懣地說:
“罰就罰吧。不過,這些錢是我念了咒的,到你們的手里就成了冥亡錢?!?/p>
事發(fā)突然。
“三千!嗬,給你們吃藥去吧?!?/p>
司機一揚手,鈔票像一陣紅色的驟雨,從頭頂飄了下來。狗日的!逢山開路,遇水架橋,我們仨好歹也算經(jīng)見過世面的,卻沒料到會有這么難啃的一塊骨頭。司機念著咒,囂張地嚷嚷說:
“吃藥去!”
“買棺材板去!”
“上墳去!”
——老安說過的,這一身警服可以避邪,大鬼小鬼但凡見了,莫不屁滾尿流?,F(xiàn)在,我懷疑它失靈了,簡直不堪一擊,令人當(dāng)眾出丑。我眼睛紅了,惡從膽邊生,忙從衣襟下摸出一把銬子,扔給了肖諦。我怒斥說:
“銬了!連車帶人,帶回局里說話?!?/p>
“支隊長?”
肖諦在提醒我,別自說自話,作繭自縛。
“銬了狗日的!”
“白襯衣,夠級別!”他又說了一句。
“以前我穿過灰的,剛做了警察時?!蔽彝Ψ锤兴脑?,但不能不補漏,也不能聽之任之下去。我說,“你干么的?”
他說,“大家都退一步,予人方便,自己方便嘛?!?/p>
“我現(xiàn)在就可以拘你!”我警告。
“那是我小弟?!?/p>
他用下巴指了指沃爾沃上的司機。
“嗬,你闌尾發(fā)炎,不是在定遠縣做手術(shù)么?”我簡直快失笑起來了。不遠處,沃爾沃的乘客們將宏成和肖諦圍在垓心,快淹了他們。趁著機會,司機從駕駛室這邊跳了下來,一張一張地撿地上的鈔票。我管不了那么多,司機是魚骨和雞骨,眼前的這家伙才是一根牛棒子骨,如鯁在喉。我又講,“搞什么名堂,你敢公然抗拒執(zhí)法?”
這家伙說,“同志,我可不想惹事。”終于改了口。
“威脅我?”
“抱歉!哦,只想請你高抬貴手,趕快放行?!?/p>
“你一定有勾當(dāng)?!”
我問。
“呃,我要說自己帶了海洛因,冰毒,出土文物,想必你也不會吃驚的。黑吃黑,我應(yīng)該料到你這一點的?!彼恼Z氣低順,但態(tài)度決絕。有那么一瞬,我覺得被老安的靈魂附了體,嗅見了敵情,登時血管賁張,幻想像一只鷹隼似的掠過去,當(dāng)場擒獲他??衫习草p飄飄地溜了,只留下幻覺,讓我獨自應(yīng)對。末了,這家伙又講,“呵呵,我還可以說自己也是穿白
我重申一遍。
氣血沖上了天靈蓋,一時意氣,沒考慮到后果。這只手銬是從舊貨市場買的,中看不中用,只能做做樣子。但我的氣勢嚇倒了肖諦,他一個小協(xié)警,哪有不聽長官命令的。眾目睽睽之下,肖諦囁嚅一番,便開始了執(zhí)法行動。忽然,司機掙脫開宏成,像只兔子似的,身子一矮,跳上了沃爾沃。宏成和肖諦追攆上去,卻被一大幫乘客堵在了車門邊,開始你推我搡地理論開來。一場混戰(zhàn),完全理不清頭緒,我踱開幾步,隱在夜色中,考慮著如何收拾殘局?!槐緯现v,收拾殘局也是一門藝術(shù),我篤信這話。
這時,一只手摸上了我的肩,輕拍兩下。
這人說,“喂,借一步說話?”口氣是征求性質(zhì)的,并不令我反感。我擰身回望,瞧不清他的五官,沒特征,膚色比黑夜還黑,但從他嘴里噴出來的氣息,讓我反胃。我保持著一個警察的威嚴。我想,老安如果身處此刻,也會像我這樣將脊梁骨戳成一桿標槍的。我頷首,應(yīng)允了他的懇求。于是,這人用一種不太熟練的普通話說:
“哥兒們,和解吧!”
“同志!”我糾正說,“要喊同志。”
“嘿!這樣可就過分嘍,不太好玩呀?!薄纺镳B(yǎng)的!他居然伸出手,捋了捋我的領(lǐng)子,順了順我的領(lǐng)帶,還幫忙將胸前的警號擺端正。黑暗中,他咳了幾下,每一聲都心驚肉跳,好像他是個肺病患者。后來,他止住了咳,嘲諷地說,“白襯衣!一位三級警監(jiān),才帶了兩個小協(xié)警?”
我敷衍說,“拉不開栓!今晚全市大查,前頭還設(shè)了卡?!币r衣的,我在執(zhí)行公務(wù)。同志,你相信么?”
我回說,“人嘴兩張皮嘛?!?/p>
“我的確在跟蹤,是一樁部里掛牌的特大案,跟了幾千公里了,別壞了大事。”他努了努下巴,慨然道,“不能多講啦。嫌犯就在車上,多講的話,會露馬腳的?!?/p>
“你請便!”
