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燕 劉樹忠 夏毅泉

她的生命岌岌可危，他的生命隨時可能終止。一對同病相憐的人，在相識、相知、相愛的路上，把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當做末日來愛……

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

2008年2月7日，農(nóng)歷正月初一，在一片喜氣洋洋中，長沙市窯嶺路口，一個身穿粉紅羽絨服、里罩白底藍紋病號服的女孩兒孤單地佇立在街頭。

她叫劉彩虹，25歲，湖南隆回縣司門前鎮(zhèn)人。前晚，她獨自一人入住湘雅二醫(yī)院。醫(yī)生說，她的尿毒癥已到晚期，如不及時治療，最多還有半年時間。情緒低落的她沒吃什么東西就沉沉睡去，夜半，喜慶的鞭炮聲把她驚醒，想到新的一年剛剛開始，自己卻被判了死刑，她倍感凄涼，恍惚中，走到空落落的街頭……

從小，她就是個懂事的孩子。母親因病常年臥床，她承擔了多半家務。1997年初，父親劉光俊被金礦辭退，而母親陽正英病情卻突然加重，住院兩個多月，讓原本就貧困的家庭又多了3萬多元債務。那個暑假，她收到了隆回二中的錄取通知書，陪母親抹了半天眼淚后，她輕輕將通知書夾在了爸媽的結(jié)婚證中，又把結(jié)婚證放回了箱子的最底層。不久之后，她跟村里的許多女孩兒一樣，到廣州打工去了。

最初，她進了一家皮具廠，工作很辛苦，工資每月卻只有700元。但她很滿足，覺得自己不僅可以養(yǎng)活自己了，更能幫爸爸媽媽還債了。5年后，她跳槽到另外一家皮具廠，工資高了一些。

那年，她19歲，出落得亭亭玉立。當時，好多小姐妹都開始談戀愛，但她為幫家里減輕負擔，把心思全用在了工作上。

2004年5月4日，她突然暈倒在工作臺上。醫(yī)生檢查后，說她已經(jīng)是腎炎晚期，需要換腎，而且就算換腎成功，她也無法再從事重體力勞動了。

聽了這話，劉彩虹很想哭：不能勞動，那如何掙錢養(yǎng)家？廠方在支付她5000元醫(yī)療費后，以她需要休息為由，將她辭退了。

這些年，她掙的錢基本都寄回了家，20多萬的換腎費用從哪兒來？合適的腎源從哪兒來？后期昂貴的抗排斥藥物從哪兒來？思前想后，劉彩虹覺得自己不勞動就是在等死，于是她隱瞞病情，換了一家工廠，一邊上班一邊偷偷治病，也沒把得病的事告訴家里。這次，她趁春節(jié)放假，專程到長沙的醫(yī)院來做治療，沒想到醫(yī)生卻告訴自己只能活半年了……

想到這兒，她一邊抹淚，一邊走回醫(yī)院。經(jīng)過隔壁病房時，她看到里面也有一個病號。大年初一住院，病得挺嚴重吧？想到這兒，她不由多瞧了一眼，對方是個俊朗的大男孩兒。

隔壁的男孩兒顯然也看到了她，主動對她說“新年好”。她強裝笑容，回了一句“新年好”，就回自己病房了。

正月初三，劉彩虹從長沙轉(zhuǎn)回邵陽中心醫(yī)院。湊巧的是，那個男孩兒也于正月初五轉(zhuǎn)到了邵陽市中心醫(yī)院，住的還是劉彩虹隔壁的病房。兩次偶然相遇，讓兩個年輕人感覺格外親切。交談中，劉彩虹得知男孩兒名叫劉偉，26歲，隆回縣灘頭鎮(zhèn)人，2004年從部隊退伍回鄉(xiāng)，2007年初被診斷為腎炎，每年要花10萬元以上的醫(yī)療費，卻隨時可能倒下。

