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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來自母親的回應(yīng)

        2011-05-30 10:48:04陳曉鑫
        37°女人 2011年10期

        陳曉鑫

        母親走了

        2003年11月22日,正在自家化妝品店接待顧客的楊愛芳接到了一個電話。

        楊愛芳是汕頭人,她的店也開在汕頭。電話是從湖北打來的,打電話的人有濃重的湖北口音。楊愛芳努力聽了好久,只記住了一句話:“你母親吳林秀被人殺害了。”

        放下電話,楊愛芳呆坐在電話旁,很長時間無法站起來。

        很久以前,楊愛芳以為自己是恨母親的。她7歲那年的一天,母親忽然不見了。她哭著在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家找來找去,有大人告訴她:“你媽媽不要你了,她嫁到湖北過好日子去了。”此后30多年,楊愛芳再也沒有見過母親。有人問她:“你媽媽要是回來了你還認(rèn)不認(rèn)她?”她斬釘截鐵地說:“我沒有媽媽!”

        可是,2003年初,當(dāng)滿頭白發(fā)的母親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店門口時,已經(jīng)40歲的楊愛芳,心里卻交替著涌上來一陣又一陣委屈和溫暖,她像個小女孩兒一樣,摟住母親,放聲大哭。

        直到這時,她才知道,流淌在血液里的親情,可以超越一切。

        吳林秀當(dāng)年是因為與楊愛芳父親感情不和,才改嫁去了湖北松滋的。后來,松滋的丈夫去世,她又沒再生育,希望能回汕頭跟親人生活。只是,在女兒家小住幾日后,吳林秀了解了女兒的情況——丈夫因病去世,孩子周娟在讀高中——不管女兒如何挽留,她還是覺得女兒生活不易,不愿再給她增加負(fù)擔(dān),執(zhí)意回了松滋。

        之后,每隔一段時間,楊愛芳會去湖北看望母親一次。她原本打算,等女兒上完大學(xué),她就將母親接來,母女倆好好彌補(bǔ)那份中間空缺了30多年的親情,誰知……

        第二天,楊愛芳坐車趕到松滋??粗赣H生前住過的房間、用過的各種物品,嗅著屋子里母親留下的尚未消散的氣息,她的眼淚又流下來……

        殺害吳林秀的兇手很快被捕了。兇手是吳林秀的鄰居喻文松。喻文松家中很窮,妻子早年因難產(chǎn)去世,兒子喻璋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眼看兒子就要參加高考,喻文松卻為兒子上大學(xué)的費(fèi)用發(fā)起愁來,于是鋌而走險潛入?yún)橇中慵倚懈`,不想?yún)s被吳林秀撞見。在兩人爭吵撕扯的過程中,喻文松將吳林秀殺害了。

        盡管喻文松受到了法律的嚴(yán)懲,楊愛芳卻沒有絲毫快感。想到母親生前的種種,她的心里就像有把刀在絞來絞去。

        要是當(dāng)初母親執(zhí)意回湖北時,自己更堅決地將母親留下來,不就什么事也不會發(fā)生了?說不定母親此刻正跟自己有說有笑呢!

        突如其來的想法

        2004年9月,楊愛芳又接到一個來自湖北的電話。打電話的人,是她湖北的堂兄陳松林。

        陳松林說,就在前不久,喻文松的兒子喻璋收到了中南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卻拿不出一分錢交學(xué)費(fèi),這事被媒體報道后,很多人出手相助,現(xiàn)在喻璋就要帶著捐款去長沙報名了。

        這個世道是怎么了?還有人捐助殺人犯的兒子!放下電話,楊愛芳的心理嚴(yán)重失衡了。

        她從汕頭趕到松滋,在汽車站成功截住正準(zhǔn)備去長沙的喻璋。眾目睽睽下,她抓著喻璋的衣襟,一邊號啕大哭,一邊要求他支付一直未支付的法院判決的3萬元民事賠償。

        17歲的喻璋看起來斯文有禮。他很誠懇地說:“阿姨,我不是不賠,請您給我一點兒時間。我上學(xué)后會多打幾份工,掙錢還您!”

        只差一點兒,楊愛芳便脫口說出一個“好”字了。但轉(zhuǎn)念一想,他是仇人的兒子,自己不應(yīng)同情他!他明明得到了捐款,還裝出一副沒錢的樣子……她用力抓著喻璋,說什么也不放手。最后,喻璋掏出7000塊錢還給了她。

        之后,每每想母親想得難受時,楊愛芳就會態(tài)度惡劣地給喻璋打電話要錢。在她的催促下,喻璋也陸續(xù)打了幾筆錢到她賬上。在她看來,找喻璋要錢,要的不是錢,而是一種發(fā)泄、一種解脫。

        冷靜下來時,楊愛芳也會問自己:這么做是不是太過分了?畢竟喻璋是個孩子,還在求學(xué)階段;畢竟他跟自己一樣,也是受害者……但每每想到這里,又會有另一個想法冒上來:不管怎么樣,他是仇人的兒子!