“謝謝啦?!?/p>
“天下公安一盤棋,不客氣?!蔽抑t遜地說,喚回了宏成和肖諦,什么都不能講。
吃水不忘挖井人。
請閔志軍出來,當(dāng)然得一條龍伺候。取經(jīng),傳寶,透露一點內(nèi)部動態(tài)。害怕不熱鬧,我叫肖諦和宏成來作陪,條件是少說多輸,讓閔志軍高興。那天,吃了飯喝完酒,又洗了桑拿,傍晚時坐在了一家茶樓上,開始玩“干瞪眼”。我初識牌技,也不太上心,反正打定主意要輸給閔志軍,所以也不認真。不一會兒,閔志軍的桌兜里碼滿了鈔票,估計有五六千吧,樂得牙花子都翻開了,像抹了一層雞血似的。
閔志軍意猶未盡,遇上手氣順,誰也不樂意辜負自己。宏成說,我去去就來,千萬等我,今晚上打個通宵喲。肖諦也喊,我去方便一下,抱歉。我猜,他們準保下樓去找銀行了,玩砸了鍋,沒帶多少現(xiàn)金吧。閔志軍見四下無人,齒間含了一顆腰果,含混地說,“倆人誰呀?”我輕描淡寫,說泛泛之交吧。閔志軍態(tài)度不屑,俯身說:
“賣了你,你還替他倆數(shù)鈔票呢?!?/p>
我一時怔忡。
“為你好!以后,你少跟他倆交往,我鼻子一聞,就知道不是什么善茬兒?!本斓拿舾?,有時候很沒來由的,我猜。我故意打哈哈,說發(fā)小,人倒也不壞。閔志軍啐掉腰果,樣子嚴肅地說,“剛才他們在桌子下?lián)Q牌,出老千,你難道沒瞧見么?要不是看在師父和安玲的面子上,我懶得講。”
我點頭稱是。
“咋樣兒,和安玲發(fā)展到哪一步了?”閔志軍直入主題。
挺尖銳,我說過我是一個錯覺么。我嘿嘿一笑,打擦邊球,不想正面作答?!谖铱磥恚h志軍是代老安問這話的。他是老安的私淑弟子,有這個權(quán)力。閔志軍的目光像審訊,更像逼婚。我聊賴地說:
“警官,今晚敘舊,不談這個。”
“我調(diào)查過你,也接觸過你的前妻應(yīng)萍,認識她?!?/p>
“我?”
閔志軍眉頭一挑,正色說,“當(dāng)然!師父是什么人呀,你一進病房,師父就知道你會跟安玲發(fā)生些什么,所以叫我去查了查?!蔽乙汇?,遍體發(fā)汗。閔志軍露出雞血般的牙花子,漫不經(jīng)心地說,“呃,其實沒查出結(jié)果來,一個小知識分子,工校老師,你比較清白?!?/p>
“一向如此嘛?!?/p>
我自嘲。
“我還知道,那一陣你在鬧離婚。鬧得不兇,懶洋洋的,主要是你和應(yīng)萍的活法不同,沒什么實質(zhì)性的分歧?!遍h志軍仿佛在翻我的履歷,一頁一頁,內(nèi)容翔實。閔志軍又說,“不過你和應(yīng)萍分手后,師父就放心了,也私下里認可了你和安玲的交往。誰都有跌跤的時候,我是指你和應(yīng)萍。”
馬軻作品:呼吸 紙本素描 50×70cm 1998
我誠懇地說,“不算跌跤?!?/p>
“至少,你是凈身出戶吧?”
“我沒撕破臉皮。分就分了,又不會死人,但那一份感情不容玷污的?!?/p>
“師父也這么看?!?/p>
警官很肅穆。
我想起老安臥室墻上的那一只鏡框,忽然如墮冰窟。我猜,老安一定沒死徹底,他還在執(zhí)法,還站在墻上審視著家里的一切,還在掌控大局。我不語,一時間汗毛倒豎。閔志軍起身,給茶杯續(xù)了水,一副窺破了我全盤心機的樣子。我討厭眼前的訊問,便敷衍說:
“你知道安玲的綽號么?”
他挺好奇。
“小山口!”我八卦說,“安玲的綽號叫小山口。小時候,她在我們那條街上挺風(fēng)光的,人見人愛,像日本電視劇《血疑》里的幸子,山口百惠演的。我家和安玲是鄰居,我長她七八歲,她以前還喊過我哥哥呢?!薄@樣講的意思再明確不過了,安玲是我的發(fā)小,閔志軍你少跟我表演,別以為你是老安的弟子,就可以頤指氣使,充當(dāng)監(jiān)護者。
“那時候師父還在基層,一步步干上來的。”閔志軍開始順從。
“不過,用我現(xiàn)在的眼光看,小時候的安玲更像洛麗塔?!?/p>
“洛麗塔誰呀?”
“沒誰!”
“我是沒文化,你挺不客氣的。”警官苦笑。
我說,“等安玲念高中時,那一片街區(qū)拆遷,我和她家才分開的?!蔽覂?nèi)心鼓舞,又說,“聽說她爸病了,我去醫(yī)院探視,竟沒認出安玲來。簡直變化太大了,出脫成一個大姑娘了,但她還認得我,喊完一聲哥哥,臉就紅透了?!?/p>
“唉!剩女一個,挺累贅的?!?/p>
“什么?”
“師父害的?!?/p>
我不明所以。
閔志軍苦澀地說,“她爸的那一身臭脾氣,你可能沒領(lǐng)教過,但我倒是享受了不少。師父疼安玲,恨不得時時系在自己的褲腰帶上,俠骨柔情,英雄氣短吧。安玲天生美女,像瓷做的洋娃娃,身邊不差追求者,但過來一個,就被師父攆跑一個。好像他這一輩子做警察,就為了監(jiān)控女兒,寸步不離。一來二去,安玲被耽誤了,三十大幾了,連婚紗都沒披上。社會上管這種姑娘叫什么,剩女吧?”
“嗬,我小時候也險些被她爸揍過?!蔽覜]接他的茬。
“有這回事?”
“先銬了我,審?fù)暧址帕恕!?/p>
“說來聽聽!”
