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章
1
那當然是十分久遠的事情了,那時候,光緒年間的風,忽撩忽撩地吹動著中國男人的豬尾巴似的惡心辮子。有一天,一個年輕的趕車人在路邊喊:“哎——!老李家!”我的一個祖先便在田畔上拄著鋤頭應聲了:“聽見了!你說,什么事?”趕車人說:“我二舅叫我問你們一聲,明兒個能不能把你們的騾子借用一下?”我的祖先便慷慨應承:“行!叫你二舅明兒一早就來拉吧!”
這一幅情景,現在自是已然變得極為模糊了,有如一張早已發(fā)黃了的斑斑駁駁的照片,被珍貴地藏在包了兩三層印花布的小木匣里邊。不過可以完全肯定地說,那時候,我家是地地道道的莊戶人家,家境還比較殷實,據說有三孔窯洞,一匹騾子,兩頭牛,還有十幾畝坡地和川地??墒钱斘覡敔斢梢粋€毛孩子變成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的時候,忽然遇到一個大旱年,從夏季到秋季,莊稼顆粒無收,家里再也揭不開鍋了,谷糠、玉米桿,樹皮,觀音土,弄到什么吃什么,甚至到野外撿了多年前就撂在那兒的狗骨狼骨,熬了湯喝;我爺爺不忍心教我爸和我伯這兩個小伙子被活活餓死,先是宰了騾子和牛,后來終于拋出一句悲壯得讓周遭山河猛烈震顫的話來:“賣地!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可是當我爺爺領著我爸和我伯把賣地換來的二斗半包谷背回來的時候,他老人家卻一頭栽倒在腳地,再也沒能起來。我爸和我伯就用二斗半包谷中的一斗換了一口棺材,草草地安葬了我爺爺。后來眼看剩下的一斗半包谷吃得只有少一半了,為了能保住我爸的性命,我伯悄悄地背了一卷破鋪蓋,不知去了哪里;兄弟二人從此再未相見。我爸吃完了那些包谷之后,在村里再也無法活下去了,就也背了一卷破鋪蓋,眼里轉著淚花,回頭望了一眼家里的那孔窯洞,就一路討著飯,到城里去了。
不過天無絕人之路,不久,我爸竟在城里的一個叫做郭加寸的人家找到一份當伙計的差事。郭家的十幾間鋪面房都是祖上傳下來的。郭加寸不像有的富人,總是為富不仁,惹得人人眼黑。他首先不貪,不狠。據說郭加寸這個名字就是他自己給自己起下的,其意是說,他的家業(yè)到了他的手里,只要稍稍有點發(fā)展就可以了。而我爸呢,為人誠實,從不使奸溜猾,很快就得到郭加寸的賞識。到了每年年底,郭加寸除了付清全年的工錢外,往往還額外地給我爸塞一個紅包。幾年下來,我爸居然攢下了一點兒銀錢,并且娶了我媽。我外爺是外賣燒雞的,他做的燒雞在附近幾個縣都是很有名氣的。這時我外爺剛死,家里再沒任何人了。我媽原先跟著我外爺常做燒雞,也會那門手藝,就攛掇著讓我爸辭了郭家的差事,把她家的這個小買賣繼續(xù)撐持起來。我爸雖然很不好意思向郭家開口,但是最后還是心存忐忑地硬著頭皮向郭加寸說了,不料郭加寸先是百般挽留,后來還是滿口答應下來。郭加寸說:“成人一事,勝吃三年長齋!后生!你去吧!好好把那燒雞攤子撐起來——那是咱縣上的一絕呢——讓它發(fā)揚光大,也算你后生和我們郭氏門第的一件功勞!”
就這樣,一首新鮮的燒雞奏鳴曲,便在我家響起。我爸和我媽都是其中忙碌的音符。我媽當然是美麗的主旋律了,我爸緊密配合,副旋律也夠得上是錦上添花。這之后,上街叫賣的舞蹈當然是我爸一人來進行了。生意還不錯。大獲食客們的青睞。青睞青青喜人心。吉星高照。財源廣進。為了報答郭家對我爸的天大恩典,這年的臘月初二,郭加寸他爸郭老先生過壽的日子,我爸還用筐筐提了兩只包了紅紙的又肥又大的特制燒雞,送進了郭家門樓。
我爸和我媽的小日子過得挺滋潤的。我爸每天從街上賣完燒雞回來,大多已經是夜里十一二點鐘了,但還總見我媽把百年老湯燒得咕嘟嘟的,里面鹵著由白變成醬紅色的燒雞和雞蛋;旁邊則還放著幾只剛殺下的連毛雞。我爸心疼我媽,又趕緊上去幫上一手,燒水,褪雞,然后清洗。待一切事情干完之后,雖然都累得骨頭架子都快要散了,但他們畢竟是年輕夫妻,上炕熄燈之后,總還要干幾千年來年輕夫妻都要干的那號事情。第二天,他們又精神煥發(fā)地做著或賣著燒雞。
剛剛兩年過去,我就成了這小日子里的重要一員了。
可以說,我出生后的第一眼,看見的是我媽;第二眼,看見的是我爸;第三眼,看見的就是公雞母雞和燒雞了。那階段我實際上與小貓小狗沒有多少差異。當我初步脫離了小貓小狗狀態(tài)而進了人的狀態(tài)的時候,我就總喜歡在大人的懷里伸出嫩胳膊小手手,指著要去院子看雞。我不明白我家的雞為什么總是被繩子綁著,不是綁著翅膀就是綁著腿,反正是不讓它自由行走。我喜歡從大人的手里接過一些小米或玉米糝糝,給雞撒些吃食。有一天,我看見我爸又從鄉(xiāng)下收回一籠子被綁著的雞。我對其中的一只大紅公雞情有獨鐘,因為它有火紅的雞冠和火紅的羽毛,有綠綠的長長的尾巴。后來,我不知道我爸為什么要把磨得亮閃閃的刀子,對準那雞脖子了。那時我媽抱著我,我驚訝地望著我爸手里的刀。忽然,我看見我爸一刀下去就把雞脖子拉開了,雞的鮮血一滴一滴地滴在預先準備下的一個小碗里,而雞還在我爸手里撲騰著。我立時沒命地大哭起來。我爸我媽便明白了:我心疼雞,不愿意讓我爸把雞殺死。我媽于是拍著我說:“我娃的心好善吶!”我爸說:“如今這社會惡人太多了,要是再不生出些善的來,這世道恐怕就沒救了!”
