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夢驚駭我,用異象恐嚇我。
——《圣經·約伯記》
我把刀具小心地放入公文包里,那是一把長約七八公分純黑的蝴蝶牌單刃刀,然后把公文包夾在腋下,出門前習慣性把頭探出窗外,看了一眼天空。天是蒼青色的,低沉、抑郁、灰暗,像隨時會掉下來一大堆煤屑。奇怪,我怎么突然會想到煤屑這個詞,這座南方的城市已經很多年沒有人燒煤了。我又穿過客廳,輕輕地打開房門,看了一眼妻子。她只把一張彎曲有致的背影對著我,我不知道她還在熟睡還是已經醒了。我知道她恨我,但她不知道我有多么地愛她。
下了樓,我看到大街上一片混亂,我必須穿過的那個十字路口出了車禍,兩架大貨車在路中央緊密親吻著,它們抱得很緊,一副任誰也別想拉開的架式。還有七八輛小車或車頭凹陷或四輪朝天地橫在路口和翻在綠化帶上。因此我沒去車庫里拿車。來到那個路口,除了我,四條寬闊的大街全部空無一人,只有水泥柱的鐵架上的紅綠燈變幻著詭異的顏色,一閃一爍。我感到很驚奇,但沒有停下腳步,這條路不可能來公交或出租車,我要去另一條街打的。往前走了大約三百米,來到一座高架橋上,我聽到下面十分嘈雜,吵吵嚷嚷聲不斷,低頭一看,下面的鐵軌兩旁圍聚了不下幾百人,鐵軌路基下的荒草和灌木叢中拋滿了橫七豎八的車廂?;疖嚦鲕壛?!醫(yī)護人員在抬擔架,兩旁的人群卻很冷漠,抱臂觀望或交頭接耳。我想我應該下去幫忙抬一下傷員,我看了一下表,已經八點五十,只有十分鐘就到上班時間了,只好作罷,急急忙忙地往單位趕去。街面上還是看不到一個人,也沒有一輛車,只有凄冷的,像深秋的黃昏時的長風撲面而來,冷得我有些哆嗦起來,縮著脖子,弓著腰,攢足暗勁繃緊身子,生怕自己像一片落葉那樣被吹走,卷進裸露著蓋子的下水道里。我起先并不著急,一邊走一邊從公文包里掏出那把刀具把玩,仿佛那把刀是個暖水袋,手伸上去一摸上全身就熱乎起來了。也許街上太寂寥,太靜,像深夜一樣,而且又太詭異,說實話,我繃緊了身子后背還是涼颼颼的,我就像在穿越一片亂墳崗,街道兩旁的房子就像高大挺立的墓碑一樣,讓人心里發(fā)怵,手里握著一把刀可以壯膽。我慶幸出門前帶了一把刀。我一走一邊想,我為什么會帶一把刀出門呢?家里怎么會有一把這樣的蝴蝶牌軍刀呢?我認得這是美國三角洲特種部隊配備的軍刀。年輕的時候,確切地說是上大學之前,我是個軍事迷,喜歡研究各國軍隊的裝備。除了在雜志上和影視里,我從沒見過真正的蝴蝶牌軍刀,所以我不知道手里這把是不是贗品。即使是贗品,仿真度也是蠻高的,到了足以以假亂真的地步。我努力回想是什么時候買的這把刀,我退出軍事發(fā)燒友已經多年了,難道是我的朋友肖鷹送我的?不可能,高中畢業(yè)后他參了軍,我就再也沒見過他。
走到郵政大樓前的廣場時,突然那上面的大鐘哐當哐當?shù)仨懥似饋?,嚇得我一個激靈,趕緊把刀塞進公文包里。正九點了。這時我突然想起今天十點公司有重要的高層會議,九點半前必須要趕到。于是我把包往左腋下一夾,飛快地往單位跑去。我跑得很快,像一列動車那樣快,兩旁的高樓和樹木嘩嘩啦啦往后退。我看到街道上加入進來了很多人。這些人也在跑,有男的,也有女的,他們也是趕去上班吧?有兩人比我跑得還快,冷不丁從我身后往前躥去,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我一路飛跑,后面響起很多雜亂的腳步聲啪踏啪踏地追趕我,于是我跑得更快了??墒俏遗苎脚?,越跑越不對頭,平時從家里到公司走路也就是二十分鐘路程,我已經走了十分鐘,又跑了不止十分鐘,不僅沒看到公司大樓,反而周圍的環(huán)境更讓我陌生了。我像是跑到一個從來沒有到過的地方了。從家里到公司,我走了整整八年,難道會錯嗎?可這里除了一幢大樓,全是一片廢墟,到處殘垣斷壁,磚瓦石礫,就連那幢大樓也像煙熏火燎過,一半漆黑,一半暗黃。這種毀壞程度不是強拆能干成的,難道發(fā)生了戰(zhàn)爭,遭遇過空襲?我抬頭看了看天空,天色更加灰暗,遠處濃煙滾滾,空氣中傳來一陣陣濃烈的硫磺味,嗆得我鼻子和喉嚨癢癢的,直想咳嗽。