彼此間的照顧，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開始了：你幫我打開水買飯，我?guī)湍愫搬t(yī)生護士；你幫我洗洗飯盒，我?guī)湍阆鱾€水果……劉偉的病輕些，他像照顧親人一樣照顧著孤身一人的劉彩虹。當他得知她沒有將病情告訴家人時，更加心疼這個堅強而獨立的女孩兒。

傍晚，他們會到醫(yī)院的草坪上散步。劉偉特地買了本《中國笑話大全》，然后挑出來好笑的說給劉彩虹聽，讓她笑得前仰后合。久而久之，兩個人心里都有了一個秘密：有空就會想對方。但是，這點兒小心思，他們都不敢捅破窗戶紙——兩個沒有明天的人，敢奢望愛情嗎？

直到有一天，劉彩虹躺在床上，感到心口一陣陣疼痛，這是并發(fā)癥引起的心衰。劉偉看在眼里，疼在心頭，情急中握住了她的手，而劉彩虹卻像觸電般縮回了手……當晚，劉偉睡不著了：難道我們明明心存愛意，卻只能“絕路相逢”，不能戀愛結(jié)婚？

那個晚上，劉彩虹也一夜未眠。她多想享受這份甜蜜啊，因為這份甜蜜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隨著自己生命的終結(jié)戛然而止了。

第二天清晨，她怔怔地站在窗前，呼吸著初春清新的空氣。手機突然響了，是爸爸的短信，問她最近如何?！暗人馈边@個詞突然出現(xiàn)在她腦海中，她的心被現(xiàn)實刺痛了。就在她眼中含淚準備給爸爸回信息報平安的時候，突然被一雙強有力的臂膀抱住了。接著，劉偉低沉的聲音響起：“你不能把這么嚴重的病情瞞著家人，這對他們不公平，他們有分享你快樂的權(quán)利，也有分擔你痛苦的權(quán)利，你要知道，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p>

病房里的家

有力的懷抱，溫暖的聲音，讓她糾結(jié)了一整夜的心豁然開朗——她需要他，哪怕僅僅一刻。面對死亡的兩個年輕人，就這樣相愛了。

2008年4月5日下午，在劉偉的勸說下，劉彩虹把自己的病情告訴了家人。她的父母與妹妹當晚便借了兩萬元錢，于第二天下午趕到醫(yī)院?？粗麄円患胰似怀陕暎瑒窠獾溃骸安屎绲牟】隙芎?，只要換了腎，她就能和健康人一樣。”

很快，家人知道了劉彩虹與劉偉的戀情。劉偉的父母正為此事頭疼，兩個幾乎過完今天就沒明天的孩子，怎么可能擁有愛情呢？心思一致的雙方父母開始暗地里商量，怎樣中斷這份沒有希望的感情。

一天，兩家父母把劉彩虹和劉偉兩人叫到一起談心：“雖然戀愛是你們的權(quán)利，但如果戀愛會給對方帶來傷害，你們是否有繼續(xù)的勇氣？你們隨時可能離開人世，如果結(jié)合的話，先離開的那個人，會給另一方帶來多大打擊呀？”

劉彩虹與劉偉沒有因家人的阻攔而放棄愛的權(quán)利，他們反而勸自己的家人：“正因為隨時可能離開這個世界，所以我們要在有限的日子里彼此攙扶、彼此鼓勵，就算有一天真的離開了，黃泉路上總還有個伴兒……”

他們的堅持最終打動了家人，也打動了醫(yī)生。醫(yī)生得知他們相愛的事時，嘆息著對兩家父母說：“就讓他們盡情地愛吧，他們的每一天都太寶貴了……”

2008年8月8日，劉彩虹與劉偉到隆回縣民政局領取了結(jié)婚證。當晚，兩人在醫(yī)院餐廳包間共進晚餐，劉偉鄭重地拿出一枚戒指，戴在劉彩虹的左手無名指上，說：“這是我能送給你的唯一禮物?！眲⒉屎缛讨蹨I，很久才說出一句話：“我們都要努力活下去！”