漂泊的草 賈平凹
我長到剛一歲的時候,我爸要是出去辦什么時情,比方打個醬油呀,買個花椒大茴呀,總喜歡讓我騎在他的脖子上。我們那里把這叫做“坐架架樓”。我爸用右手拽著我的右手,我便很自然地用左手抱著他的脖子了。我爸便轉臉望著我說:“看他誰能生下這么聰明的娃娃!”他是一臉的驕傲。一次買上東西剛要出商店門,街上的一個胖老漢看著我對我爸說:“你好福氣!”我爸得意極了,當著眾人的面對胖老漢說:“反正,我是不愁我家的燒雞生意后繼無人了!”他正說著,我想尿了,我那時候才不管正處于何種場合呢;我說尿就尿,熱尿水子就像一條河流,順著我爸的脖頸全流到他的衫子里了。我爸頓時成了一道站立著的河床了,還冒著氣。眾人便呵呵大笑。我爸卻以唱歌似的聲調說道:“得仙草,拾元寶,久旱逢雨小子的尿——好事好事!”他的愜意驕傲之情,溢于言表。
自從我出世的那天起,我爸和我媽就開始張羅著給我起名字了。起個什么好呢?他們想了總有十七八個之多,卻一個個后來都被他們否定了。一天正踟躕間,忽聽天上一陣雷聲隆隆滾過,房梁上掛著的一頂花豹皮帽子掉下來了,端端地掉在我爸的身上,抖下一肩膀的塵土,我爸感到很晦氣,一把抓住那花豹皮帽子就扔到腳底去,我媽卻雙手撿起帽子,笑吟吟地說:“這是老天為咱娃起名哩!咱就把娃叫帽子吧!”我爸雖然覺得我媽說得太在理了,卻又覺得叫帽子不理想,遂加以認真修改,說道:“我看叫上個花豹吧!”我媽聽了笑道:“這名字好!這名字好!”于是,我的名字就被他們這樣定下來了。
從此,這個我爺爺手里留下、我爸戴過多年的花豹皮帽子,在他們眼里,就變得越看越好看了,毛色柔韌鮮亮,花紋典雅高貴;它便成了我生命的象征。我爸我媽自在上面灌注了無限的感情,金貴得不舍再戴它了。左近的鄰人哪里知道這些,他們有的冬里進山收山貨時往往跑來想要借用一下,我爸我媽當然是絕對不會再借給他們的了,我爸我媽總會編出一些理由,將其支走。如果支走后又過意不去,他們寧可事后幫這些鄰人干些力氣活,以做人情上的補償。
不獨如此。我爸我媽給那頂帽子做了個玻璃紙罩子,罩了擱到桌上最顯眼的地方。在我不在家的時候,他們一轉臉看見它,就像看見我了,心里便有一股熱流涌動。每過一月兩月,他們還總要把它取出來晾曬晾曬,總是讓它不潮不蛀,清清爽爽,總是怕它受了委屈。花豹皮帽子當然跟著我走了鴻運啦。
也從此,“花豹”二字,便成了我家這屋子里被呼喚得最多的字眼了。
2
“花豹!教媽給你擦把臉!”
“花豹!把小板櫈給爸拿來!”