就在我疑惑不已,或者說驚魂甫定時,我看見徐總提著一個大旅行包從那幢大樓里出來。他年屆六十,膀圓腰粗,挺著便便大腹雄糾糾地走過來。他的身后沒跟一個隨從。平時他出去都是一干人馬,前呼后擁。我來不及細想,趕快迎上去,幫他拎包。他也不客氣,順手就把包交到我手里。他的表情很淡漠,既沒有對我遲到的不滿,也沒有對眼前景象的驚訝。他又遞給我車鑰匙,讓我去車庫里拿車。我問,不帶司機嗎。他說,我就信得過你,你開車,我們去大嶼島。我想,今天公司不是有高層會議嗎,怎么徐總反而要出門,難道他不主持會議?我接過車鑰匙后有些猶豫和遲疑。我不想去車庫里取車,更不想去遙遠的大嶼島。我去過一次那個島,它在本省一個很偏僻的縣級市,有八九個小時的車程。
我把車開到徐總面前停住。我下車,繞過車頭,給他打開副駕座車門,右手搭成一個穹頂,讓他進去。我知道他從來只坐這個位子。他彎腰進車里時,我看到他原本光亮的頭頂一片皺褶,布滿了一塊塊牛皮癬一樣褐色的老年斑。我皺了一下眉頭,一股惡心感從心底里涌出。為了掩飾惡心,我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趕緊關上車門。我是總公司秘書科主任,只對徐總負責,至今已經整整八年,給他寫過一人多高的報告,講話(演)稿,那些文字若按字數(shù)換成文學作品或者學術論文,我早已著作等身了。同樣,像今天這樣給他開車門關車門也不下萬次了。以前我從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的感覺,而是樂得屁癲癲地為他跑前跑后,哪怕熬通宵寫材料也勁頭十足。當年是他把我從下面分公司宣傳科的一個小科員提到總公司給他當秘書的,那時的風光羨煞了多少同事,就是總公司的筆桿子們也無不妒忌死我。說實話,開始幾年我對他很感激,很敬重,逢年過節(jié)我都要去他家走動走動,表表忠心,而他也似乎一直把我當心腹,公司的家里的事都叫我,特別是公司的人事安排,有時也征詢我的意見,這讓我感覺到很受信任,而且也能讓別人感覺到我在公司的分量。但這種情況到了第五年我就有些受不了了,我長年熬夜已熬得面黃肌瘦,頭發(fā)脫落,眼袋腫得像只豬尿泡,在我后面進秘書科的同事一個個都出去成一方諸侯了,只有我一個人還在總公司大樓里服待這個老頭兒,鞍前馬后,奴顏婢膝。我曾經暗示過徐總很多次,應該放我下去了,但他總笑呵呵地說時機還不成熟,等時機成熟一定會放我去一個好位置。這一等就等了三年。我有時止不住想,是不是我服侍這老頭兒太盡心盡力了,他舍不得放走我?早知這樣,倒不如早先給老頭子搗點鬼,興許早就被放下去了??赊D念一想,那樣放下去會是個有好果子吃的地方嗎?他這種鐵腕狠毒的人物,跟他搗鬼,無異于自掘墳墓,被我接替的秘書大劉就是例證。我上來前他就去了一個邊遠地區(qū)的辦事處做副主任,聽說現(xiàn)在成了個醉漢,天天在辦事處里罵朝天娘。
草場地——白色的草場地藝術區(qū)建筑
徐總頭頂上惡心的老人斑,讓我敏銳地感覺到這老頭要退了。我依稀記得他似乎還差兩年才到退休的年齡,但這種年紀的人說退就退了,或者說出事就出事了。這也是我沒有拒絕跟他一起去大嶼島的原因,我希望抓住最后一次機會,在他退之前給我辦一個好去處,以我現(xiàn)在的正科級別,只要提一下副處,就可以任職一個油水大的分公司的老總。這對他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在這關鍵時刻,我不敢得罪他,更不能讓看出我對他有絲毫的不滿,此刻的惡心感,是半點都不能流露出來的。我發(fā)動車子,開始在一片瓦礫中行進,往城外開去。車子開出一百多米后,徐總突然驚訝地說,你看看,公司大樓怎么成了一座墓碑,是不是我醉眼昏花了?我往后視鏡一看,公司大樓果然變成了一座高大的墓碑,碑面平整、古樸、滄桑,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銘文,但看不清那些字。
徐總很害怕,語氣有些顫抖地說:“開快一點?!?/p>
我加大馬力,車子嚎叫著向前沖去。
車子轉了一個拐,馳上一條大道就柳暗花明了,這邊竟然青天朗朗,陽光明媚,人流如織,跟我出門后一路到單位的景象截然不同,完全跟往日沒有兩樣。強烈的陽光突然從擋風玻璃上向我潑來,花得我的眼睛趕緊瞇起,險些追尾。我就像開著車從黑夜里一個猛沖進入了正午一樣驚慌和錯愕,好久才適應過來。在一個街口等紅燈時,我看到一個熟悉的朋友牽著一個女人的手走在離我車子不到兩米遠的人行道上,那個朋友我看到的是側面,他牽手的女人我看到了正面,不是他老婆。他老婆是低我一屆的校友,只要看背影我都認得出來。我知道他家就住在這條街附近。
這世界到底怎么了?
