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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你

        2011-05-30 10:48:04王鼎鈞
        讀者 2011年15期
        關(guān)鍵詞:碧潭窟窿甘愿

        王鼎鈞

        想你。天晴,想你;天陰,想你;花開,想你;花落,想你;人聚,想你;人散,想你。

        走近大海,想你;吸到新鮮空氣,想你;走過你走過的街道,想你;聽到你用過的口頭禪,想你;從書本里看見某些字,想你;從地圖上看見某些地名,想你;吃你所討厭的通心粉,想你;用你所譏笑的日本傘,想你。

        想你沉思的眼,想你霓虹燈下的臉,想你打字時鍵盤上的手,想你溜冰場上的臂,想你下樓時簌簌作響的裙,想你飛過窗口的頭發(fā),想你發(fā)怒時的鼻子,想你哭泣時的肩膀,想你在水池中正面的影子,想你在月光下側(cè)面的影子。

        到那條泥徑上,向每一個水汪中找你。到那座大樓前,向每一片玻璃中找你。到人群中,向每一雙瞳孔中找你。到山上,向每一片樹蔭中找你。向每一寸空間找你,向每一本詩集找你,向音樂會的弦上找你,向攝影師的顯影藥水中找你,向剪影人的剪刀邊緣找你。

        恨我不是資本家,蓋一座宏偉的大樓,用你的名字。恨我不是探險(xiǎn)家,發(fā)現(xiàn)一座荒島,用你的名字。恨我不是科學(xué)家,發(fā)現(xiàn)一種蝶,用你的名字。甘愿長壽,為了再見。甘愿空閑,為了回憶。甘愿獻(xiàn)身革命,為了給你一個更好的現(xiàn)實(shí)世界。甘愿信教,因?yàn)槟憧赡苡幸粋€天堂。

        想你,恨你。你將一切弄亂,將一切打碎,將一切點(diǎn)著燃光,將花香弄得如此濁,將菜味弄得如此淡,將人生弄得如此短而夜如此長。

        可是有什么理由恨你?因?yàn)槟銓⒁粋€寶藏打開?因?yàn)槟阌幸蝗f次微笑?因?yàn)槟愕吐曊f童年的故事?因?yàn)槟闶剐瞧谔斐蔀樯系劢蹈5娜兆樱?/p>

        你使一塊石頭有了脈搏。若非你,他不知道A弦和G弦的區(qū)別,看不出上午的山不是下午的山,不會用憐憫的眼色看兔子、用快樂的眼色看小狗,不會支持因妻子生病而失職的丈夫,不會在火車隆隆而過時禱告它多制造團(tuán)圓、少制造離別。盡他一掬之所能容,你在里面放滿了寶石。

        記得在碧潭看月,記得那晚是中秋,記得那天天氣陰沉,碧潭是一個很大的黑窟窿。記得來看月的人都等著,沉默地站在潭邊。記得等了很久很久,云開了,碧波、拱橋、小舟、叢樹、巖石,月光把這一切都創(chuàng)造出來。記得碧潭四周響起一片歡呼,原來潭邊站滿了等月的人。人人仰臉看天,在月光下,大家的臉?biāo)埔黄Z卵石。記得那天月色真好,無法形容。一切透明,山影透明,潭水透明,人心透明。記得空氣新鮮潔凈,使人舍不得呼吸。記得世界精致美麗,使人想飛、想化。可是月光把這個世界創(chuàng)造出來以后,立即予以凝固,一切停止不動,連潭心的小舟都停止不動。只有月亮在動。其實(shí)也不是月亮在動,是云在動。云又從四周合攏,而且變黑,恢復(fù)了初來時的情形,碧潭是個黑窟窿。再等下去沒有希望,天上開始落毛毛細(xì)雨。月光只照了十幾分鐘,看月的人都滿足了。散開,沒有怨言。回家,保持著快樂的感受。到底看見明月,不負(fù)佳節(jié)。已經(jīng)看見這么好的月色,不虛此行。

        記得明月,記得你。能照亮生命的光,只要有,不嫌短。感傷,知足。想你,不恨你。

        (戈薇摘自山東畫報(bào)出版社《情人眼》一書,譚權(quán)書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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