馬軻作品:噩 紙本素描 50×70cm 1999
我回憶說,“那時候,街角有一家上海照相館。安玲照完相后,照相館覺得挺漂亮,便放大了一張,用鏡框裝起來,掛在臨街的櫥窗里。哦,不算模特,沒這個概念,當(dāng)時人們也沒肖像權(quán)的意識。呵呵,整條街的男孩子都傳遍了,上學(xué)放學(xué),總要去上海照相館門前溜一圈,瞄一眼安玲,否則不踏實?!薄仪逦鸁o誤,類似的話也曾講給安玲聽過,但安玲早忘了,翻遍了家里的相冊,始終也沒挑出我描述的那一張。“我挺壞的,當(dāng)時是孩子王,領(lǐng)著一幫小子們?nèi)ピ覚淮啊6彀?,恰巧上海照相館晚上沒鑲門板,我用棉帽子裹了一塊磚頭,敲碎了玻璃,將鏡框偷了出來。你不知道,后來安玲的相片是整條街上的寶貝,誰想借看一宿的話,得給我敬貢,煙,奶糖,爆米花,手電筒,彈弓槍,什么都收,統(tǒng)統(tǒng)來者不拒。嗐,后來出了叛徒,把我給供了出去。安玲她爸銬了我,帶回了派出所,銬在了暖氣片上,蒸了半天。”
“安玲的相片呢?”
“花了?!?/p>
“挨揍了吧?”
我坦率地說,“沒法看了!邊角上全是黑呼呼的指頭印,很多擦痕,像一本翻爛了的字典。老安沒脾氣,也不想傷大人的臉,后半夜釋放了我?!?/p>
“你千萬要珍惜她!”
我不語。
“一定珍惜安玲!否則,我也不會答應(yīng)你的。”閔志軍忽然警告我,話很重,佛頭潑糞的架勢。見我不吱聲,閔志軍又說,“你現(xiàn)在是個接力手知道么?師父死了,把這一棒交給了你,你就要踏踏實實的,再別玩花活兒了?!遍h志軍啜一口茶,拍了拍我的肩,像老安還活著,彌留之際托孤一般。閔志軍可能喜歡貓玩老鼠的游戲,又問:“進展如何了?”
“你剛才說,我是接力手了?”
“對呀!”
“我干么要拿接力棒?”
“裝傻!你已經(jīng)站在跑道上了,不跑能行么?”閔志軍不悅,開始看表,還挑釁地問,“呃,聽說你已經(jīng)搬進去住了?”
我說,“沒你想的那樣。咋說呢,我跟安玲挺干凈的?!?/p>
“她是個好姑娘,連正兒八經(jīng)的戀愛都沒談過一次?!本俚挠?xùn)誡來得很及時,又像一種極高的賞賜,“呵呵,你抱得美人歸,又可以享受師父留下的三室一廳。真有你的!”
“的確如此!”我不能令他失望。
“安玲人呢?”
我也看看表,回說,“她說加班。呃,最近安玲瘦多了,連續(xù)加班,說市上要舉辦國際馬拉松比賽,忙得不可開交啊,有時還待在組委會包租的賓館里,家也不回?!?/p>
“嗬,我得走了。這場馬拉松,也把我們警察編排得不輕,我都一個月沒回過家了,老婆發(fā)神經(jīng),天天給我最后通牒。沒辦法,我現(xiàn)在得去值夜班了,晚上的交通壓力比白天更重。”閔志軍用茶水吮了吮嘴,噗哧吐在門后,像充了電,立刻精神了不少,“告辭了!”
我試探說,“你們大隊還不歸位呀?這么熱的天,要是去山上執(zhí)勤多涼快?!?/p>
“回不去了。”語氣截鐵。
“喲?”
“撤了!山上的卡口放棄了?!庇值?。
按了電梯,我陪閔志軍站在入口,等待進一步的信息。孰料,閔志軍攥著我的手,燦爛地說,“告訴安玲,我挺懷念她爸的。”
馬軻作品:陣雨 木板油畫 72×59cm 2000
“會的!”
“拿好你手里的接力棒!你也算替我分了憂,謝謝你!”
我啞然。
——這算不算釣魚?說了一大通廢話,喝敗了幾壺茶,皆是鋪墊。我釣的是最后一句答案:山上的卡口被警方放棄了。這一刻,我身輕如燕,真想寫一首抒情詩,用一連串的“啊”來表達內(nèi)心。但我忍下了,那不是我的風(fēng)格。我在茶樓的盥洗臺上凈了面,抹平頭發(fā),稍事休整。我看了看鏡中的自己,一如既往,沒什么變化,仿佛自己馬上就要登上講臺,開始新的一課?!葧r,在工校語文組的門后,掛著一面穿衣鏡,馬列嘴臉的老太太組長要求我們在打鈴前,務(wù)必整理衣冠,拔掉鼻毛,檢查牙齒(是否沾有飯后的菜葉),擦亮皮鞋。工校解散了,但習(xí)慣成自然。
“呀,汪老師!”
鏡子里踅出了一個女人,高瘦,膚白,V型領(lǐng),落落大方的樣子。她甩著手上的水滴,異常喜興。我掉轉(zhuǎn)頭去,頓了頓下巴,認可了這個身份。女人說,“您給我代過應(yīng)用寫作課呀,您不記得我,可我認識您?!薄业挠洃浕臎?,即便此刻站在講臺上,也不會認出這么一張俗臉。我含混地笑笑,隨口問了問對方。女人說,“哦,我是鐵路局委培班上的,現(xiàn)在做列車播音員呢,專跑上海。”我恍悟,忙說,“那你認識彭肖諦,搞后勤的彭老師,對不對?”
“我們都在等您哪?!?/p>
“在這兒?”