草場地——草場地灰色建筑
快出城時,徐總突然睜開微閉的眼睛,打了一個很做作的哈欠,說:“停停車,給我去買份報紙吧。日報晨報晚報都要一份?!蔽野衍囃T诮诌叺囊豢瞄艠湎拢觳较氯?。報亭里沒有人,報紙都擺在窗口上,我丟下錢,順手撿起三份報紙。剛拿起日報,我的手就像拿起的是一塊烙鐵,燙得我馬上放了回去。日報頭版的大標題是一號的粗黑字:第八屆華夏詩會今日在我市盛大開幕。我又看了一下晨報和晚報,三份報紙的頭版竟然完全一樣,版式一樣,內容也一樣,都是那粗黑體一號字。
三份報紙像三塊烙鐵,燙得我胸口滋滋地冒煙。我想拿又不敢拿,正猶豫,徐總催我:“別磨蹭了,我要趕時間啊?!蔽疫@才狠心撿起那三份報紙,卷成一個喇叭狀,快步走下人行道,從窗口里丟給徐總。我再也不想看到那幾份報紙,我希望那些報紙徐總一打開它們就自燃起來,最好把這部車子也燒著,這樣我就不必跟他去什么勞什子的大嶼島。
我不想外出是因為我家后院起火了。我發(fā)現(xiàn)老婆從來沒有愛過我,哪怕一秒鐘也沒愛過。她愛的是那個至今落魄潦倒寫下過“我每天都過著夢魘般的日子/一想到你就是春天的開始”的詩人雜子。這是半年前我偷看老婆的日記時發(fā)現(xiàn)她的。我覺得很受傷,內心一直在隱隱作痛。她在日記里寫滿了密密麻麻蝌蚪一樣的文字,記述的都是對我的怨恨,傾述的都是對雜子的思念。我只看了前面幾頁,那些蝌蚪就變成了蝎子,咬噬得我遍體鱗傷。當年,老婆、我、雜子是同一所大學里的同班同學,老婆是系花,追她的人不計其數(shù)。最初她是跟雜子好上的。雜子也是我的哥們。那時我們系有個文學社,雜子是社長,我是主編,他寫詩歌,我寫小說,老婆是個文青,她喜歡參加我們文學社的活動,特別是詩歌朗誦會,這就給雜子制造了先下手為強的機會。雜子那個人嘴巴也特別會哄女孩,直到他們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我才發(fā)現(xiàn)苗頭,那時我認為我一點也不比雜子差,反而處處比他強,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發(fā)現(xiàn)我比雜子更愛她,于是我也對她發(fā)起了猛攻……老婆在日記里竟然說我當年用了極不光彩的手段挑撥她跟雜子的關系,將她撬為己有,肆無忌憚地罵我卑鄙、無恥、下流。下流我承認,但下流的事是我們一起在學校外的出租屋里做出來的——這種事一個巴掌拍得響嗎?卑鄙和無恥那真是冤死我了?。∈裁床还獠实氖侄?,我有用過嗎?記得當年我追她時,我給雜子聲明過,我們兄弟間公平競爭,不傷和氣。后來我追上她,雜子說要跟我決斗,我們約好了時間地點,見面時卻并沒有動刀動槍,他只是氣鼓鼓盯了我?guī)资?,然后說了一句祝福的話,掉頭走了。當然也有可能是假惺惺的祝福,那我可就管不了。畢業(yè)后我們再也沒見過面。我只知道他回了家鄉(xiāng)那個邊遠省份做了鄉(xiāng)村中學教師,知道他還在寫詩,也常在報刊上讀到他的一些情詩。從老婆的日記里我才知道他至今未娶,早就辭了工作,一個人四處流浪??磥磉@些年他們一直有聯(lián)系。從那些日記里看不出來他們碰過面,但書信或者電話往來是有的。
我堅信。
草場地——草場地藝術區(qū)外的娛樂場所——具有高雅的規(guī)格
我一邊開車,一邊徒自悲傷。出了城,道路崎嶇不平,顛簸得厲害。我的心也一上一下地抖。這些年來因為討生活,我徹底放棄了寫作,而老婆分配到一家雜志社做編輯,反而成了一個散文作家。她清閑,腦子里容易生出空想和幻想,我應酬和外出多,我們幾乎越來越沒有話說了。因此,她和雜子再次聯(lián)系上、舊情復燃也就順理成章了??晌胰菀讍幔瑸榱诉@個家,為了大房子,為了車子,為了孩子能上貴族學校,我是在拚命??!她以為我喜歡在天空中飛來飛去,喜歡在酒桌下滑來滑去,竟然在日記里罵我是軟體動物,是沒有骨頭的泥鰍,是沒有膝蓋的蜈蚣。若不是為了她,為了這個家,我甘心被人像狗一樣的支使來支使去嗎?正是因為我愛她,愛這個家,我才努力地創(chuàng)造更好的生活條件,哪怕是降低自己的人格,也在所不惜。若不如此,我也搞創(chuàng)作——要知道我在大學時就在知名刊物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現(xiàn)在早就是成名的小說家了。一個中篇的稿酬夠買幾只KIEHL’S口紅?更別說一家人吃飯了!女人想的永遠是那些不著邊際的浪漫,而且總想付諸于行動。女人心里有事也永遠比男人臉上更掛不住,半年來,老婆一直對我冷臉相向,就連一張床上睡也只肯給我一個繃緊得像張弓一樣的脊背。我只要一動她,她就把壓在枕頭上的剪刀指向我。