每天,我就生活在這樣的聲音之中。這聲音是發(fā)自心坎里的親昵和慈愛,讓我感到無憂無慮的幸福。我隱隱意識到即使哪一日天要塌下來,我也是不必害怕的,因為有父母的四只大手會給我高高撐起。
我最喜歡的當然是找街坊的小朋友們去玩。我常常玩得大汗淋漓,氣喘噓噓,卻越玩越高興。每到吃飯的時候,我媽便走出屋門到處喊我。有時候她一下找不到我,就轉身叫來我爸,分頭到處大喊起來,于是“花豹——花豹——”之聲,響遍這座小城的大街小巷。因此這城里的所有居民,幾乎都知道我的名字了;我?guī)缀醭闪诉@城里除了郭半街之外,名氣最大的一個人物了;甚至連南街一家照相館門前掛的鳥籠里的紅嘴鸚鵡,也整天喊著我的名字。不過這也曾經給人們造成一個誤會,有些外地人不知底里——大概也是個低智商——還以為這座小城豢養(yǎng)著許多花豹呢,不惜悮工悮時地跑上好幾十里路,前來觀看。
有一次過端午節(jié),我滿頭大汗地玩?;貋?,正在忙著包粽子的我媽一看見我就說:“哎喲!看我娃頭發(fā)長了多長了!看把娃熱的!”她然后朝著正準備出去收雞只的我爸喊,“我一時騰不下手,你趕緊給娃把頭剃一剃!”我爸難為地說:“我不太會啊?!蔽覌屨f:“有什么不會的?學嘛!”我爸只好給我剃了。他是第一次給我剃頭。我的頭發(fā)長了向來都是我媽給我剃的。我爸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給我剃了起來。哎呀好疼!我一邊躲著一邊哭了。我媽一看趕緊趕了過來。她一看,我的頭上竟被剃出血口子來了。這可把我媽心疼死了,她的嘴唇顫抖著,一把將我爸推開,再不管包什么粽子了,拿起剃刀給我剃了。她剃得真好,就像用口吹氣一樣,一會兒就把我的頭發(fā)剃得在腳底掉下厚厚的一層。她還像往常一樣,給我的腦門心留了一撮小“鎖鎖”,有一寸長短。
有父母共同呵護著我,我像一棵嫩苗似的在茁壯成長著,滿身盡是舒心的陽光和雨露。
可是古人早已說了,“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我還不滿六歲的時候,我媽因為一個很普通的傷風感冒,沒有得到及時治療,后來轉成肺炎,竟然一病不起,撒手人寰。我家的原本歡樂和明亮的屋子,陡然間變得空洞、孤寂和陰暗了。我爸當然每天還是要出去賣燒雞的,不然我們就要喝西北風了,但是他走去的腳步竟然是那樣的無力、痛苦和蹣跚。我每天夜里幾乎都會夢見我媽,而夢見她的時候,總是看見她在前面走著,我拼命喊她她也不答應。我因此總是半夜哭著醒來了。我爸這時候便盡量乖哄著我,可是我發(fā)現他也悄悄地擦著眼淚。
然而由于我媽的死,卻使我長大了一截子。我開始懂得不能光玩了。我常常幫助我爸燒熱水,燙雞,褪雞毛。我爸出去賣燒雞的時候,把我一個人留在家里不放心,總是要把我領上一同去。午飯時我們就在街上隨便買的吃上點什么。我爸嘆口氣心疼地對我說:“人是鐵,飯是鋼,你又正是長身體的年紀,晚飯咱可不能馬虎?!庇谑俏覀円贿呝u燒雞,一邊瞅機會買了新鮮蔬菜,準備晚飯享用。起初是快到晚飯時,我爸把我領回去動手做。但是我看見我爸這樣實在太累了,并且看見他回到家還惦記著這天的燒雞能不能賣完,總是心神不定的樣子,因此有一天我提出讓我先把蔬菜提回去洗下。我爸先是不同意,后來答應了。我回去不光把蔬菜洗了,還切得堆下一案板。我爸回來喜出望外。他雖然看見我切下的菜就像給騾馬鍘下的干草,長的長,短的短,但他還是高興地拍拍我的小腦瓜說:“不錯!我們花豹能頂上事了!”
不過禍事并沒有到此完全了結。過了一年,我爸去賣燒雞的時候,遇上一個流氓,這流氓偷了一只燒雞還不認賬,我爸氣得推了他一把,并且從他的懷里搜出了燒雞。誰知這家伙極壞極壞,他過后支使他的一個同伙,趁著買一顆鹵雞蛋的時候,給燒雞上偷偷下了毒藥,結果一天下來毒倒了一片人,并且死了一個。警察局不管三七二十一,馬上就把我爸逮了,關進了大獄。我曾幾次拍著監(jiān)獄的門要探望我爸,都被槍托子無情打開。這期間,我只好一個人瞎胡過活。本來我想著冤獄總有清白的一天,不想等了多半年之后,我爸竟不明不白地慘死在監(jiān)獄里了。得到噩耗后,是好心的鄰居幫我把我爸安葬了的。從此,我成了無根的沙蓬隨風滾,一路要著飯,不知走了多少村鎮(zhèn)縣市,最后到了省城西安。
西安城墻高大,車來車往,商號如林。在羊肉泡饃館的桌椅邊,肩搭白毛巾的店小二穿梭呼叫;在鐘樓下的盤道上,一個身穿綢衫子的高大漢子,戴著讓人難以一窺其內心的寬邊墨鏡。胖如皮球的老漢。拖兒帶女的逃荒者。一躥三尺高的制作油潑面的耀眼火焰。噴香葫蘆頭。流油小湯包。三輪車。三輪車。又一輛三輪車飛快地來了,停在路邊,上邊走下一個妖艷女人,屁股一扭一扭。寬闊的人行道上,來往行人的各種容顏和后腦勺,有如波濤滾滾起伏,數不勝數。當然,在這里,一個悲苦凄愴的孤兒的來到,就像飄落下一星塵埃,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3