“對呀!就您剛才的隔壁包廂?!?/p>
狗娘養(yǎng)的!肖諦和宏成就潛伏在我身畔,我居然茫然無知,真像警官剛才說的,賣了我,我還替他們數(shù)鈔票呢。我心生不悅。播音員在前頭引路,我跨進包廂,見宏成和肖諦一人摟住一個女人,正在發(fā)牌。我不便發(fā)火,嘴里像塞了一只滅火器,怏怏地坐下。另兩個女人倉皇地站起來,沖著我笑,一口一個“汪老師”地叫。我有點師道尊嚴,回答也很勉強,讓他們接著玩,別停下。播音員忙著打圓場,介紹說,一個叫誰誰,另一個叫誰誰誰,都是委培班上的,同窗共讀過,我教過她們應(yīng)用寫作課,云云。
能看出來,三個良家婦女,發(fā)育成熟,身材魔鬼,見多識廣,恰到了令人魅惑的年齡。我猜,她們上有公婆,下有兒女,老公也不怎么地,否則不會去跑客運。我還猜,她們一定給家里撒了個小謊,說今晚有一個同學(xué)聯(lián)誼會,代課老師將出席,大家難得一見,等等。我請她們坐下,說大家別客氣,畢業(yè)以后可以沒大沒小,也沒什么規(guī)矩可言。
播音員率先來給我敬酒,酥言軟語,禮數(shù)有加,怎么攔也攔不住。沒錯!肖諦點的洋酒,價格不菲,他一向出手大方,尤其對女人。我喝完這個的,又開始喝那個的,像在給她們的試卷上打分,不偏不倚。很快,我就面紅耳赤,左右支絀了。這時,肖諦站起來對播音員耳語了一番。后者頻頻點頭,仿佛自己得了高分。肖諦叱道:
“快去!一定陪好汪老師,否則我罰你,扣你小費?!?/p>
小費?
我怔忡一番,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我了解鐵路這個行當(dāng),說話腔調(diào)一樣,公檢法自成一體,和地方?jīng)芪挤置?,簡直算得上一個獨立王國。在這座城市,我們把鐵路職工叫“鐵賊”,或者叫“鐵路猴子”,挺鄙夷的。尤其跑客運的這一撥兒。在寂寥的路途上,列車員們放養(yǎng)開了,無拘無束,像鉆進了一輛欲望的機車。她們喜歡開一些挺葷的玩笑,眉來眼去,爭風(fēng)吃醋,釋放身體中的情欲。但我壓根兒沒料到,肖諦還付給她們小費,仿佛她們是一件件帶了體溫的消費品,隨叫隨到,可任意享用?!趩氏窬凭珟淼南粒淮绱绲乜刂屏宋?。我播下了龍種,卻收獲了一堆跳蚤。我不敢去想自己先前站在講臺上的樣子,那時候月白風(fēng)清,此刻卻面目猙獰。是的!這是一種錯覺,我敷衍的笑,事實上也是一種罪愆。
宏成攤開巴掌,貼在播音員的屁股上,一把搡進了我懷里。
播音員趔趄一下,身子栽過來,令我猝不及防。她不客氣,坐在我腿上,還摟住了我的頸子。肖諦起哄說,“喂!先暖暖場,你給汪老師表演一下,就剛才的那個橋段?!辈ヒ魡T干咳了幾聲,遂用標準的播音腔說:
“各位旅客,由北京開往阿富汗的T911次列車,馬上就要發(fā)車了。請各位旅客提上別人的行李,帶好別人的老婆,抓緊時間上車……?!?/p>
她重復(fù)了三遍,字正腔圓,漸入佳境。宏成笑噴了。肖諦也表情詭異,這一切都是他導(dǎo)演的。我猜。播音員吮了吮喉嚨,又接續(xù)說:
馬軻作品:面容 布面油畫 59×72cm 2000
馬軻作品:肖像 布面油畫 90×72cm 2000
“……,本次列車不檢票,也無剎車系統(tǒng),隨時都可能遭雷劈,也可能發(fā)生追尾事故,請廣大旅客提前留好遺書,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本次列車全程無水,也不提供洗手間等設(shè)備,請你們盡情吐痰,隨地大小便?!?/p>
場面嘈雜,沸反盈天?;秀敝?,我像一只人偶,站在空荒的講臺上,不知所措。播音員給我喂酒,不用杯子,用她冷冰冰的口唇。我噙著一口毒液,知道什么是飲鴆止渴。末了,播音員又開始工作:
“本次列車是時代先鋒號,一站抵達,不售回程票。這和人生的規(guī)律大體一致,有時就是回不去了。各位旅客,本次列車將經(jīng)過石家莊、鄭州、洛陽、西安、蘭州、敦煌、烏魯木齊和喀什,還將經(jīng)過社會主義、封建主義和部族長老的廣袤土地,讓你盡情穿越,回到從前,充分領(lǐng)略時光穿梭的美妙體驗,進而熱愛我們已經(jīng)擁有的幸福生活,……
下面進入娛樂時間,本次列車將首先播放歌曲《好日子》,請欣賞!”
這首歌被播音員篡改了,一塌糊涂。她像一只母獸,騎著我的腿,仿佛我是一臺機車,轟鳴開來。他們都醉了,一個個地跑過來牽馬拽鐙,將我的雙耳當(dāng)成了駕駛儀,來去撥轉(zhuǎn),左顧右盼。在“我”的牽引下,他們首尾相銜,排成一列火車的形狀,游龍擺尾,大呼小叫,極盡癲狂。我翻了臉,惱恨地將播音員扔在地下,像卸下了一塊肥肉。肖諦愣怔地說:
“你砸場子呀?”
不吱聲,我將一杯酒端起來,澆在肖諦的頭頂。這還不算,我又摸出打火機,按出火苗,對準了肖諦。肖諦扶了扶眼鏡,一臉破敗。我嗔怒說:
“瞎逼!信不信,我點你天燈!”
