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楠
(作者是《南方周末》圖片總監(jiān))
2011年1月19日至22日,第19屆“金鏡頭”新聞攝影評選活動在青島舉行。自本屆獲獎作品公布后,不少同行認為這些作品題材拓寬,表現手法亦見創(chuàng)新,反映當下中國新聞攝影的專業(yè)水準。作為評委之一,我既深感認同,又與有榮焉。尤其是,一批年輕攝影記者不再青澀,顯現出大氣與成熟:
本屆“年度最佳圖片”大獎得主《瀟湘晨報》楊抒懷擅長以沉靜、肅穆的注視來表現一種理性的溫暖。
《新京報》趙亢獲本屆“年度杰出記者”。其強項在于見人所未見,有出色的視覺敏感和社會觀察力,善于自己發(fā)掘題材。與被動地跟著新聞跑的記者相比,趙亢保持著頭腦的冷靜與心靈的熱誠。
《杭州日報》李建剛,一人獨獲兩項金獎,有人說他是本屆比賽的黑馬,但我知道,一朝成功的背后是持續(xù)多年的堅持。他的獲獎作品以一系列發(fā)散的影像聚合了中國特色的社會風氣,顯示出有分量的思考。
此外,《中國日報》鄒紅的《這是2010年的北京》,《都市快報》賈代騰飛的《我們正年輕》表現手法迥異于傳統(tǒng)新聞攝影,但又不失人文情懷,一股新勁之風撲面而來。
正因這可喜局面,使我更深切地思考新聞攝影當下的問題。事件之內,我們看到什么?能看到什么?該看到什么?這是一個基礎但又重要的問題。我們在事件現場看到的東西,又如何能讓千里之外的讀者、十年之后的大眾同樣看到?以照片清晰、準確、完整地陳述、闡釋新聞事件,這是新聞攝影的基本功能,也是攝影記者的基本職能,很遺憾,在這一條基本線上,我們有時能超水平發(fā)揮,有時,又出人意料地讓人大跌眼鏡。本屆比賽出現的一些現象,可以說明一二。
2010年,大事不少,如上海世博、廣州亞運、玉樹地震、舟曲泥石流、上海高層公寓大火以及數起拆遷事件等等。按理說,這些都能出好片子,但事后看片子卻感到一些遺憾。
上海世博會題材的參賽圖片不少,但讓人眼前一亮的照片不多。這種情況可能是部分好照片沒有投稿,實際上,我注意到的確存在這種情況。評委們仍看到一些表面化、模式化的照片,說得不客氣點,仿佛拿專業(yè)相機拍了個“到此一游”,不是以記者的身份,倒像是游客的身份,所以,他們只看到了游客們看到的東西:長龍一般的隊伍、新奇有趣的展品、造型各異的建筑……除此之外,偌大的世博園,空空如也。你把世博當廟會,它當然也只能是一場廟會。廟會,大概也就這些東西了。
以兩個攝影記者的作品為例。中國攝影師易欣的作品中,魚眼鏡夸張了宏偉現代的世博館,一切都是那么高級而華麗。這恰恰與前景中那些千姿百態(tài)、脫鞋解衫、席地坐臥的中國人形成鮮明的對比——文明,不僅僅是有足夠的硬件,還要有足夠的軟件。我們第一眼從照片中看到了這個。再細看,這正是現代化進程中的中國人,那種微妙的當下狀態(tài)的真實反映:有物質財富,有精神需求,有自信,有魄力,但如何善用財富、如何善待精神,如何適度地顯示自信以及適當地使用魄力,還在過程之中。
記者于數十萬人熙熙攘攘的世博園內看到了這個。這才是世博會除卻是一個大Party之外貢獻給我們的現實意義和觸及內核的思考。
再看意大利攝影師丹尼埃爾·馬提爾利的《印象世博》,將具體的物理空間完全以視覺的純粹予以解構,在將我們的視覺經驗推向極致的同時,世博會的光怪陸離、神奇眩目盡在其中。在這些照片中,看不到充斥于各種媒體、人云亦云的世博會,而是展現了世博會150年以來真正引人之處:人類夢想的現實陳列。