        2005年9月,楊愛芳收到了喻璋打到她卡上的最后一筆錢,還接到了他的電話。喻璋用近乎咆哮的聲音說:“我們現(xiàn)在兩清了,以后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楊愛芳有點兒意外,其實自己更不想看到他。一直以來咆哮的人不是她嗎?這次怎么變成他了?

        兩個月后的22日,是吳林秀被害兩周年祭日。楊愛芳在堂兄的陪同下,去了母親墳前祭拜。祭拜完畢,她隨口跟堂兄問起喻璋的情況。陳松林滿臉鄙夷地說:“有其父必有其子!那個沒出息的東西,現(xiàn)在成了街頭混混。活該!”楊愛芳覺得奇怪:“他不是得到了捐助,在中南大學(xué)念書嗎?”陳松林說:“他沒去念大學(xué)。我聽說他當(dāng)過泥瓦工,賣過保險?,F(xiàn)在在賭場里干,還多次進(jìn)出派出所。”

        這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楊愛芳失眠了,眼前總是浮現(xiàn)出喻璋的樣子。她不能將那個斯文有禮的喻璋和小混混喻璋聯(lián)系起來。她忽然想到:僅僅一年時間,一個年少的孩子,是怎樣還掉那兩萬多賠償金的?這個問題讓她手腳冰涼,睡意全消——喻璋這孩子的“沒出息”,會不會跟自己有關(guān)?

        孩子,對不起

        第二天一大早,楊愛芳走進(jìn)了喻璋家的院子。

        她敲了好一陣門,屋里才傳來拖沓的腳步聲。門剛打開,一股刺鼻的酒氣撲面而來。而睡眼惺忪、宿醉剛醒的喻璋看到她,臉色大變,分明寫滿憤怒與厭惡,“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

        雖然只有這么一個照面,楊愛芳還是明白了,事情多半跟自己想的一樣。她默默坐在門外,等著喻璋出來。

        直到上午11點多,一個叼著煙、打扮相當(dāng)非主流的年輕人來敲門,喻璋才與他有說有笑地出去了,完全無視門外的她。

        見他們走時虛掩著門,楊愛芳走進(jìn)了喻璋家。這是一個破敗、凌亂、邋遢的家。家里的擺設(shè)破破爛爛,桌椅上蒙滿灰塵,用過的碗筷一片狼藉地丟在飯桌上,屋子里到處可見喝空的啤酒瓶和白酒瓶。

        唯一醒目的,是一面墻壁上貼滿了已經(jīng)褪色、然而仍牢牢粘著的獎狀。面對這些獎狀,楊愛芳第一次試著去認(rèn)真體會喻文松當(dāng)初的心情——他已經(jīng)沒了妻子,與兒子相依為命。他的生活困苦,兒子優(yōu)秀的學(xué)業(yè)極有可能因拿不出報名費(fèi)而止步。流淌在血液里的親情,超越了其他一切——為了兒子,他決定鋌而走險……

        她還試著去認(rèn)真體會這一年來喻璋的處境——他本失去了母親,又失去了父親,一下子從成績優(yōu)秀的學(xué)生變成了殺人犯的兒子;他的情況本就糟糕,好不容易得到好心人的捐助,自己又老纏著他,又哭又鬧,讓他償還一個學(xué)生根本無力償還的賠償金……

        她不忍再想下去。她恨喻文松,也想讓喻璋因此受苦、受累、受點兒報應(yīng),但她從未想過要將喻璋推入深淵。

        楊愛芳做了一個決定——她要將他從深淵里拉上來。

        第二天上午,楊愛芳又敲開了喻璋的家門。喻璋不耐煩地說:“你來干什么?我不是把錢都給你了嗎?”楊愛芳誠懇地說:“孩子,以前阿姨不該把你往絕路上逼,現(xiàn)在來給你賠罪?!庇麒昂鸬溃骸拔椰F(xiàn)在這樣,不是你最想看到的嗎?”