我不知道開了多長時間,車子還在崎嶇不平的山道上行駛。雖然沒有打開車燈,但我知道天早就完全黑了下來,除了公路像我早晨出門時的那種蒼青色,兩旁的樹木,遠處的山影都是黑黝黝的,顯得恐怖和猙獰。我還聽到了海潮的洶涌聲,一波一波地向我襲來。我又開了不知多久,車子還在山路上盤旋,既沒有看到大海,也沒有看到大嶼島的燈火。我問徐總是不是走錯路了。他說:“沒錯,就在前面。”
終于看到了沙灘,也看到了大海,還看到了燈火。很微弱的燈火,前面只有一座孤零零的舊樓。徐總說到了。這是大嶼島嗎?我沒問,他說是就是。我把車開到樓前,不等車停穩(wěn),徐總就抱著他的大旅行包跳下車。奇怪,這老頭兒平時沒人開門是不會主動下車的。等我下車,關好車門,看到他已經沖進了大廳里。大廳里燈光昏暗,但看得出來這是一家山莊的酒店,有總臺,還掛有好幾個時區(qū)的時鐘,但廳里沒有一個人影,總臺也沒有服務小姐。徐總已經不見了,可能上樓了吧?我看到臺上放有一張房卡,我拿起卡往樓上走去。
一天沒吃任何東西,也不覺得餓。更是沒有一點睡意。我在房間里踱來踱去,腋下還死死地夾著那只公文包。我聽到隔壁的房里傳來噼噼啪啪的聲音,還有很暢快的哼哼聲,聲音蒼老,像是徐總的,但我不能確定就是他的。我走到窗前,拉開窗簾,打開窗子,一股海腥味撲面而來。我聞不慣海腥味,總覺得有一股爛魚的臭味,令我翻胃。就在我關上窗子,準備拉上窗簾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西邊的天空一片瑰麗,紅霞滿天。我能確信那是西邊,而不是東方,那是我開車來的方向,我又看了下表,我的表停了,時針在十二點和一點那個格子里,但分針和秒針都不動,我甩了甩手腕,它們動了幾下又死了。我確信現(xiàn)在夜正深著,那片紅霞不可能是朝霞,也不可能是晚霞,難道是有人縱火。我站在窗口上好奇地張望。我看到那片紅霞越來越大,映得半個天空紅彤彤的,真像有人縱火,燒了半座山林似的??雌饋碇鸬纳搅蛛x這里較遠,只見火光,不見濃煙。
我癡癡地站在窗前了望,盡量睜大眼晴,想看得真切一些。努力沒有白費,我的目光越過重重疊疊的黑黝黝的山嶺,越過荒草凄凄的廣袤的原野,越過高高低低火柴盒一樣的城市建筑,終于看到了那片火光的來源。它是我們那座城市郵政大廈前的中央廣場上一堆堆篝火發(fā)出的火光。我明白了,那里正在舉行盛大的詩歌節(jié)篝火晚會。整個廣場上燃起數(shù)百堆大火?;鸸鉀_天。我看到那些長頭發(fā)的男詩人們拉著漂亮的女詩人們載歌載舞,他們圍著一堆堆篝火瘋狂地旋轉。我甚至能聽到男人們的唿哨、尖叫、狂喊,女人們的嘻笑、低語、呻吟。他們人人臉上一片迷醉的表情。我的目光在那些瘋狂的人群中巡脧,我終于找到老婆的身影,她跟一位長發(fā)男詩人在一堆篝火的火焰上舞蹈。她的身體真是妙曼無比,在忽閃著的火焰上扭動得輕盈,快捷,像條小青蛇一樣,搖擺、旋轉得我的目光都跟不上。我看到她的臉色酡紅,不知是喝多了酒,還是火光映照的。她跟那個男詩人已經跳了不下二十分鐘,還沒有一點要停下來的意思,那個男人是個瘦高個,他的頭發(fā)太長,把整張臉頰都遮蓋了,我看不到他的臉。
我一直睜大眼睛看著他們瘋狂地舞蹈。不知道過了多久,廣場上所有的篝火都熄滅了,只有他們那堆還旺盛地燃燒著。所有的詩人們都圍了過來,看他們舞蹈。這時老婆與那個詩人反而不跳了,而是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男詩人抱住老婆后,把垂蓋臉頰的長發(fā)瀟灑地往后一甩,俯下頭去吻老婆。一剎那,我驚呆了!他是雜子。對,就是雜子,雖然我十一二年沒見到過他,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是他。也只有他,老婆才會像只溫順的羊羔那樣任他擁抱,任他親吻!我看到雜子緊緊地抱著老婆,他們很投入,很忘我地親吻著,那堆篝火越燃越大,火焰越躥越高,他們相擁著,火焰越升越高,一直往天上升去。
眾詩人們在大聲朗誦:
我每天都過著夢魘般的日子,
一想到你就是春天的開始。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
等我睜開眼時,我的眼前一片漆黑,紅霞消失了,火光消失了,雜子和老婆也消失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連海潮聲也沒有了。世界一片漆黑和靜寂。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沒有開房燈,我覺得自己心情特別沮喪,不想開燈,就和衣在床上躺下。我覺得很困了,兩只眼皮像灌鉛一樣地沉重??晌乙惶上拢瑒倓傞]上眼,就聽到外面的敲門聲,敲得很響。服務生在外面喊吃早餐了,他大聲叫喊:過了時間就不開餐了。我睜開眼,滿室的亮光刺得眼眸子酸痛得只差流出淚水。原來天色已經大亮了。