這兩件作品正因目光直抵內核,才使照片的外在呈現具備堅實強勁的力量。事件本身終會在時空中消失,照片可以成為其依然存在的理由——不是作為事實的存在,而是作為意義的存在。這種力量,是一張照片發(fā)自于內的直指人心。相反,就事論事,游移表面,“趴在地上”的照片是無法生存太久的。
上海靜安區(qū)膠州路高層公寓突發(fā)大火,58條生命被吞噬。本屆比賽相關圖片數量眾多,但僅有一組獲“突發(fā)類新聞組照”銀獎。就總體而言,其中暴露出來的問題仍是:攝影記者沒有從事件之內看到足夠充分、足夠準確、足夠到位的東西。
這起事件的吊詭之處在于:在一座高度現代化的大都市里,一棟高層建筑竟會因雇傭無證電焊工導致失火,事后致58人死亡。人們幾乎是眼睜睜看著這棟大樓連同里面的生命被燒成焦炭。其間暴露出來的問題,不言而喻。正是這些被大火燒出來的問題觸痛了民眾的神經,那鋪滿馬路的鮮花,寄托的不僅僅是哀思。
然而假以時日,若有一天人們憑借某些參賽照片來認知這場火災,很可能只會看見英勇的警察,而淡漠了那些逝去的生命。
平心而論,攝影記者是冒著生命危險深入現場拍攝,但結果很遺憾:人在現場,卻未必能傳達真正的現場。因為,他們沒能看到正確的焦點應該對準哪里。有人說,事發(fā)突然,攝影記者不可能在現場了解幕后諸多問題。我不認同這種說法。的確,記者不可能現場掌握全部事實。但是,這一場都市高層建筑突發(fā)的火災,其傷亡本不應如此慘重,照片應該能反映。其次,當天有關消息已披露事故起因及內幕,記者在跟蹤報道時完全可以掌握事態(tài)發(fā)展方向,了解采訪重心所在。最后,參賽之前,圖片必須經過選擇和編輯,使影像敘述完整。很可惜,這三個機會都被輕易放過,這“看見事件之內”的機會被錯失。所以,我們看到一堆又一堆大火的照片,但是也可以說,我們什么也沒看見。
再如廣州亞運、玉樹地震,也或多或少存在這樣的問題:除了現場,就是現場。有一種說法:奧運之后再拍亞運,汶川之后再拍玉樹,就沒感覺了。也許,我們的眼睛總是需要更強烈的刺激,但是,攝影記者之所以專業(yè)和職業(yè),在于他的眼睛經過不同于一般人的訓練和考驗。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事件,所以從根本上講,激情不是與刺激成正比,而是凝聚著永不停滯的思索。
□ 突發(fā)新聞類單幅金獎《淤泥中抬出受困孕婦》(佟建國/攝)
□ 體育新聞類單幅銅獎《水上飛》(姜浩波/攝)
事件之內,看到什么?這是我們應該時時提點自己的問題。若是什么都看不到呢?那是因為腦里空空,所以拍不到好照片。如何能看得更多、更深、更準?我這里提供一個阿爾多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觀看的藝術》作者)總結的公式:觀看=感覺+選擇+理解??辞宄那疤崾窍肭宄H缦聢D所示:
這是一個循環(huán)往復的圓,能量在其中不斷遞增:知道的越多,感覺到的就越多;感覺到的越多,選擇的就越多;選擇的越多,理解的就越多;理解的越多,記住的就越多;記住的越多,學到的就越多;學到的越多,知道的就越多……這個過程有助于我們提高觀看的能力。
一年一度的“金鏡頭”,總是給人啟發(fā)與回味。這些啟發(fā)與回味顯然已超越了獎項本身,攝影需要不斷超越,一條道路是向外尋找,另一道路是向內探求。事件之內,看到什么?其實,這一問題的指向不僅是攝影如何表現眼前之事,更是我們如何由攝影完成自己內心的審視。我們不是旁觀者,我們身處其中,我們共赴那一個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