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磊

7月19日深夜，中國紅十字會總會在其官方網站上悄悄公布了“三公消費”情況，這家因郭美美事件而備受質疑的慈善機構，顯然不希望再引起公眾的關注，因此選擇了這樣的時間點。但事與愿違，天還沒有亮，網友們的質疑就洶涌而至，對紅十字會公布的“三公消費”情況表達了極大懷疑，尤其是其中公務接待費只有15萬一項，很多人馬上又翻出了去年上海盧灣區(qū)紅十字會一頓飯近萬元的天價餐事件。

自從郭美美事件以后，紅十字會幾乎每天都要面對層出不窮的各類質疑和揭露。這種情形讓整個公益圈都心有余悸。本月初，成立剛滿一年的基金會中心網組織國內幾十家大型基金會在北京召開一場研討會，郭美美事件成了到會的公益領袖們最感興趣的談資。

“對于公益圈來說，這次觸動實在太大了，大家切實感受到了來自公眾的壓力?！被饡行木W理事長徐永光說，基金會中心網辦了一年，一直在用各種辦法推進各類基金會的透明化，但說實話，對各類基金會來說，還是缺少足夠的壓力和動力。

就連到會的國外公益組織領袖們也感到不可思議。福特基金會中國首席代表費約翰就感慨：“一點點流言蜚語就可以引爆整個網絡，一個小女孩的一條微博幾乎抹煞中國幾代人所做的所有善行?！?/p>

在現(xiàn)代社會中，公信力絕對是一件易碎品，瞬間就可能毀滅，但是，重建卻需要經歷漫長的過程。在中國現(xiàn)階段，信任崩塌的大社會背景下，公信力的重建尤其如此。

全民問責

一直以來，2008年都被視為中國社會的公益元年，那一年的汶川地震，引發(fā)了公眾的慈善熱情，從那之后的3年來，慈善事業(yè)可謂井噴式發(fā)展，不僅捐贈額大幅增加，各類公益組織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富豪們的大額捐贈越來越多，在制度建設層面，也突破了一個又一個瓶頸。

中國社會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哪個領域像慈善事業(yè)這樣突飛猛進了，但與此同時，改革開放以來逐步加深的官僚化與精英化社會發(fā)展形態(tài)也很快主宰了中國的慈善事業(yè)。以慈善事務的核心組成部分基金會為例，中國人民大學非營利組織研究所所長康曉光就認為，在過去的30多年里，影響中國基金會最重大的力量就是政府的力量和來自海外的影響。

可以說，西方尤其是美國的慈善事業(yè)理念深刻地影響了中國，過去的幾年里，記者參加過無數(shù)次各類公益組織論壇、會議等等，要么是與政府機關并無二致的官僚化程式化，要么是少數(shù)公益精英和傳媒領袖主導，極少能見到普通公眾的身影，能聽到更大范圍內的聲音。也正因此，郭美美事件反映出來的，以網民為主體的普通公眾對于挖掘慈善黑幕的極大熱情和能力讓很多公益圈人士都顯得無比震驚。

“精英獨大，贏家通吃的時代結束了?！笨禃怨庹f，在郭美美事件中，我們看到了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大眾的覺醒和大眾力量的壯大，尤其是最近兩三年，在互聯(lián)網這種技術革命的支持下，大眾的力量崛起了，可以說在今天，真正開始有了輿論，有了大眾的聲音，開始發(fā)揮影響，而且這是一種不太容易被牽著鼻子走，不太容易被操縱的輿論和聲音。互聯(lián)網正在徹底地改變中國的社會和政府的力量格局，這一點公益組織感受最深。

從某種意義上講，郭美美事件帶來的這場問責風暴，不僅僅是紅十字會一家的事情，實際上是對整個公益圈的挑戰(zhàn)和沖擊。2008年的汶川地震開啟了全民公益的時代，但那之后，人們不斷地聽到自己捐出的善款被挪用，甚至被納入政府收入，不斷看到，只有政府機關身上才會有的鋪張浪費、大吃大喝等等惡風開始一次次出現(xiàn)在那些公益組織身上。不到5年時間，本就稀缺的公信力就被透支殆盡，全民公益的時代也很快就變成了今天的全民問責。

對于這樣一個全民問責的公益新時代，中國社科院社會政策研究室主任楊團教授認為是一個極大的進步?！耙酝闹袊娓嗟氖鞘裁茨?？是慈善公益組織自說自話的小圈子，是政府和社團、基金會、學者等等這樣的一些機構和所謂知名人士互動的時代，在這個時代，透明不透明是由政府和機構說了算的，如果這些人，這些機構他們不選擇透明，那么你就沒有辦法讓它透明?？墒牵F(xiàn)在是什么情況呢？”楊團說，現(xiàn)在，大眾等不及了，一條郭美美的微博，就像蝴蝶扇動翅膀，扇動出來的是公民大眾為主體的這樣一個新公益時代。在今天，在公益問責上，公民大眾的力量是最不能忽略的力量，慈善的小圈子應該張開雙臂真心地歡迎這個時代，盡管這個時代還有很多很多的瑕疵，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

公益新里程

在郭美美事件掀起公眾對公益事業(yè)關注熱潮的同時，另外一項具有更大價值的制度化變革卻在某種程度上被公眾忽略了。民政部起草了一份《中國慈善事業(yè)發(fā)展指導綱要（2011~2015年）》，并公開向全社會征求意見，在這份指導綱要中，不僅提出，未來5年，民政部將在慈善全行業(yè)推行慈善信息公開透明制度，并且第一次有了完整的制度化設計。