我從床上爬起來,臉也沒洗,夾起公文包出了房,去叫徐總。萬一錯過早餐,這里荒島野灘的,我上哪去給那老頭兒買。我去敲徐總的門,我不知道他住哪間,就敲隔壁的那間。我堅信他就住那間。敲了很多聲,沒有動靜。我剛要去樓下,卻聽到房內傳來了呻吟聲,是徐總的聲音,似乎很痛苦。我大聲地叫服務員,沒有人應。徐總似乎聽到了我的叫聲,呻吟聲更大起來。我真怕那老頭兒出什么事,死在房里,一時性急,退后幾步,猛沖用過,用肩膀“嘭”地一下頂開了房間。
我沖進去。只沖到衛(wèi)生間門口時又趕快退回來。我看到的是一副奇異的交媾圖,一個年輕的女人正騎在衰老的徐總的身上運動。我聽到徐總即驚慌又惱怒的聲音:“誰呀,誰呀?”他接著又叫我的名字,喊我進去。我不敢不進去。我進去時徐總已經穿戴整齊。他真是神速,幾十秒鐘的時間里,他連頭發(fā)都抹了摩絲,梳得一絲不亂,領帶也打得十分周正。更奇怪的是,我并沒有看到那個女人出去,但房間里除了一股淫蕩的氣味外,連那個女人的一根頭發(fā)也沒有。我剛要解釋我剛才不是故意的,而是擔心他不舒服,沒等我開口徐總卻和顏悅色地說:“先坐,先坐,我給你說個事。”他從褲袋里掏出一張紙遞給我,說,“你跟了我八年了,也該挪挪窩了?!?/p>
我很激動,雙手去接那張任命書。這老頭兒是要退了,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給我弄了一好去處。看來我這趟沒白來,這就叫善始善終。我把它展開后,一下子愣了,我看明白了,這是任命我任公司駐大嶼島辦事處主任一職的任命書。辦事處是個什么概念,被公司人稱為“盲腸”,有它不多,無它不少,而且是吸收不到任何營養(yǎng)的地方。去辦事處任職實際上等于是流放。我壓抑著內心的憤怒,顫聲地說:“徐總,是不是因為我剛才撞見了你嫖娼,你就把我放在這里,不讓我回去……我怎么可能說出去呢……”
徐總生氣地說:“我什么時候嫖娼過?這個任命不是我能決定的,你也知道,我老了,實際上已經被副總們架空了?!?/p>
我指著任命書上的公章說:“它都還是濕的,是你剛剛才蓋上去的?!?/p>
徐總說:“你就會胡諂,你看看時間,是哪天的,是三天前公司高層會議定下來。我提議你任一個分公司的老總,沒一個人同意!我知道他們不是針對你的,而是針對我,他們不想用我的人。你跟了我這么多年,我會退下前不幫你嗎?你想想,你要是任個有實權位置,我平時要個車報些發(fā)票也方便,我會絕自己的后路嗎?”
徐總一臉真誠,我覺得他說的并不是沒有道理,但是……這時徐總把頭湊過來,低聲地對我說:“你想不想出去?”
我問:“去哪里?”
“去美國,”他拍了拍身邊的大旅行袋,“不瞞你說,我?guī)Я艘磺f美金出來,今晚就有船來,跟我去美國,這些錢足夠我們吃喝玩樂一輩子的。我說話算話,到了那邊我們三七開,我七百萬,你三百萬?!?/p>
我驚駭?shù)醚劬Ρ牭帽刃r常放的一頭騷水牯的卵子還要大,結結巴巴地說:“你要潛逃?”
徐總無賴地說:“他們在查我,不逃不行呀。不逃我不被槍斃也得把這把老骨頭扔進班房里,只剩一撮灰出來。”
我斷然拒絕了他,說:“我不跟你走,我有老婆有孩子的,我不能扔下他們,我愛他們。他們也不能沒有我,更不能有一個潛逃的老公和父親。”
徐總說:“真不走?“
我說真不走,然后轉身出去。我想盡快離開這里回城里去,我想那紙任命書也許是徐總誆我的,目的是想誘惑我跟他一起潛逃,他一個老頭兒帶那么多現(xiàn)金,他怕蛇頭半途上把他拋進大海里,找我做保鏢而已。真到了那邊,他肯定閃人。這個愛錢如命的貪官,怎么可能舍得分我三百萬美金。
我走到衛(wèi)生間門口時,突然被攔腰抱住了,我使勁轉過身來,看到是徐總。這時他的雙手又掐住了我的脖子,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把我頂在墻壁上,掐我。我感覺自己透不過氣來了。我意識到了他是要弄死我的。因為我知道了他的潛逃計劃,他怕我報案。我奮力地掙扎,據說這個老頭兒年輕時當過偵察兵,這些年又愛好鍛煉,他的雙手太有力了,我掙扎不脫。突然,我想到腋下的公文包,那里面有一把刀。還好,我雖然身子動不了,但我的手能動,我右手從他掐著我脖子的雙手肘下繞過去,拉開公文包的拉鏈,摸到那把蝴蝶牌軍刀,握住刀把,我的左臂死死夾緊公文包,我把刀從刀鞘里拔了出來,然后使勁地向徐總的胸口捅去。
抽出,捅入,再抽出,再捅入,我一連捅了他三刀。我看到他的血流了出來,他流的是黑血。這個黑心黑肺的老頭兒,竟然連血也是黑的!