“嘿,犯不著這樣嘛。”宏成過來拉架,用胳膊肘將我和肖諦格開,怕起沖突。肖諦擺擺手,將三個鐵路妞轟出了包廂,這才拿起面巾,揩了揩頭上的酒液。肖諦說,“你不給面子呀!”
我咆哮,“擱著正事不弄,你們倒腳踩西瓜皮,一溜二凈了?”
“他是個敗類!”
“誰敗類?”
肖諦赳赳然地說,“閔志軍!媽的,絕對是警察當(dāng)中的敗類,我不屑他。”末了,肖諦又振振有詞地說,“別看我們作過奸,犯過案,手腳都不干凈,但我還是看不起他。他像我的一根鼻毛,一個噴嚏就打沒了?!蔽也幻靼仔ぶB的這一股怨氣從何而來。宏成卻打圓場說:
“瞎逼醉了!他就這德行,你知道的?!?/p>
我究問說,“晚上你們才和閔志軍見第一面的,對不對?”
“對呀?!焙瓿傻?。
“沒錯?!毙ぶB也說。
“哦,那我真鬧不懂了,你們咋對閔志軍有這么深的成見?”我問。
“沒成見?!币粋€回說。
“不順眼!”另一個慨然說,“這家伙身上有邪氣,不是一路人?!?/p>
我抽身離開,不想鬼混,也不想辯白。
午夜已過,街上的風(fēng)帶走了白天的人群與喧囂,天遠地闊,氣溫變涼。我沒打車,一個人踽踽而行,穿過幾條街區(qū),終于來到了老安單位的家屬院。門房認得我,沒檢查,只瞟了我一眼。像老安說的,警察這個詞避邪,整個大院里林木森森,鴉雀無聲,偶爾可以見到一兩只野貓在墻影下踱步,雍容得像一位古代的嬪妃。我按了樓層,讓電梯將我搬上去,在黑暗中摸出鑰匙,準備開門。
馬軻作品:街景 木板油畫 59×72cm 2000
這時,我的腿被一雙手摟住了。
我驚出一身汗,跳開幾步,頭頂?shù)母袘?yīng)燈霍然亮了,將安玲送在了我面前。——我不能丑化她,但千真萬確的,安玲像一只被丟棄的爛麻袋,躺在地上。一屜兩戶,幸虧隔壁的鄰居在外掛職,不經(jīng)?;貋?。安玲的身子呈一個直角,倚在墻上,雙腿像面條似的癱軟,閉了眼,兩手正在空氣中抓來抓去,喃喃地喊著我的名字。
她醉了。嘴巴里噴出的氣息,能讓一根火柴點著,也能爆炸。
交往這么久了,我了解安玲不會喝酒,體質(zhì)過敏不說,老安的嚴厲監(jiān)管也是一個方面。有一回在醫(yī)院附近的甜食店,安玲吃了一碗酒釀的圓子,臉呈桃紅,第二天才恢復(fù)常態(tài)。當(dāng)時我打趣說,瞧!不用化妝,標準的“小山口”嘛。眼下,安玲感覺到了我,掙扎著想拽住我,但渾身乏力,幾次都跌倒在地。一個平素里落落大方、妝容齊整的公務(wù)員,此刻卻丟盔卸甲,一身狼藉?!獘尩模∥也虏怀鲞@個夜晚發(fā)生過什么,但眼前的安玲就是真相的一部分。
“鑰匙丟了!”她含混道。
“沒關(guān)系!”
“我流血了么?”忽然間,她瞇縫起眼,詭譎地問我。
打開門,我攔腰抱起她。我將安玲擱在浴盆里,扔掉鞋子,扯掉衣服,溫水沖了幾遍,才收拾停當(dāng)。她已經(jīng)睡著了,輕得像一根蘆葦,鼻子里發(fā)出均勻的鼾聲。我將安玲裹在毛巾被里,送在臥室的床上。按我的經(jīng)驗,宿醉后的救贖之道就是一場踏實的睡眠,方能重回生天。我掖好被角,將臺燈調(diào)到了微暗,讓她一睜眼就能認出是家,不再害怕。剛要回身出門,安玲忽然驚醒了,一把攥住了我,吃吃吃地發(fā)笑。笑聲冷寂,壞壞的,只不過是醉酒后的一種余韻,我沒必要去計較。安玲迷蒙地說:
“我是個傷病員了吧?我流血了,一定的!”
我拍拍她的臉頰。
安玲說,“真的!那顆衛(wèi)星掉下來了,一直尾隨我。哎喲,街上那么多人,它不找別人,偏偏盯住了我,我恐懼極了。我開始跑,黑燈瞎火地跑,但它在我頭頂,想擺脫也擺脫不了。后來,我就一頭栽倒了,我不知道是自己摔倒的,還是衛(wèi)星砸中了我。我鮮血淋淋,流了好多的血。我是不是快死了呀?”
“乖!你現(xiàn)在在家里?!?/p>
“衛(wèi)星呢?”