在古城西安的滾滾紅塵里,我終于擺脫了心靈上的巨大哀痛和愁戚,融入到一群小叫花子里頭去了。我們白天到處伸出一只只小黑手,為的是得來一張揉皺了的小錢,一塊還有些熱氣的饃饃,或者碗盤里的一些殘湯剩羹,以求維系作為一個生命體的基本需要。晚上,我們就睡在不知什么人在古城墻上挖下的破洞里。不過雖然苦情深重,我們卻是很樂觀的。不論是白天還是夜晚,我們常常有說不完的話,抖不完的笑料,唱不完的種種歌謠。我們幾乎也像三國時的劉禪一樣,樂不思蜀了。一天,我們幸運得很,正趕上一戶有錢人家過喜事,我們一齊擁到那里;主人也很大方,給我們每人發(fā)了三個雪白的饃饃和一碗香噴噴的肉菜。我們早早地就都吃飽了,而太陽又照得暖洋洋的,我們耐不住寂寞,就跑到西羊市唱了起來。我們先唱的是《崖娃娃》和《雞娃雞娃槓》,正唱著,忽然看見一個農婦領著一個農村小姑娘走過來了,小姑娘提著籃籃,長得很好看。我們中的有些人就向小姑娘瞎起哄。農婦一看這樣,就拽了一下小姑娘,緊張地說道:“月亮,咱們快走!”我立即想到那農婦一定是月亮的媽媽。但月亮似乎對媽媽說的話一點也不在意,竟還邊走邊笑嘻嘻地望著我們。于是,我們中的一個叫做叫卜溜的小伙伴起了個頭兒,大家就很有針對性地唱起了另一首歌謠《槐樹槐》了:
槐樹槐,槐樹槐,
山對山來崖對崖;
崖邊鑼鼓咚咚嚓,
槐樹底下搭戲臺。
人家姑娘都來了,
我家姑娘還沒來。
下面幾句本來應該是“說著說著人來了,騎著驢,打著傘,光著屁股挽著纂兒。”但娃娃也有娃娃的創(chuàng)作才能,我們做了即興地修改,沖著月亮唱道:
說著說著人來了,
跟著娘,提著籃,
光著屁股梳著辮兒。
這樣唱著,我原以為月亮會惱的,不料她卻仍然笑嘻嘻地望著我們。只是她媽卻生氣了:“你們這些沒眉眼小子,怎么這么嘎咕哩!”可是叫卜溜確實嘎咕,他聽了不但不認錯,反而進一步喊出些臟話了:
誰罵他爺誰放屁,
他爺就像看大戲。
月亮媽一聽怒不可遏,就彎腰撿起塊土疙瘩,向我們扔了過來,并且怒罵著:“把你們這群無良孫子倒沒辦法了!”叫卜溜也不示弱,就也隨手抓了一塊瓦片子,扔了過去。不料這塊瓦片子端端砸到月亮的手上了,月亮手一縮,籃子掉了,里面裝的棗子掉下一灘。月亮哭了。月亮媽一邊罵著,一邊給月亮揉手。我看見月亮的小手纖纖。小手纖纖使我心疼也心動。心動當然是隱隱的,因為我畢竟還是個娃娃。
叫卜溜雖然野性十足,但這時候也倒害怕起來,慌忙與別人一起撒腿跑了。本來我也想跑,可是看見月亮母女的可憐相,心一下軟成了火晶柿子,就默默地跑過去,幫她們撿拾地上的棗子。月亮媽顯然對我有了好感,說:“好娃娃!你再別和他們混在一起,要不就學壞了!”我說:“大嬸!剛才是我們的不對,我代表他們向你道歉!”月亮問我:“你叫個什么?”我說:“花豹!”月亮問:“花豹?就是在野地里亂嚎的花豹?”她媽聽了忙說:“看這沒腦子的月亮!你怎長了那么一片臟嘴?!”月亮趕緊吐了一下舌頭,說道:“花豹哥哥,你別惱??!”我說:“不惱?!蔽覇栐铝粒骸澳銈兊侥睦锶グ??”月亮說:“我大舅家;我大舅開個藥鋪,是賣西洋藥的?!?/p>
又說了一些話,我就轉身跑了。但我聽見月亮在我身后大聲喊:“花豹哥哥!你家在哪里???”我家在哪里呢?我能怎么回答呢?我自顧自地跑了,去尋我的小伙伴們。我知道他們中的一些人雖然有一身的壞毛病,但是在目前,唯有他們才能與我日夜相伴,能消解我的孤獨和饑寒,能使我好好地繼續(xù)生活下去。如果沒有他們,我真不知道我每天早晨起來,怎樣才能熬到進入夢鄉(xiāng)。
我找上他們之后,有些人便向我胡說八道了:“哎呀!咱們的花豹學得會騷情了!”“哎呀!咱們的花豹有了丈母娘了!”“哎呀!你花豹明天就搬去摟你的小月亮吧!”叫卜溜則又唱起專門攘逗我的新編歌謠了:“天黑哩,哪里睡?花豹睡到驢槽里。鋪什么?鋪月亮。蓋什么?蓋簸箕?!蔽衣犃司痛蛩麄儯麄兙团?。
月亮和我本來是陌路偶遇,本已再沒任何瓜葛了,但經他們這樣地說來說去,我倒隱隱地思念起月亮了。有一天聽到我的幾個小伙伴竟然用侮辱性的言辭說月亮了,這使我心上不由升起一股無名之火,就和他們打了一架??墒俏译m然很生氣,卻并沒有從此離開他們,原因還是我以前說過的那樣,我離開他們耐不住孤獨和饑寒。他們分別看來是有許多毛病的,但要把他們合在一起,就是我的一個保命神仙。以后的事實也證明,他們對我實際上還是深藏著一片好心的。
這年八月的時候,我得了嚴重的痢疾病,是他們每天給我喂吃喂喝,并且一天無數次地扶我上茅房。后來見我老是不好,叫卜溜竟設計從藥店偷來痢疾藥,讓我服用。他們雖然把藥偷來了,但是其中最后離開藥店的叫卜溜,卻被藥店扣住送到警察局,被打得皮開肉綻。但是即就是這樣,當我向他表示歉意和謝意的時候,他卻說:“咱哥兒兩個,哪里用得上客客套套!”