徐總就像一灘爛泥一樣滑倒下去,躺在他自己流下的一灘黑色的血泊里。
草場地——店內布置整潔
我自己也愣住了??粗稍诘厣?,已經無聲無息了。徐總死了!我意識到自己殺人了。我突然感覺到一股后怕向我襲來,手里的刀“哐”地掉地。我轉身往床邊奔去,拉開那個大旅行包,我更是驚呆了,包里不是錢,是衣服,我把衣服撂出來,還是衣服。我一件件地撂到底,最底層只有兩本書,其他什么也沒有。徐總不是要潛逃,他是在考驗我,我卻把他殺掉了。
我成了一個殺人犯。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想我有可能被槍斃,不被槍斃也得像徐總說的一身肥肉進去只剩一撮骨灰出來,我舍不得老婆,舍不得孩子,我要是死了,他們怎么活?我的哭聲更大起來……
我打了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眼前一片漆黑,我下意識地摸了一把臉,臉上汗涔涔的,全是冰涼的水珠。我睜大雙眼,定了一陣神,伸手去摸床頭燈。終于摸到了,摁下開關,房間里頓時充滿了明亮、溫馨、橘紅色的光芒,我怔了一會兒才認出這是自己的家,自己的房間,我是睡在自己床上的。我側起身,看到白色的枕巾一片洇濕的印痕,我再一次抹了一把臉上不知是冷汗或是冷淚的水珠。我半躺在床靠上,注視著房間里的一切,一切都是熟悉的、溫暖的,這里確是自己的家,自己的房,自己的床。自己也是好好的。我確信了剛才殺死徐總只是一個噩夢,同時想起來了,公司里明天才開高層會議,調整人事。看著濕透了的枕巾,我想起夢中的那一幕幕,慶幸這一切只是夢,僅僅就是夢,但心里還是充滿了后怕,感到胸口一陣陣隱痛。我苦笑了一下,我怎么可能去殺人呢?雖然我好幾年前就開始在心里詛咒徐總,詛咒過他被雙規(guī),詛咒過他進監(jiān)牢,詛咒過他突然暴斃,但我怎么舍得用我的命去換他的老命?就是這種詛咒,我也不敢跟任何人說起,更不敢在他面前流露出半分不滿或不高興。再說,他真死了對我未必有什么好處,可能更多的是壞處吧,換個副老總提上來做老總,我還真有可能像夢里那樣被發(fā)配到哪個縣級市去當辦事處主任呢——那些副老總們我差不多都得罪完了!至少現(xiàn)在他還是我的最后一根稻草,畢竟服侍了他整整八年,沒功勞也有苦勞,他不會那么絕情吧?我看到放在床頭柜上的公文包,黑色的真皮包在紅色的燈光下泛著冷峻的青色的光芒,我忍不住伸手去拿過來,拉開拉鏈,里面只有文件,并沒有任何刀具。我徹底地松了一口氣。
翻看文件時,我看到里面夾著一疊方格稿子,抽出來一瞧,不僅啞然失笑,這是我偷偷寫的小說稿。好多年沒寫小說了,我不敢在電腦上寫,怕找不到感覺,也怕公司的人或者老婆看到了冷笑。小說的題目叫《殺人者》,第一句話是“他手里提著一把明晃晃的尖刀,走在滿地落葉的秋風里……”只開了一個頭,沒寫到三段話,我努力回想這個小說要寫什么內容,卻回憶不起來了。當初寫它,就是想在老婆面前爭一口氣,證明本人還是個文青,身上的文學細胞還沒被世俗生活掏空和洗凈,還能和她找到共同語言。
草場地——二、三產業(yè)興盛
拿著稿紙,我想起了夢里老婆的不貞,她和雜子在火焰上糾纏一起的迷醉和瘋狂的景象浮現(xiàn)在了眼前。我又苦笑了一聲。這三年來,老婆一直臉上冰雪不化,對我冷若冰霜,每晚睡覺都要在枕頭下壓一把雪亮的大剪刀,我一扳動她的身子,她立即就會抄起剪刀指向我,一副神圣不可侵犯,如果遭到侵犯誓死也要保衛(wèi)貞操的架式。直到半年前,有一天無意中看到她的日記本,我才如夢方醒。原來她跟初戀情人雜子聯(lián)系上了,不知她是不是聽雜子說的,她在日記里罵我陰毒,說我當年用毀謗雜子的手段拆散了他倆,之后用更卑鄙的手段——下迷藥侵占了她的身體,將她徹底地撬為己有?;侍旌裢磷髯C,當年我跟雜子是公平競爭,班上的大多數(shù)哥們都知道,天地良心可鑒,我們第一次上床是在賓館里開的房,我連一滴酒也沒灌過她,我記得那晚看完《鐵達尼號》我們手牽著手一起去的,我沒帶身份證,還是她去總臺開的房。她還在日記里數(shù)落我常常夜不歸宿,在外養(yǎng)情人包二奶無惡不作……我是常常要出差,天天有應酬,用一句歌詞表達是“我拿青春賭明天”。在日記里罵罵我也算了,竟然寫下她一秒鐘也沒愛過我,她愛的是雜子,直到永遠!我真想把那本日記本撕成碎片,掐住她的脖子,撬開她的嘴巴,讓她像吞藥片一樣的一張張吞下去。但我沒有那樣做,而是悄悄地放回了原處,不留一絲讓她知道我看過她日記的痕跡。因為我愛她!當年我痛下決心,決定把她從我最好的哥們(那時是,現(xiàn)在不是了)雜子那里搶過來,就是因為我愛她,我自認為比吊二郎當游戲生活的雜子能給她更舒適更安全更高貴的生活,我所有的奮斗,起早貪黑,委曲求全,忍辱負重,甚至像她罵我的奴顏婢膝,都是為了她,讓她能過既有錢又有閑,既有情致又有情調的生活。事實上我做到了。女人為什么既要追求高貴、尊嚴,又要苛求完美呢?魚與熊掌能夠兼得嗎?再說雜子,那個人落拓不羈,窮困潦倒,四海為家,真跟他過日子,能過得上三個月新鮮嗎?女人為什么總是追求空中樓閣,而把現(xiàn)實的一切交給男人?還要給給她一切的、愛她的男人如此沉重的一擊。這半年來,她日記里的文字就像一只只蝎子一樣爬在我的心上,痛苦一直咬噬著我的心,我的生活只有無盡的、望不到頭的陰霾……盡管她說她從沒愛過我,哪怕一秒鐘也沒愛過,我卻依然愛著她,愛得死心踏地,無怨無悔,我不會提出離婚,即使她提出,我也不會同意。我不可能在雜子面前認輸,更不可能把她推向他的懷抱,那個人對自己都負不起責任,她真的跟了他,簡直是把夜明珠埋在爛泥塘里,粘一身臭氣不說,還會銹爛掉。
我已經沒有一點睡意了。那個夢里的詩歌節(jié),這周真的要在我們這座城市里召開了,據說這是近年來全國最大的一次詩歌節(jié),市里很重視這個文化形象工程,撥了五百萬專款,邀請國內外上千名詩人參加這次盛會。這么大的會,這么重要的露臉機會,雜子肯定會來的,哪怕組委會不邀請他,他也會自費來的,老婆是主辦方的工作人員,這早就定下來了,那么,他們肯定會相見的。相見后會怎么樣呢,會做什么呢?誰也說不準了。我不能阻止他們相見,因為那是她的工作,我想了好幾天的是怎么樣阻止他們相見后做什么,一直還沒想出頭緒來。如果他們真的要做什么,那我就徹底地輸?shù)袅诉@場愛情。
請人跟蹤?