雞同鴨講!但我會沉住氣,繼續(xù)對付安玲的這種癔癥和夢話?!翘煸诰W(wǎng)吧,查完巴菲特后,我順便查了衛(wèi)星或小行星撞擊地球的相關(guān)文章。我記得最新的一條說,如果你生活在英國、美國和中國,那你現(xiàn)在就應(yīng)該做好準備了,不光廢棄的衛(wèi)星,更可能是小行星要來做客,不歡迎也不行。
百度說,開發(fā)“NEOimpactor”軟件的英國南安普敦大學(xué)做了一個排序,結(jié)果顯示,地球面臨外星球撞擊的威脅,越來越被認作是人類面臨的最大的自然災(zāi)害,就人口損失而言,美國、中國、印度尼西亞和日本面臨的危險最大。
我還記得資料說,這種規(guī)模的星球撞擊是6500萬年前,造成恐龍滅絕的主要原因——一顆直徑達到10公里的星球,以每小時2.5萬英里的速度撞擊地球,其產(chǎn)生的當(dāng)量達到了1億噸,相當(dāng)于廣島原子彈爆炸當(dāng)量的5000萬倍,足以讓地球化為灰燼。不過,地球之所以從那時起一直能避免這種災(zāi)難,多半是因為木星的引力區(qū)減少了我們遭受星球撞擊的概率?!擦徉陌l(fā)問,樣子殷勤。可我不能對一個酒精深重的人大談科學(xué)吧,尤其在午夜。我從講臺上被轟了下來,教師的職業(yè)對我關(guān)上了大門,不得而入。我哄著安玲,催她閉眼,但衛(wèi)星的話題像一針清醒劑,令安玲始終欲罷不能。
“衛(wèi)星呢?”
我說,“乖!它就在樓下院子里。等你睡醒了,會看見它的。”
“哦!難怪窗外這么亮,原來是衛(wèi)星呀。”醉話連連,安玲瞥一眼窗外,唇紅齒白地說。事實上,夜色正濃,冷凝似鐵,猶如進入了洪荒年代一般。“它不追我了,它知道一定認錯了人?!?/p>
“它是近視眼,八萬度,忘了戴眼鏡?!蔽彝嫘Φ?。
“你上來,陪我躺下!”
“干么?”
“并排躺下,我們一起看衛(wèi)星吧?!卑擦嵴f。
她挪開了半米,將一側(cè)的枕頭拍平,巴兮兮地瞧我。禁錮良久的警察的女公子,一貫矜持的小公務(wù)員,開始眼中放電,迷離地盼著我?!抑罆羞@個時刻的,卻不想趁人之醉辦了她,留下糾結(jié)的遺憾。我有過短暫的婚史,也有經(jīng)驗,但和安玲瓜葛上以后,我和她的親密接觸僅限于肩胛以上的部位。偶爾欲火纏身,我手上用強時,安玲總要翻臉,還砸碎過老安收藏的一只青花碟子。
媽的!我太絮叨了,我想說安玲屬于一個正經(jīng)姑娘,她在老安的蔭蔽下,始終蜷縮在一只蚌殼中,不肯打開。她說過的,她要將自己的身體保留到婚禮的那一夜,再和盤托出?,F(xiàn)在,我拗不過安玲的眼神,蹣跚上去,和她并排躺在床上,覷望著黑乎乎的天花板,忍不住暗笑。
“你騙我,你還說掉在了太平洋里?!?/p>
我說,“要焚香沐浴嘛?!?/p>
“它真的在外邊?”
“對!”
“干么不進來呢?”
“它在醞釀,怕驚嚇了你?!蔽掖鸱撬鶈?,像幼稚園里的傻孩子。
“那么,”安玲忽然將我的手捧起,擱在她的胸脯上。我的手蘇醒了,能摸見她滾沸的心跳與發(fā)燙的皮膚下低低的咆哮。安玲按住我,不許動。我漸漸明白了,那不是心跳,而是一種慌亂、驚悚、悸悸不安和長夜難眠。安玲又懵懂地說,“那么,就請它進來吧!”
“干么?”
“我是個很貪心的人,我不想讓別人發(fā)現(xiàn)它。我要么獨霸,要么干脆放棄?!卑擦嵩幟氐卣f,“趁著黑夜,誰也不知道,快請它進來!”
馬軻作品:等待 布面油畫 200×143cm 2001
話未落地,安玲忽然翻身而起,一下子騎坐上來,扼住了我身體的關(guān)鍵詞。在黢黑的夜里,安玲像一幅剪影,頭發(fā)甩來甩去,咬牙切齒的。我沒有一絲精神準備,猝然上陣,一切都潦草極了……。后來,我俯在安玲上頭,見她慢慢的偃旗息鼓,終至一語不發(fā),像一爿浸水的瓷器。我結(jié)束了,草草地下來,又躺在安玲的身畔,覺得兩個人的體溫逐漸涼了下去。我摸摸安玲的頭發(fā),仿佛被一個夢境淪陷了。這時,安玲輕語說:
“我安靜了!”
吻了一下她的發(fā)梢。
“真好!”安玲用泄洪般的口氣說,“我終于安靜下來了。我樂意被那顆衛(wèi)星砸中,我樂意栽倒在你懷里?,F(xiàn)在,我終于擺脫了我爸的糾纏,可以睡個好覺啦?!?/p>
一股不穩(wěn)定的電流穿過我,我足足亂了一秒鐘。
“我被砸中了,也不害怕?!?/p>
“快睡吧,你醉了!”我丟開她,掖好了被角。
“我流血了!”
我驚了一下。
“流血了,我下面。”安玲疲憊地蜷起來,翻了個身,滾向了另一側(cè)。嘴里仍嘟囔說,“沒關(guān)系!反正我被砸中了,我還把它藏了進去,再也不怕了?!?/p>
——悄悄踅了出來,我鉆進浴室里,找見了安玲流血的證據(jù)。
星點的血跡,猶如斑斑梅花,濺開在我皮膚上。我一時空白,不知它是一份隔世的遺產(chǎn),還是偶然的邂逅。我蹲在浴室中,任冰冷的水柱澆在頭上,一再擊打我。我終于懶得去究問,也不愿聽見答案。我清洗完自己,沒開燈,悶頭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腦海中昏黑無垠。
我點了煙。霧障仿佛我一直以來制造的錯覺,群山般的慫恿著。
我陷在昏暝中,嘴巴都苦了,又點了一支煙。我不去究問,但今晚的一切像電影在慢慢回放,細節(jié)清晰,感受如新。電話響了幾聲,我竟然沒留意。待停聲時,我才撲了上去,拿起了聽筒?!獊黼婏@示,這是我母親家的座機。我給我媽留過安玲家的號碼,怕她有個萬一,也怕我偶爾關(guān)了手機。
“是我!”