這是一個沒有喜酒、沒有婚禮的新婚之夜，病房就是他們的洞房。在那間愛情開始的病房里，劉彩虹對劉偉說：“我們就像被海浪拋上沙灘的兩條魚，就算生命到了盡頭，也不能隨便放棄，哪怕就像書上說的，我吐個泡泡給你，你吐個泡泡給我……”

劉彩虹這個沒有讀過多少書的女孩兒，用自己的話，完美詮釋了“相濡以沫”的含義。

第二天，他們請求醫(yī)院讓他們住進只有兩個病床的小病房，醫(yī)院同意了，而且仍然按普通病房收費。

就這樣，他們開始了一邊治療、一邊一起生活的日子。兩顆心，因為相同的病痛，從此緊緊連在了一起。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床單，因為掛上了大紅雙喜字而變得色彩斑斕起來。

或許是因為愛情的滋潤，劉彩虹安然度過了“最后半年”，劉偉的病情也有所減輕。但長期血液透析的費用，早已使新婚燕爾的他們負債累累。

2009年7月，劉彩虹開始頭暈嘔吐，看到柑橘就想吃，與平時發(fā)病狀況不一樣。因為怕是病情加重引起的并發(fā)癥，劉彩虹悄悄去做了檢查，結(jié)果醫(yī)生微笑著告訴她，她已懷孕20余天。

劉彩虹一連問了醫(yī)生5遍，這是真的嗎？因為早在一年前，她就切除了右側(cè)卵巢，而且身體非常虛弱，她和劉偉都認為她根本不會懷孕。

驚喜過后，她想起了自己的病，想起了自己吃的藥，想到這種情況下孕育的孩子是否健康，想到自己有沒有能力把他養(yǎng)大……

回到病房，她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隨便”問劉偉：“如果我懷了孩子，身體支撐不了，咋辦？”劉偉說：“不能要，你的身體吃不消。”劉彩虹笑著拿出化驗單：“我真的懷上了，咋辦？”劉偉看著化驗單，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劉偉堅持說：“不能要，你的身體吃不消?！眲⒉屎鐪I流滿面地問：“你真讓我把孩子打掉？”劉偉陷入了極大的痛苦和矛盾，幾經(jīng)猶豫，他說：“那……我們問問醫(yī)生再說。”

他們找到醫(yī)院腎內(nèi)科主任周教授說明情況，周教授表情嚴肅地說：“請你們做好流產(chǎn)的準備，尿毒癥晚期病人能做母親的極其罕見，絕大多數(shù)尿毒癥母親和腹中的孩子一起倒下了?！?/p>

劉偉一聽，馬上就要劉彩虹流產(chǎn)?？墒?，劉彩虹反對：“既然有過成功的例子，難道我不能是下一個？”周教授見劉彩虹做母親的想法這么堅決，感動地說：“如果你堅持要留下孩子，那醫(yī)院會盡力而為，只是成功概率太低了?！?/p>

可劉偉不敢讓妻子冒險啊，為了讓妻子打消生子念頭，他把妻子懷孕的消息告訴了雙方的家人。雙方家人輪流苦勸，也沒打消劉彩虹的決心。最后劉偉撲通一聲跪在妻子面前：“彩虹，我也想做父親，可是我更怕失去你。”

劉彩虹扶起他，動情地說：“嫁給你是我最大的幸福，我要生孩子，是想給我們患難與共的愛情留下一個見證?！?/p>

生命窮途的愛情無比燦爛

再苦再難，劉彩虹都挺過來了。2010年2月19日上午，她在邵陽市中心醫(yī)院婦產(chǎn)科剖宮生下早產(chǎn)兒。雖然母子倆當時都被下了病危通知書，但經(jīng)過近10個小時爭分奪秒的搶救，劉彩虹和兒子最終都脫離了危險。

只是，劉彩虹因懷孕生子，導致腎功能負擔加重，引發(fā)了多種并發(fā)癥。醫(yī)生說，如不及時換腎，生命危在旦夕。

6年來，僅劉彩虹一個人治病的錢已經(jīng)花了30多萬，其中欠債12萬，能借的親戚都借遍了，腎源還是遙遙無期。劉彩虹的父親是全家的頂梁柱，經(jīng)不起折騰，母親有心臟病，讀大四的妹妹雖然年輕，但已患嚴重的腎結(jié)石，都無法捐腎。