聽他的口氣,好像我們已是久闖江湖的英雄好漢了,而其實,這當兒,我十歲,他才只有九歲。
4
春雨霏霏。
我們給城墻根栽了一棵小槐樹,中國槐。我們給上面澆了些水,又每人都給上面撒了一泡尿。
為什么要栽中國槐呢?因為我們總是喜歡《槐樹槐》那首歌謠。
槐樹發(fā)芽了,長葉了。
風一吹來,小槐樹一動一動的,想和我們一起玩耍。
我們說:槐樹,你長吧!長吧!
槐樹真的長了。長得歡歡實實,眉開眼笑。
到第三年,槐樹已經長得很高了,上頭常落著鳥兒。我們有時候洗了小布衫,也搭在上面。
不料有一天,有個鄉(xiāng)下人拉一頭驢,驢把我們的槐樹皮啃光了。我們的槐樹不久就死了。我們又悲傷又頑皮,仿照大人,給槐樹開了個追悼會。我們都在胸前戴了白花,還在嘴里哼著哀樂,叫卜溜還佯裝著哭嚎。一個警察前來干涉我們,叫卜溜說:“你哥哥死了你也不哭嗎?”
警察一舉起手里的棒子,我們全跑了。
后來,我們在原來的地方,又栽了一棵槐樹。那槐樹幾十年后我還曾見過。我的兒子玉山和他的愛人鴿兒也曾見過。但那時候,它已經長了有一抱粗了;落了一地的黃黃的槐米;樹上還住了一窩雪白的仙鶴。
5
當我的從家里穿出來的棉襖小得再也不能穿的時候,我已經滿了十五歲了。我穿上那到處開花的小棉襖,就像耍猴人牽著騎羊爬桿的小猴子,常常惹得我的小伙伴們樂不可支。有一天,帶著黃沙的西北風呼呼刮著,我去一戶藥店門上要飯,冷得渾身簌簌發(fā)抖,正在擦拭瓶瓶罐罐的藥店主婦回頭看見我,讓我等一等,一會兒拿出一個包子塞到我的手里。我正打算離開,聽見這主婦和掌柜的啦起話來。他們說到了月亮的名字。我心頭一震,于是站了下來。我問道:“你們是月亮的舅舅舅母?”他們說:“是啊!你怎么認識她的?”我說:“見過。我還見過她媽哩?!庇捎谟辛诉@一層關系,他們對我立刻親熱起來;看我身上的棉襖太小,女主人就回里屋尋出個打過補丁的大人棉襖,滿懷同情之心地給了我,并說道:“孩子!你拿去穿吧!”她顯然是把這件棉襖當作重要東西施舍給我的,而那個包子,在她看來好像可以忽略不計。其實對我說來也是如此,因為吃食天天總是能夠要到一些,而棉襖,那比一個月要來的吃食都貴重得多,得到它,簡直是老天對我的浩蕩開恩。我感激地向那主婦鞠了個躬,回頭就要離開。那主婦卻又叫住我,讓我把原來的破棉襖脫了,又親手將大棉襖給我穿在身上,并笑瞇瞇地端詳著;我隨著她的目光低頭看去,只見這大棉襖把我的膝蓋都遮住了,像穿著個道袍,但我是十分滿意的。這時那主婦才說:“你去吧!”我又感激地望了她一眼,準備離去的時候,她大概又看見我臉上臟兮兮的,就端了一盆冒氣的熱水,讓我美美活活地洗凈了我的臉。好多日子了,我從來沒感到自己的臉上有這么清爽。
與他們告辭之后,我一手拿了包子吃著,一手還抱著原先的小破棉襖。走了一會兒我想,這小破棉襖已經爛得不能再爛了,還拿著它有什么用呢?就一揚胳膊,把它扔過肩頭,扔到身后去了。誰知隨著那小破棉被卟沓一聲落地,卻同時有了啊呀一聲的女聲的尖叫。
我回過頭去,看見身后不遠處停著一輛汽車,汽車旁邊站著兩男一女,男的一個歲數挺大,像個軍官,一個像個隨從,女的一臉憂郁憔悴,看樣子是軍官的太太,我的破棉襖一定正好打在那女人身上了,現在正拿在她的手里。女人皺著眉怒氣沖沖地罵我:“哎呀!你沒長眼嗎?怎么把這又臭又酸的東西往我臉上摔呢!”我說:“你這個女人!怎么一開口就罵人哩?誰知道你在我背后哩!”軍官正欲開口,那隨從從官太太手里接過棉襖,兇神惡煞般劈頭向我摔來:“你這禿小子識相點!還不快給喬太太道歉?”我歪頭斜瞅了那隨從一眼:“干你什么事哩?半崖上多出個驢嘴!”那隨從道:“小雜種!你還開口罵人!”說著便揮起胳膊就要打我。這時喬太太卻急急地走到我身邊,一邊喊著“別打別打”,一邊向著軍官說道:“老喬!你看!你仔細看!”軍官走了過來,就像發(fā)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嘿!這么像?。 眴烫S即不容分說地把我攬在自己的懷里,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我一時真不知道眼前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眼睛撲閃撲閃地望著他們。