萬一他們要是開房,我就及時出現(xiàn),毫不客氣地給蘆柴棒似的雜子一老拳,揍得他滿地找眼鏡和牙齒。記得有一年,就是我把老婆從他那里撬走的那一年,他提出要跟我決斗,我欣然同意,而且放話他可以帶刀而我徒手,我在學校后面的山上一片樹林里等了他一下午,他也沒來。
對,那幾天就找私人偵探跟蹤!
我對突然迸發(fā)的這一靈感很滿意。好幾晚了,這事一直攪得我夜夜做噩夢,沒想到解決的辦法還是有的。這可能不是最好的辦法,但肯定是最有效的辦法。至于老婆知道我跟蹤她之后會怎么樣,更加鄙視我?離婚?離家出走?船到橋頭自然直,以后的矛盾以后再解決吧。
草場地——改建房屋
我不想失去她,哪怕真像她日記里說的那樣,我從沒有真正得到過她。但我知道我有多么地愛她,因此我才會如此的絕望,如此的噩夢連連。
我把稿紙放入公文包里,把包放回床頭柜上,準備摁滅燈臺睡覺。這時,我聞到了一股強烈的刺鼻的味道,很濃,很腥,像死魚味。同時我感覺自己的手上黏稠稠的。我收回去摁燈的右手舉到眼前一瞧,滿手掌的血!我嚇了一跳,趕忙又舉起左手掌,也是滿手掌的血!我還看到皮包上,床頭柜上和墻紙上也摁滿了血手印。我的第一個反應,這些血是從哪里來的?這時聽到床沿上有滴滴答答的聲音,我往床上一看,滿床都是血漿,把整張床都洇紅了,那些血漿像泥石流一樣,在緩緩地蠕動,從床沿邊滴落下去。我自己滿身也是血。
我虎地一下爬起來,跳下床。
我看到了魂飛魄散的一幕:老婆的后背上插著一把明晃晃的剪刀!鮮紅的血水正從她的后背汩汩流淌,流得像一條活潑、歡快的小溪。
我剛才在夢里殺死的是徐總,卻無意識下殺死了老婆,用她壓在枕頭下對付我的剪刀捅死了她!
我明白這次不會再是夢,我想起在那個噩夢里殺死徐總時他流的是墨汁一樣的黑血,而老婆的背上流出的是紅艷艷的鮮血。我說過要愛她一生一世的,不想我卻親手殺死了她。愛和恨真的就那么涇渭不明界線不清轉換得如此自然而殘酷嗎?我感到一股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這種恐懼不是我對殺死老婆需要擔負后果的恐懼,而是對我作為一個人的恐懼。
我撲上去,抱起老婆,大聲地叫喊她的名字。她臉色蒼白,灰蒙,毫無血色,身子也軟沓沓輕飄飄的,像一朵棉花或者一片樹葉一樣,一陣風就可以把她吹走。
我止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哭得屋頂?shù)牡鯚艉退谋诘膲遗九镜赝碌袈洹?/p>
“你醒醒,醒醒呀。”
“你在叫誰的名字?”
聲音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有些飄渺,有些虛無。我感覺到身體在劇烈地晃動,費了很大勁才睜開眼皮。我看了看四周,這是一間裝修豪華的房間,有落地燈,有壁燈,還有一臺很大的液晶電視機。
這是哪里呢?
我的眼前顯現(xiàn)出一張俊秀的女孩的臉,瓜子臉,蒙娜麗莎的古典美,青春、稚氣,長發(fā)垂至裸露無遺的前胸,她正關切地注視著我。我輕輕地叫了一聲:“曉玲!”
“人家叫小青嘛,給你說過好多次,你老是叫錯。嘻嘻?!?/p>
“你把人家一點也不放在心上。”
她不是我老婆!我一下子懵了,爬起來,警惕地問:“你是誰,這是哪里?”
“嘻嘻,”那個女孩說,“你們男人就這樣,完事后就翻臉不認人了?”
“我對你做了什么?”我的聲音都顫了,“這是哪里,我到底怎么會在這里?”
女孩說:“這里是金葉夜總會,你來時喝多了酒,現(xiàn)在還沒醒酒嗎?”
我立即聞到了自己的滿身酒氣,我努力回想我怎么會到這里來的,昨晚公司開慶祝會,還是陪上面領導,抑或自個兒喝悶酒喝多后轉到這里來的?但腦瓜子一轉動腦殼就痛。鉆心地痛。我從大沙發(fā)上抓起上衣,穿上,又撿起公文包,往腋下一夾,往門口走去。我得趕快離開這里。
那個女孩子從被子里跳出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臂說:“你還沒付我小費呢?”