因為腎功能壞死，導致劉彩虹無法用母乳喂養(yǎng)孩子。眼看孩子餓得哇哇哭，劉彩虹心急如焚。2010年5月8日，當孩子又一次因饑餓而大哭時，劉彩虹從無名指取下那枚愛情的信物，交給劉偉：“給孩子換奶粉吧?！眲ゴ舸舻卣玖嗽S久，然后接過了戒指……那天下午，他們的床頭多了5罐奶粉。

生完孩子后，劉彩虹不僅四肢無力、嘔吐、腹瀉和胸悶，每天還會發(fā)生昏迷，每次睡覺最多30分鐘，常常因尿毒癥引起心衰、呼吸困難，必須馬上輸氧，醫(yī)院先后9次下了病危通知書——劉彩虹知道，自己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繼續(xù)籌錢治病吧，可他們已經(jīng)無錢可借了……為了籌錢，劉偉開始努力自救，他的病情稍微好轉(zhuǎn)，就到集貿(mào)市場擺攤兒，賣點兒日常雜貨。劉彩虹知道丈夫很辛苦，所以只要丈夫不在身邊，就只吃青菜，但丈夫回來時，她都會煮上幾個雞蛋。劉偉叫她一起吃，她總說“我吃了”……

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的劉彩虹，想把最好的都留給丈夫，她希望丈夫活得久一些，這樣兒子可以多享受一些父愛。

2010年7月23日，劉偉病情復發(fā)，全身浮腫，手指脹得無法握攏，雙腳無力走動，眼睛視力模糊……治療中，醫(yī)院多次催款，劉彩虹把剛剛從表姨那兒借到的5000元錢存進了劉偉的醫(yī)院賬戶，而她自己卻偷偷地停藥了。

第二天，劉偉就發(fā)現(xiàn)了妻子的秘密。他大發(fā)雷霆：“你放棄治療，那我怎么辦，兒子怎么辦？”劉彩虹思前想后，終于答應重新接受治療，她對劉偉說：“老公，放心，我會好好活著，陪你活著，陪兒子活著！”

幸運的是，他們的兒子劉子榆身體非常健康，一天比一天可愛。夫妻倆清楚地記得，2010年9月3日的傍晚，兒子叫出了第一聲“媽媽”，那種感覺到生命延續(xù)的激動，讓他們切身體會到，就算有一天他們不在了，生命依然在延續(xù)，希望也在延續(xù)……

兩年多了，他們大部分時間都住在醫(yī)院里，只在病情稍微緩解的時候回家休養(yǎng)。如此漫長的住院時光中，醫(yī)院給了他們力所能及的幫助：減免費用，允許他們把病房當洞房、兒童房，經(jīng)常捐錢捐物，時刻保證他們的治療需要……盡管如此，劉彩虹心里依然明白，他們很難擋住死亡的腳步。她跟丈夫商量：“雖然我們還活著，但必須正視死亡。我們可以捐獻遺體，幫助更多的人活下去?！眲バ廊煌?，劉彩虹接著說：“我們一家人都接受過很多人的幫助，將來兒子的身后事，也可以選擇捐獻遺體，回報社會?！眲チ髦鴾I同意了。

2010年9月6日下午，劉彩虹夫婦在遺體捐贈協(xié)議上分別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了手模，他們7個月大的兒子劉子榆也在母親的幫助下按下手模……

看著協(xié)議，極度虛弱的劉彩虹笑了：“我們還要盡一切努力活下去，我們一家人幸福著呢……”四周的親人與醫(yī)護人員哽咽著說：“你們一家人很堅強，都會好好活著的……”

一個把每一天都當成末日來愛的家庭，一個懂得感恩與回饋的家庭，怎能不永存于人們心中？

（摘自《邵陽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