        “孩子,對不起!阿姨現(xiàn)在來,是想讓你再去讀書?!闭f著,楊愛芳拿出準(zhǔn)備好的3萬塊錢。這3萬塊錢,她一分也沒動,在她眼中,這是母親用生命留給她的信物?!澳銙赀@筆錢不容易,阿姨今天還給你?!?/p>

        看著楊愛芳手里的錢,喻璋的嘴角微微抽動,紅了眼圈。但他迅速地轉(zhuǎn)過身,吼道:“你走,我不想再見到你!”說完,他回頭將楊愛芳強(qiáng)行推出門外。

        楊愛芳沒走。她將化妝品店委托給朋友打理,又打電話托教書的大伯照顧女兒。她在母親生前的屋里住下,早上給喻璋做好早餐端到門口,有時喻璋的門沒鎖,她就趁喻璋出門后將他的臟衣服洗好晾干,熨平整了放到床上……

        讓我們把過去都忘了

        楊愛芳在松滋住了一個多月。但是,她和喻璋的關(guān)系沒有絲毫改變。喻璋從來沒吃過她做的早點,見了她也從不理睬。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汕頭大伯的電話打來了。大伯在電話里焦急地告訴楊愛芳,周娟跑去廣州會網(wǎng)友,已經(jīng)3天沒回家了。楊愛芳只得暫時放下喻璋,火急火燎地坐車去了廣州。好不容易在一家網(wǎng)吧找到女兒,把女兒送回汕頭學(xué)校寄宿后,她又風(fēng)塵仆仆地回了松滋。

        楊愛芳回到松滋的第一件事,是去派出所保釋喻璋。她不在松滋的日子里,派出所查封了幾家地下賭場,喻璋也被拘留了。從熱心的民警那里,楊愛芳才知道,喻璋并沒有開賭場,也沒有參與賭博,他只是幫朋友看場打雜而已。

        走出派出所大門,看到楊愛芳,喻璋愣了一下。楊愛芳說:“孩子,我知道你變成今天這樣,阿姨有很大的責(zé)任。我正在試著改變自己,你為什么不試著改變自己呢?”喻璋雖然嘴里“哼”了一聲,人卻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回了家。

        這讓楊愛芳看到了一絲希望。第二天,她坐車去了喻璋以前就讀的高中,找到校長,請求讓喻璋到高三復(fù)讀。

        校長被楊愛芳的故事打動了,同意接收喻璋。考慮到喻璋還沒完全接受自己,楊愛芳又請喻璋以前信賴的班主任上門做工作。在她的努力下,喻璋終于答應(yīng)復(fù)讀了。

        將喻璋送到學(xué)校那天,楊愛芳對一直沉默的喻璋說:“就算你再恨我,為了你的將來,也要暫時擱一擱了?!庇麒斑€是沒說話,卻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

        此時,離高考只有3個多月了。為了讓喻璋能專心備考,楊愛芳決心給喻璋做陪讀。得知這事,周娟非常不滿:“媽,您別忘了,我今年也要參加高考呀!”

        楊愛芳流著淚求女兒:“如果不能把你喻璋哥哥的人生推回正軌,我這一輩子也不能原諒自己。乖女兒,你就幫媽這一次吧。”

        周娟無法理解媽媽心中復(fù)雜的情感,但還是答應(yīng)了。

        在喻璋的學(xué)校附近,楊愛芳“奢侈”地給自己和喻璋租了兩間房,每天盡心照顧著喻璋的生活起居。

        起初,喻璋對楊愛芳的照顧完全是“逆來順受”。但漸漸地,如果楊愛芳做了他愛吃的菜,他的眼睛會特別亮,嘴角也會不由自主往上揚(yáng)。楊愛芳每晚必泡一碗黃豆,第二天打豆?jié){給喻璋喝,有時候泡黃豆的水放少了,喻璋會順手倒一杯水進(jìn)去。

        一天下午,喻璋先前的兩個“哥們兒”來找喻璋。喻璋正在做功課,楊愛芳在門口攔住他們:“你們走吧,以后別再找喻璋了?!眱蓚€小混混陰陽怪氣地說:“喻璋的老爹殺死了你老媽,你就不怕哪天這小子殺了你?”

