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我在西班牙旅行,因為時差,早早醒來,打開網(wǎng)頁看一眼新聞,就是本·拉登被打死的消息。打開電視,里奧哈大區(qū)的這個葡萄酒小城旅館,電視機遙控器只有六個鍵,開關一個,調(diào)臺加減兩個,音量控制兩個,還有一個我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只有十來個頻道,大多是西班牙語,只有一個德語頻道在轉(zhuǎn)播華盛頓的新聞現(xiàn)場——一群美國人聚集在白宮門口,揮舞著美國國旗。
這是美國的夜晚,歐洲的早上,亞洲的中午,微博上很是熱鬧,讓我想起10年前那個9·11的夜晚,那時候大家還在玩論壇BBS,有人在上面發(fā)泄情緒,有人認真寫出好文章,我記得有一個叫“公子小賴”的人,寫了個文章叫“他人的血”,這文章被迅速轉(zhuǎn)貼到很多論壇上,被刊登在雜志上。我那天晚上接到電話,說紐約有兩架飛機撞上了雙子大廈,我實在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樣的場面,趕到單位看到鳳凰衛(wèi)視,才意識到這是一件巨大的新聞。那天夜里,我們立刻調(diào)動所有的知識儲備,包括剛剛知道的GOOGLE,包括那本被誤認為是權(quán)威歷史的《光榮與夢想》,包括《美國讀本》,調(diào)動所有資源,住在紐約的朋友,住在巴黎和柏林的朋友,在第二天早上去街上看各個報紙的版面,大腦飛速運轉(zhuǎn),興奮得根本就睡不著。
有一個德國小說,大概叫《他們背對世界》,說的是一男一女,在1961年8月的一個夜晚相遇在柏林,他們在酒店里纏綿,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柏林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東德軍隊開始建造柏林墻,他們此后分別,并不是柏林墻給他們帶來分別,而是各自生活軌跡的不同。直到1989年,他們都人到中年才再次相遇,還是在柏林,還是在酒店里纏綿一晚,而那一晚,柏林墻倒塌了,青年人自發(fā)地涌向柏林墻開始動手拆除這座壁壘。這小說讓我印象深刻的,并不是這種笨拙的巧合,作者既然敢于讓這個故事建立在這個笨拙的巧合上,就肯定有她的玄機。她大概想說,不管這世界發(fā)生什么,有一對普通男女,他們的愛情和命運都有另外的主宰另外的機緣,他們的悲歡和這個世界發(fā)生了什么并沒有關系。
我是在《世界文學》上看到這個小說的,看過之后,就回想起9·11那個夜晚,還有此后的幾個晚上,在酒店看CNN報道美國大選布什獲勝,或者別的什么重大事件。我忽然意識到,我們完全可以背對這個世界。因為工作的緣由,我年少無知時特別喜歡談論這個世界,后來才漸漸發(fā)現(xiàn),這世上的大事和我本人沒什么關系,它只是激發(fā)起你的一些看法,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看法,這些看法真的有必要交流和分享嗎?這些矛盾的看法真的能交流和分享嗎?那個9·11夜晚,那兩架撞向雙子大廈的飛機,也撞向無數(shù)人的腦袋,在10年之后的這個夜晚,本·拉登被打死了,這個故事好像終于有了一個結(jié)局。很多人的命運機緣在這10年中發(fā)生了變化,但和拉登沒什么關系,和阿富汗戰(zhàn)爭、伊拉克戰(zhàn)爭也沒什么關系。只是,在這個結(jié)局來臨之時,好多看法、好多爭論,是10年前那個沸騰夜晚的遙遠余波,是無聊的重復。
這絕非是我刻意要擺出一副超然的姿態(tài),只是人到中年漸漸明白,何以我以前為某件事情非常激動,卻看見年長的人異常冷靜,無動于衷。我們總說,年紀大了,人就麻木了。我早就開始長大了,但你要說這就是麻木,卻又是天大的誤會。在2008年那些新聞迭出的時候,我把電視固定在DVD上,看了《波特小姐》,看了《走出非洲》。這世上發(fā)生了多大的事,還會有一個女人在建造自己的田園,收獲咖啡,或者收獲煙草和蘑菇,收獲油菜和小麥。還會有一個女人畫兔子、鵝,為自己的一本小書激動。這些電影讓我安靜,感動,敏感,一點兒也不麻木,只是對國家、自由這些大字眼,卻好像脫敏了一般。早上六點的西班牙電視,放著動畫片,美女談話節(jié)目,美食節(jié)目,我根本就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但這才是一個正常的早上,起床去吃早飯,西班牙早餐吃到了油條porras和小油條churros,和中國油條一樣,據(jù)說是西班牙人在菲律賓向中國人學的炸油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