過了一會兒,喬太太把軍官拉到一邊,二人嘀咕了一陣,只聽軍官說“可以可以”,太太又走過來了。她親熱地問我:“孩子!你叫什么?”我說:“花豹!”她又問:“你家在哪里?”我說:“我沒有家。”這時太太的眼里又閃爍著淚花:“花豹!你跟我們去吧!我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說:“不!不!我的許多好朋友還等著我哩!”軍官說:“什么朋友?不就是城墻根底下的那幫要飯娃娃嗎?你跟我們去吧!”我問:“為什么?”他說:“不為什么,就是喜歡你,看見你心里覺著格外親!”喬太太說:“孩子!是老天爺把你送回來的!你跟我走吧,我給你縫衣裳,做飯,送你上學讀書!”我還不想去,軍官說:“這么吧,你去我家先住兩天,只兩天。要是覺得好,你就住下;要是覺得不好,隨你走,我們不會把你箍住。你看行嗎?”我這時想,也好,我今晚的飯還沒著落呢,就坐上汽車跟著他們去了。
他們家好闊氣!桌子是桌子,椅子是椅子。窗明幾凈。穿衣鏡。鋼絲床。墻上大掛鐘,腳下紅地毯。還雇了一個女傭人。我長了這么大小,還從來沒到這樣的地方去過。一天下來我終于知道,軍官當的是團長。人們都把他稱作喬團長。但天下沒有百般如意的人家,他們之所以千方百計把我弄到他們家里,是為了療治他們(主要是趙太太)心上的一種隱痛。他們曾經有個兒子,和我年齡相仿,又和我長得十分相像,可是在去年得病死了。那兒子是他們唯一的掌上明珠,他們的悲痛可想而知,特別是趙太太,整天過的是哭鼻流水的日子,人一下瘦了一圈,頭兩個月就一連昏死過七八次。喬團長怕她這樣下去會撐不住的,就專門請假陪她到南方許多名山大川轉了兩個多月,又讓她到她娘家住了些日子,才把喬太太的精神調順了一些。但要把死去的兒子從她的心上連根兒挖去,那是永遠不可能的;她時不時地總是會想起兒子來,想起的時候就總是難掩捥心之痛。現在我來了,他們就把我想象成他們的兒子的復活,讓我占據他們的兒子給他們心上留下的一片疼痛的空白。
后來我進一步知道,他們之所以真心誠意地把我接到他們家里,是想收養(yǎng)我,教我做他們的兒子。喬團長說:“孩子!從今往后跟我姓吧!我再給你起個又好聽又雅致的名字。什么花狗呀花豹的,多土氣,以后再別那么叫了!”喬太太對我更是疼愛得無以復加,一會兒問我吃不吃,一會兒問我喝不喝,一會兒又問我住慣住不慣。我知道,那是從她心坎里冒出來的一片實實在在而不存半絲虛假的偉大的母愛,盡管我只是個代替物。我不能不為此深受感動。我因之聯想到我的不幸早亡的母親父親來,而聯想起就不由得暗自落淚。我想我的生身父母即使到了另一個世界已經好多年了,他們只要有靈,他們思念我的情況一定和喬太太思念她的兒子是一模一樣的。由于這樣,我一方面為喬太太的一片真情所打動,一方面又為我的母親父親肝腸寸斷。思前想后,我非常感激喬太太,但我想我絕不能給她“為兒”,我更不能改我的姓和名字,姓是我們老李家一代代用血脈給我傳下來的,名字是我爹娘親自給我起的。我想我如果那樣做了,那就是賣祖宗喪天良的事情,我的父母都會在黃土里難以安寧的;他們的心會因我而破碎流血。所以當喬團長倆口一再央求我時,我只能不斷地搖頭。
但喬團長還不死心,還想作些最后的努力。他說:“那是這樣吧,你不用改姓,你永遠姓你的李!”我還是搖頭。喬太太急了,聲淚俱下地拉著我的手說:“孩子!你就可憐可憐我吧!”她突如其來的這一重大舉動,使我既吃驚又不知所措。后來我就緊偎在她的懷里,一個發(fā)自內心的稱呼沖口而出:“姨姨!”我然后對她說,“姨姨!將人心換人心,雖然我是我們李家的兒子,但是,我一世都會記住你們對我的好!”最后喬團長想出個很好的主意,他說:“花豹!你看這樣吧好不好?你只要留下就行,可以給我當個的小護兵,每月還有軍餉可花?!?/p>
這,我當然滿口答應。
對于這樣的結果,喬太太雖然多少有些遺憾,但她卻也表現出了枯木逢春似的喜歡。她的容顏忽然明朗起來,就像云縫里忽然射出了一片陽光,何其燦爛!