        楊愛芳?xì)獾媚樕n白。兩個年輕人趁機(jī)要往屋里沖,楊愛芳拽住他們,奮力往外推。兩人惱羞成怒,把楊愛芳推倒在地,揚(yáng)長而去。

        喻璋循聲而出,楊愛芳忍痛站起來,裝作若無其事地說:“沒事,你繼續(xù)做功課去。”

        喻璋站著沒動,眼睛卻漸漸濕潤了。

        被子上太陽的味道

        其實,當(dāng)年楊愛芳在汽車站截住喻璋時,他已經(jīng)因?qū)W費(fèi)問題推遲報到半個月。他得到的捐助只有7000元,最后全賠給了楊愛芳。

        回到家后,他向校方打電話說明情況,校方答應(yīng)為他辦理一年休學(xué)手續(xù)。那時他很樂觀,覺得自己一定能在一年內(nèi)掙夠錢,重返大學(xué)。

        第二天,他去一處工地當(dāng)泥瓦工,誰知身單力薄,根本無法勝任,工地老板大聲呵斥他,讓他當(dāng)工資最低的雜工。

        2005年春節(jié)后,他聽說做保險賺錢快,便應(yīng)聘進(jìn)市里一家保險公司當(dāng)業(yè)務(wù)員??墒撬葲]人脈也沒經(jīng)驗,挨家挨戶地推銷了3個月,也只簽下一筆小單。保險公司很快將他開除。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和無能為力。而在他最低落的時候,楊愛芳還在不斷給他打電話催要余款。也就是這時,他的一個初中同學(xué)邀請他到自己開設(shè)的地下賭場工作,附帶幫人收賭債。

        他知道地下賭場不是正途,但掙錢心切的他還是動搖了。

        僅在地下賭場干了3個多月,他便掙了兩萬多元。2005年9月1日,是該到中南大學(xué)報到的日子了,他卻沒有再登上去往長沙的班車。他認(rèn)為,如果不是為了這該死的大學(xué),吳奶奶不會死,父親不會殺人,他也不會嘗到從天堂墮入地獄的滋味。

        十幾天后,當(dāng)他終于明白那是自己對命運(yùn)毫無益處的賭氣時,為時已晚了。

        學(xué)籍保留一年后便會被注銷,中南大學(xué)再也沒有了他的位置。

        此后宿醉醒來的早上,或是夜不能眠的深夜,看著父親的遺像,想著永遠(yuǎn)失去的大學(xué)夢,他只能發(fā)狠大叫,或是拿著高中的課本一頓狂念。

        “楊阿姨,那時候我是恨你,覺得你是一個不可理喻、眼里只有錢的潑婦。”

        楊愛芳有點兒尷尬地笑了:“我也覺得那時的自己就是個潑婦。”

        “但是,現(xiàn)在我覺得你很偉大?!蹦赣H因難產(chǎn)而亡,喻璋自小就未享受過母愛,“有一天我躺在你白天曬過的被子里,聞到被子上太陽的味道,然后我就明白了,原來有母親是這么幸福的事,難怪楊阿姨失去母親時會那么難過、那么瘋狂?!?/p>

        說到這里,喻璋的眼圈又紅了。他說的是真心話,那一刻,他真的明白了什么是母愛。

        我可以叫您媽媽嗎

        2006年6月7日,將喻璋送進(jìn)考場前,楊愛芳說:“你和別人不一樣,受的苦更多,一定也能得到更多,加油!”喻璋微笑著走進(jìn)了考場。

        半個月后,高考成績出來了,喻璋以優(yōu)異的成績被北京一所名牌大學(xué)錄取。他的事情經(jīng)媒體再次報道后,社會上的熱心人士也再次為他發(fā)起捐助,捐款金額上萬元。

        這讓楊愛芳松了一口氣。為了陪讀,她已經(jīng)賣掉了化妝品店,沒了經(jīng)濟(jì)來源,只能靠積蓄和打零工補(bǔ)貼家用,而女兒周娟高考失利,需要復(fù)讀一年。

        得知楊阿姨和家人為他作出的犧牲,喻璋感動得熱淚盈眶。大學(xué)期間,他經(jīng)常在QQ上輔導(dǎo)周娟學(xué)習(xí)。在他的幫助下,周娟考取了廣東一所大學(xué)。

        本科畢業(yè)后,喻璋又以優(yōu)異的成績獲得碩博連讀。2011年“五一”,喻璋與周娟一起回到汕頭陪伴楊愛芳。喻璋給楊愛芳倒了滿滿一杯酒,認(rèn)真地說:“楊阿姨,我以后可以當(dāng)您的兒子嗎?我可以叫您媽媽嗎?”

        楊愛芳先是一愣,繼而欣喜地點點頭。她端起酒杯,忽然想起30多年前那個早上,她大哭著到處找母親,一聲又一聲,大叫著“媽媽,媽媽”,哭到嗓子都啞了,卻永遠(yuǎn)沒有回答。自從母親被害后,她以為自己將永遠(yuǎn)生活在那個悲傷的時刻,但當(dāng)喻璋叫出“媽媽”后,她聽到了一聲遙遠(yuǎn)的回應(yīng),那是來自母親的回應(yīng)。(為保護(hù)隱私,文中人物為化名)

        (司志政摘自《女報·生活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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