女孩子全身赤裸,一絲不掛。她真的很漂亮,跟我老婆曉玲年輕時太像了,臉型像,五官像,身材像,瓷白的皮膚也一模一樣。十一年三個月零二十八天前的那晚,她也是這樣從被子里赤裸地跳出來,一把摟住我的脖子,說:“我今后就是你的人了,一生一世?!?/p>
我恍惚了一下,掰開女孩子的手,說:“付什么費,我對你做什么什么了?”我的腦子還是懵的,一下子轉不過來。
女孩哎呀呀地叫喚起來:“你說你做什么了?”
我有些不相信地說:“我真做了?”
女孩說:“你真是搞笑,自己做沒做不知道?想賴賬???”女孩見我目瞪口呆著,繼續(xù)說:“你說你兩三年沒做過,這次做得太爽了,你自己想想,你老婆是不是幾年不讓你做了,我會誆你?哼,想賴賬,我給你說,沒門。”
頭痛欲裂。我竟然嫖娼了。我怔怔的,突然想哭。真的想哭。我抹了一把眼睛,竟然抹出了一大把眼淚。奇怪,我都還沒哭呢,竟然滿臉淚水了。
我心虛地問:“多少錢?”
女孩答:“三千?!?/p>
我吃了一驚:“怎么這么貴?”說實話,娛樂場所我是常去的,但像這樣的事還真沒做過。其實,我也不知道價目。
女孩說:“這間房一晚一千,我的小費一千?!?/p>
我說:“那也才兩千啊!”
女孩笑了笑,說:“現(xiàn)在嚴打期間,全市性工作者抓的抓,跑的跑,大哥,怎么樣也得加點風險費吧?!?/p>
我只想盡快脫身,打開公文包取出皮夾。打開包的時候,我看到包里裝著一把刀,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把美國三角洲特種部隊配備的蝴蝶牌軍刀。我來不及細想是誰哪時送了我這把刀,從皮夾里抽出一沓錢,遞給那個女孩。她接過就飛快地點起來。我已經走到房門口,她突然叫住了我,大聲說:“少了三百!”
我冷冷地說:“我給你補上三百可以,但你得給我發(fā)票?!逼鋵嵨乙呀浱涂樟隋X包,傾其所有了。
女孩頓時火了,破口大罵:“他媽的,老娘第一次聽說嫖娼的要發(fā)票,公務員怎么樣了,公務員就可以用納稅人的錢嫖女納稅人嗎?你到底給不給?”
我堅持說:“沒發(fā)票就不給,我是消費者,你是業(yè)主,你有給客人提供發(fā)票的義務?!?/p>
女孩冷笑了兩聲,赤身裸體地跑到窗子邊,猛地拉開窗簾。頓時一大片明亮的光線撲進來,房里一下子亮晃晃的,刺眼。原來天色已經大亮了。我一眼就看到郵政大樓哥特式的尖頂,和尖頂下那座象征我們這座城市的大鐘。我剛把我現(xiàn)在所在的位置確定下來,就聽那個女孩對著窗外大喊:“有人嫖娼還要發(fā)票,請大家都來評評理?!?/p>
她的半個身子已經探出了窗外,如果外面大街上有人的話,定能看到她那兩只挺立的、現(xiàn)在卻因為過度激動而晃蕩得振翅欲飛的白鴿兒。我突然想起那個窗子正對面就是榕樹街派出所,我趕緊快步躥上去,一把拉下她,迅速地拉上窗簾。女孩摔倒在地毯上,她又爬起來,往窗子上撲去,我用左臂一把箍緊她的頭,朝她的脖子上輕輕地一抹。
絕對是一把正品的軍刀,就那么輕輕地一抹,她的血就像爆裂的水管一樣飚了出來,噴到窗簾和墻壁上。這招是我的一位朋友教我的,他曾當過三年特種兵,說是這樣殺人,動作漂亮、利索、干凈,自己身上不會沾上一滴血。
我箍著她頭顱的手松開,女孩就慢慢地滑倒下地。她滑倒下地時,我眼前突然閃現(xiàn)出老婆曉玲的臉。
我看著她的血還在慢慢地流。
我很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的血竟然跟我在夢里捅死的徐總一樣,是黑的!
我來不及多想,我想趕快離開這里。我撿起跟女孩一起滑落下地的公文包,把刀放入包里。那把刀上也沒有一滴血。這時,我突然聽到巨大的轟轟隆隆的聲音傳來,感覺到房子在巨烈地搖晃,我看到四周的墻壁在開裂,滋滋地響,裂縫越來越大,房子要塌了,那種巨大的轟隆聲肯是外面正在倒塌的樓房發(fā)出來的巨響。于是我飛快地跑了出去,我穿過一道道門時,聽到身后噼噼啪啪的掉落聲不斷,這幢房子也搖晃得更厲害起來。
大樓倒塌前我終于跑到了外面。外面不是一片狼藉,而是什么也沒有,房子沒有了,城市也沒有了。我站在一片龜裂的土地上,這片土地一望無際,無限地向我的四周延伸……在我不遠處,躺著那個被我殺死的女孩,她靜靜地臥在那里,赤裸的身子美輪美奐,像一位受難的女神或者天使。我走過去,發(fā)現(xiàn)那個女孩真是我老婆曉玲。沒錯,就是她,我認出了她左眉上的那粒黑痣。她就是十一年三個月零二十八天前的郭曉玲!
我一把抱起她。
我的眼淚洶涌而出。
我這是在夢里嗎?我的眼淚是正從夢里流向夢外,還是從夢外流向夢里?
草場地——富有藝術氣息的展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