6
那年頭還在全民抗戰(zhàn),我們的部隊也到抗日前線立下了一些赫赫戰(zhàn)功,喬團長還曾三次掛彩,可是后來還是根據上峰的命令,把隊伍又拉回到陜西了。拉回陜西的目的很明顯,是為了對付共產黨。喬團長在全團大會上訓話說:“兄弟們難道不知道嗎?共產黨的老窩就在延安!延安在哪里呢?就在咱們陜西的北頭!”于是我們的部隊就在一些緊挨陜北的地方,來回巡邏巡,其間和共產黨發(fā)生過好幾次嚴重的摩擦,交火規(guī)模相當大,雙方都死了不少人。不久日本投降了,人們本來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以為國共兩黨只是一家人里頭的事情,好辦,再大的恩怨和誤會也是終歸可以消除的;從此可以共同建設新中國了??墒窍矐c的花炮還沒有放完,氣氛又陡然緊張起來。一天夜里,喬團長接到緊急命令,立即把隊伍從城里拉到幾個村子里去;因為要是和共產黨打起仗來,那兒就是戰(zhàn)爭的前沿地帶。我們連夜開拔,趕天明就各就其位了。團部的駐地叫做楊村。
第二天一早忙過許多事情之后,喬團長看我閑得慌,就對我說:“花豹!你可以到村里轉轉去!”喬團長歷來對我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我雖然是他的貼身護兵,他卻從來沒訓斥過我,而且事事照顧我,使我成了團里的一名非常惹眼的角色,連有些營長要請假回家看看,都要先向我求情,讓我先給團長說說。我在團長面前也沒有任何拘束感,進他的門根本不需要來報告敬禮那一套?,F在經他一放話,我就到村里各處轉悠去了。
農村畢竟和城市不一樣,地上是車轍、牛糞、遺落下來的莊稼秸,房上是飄起來的白色或淡藍色的柴煙。這兒那兒,還有雞和狗,還有草和花??諝庵袕浡鞣N特有的氣息。大樹真不少。但凡一棵一摟粗的大樹,差不多都能遮下一個網球場大小的陰涼。鳥兒也多,到處飛著,叫著。除了團部駐的大院外,還有好幾個高門樓大院,有些門前還安放著一對小石獅子。不過大部分人家住的房舍還是顯得多年失修,破敗不堪。一些農民正趕著性口扛著農具,向田間走去。村里有一口井,我看見許多人都正在井上絞水,包括我們部隊的好幾個伙夫。
這口井上一清早還發(fā)生過一場軍民糾紛:老百姓要絞水,我們的伙夫霸住不讓,說是老百姓當然也是應該吃水的,但是絕不能悮了軍國大事。老百姓氣憤不過,有些膽大的就和我們的伙夫大吵起來,但我們的伙夫也是當兵的呀,大概心想哪有老百姓敢在兵的面前出言不遜的,就動手把一個農民打了幾下。喬團長得知事情之后,急忙趕了出來,立即決定把打人的伙夫關了班房,并且宣布,井是老百姓的井,就不說優(yōu)先老百姓絞水吧,起碼應該軍民平等,凡是前來打水的,一律按先來后到,先來先打,后來后打。不過喬團長最后又補充了一句,他說:“如果遇上軍情緊急,一切須服從軍情,請老百姓多多包涵?!眴虉F長常說,“只有軍民緊密合作,才能無敵于天下;只有豬腦子才會處處得罪老百姓。”
我走過一個短墻邊的時候,看見一個穿粉紅衫的姑娘,也挑著一擔水桶向井邊走去。她鮮艷的衣著,她窈窕的腰肢,她挑著水桶的輕盈的步伐,無不讓人眼睛一亮,就像看見一幅名畫。這時一個農婦倚著門框向那姑娘喊道:“要是井上人太多,你先回來,過一陣咱再擔?!惫媚锏哪樦黄艘幌?,繼續(xù)向前走著。那農婦又喊:“月亮!你聽見了沒?”姑娘不高興地回頭說:“媽!你小聲點不行?”我本來已走過去了,“月亮”二字忽然在我心上震顫了一下:哦,月亮,怎么好像曾經聽過這名字呢?是哪一年?在哪里??。∥医K于想起來了!我立即回頭跑到姑娘的面前,一看,當年的大模樣還在,就是她!我開口就激動地說:“月亮!你還認得我嗎?”月亮一看我穿著一身黃軍衣,是個當兵的,緊張而又警惕地躲閃著。我趕忙又說:“月亮!我是花豹呀!你忘了?那年,西安,槐樹槐,槐樹槐——”月亮這下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山對山來崖對崖!花豹!是你呀!我以為你早都餓死了!”我說:“怎么會死呢?我的命長著呢!”月亮高興得很,水也不擔了,要領我到她家去。我就搶過她的水擔挑在肩上,一路啦著,跟她去了。
月亮爸是個干瘦老漢,他對我的到來顯然有些誠惶誠恐。月亮媽顯得老面多了,她雖然認識我,大概因為我已不是當年的娃娃,而且又成了一個當兵的,也好像對我有了幾分戒心。月亮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弟弟叫營合,妹妹叫月牙兒,年齡都還小。這天月亮要給我做飯,但我不會那么不知趣的,只坐在炕沿嗑了些瓜子,就離開了。