此外，國家對各種社會組織放開登記也終于接近實質性突破。民政部部長李立國也第一次公開表示，對公益慈善類、社會福利類、社會服務類社會組織履行登記管理和業(yè)務主管一體化職能。這也就意味著，對于大部分公益組織來說，登記注冊難的問題，也許很快將會成為歷史。

一直以來，政治權力對社會組織的戒心不減，社會組織與權力之間的關系難以理順，如今，不僅登記制度有了突破性進展，社會組織向公眾募捐的權力也開始被解套。當這些制度上的障礙一點點被突破的時候，社會組織與政治權力之間的關系將不再是公益事業(yè)的核心矛盾，可以想見，社會組織與公眾的關系會越來越成為核心問題。

但是，在一個信任崩塌的社會背景下，任何組織化的機構處理與公眾的關系，顯然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年以前，徐永光利用自己在公益圈里極深厚的人脈，聯(lián)合國內9家大型基金會創(chuàng)辦了基金會中心網，希望打造一個最具公信力的中國基金會信息平臺，一年下來，該中心通過各種方式采集了2270家基金會的各類信息，信息完整度達到了92%，大部分都有完整的年度財務報告等最核心的數(shù)據。

通過艱苦的努力，基金會中心網在圈子內已經取得了相當大程度上的認可，但是，在更廣泛的社會公眾層面，這仍然是一個不太為人知的平臺，他的作用和價值也還遠遠沒有得以體現(xiàn)?！芭c破壞一個東西相比，建設一個新東西，肯定是更艱難的，是不會一蹴而就的?！毙煊拦庹f，與郭美美相比，我們各種形式的號召和倡導，可能都沒有她有效，這事一出，各大基金會才算是切實感受到了透明度和公信力的重要性到底有多大。

徐永光一直把透明化建設看成是慈善事業(yè)最基礎最重要的工作，用他的話講，叫“打造玻璃口袋”，只有有了玻璃口袋，才談得上公信力，基金會中心網大部分的工作也都圍繞于此。但是，透明是否必然地通向公信力，卻很難說。

根據傳統(tǒng)的公民社會理論，公眾對于一個組織的信賴與否，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媒體傳達的信息，但在互聯(lián)網統(tǒng)治了信息傳播的今天，事情開始變得有些不同，傳媒業(yè)的破壞能量大大提升，宣教價值卻大大弱化，很多時候，公眾的信賴更多地來源于直接的接觸。

人們似乎更相信那些在街頭、社區(qū)面對面直接做了許多實在事情的組織，而對那些詳細的財務報表等等信息并不像想象中那樣感興趣，在中國，這種情形尤其明顯。以陳光標為例，雖然媒體對陳光標質疑不斷，有不少揭露性報道，他那種炫耀式的慈善行為也得不到公益圈的認可。但在更廣泛的公眾范圍內，他依然贏得了不少人的信賴，很大程度上恰恰正是源于他那種現(xiàn)場行動式的行善方式。

在全世界范圍內，諸如樂施會、綠色和平、無國界醫(yī)生這類公益組織同樣非常重視街頭宣講、募捐等行為。在不少國家，這些組織因其相對極端的理念和行為方式，他們的媒體形象并非都十分良好，但卻并沒有從根本上影響他們獲得大量的公眾捐款。

一直以來，對于慈善事業(yè)的看法都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定義，一種認為慈善從來都是富人的游戲、上流社會的游戲，是在巨大的社會貧富差距前提下，一種彌補社會裂痕的行為；另一種看法則認為，從根本上講，慈善是公民大眾聯(lián)合起來的自我救助行為，依賴大眾的力量，而非富人。

今天，中國慈善事業(yè)的舞臺上，政府、富人、知識精英顯然還是絕對的主角。但官僚化的模式只會將中國慈善事業(yè)推入死胡同，而小圈子式的精英化思路同樣不能讓中國的慈善事業(yè)真正迎來春天。公眾原本不應該僅僅成為慈善事業(yè)的扒糞者和慈善丑聞的圍觀者，而應該是建設者和真正的主體。但今天中國慈善事業(yè)的發(fā)展態(tài)勢和理念，卻正與這個目標背道而馳，官辦慈善和精英慈善，正一步步將公眾推得越來越遠。

只有全民參與的慈善才是中國慈善的真正未來，而公民參與只有從今天的問責和圍觀到未來的建設，才是真正的參與。迎接那樣一個時代，需要的是慈善事業(yè)的先行者們真正地去理解和接近中國的公民大眾，事實上，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對道德感的苛刻、對人格的信仰，都是根深蒂固的，這些東西在華人社會很大程度上都是共通的，因此，臺灣地區(qū)，慈濟這樣的慈善組織才取得了顯著的成就。中國人或許不大會去跟財務報表較真，但一定會對道德瑕疵耿耿于懷，中國人心目中的慈善組織應該是清廉的、養(yǎng)不起高收入精英的，國人恐怕很難接受年薪百萬的慈善領袖。很多時候，孜孜以求美國慈善理念和模式的精英們都將這種情形歸結為中國慈善文化的落后，但這種“落后”恐怕還將長久地伴隨中國的慈善事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