我聽出來了,應(yīng)萍。
“抱歉!這么晚了,我猜你還當(dāng)夜貓子呢,就給你試著打一下。”應(yīng)萍口氣淡定,全然沒有怨懟和冷漠。應(yīng)萍說,“嗨!老太太跟秧歌隊去旅游了,央我過來住幾天,給她的花澆水,給她的貓喂食。我不想叫她看破,讓她替你犯愁,索性就答應(yīng)了?!本€路上有貓咪的叫聲,應(yīng)萍懶洋洋地說,“號碼就寫在手邊的紙上,老太太記的。我想試一試,果然你在。”
“你先前就試過?”
“對!”
我啞默了片刻,“你也不問問,我現(xiàn)在在哪?這是誰的電話?”
“我取消了計劃?!?/p>
“什么?”
“白癡!”應(yīng)萍又開始搶占上風(fēng),咄咄逼人。應(yīng)萍說,“我本來去進貨的,但南方發(fā)了洪水,我取消了?!睉?yīng)萍避而不答,也不顧及我身處何方,在哪里棲身,只管像一只報信的鴿子,咕唧咕唧說著自己。“也好!留下這一段時間,我要整理一下自己,看看也搞清了這老家伙的慈善午餐。我阮囊羞澀,給你幫不了太大的忙,只能贊助卡上的這一點,輕如鴻毛,你就勉強笑納吧?!睉?yīng)萍發(fā)笑。我能想象出她樂不可支、花枝亂顫的樣子。我又說,“埋葬費,名目雖不好聽,但確是一筆真金白銀?!?/p>
馬軻作品:九朵玫瑰 紙本素描 50×70cm 2001
“媽的!你這是叫我葬夫擺闊吧?!?/p>
應(yīng)萍叱道。
“呵呵,葬你應(yīng)萍那兒,我心甘情愿。”
“喂,出什么事了,究竟?”
“平安無事?!蔽艺f。
——擱下電話,我摸出煙,按開打火機?;鸸忮藻?,忽然看見安玲站在客廳門口,冷寂地盯視著我。我燒了手,慌忙站起來。我無從辯解,思維麻木。不待我開口,安玲沉郁地說:
“我爸都聽見了?!?/p>
“什么?”
“下午我去了墓地,給我爸燒了香,我還許愿說,我要嫁人了?!卑擦崞嗳灰恍?,“我在酒吧喝醉了,還以為我爸說的都是鬼話呢。”
“你爸講什么?”我落寞地發(fā)問。
“喏!”安玲蕭索地抬手,指了指陽臺。安玲說,“人在做,天在看!其實,我爸根本沒死,他還活著,他聽見你剛才的話了?!闭f完,安玲回撤身子,隱進了臥室,門鎖嘎達一聲。
驀地回眸,我發(fā)現(xiàn)老安的一身警服掛在晾衣架上,樣子干癟,空空蕩蕩的。
一連兩天,我根本沒下樓。
甚至連窗簾也懶得拉開,電視也沒看過,手機我倆究竟錯在了哪里,有多錯,還有沒有挽回的可能?!?/p>
我的腦袋腫了一圈,低語說,“明天好么,還在那家茶樓?”
“我不在乎!”
“這么晚了?!苯醢?。
“你一直是夜貓子?!?/p>
“拜托!”
“哦,今天路過工校,看見他們敲鑼打鼓的舉行掛牌儀式,我知道沒你,你和工校也分手啦?!睉?yīng)萍居高臨下地說,“我不是在安慰你,也不計較你旁邊是誰,現(xiàn)在睡在哪一張床上。只想告訴你,我還是放不下你,在意你?!?/p>
我的喉嚨里有一團液體忽然破了。我低聲回說:
“我也一樣!”
應(yīng)萍說,“我知道的,你其實離我不遠,都在一個世上?!?/p>
“你像個親人?!?/p>
“所以我這么冒昧!”
“……,我還記得你的生日,應(yīng)萍,這當(dāng)然廢話?!蔽覠嵫饔浚鋈辉崎_霧散地說,“我想告訴你,我有一張銀行卡,密碼是你的生日。我在上面存了幾十萬。萬一我出事的話,這張卡就是你的,你自己作主?!?/p>
應(yīng)萍諷刺說,“發(fā)了?還是吃的軟?”
“埋葬費!工校的?!?/p>
“呃,你能出什么事,口氣怪怪的!”
馬軻作品:雨 布面油畫 200×143cm 2001
我不打算坦白,遂佯笑說,“我知道巴菲特了,也不接聽。我怕光,怕嘈雜,怕忽然有人來敲門。每次醒來時,我都會貼在窗口,從縫隙間瞭一眼小區(qū)外的街道。往往是下班高峰期,世上的人們都在按部就班、一日三餐、生老病死。媽的!我看不見一張笑臉,只瞥見一條條影子匆匆來去,像幻燈片。夕光落在街樹上,一群麻雀沒心沒肺地亂飛,十分討厭。
地鼠一般,我吃光了冰箱里的東西,安玲留下的麻辣鳳爪和武漢鴨脖,一包雨潤火腿腸,七八包榨菜和幾碗泡面。我打算和安玲媾和,面對面,開誠布公地談?wù)勎液蛻?yīng)萍、應(yīng)萍和她以及我和安玲之間的糾葛,但掛了無數(shù)次電話,安玲拒接,后來干脆關(guān)了機,泥牛入海一般?,F(xiàn)在,我好歹明白過來了,我短暫的寄居蟹似的日子該結(jié)束了。
我要滾蛋。安玲的冷漠就是一紙最后通牒,我不傻。
當(dāng)初,從應(yīng)萍那里被逐出門時,我還拎了一只拉桿箱。粉紅色,雙鎖,密碼也是應(yīng)萍的生日。記得這還是我和應(yīng)萍剛處對象時,參加了一回旅行社,在香港銅鑼灣買的。我搬出箱子,攤開在客廳地板上,將自己的雜七雜八統(tǒng)統(tǒng)搜羅出來,慢慢裝填。收拾完,我扭頭看見了晾衣架上的“老安”,——身形皆無,心魂早散。老安現(xiàn)在以一件警服的樣子,形銷骨立地站著。
我默念說,安叔叔,真抱歉!
“老安”的衣角動了動,肩胛一聳,像聽懂了我的懺悔。薄暗中,我駭然萬分,頹坐在沙發(fā)上,心里掙扎,想給自己攢起最后一點點勇氣。我想起老安臨終前下的咒語,避邪!我忽然現(xiàn)出慌亂,失了三魂,丟了六魄,膝蓋也頓時發(fā)軟。我猜想,在我和“老安”之間,一定擺著一張無形的講桌,他在布道,而我至今也不能花落蓮出,技成出徒。
這時,來了一條短信。肖諦說:在安玲家樓下,快下來!??!
疾疾而走,哐啷一聲碰了門,我才清醒過來。夜風(fēng)撩人,暮色混沌,又是一個平淡的世上的夜晚。我終于將“老安”鎖住了,鎖在了這扇門內(nèi)。我有點咸魚翻身的后快?!也磺宄谔颖苁裁?,但我知道自己始終是一個錯覺,變形,扭曲,齷齪,我想逃離自己身上的這個幻影。出了樓門,我心虛,一直喘息無定,腳步踉蹌。我聽見對面的桑塔納在摁喇叭,宏成和肖諦在招手,不停催我。
車子駛出了家屬院,停在僻靜處。
“干么?”
鎮(zhèn)定下來,我問了一句。
“上山呀!”
“……,我退出了,”我不唐突,我想我說的夠認真的了,我重復(fù)了幾遍,“今天開始我洗手不干。誰要是再把我推進這一堆污泥中,我就跟誰沒完?!睉B(tài)度截鐵。扔下這句話,我打開車門,邁出了腿。
“汪兵!”
肖諦聲音響亮。
遲疑中,宏成和肖諦從前排座位上抬身,嬉皮笑臉的,竟然在給我敬禮。我不覺一愣,見他們身穿嶄新的警服,頭戴大蓋帽,腰扎武裝帶,一副鳥槍換炮的得意樣。我不免躑躅,四下里覷望,幸虧周圍無人。我有點乏力,眼神一花,像身體中的一塊玻璃被打碎了,分崩離析。宏成說:
“媽的!這年頭只要肯花錢,別說警服了,我連將軍的制服都能搞來。挺襯我的,呵呵,還是白襯衣,三級警監(jiān)喲。”
肖諦嘟噥說,“汪兵,你別這樣看我,怪瘆人的?!?/p>
“你們走吧!”我說。
“三人成眾,給你也買了一套。”宏成道。
“呵呵,現(xiàn)在我們仨絕對的正規(guī)軍,誰也拿我們沒轍兒?!毙ぶB跑下來,賊頭賊腦的,撐不起那一身警服,仿佛衣襟下藏著一個鬼。肖諦勸服說,“剛才小試身手,我和宏成開著警車,大模大樣地進了公安局的家屬院,愣是沒被攔下,連門房的保安都給我們行禮了。走吧,今晚上我們仨直取南山,美美干一票,大開殺戒!”
我怒道,“瞎逼,快滾!”
“干么翻臉?”
“滾蛋!”
——我舉起胳膊,欲將手機砸在肖諦的頭上。孰料,電話卻莫名地響了起來。應(yīng)萍!我沉住氣,慢慢踅到了一邊,開始接聽。應(yīng)萍哭咽不止,聲音絕望,淹在了一片恐懼當(dāng)中。還沒講上幾句,我早已魂飛魄散,汗毛倒豎。我請應(yīng)萍別哭,快告訴我地點,快告訴我賓館的房號,又簡單追問了一些細節(jié)。掛了電話,我撲向桑塔納,打開引擎。
車子疾馳,在沖向市內(nèi)一家名叫百合花的賓館途中,宏成和肖諦在后面扳住我的肩,大驚小怪,問這問那的。進入市中心,在一處十字路口遇見紅燈,我踩住剎車,暴怒地告訴他們:
“應(yīng)萍被綁架了,應(yīng)萍!”
“誰干的?”
我懈怠地回答,“那個警察中的敗類,閔志軍。你們眼里有水,我才是瞎逼呢?!薄堑?,此處我刪去了閔志軍的同伙:安玲!
“憑什么綁應(yīng)萍呀?”
緘默。
“消息可靠么?”宏成也來煩人。
我說,“那個敗類沒收了應(yīng)萍的手機。應(yīng)萍剛在洗手間里偷偷打的,包里還有另一個電話?!笔乱阎链?,我忽然像一座水壩垮了,不覺淚下。我倉皇地說,“我得去救應(yīng)萍,不該讓她一個人面對?!蔽疫煅什恢?,絮叨說,“我不能讓應(yīng)萍一個人面對,我發(fā)誓!”
“要報警么?”肖諦忽然問。
“當(dāng)然!”
“不用,”宏成慨然道,“咱們就是警察?!?/p>
——沒等我察覺,宏成忽然打開了車載警報,登時警笛大作。我一轟油門,閃電似的闖過路口,撲向了閔志軍和安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