在這個村子住了幾個月后,月亮父母對我的態(tài)度終于有了很大的變化。這可以叫做日久見人心吧,他們一定看出我并不是兵痞二流子,并不是長壞心眼的人。我以后就在有空的時候去給他們挑幾擔水,劈一些柴,或者干一點小農活。有時部隊上吃了什么好的,我還從伙夫那兒偷偷要出一些,去送給月亮家。他家當然有時也會留我吃飯。
月亮一家特別愛干凈,他們的穿戴雖然也像周圍一般人一樣破舊,但卻從來不見臟,即使是炕上的被口、枕頭,也都總是看起來清清爽爽,聞起來沒有任何異味。那要歸功于月亮母女倆了。村里有個大澇池,那澇池邊,每隔一兩天,總會有她娘倆或她們其中一人的身影出現。農村人買不起肥皂,洗衣裳完全靠的是手勁,所以總見她們搓啊搓啊搓個不停;要是能有些皂角,那就是她們的大福份了??墒沁@村里偏偏只有一棵皂角樹,沒到皂角完全長好的時候,就幾乎全被行動迅捷的人摘光了。當然不可能一個不剩的摘光,因為皂角樹上有刺,長在樹梢的實在太難摘了。一天,我看見月亮和她的弟弟妹妹在皂角樹下踅磨來踅磨去的,月亮的手里還拿著根長桿桿,我就知道她們是瞅下樹上的一星兩點的殘皂角了。我走了去,果然,樹梢梢上的縫隙間還掩蓋著那么兩三個。但是她們的桿桿比起來太短了,而她們扔石塊打,準頭又實在不行。我一看就說:“你們等著!”團長有把打鳥玩的氣槍,我把那氣槍拿了來,啪啪三兩下就全打下來了。月亮和她的弟妹們撿起皂角,比得了什么寶物都還要高興。之后,我還給月亮送去我僅有的一塊肥皂。那時候部隊物資供應相當緊張,再多了我也沒有。
月亮的粉紅衫,每天每天,總是撩動在這鄉(xiāng)村的風景中,也總是撩動在我的眼中,心上。我慢慢地意識到,我太喜歡月亮了。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由不得想和她挨得近些,聞聞她身上的天仙一般的味道。我夢想著有一天她能和我拜個天地。有一天,我大著膽子想拉她的纖纖巧手,卻被她毫不客氣地拒絕了。但人是愛情上的最執(zhí)著的動物,我毫不氣餒,繼續(xù)追她。當我有一天實在心里憋得難受的時候,我就逼著她,要她給我一句愛的承諾??墒撬f:“不行?!蔽覇枺骸盀槭裁矗俊彼f:“一來我年齡還小,二來我父母嫌你是個當兵的,根本不會同意?!蔽壹绷耍骸澳隳挲g小我等你,十年八年都行;你父母不同意,我找她們去,我要質問他們:當兵的不是人嗎?你們?yōu)槭裁匆缫暜敱??”月亮當然攔住我了。我想問題主要在她身上,她是對我還沒有產生感情。我痛苦極了。我陷入深深的無邊黑暗之中。但是,月亮是樹我是藤,我不能擺脫對于月亮的糾纏,我總是繼續(xù)追著她。好在,對于一般的接觸和交往,她卻表現得極為大度,還像往常一樣。這稍稍能使我得到些許安慰,不然,我說不定哪天就會崩潰的。
7
老百姓天天盼著太平日子,可是太平日子也許跑到爪哇國去了,硬是不見蹤影。國共兩黨的仇好像越結越有點深了。它們各不相讓,互相指責,都說是對方在故意挑釁。一山容不下二虎嘛!不過依我看,責任恐怕主要是我們國民黨的。我們國民黨仗著軍隊多,勢力大,又有著好槍好炮,總想把共產黨一舉消滅。不過作為一個當兵的小嘍啰,咱管不了那么多的事情,只能跟著命令行事。自從團部遷到楊村,我們團好像已經和共產黨打過三四仗了,雙方都有不少傷亡。忽然有一天,喬團長告訴我,準備和共產黨談判一次;是共產黨提出談判的;這一帶的各界知名人士也有這樣的強烈要求,呼聲不斷。這樣,過了幾天,喬團長就領了我們一行五人,按照雙方約定下的地點,前去談判了。
那天那兒的霧很濃很大,樹木房舍都像罩在一片濃濃的蒸汽里邊。我們的汽車開去的時候,首燈一直打開著,但燈光被那蒸汽罩得活像一雙瞌睡的眼睛,老是難以睜開;只晃著一點兒微弱的紅光。那天司機張頭兒沒來,劉副官一身二職,既是代表又兼開車。我當然不屬于談判代表。他們一到都朝一個有哨兵站崗的大院子走進去了,只有我一人留在外面,讓我照看汽車。團長說:“土八路很少見汽車,別讓他們隨便動來動去的,以防弄壞了。記住!”我說:“親愛的團長大人,你放心去吧,這點事絕無問題!”團長夫婦一直都喜歡我和他們這樣開玩笑,仿佛這樣一來我和他們之間就親密無間,情同骨肉。團長滿足地笑笑說:“花豹!今天忒涼,小心感冒了。車里有我的大衣。”但我的身上好像火氣特別大,根本沒感到一絲涼意。
那天我發(fā)現,人只要醒著,眼睛就不能不有所觀望,否則,比肚子餓了還要難受。隔著屏障一般的厚厚霧氣,我盡力張大眼睛,向四方瞅著,結果一無所獲。我討厭這包裹了一切的濃霧,它讓我變成了睜眼瞎子,讓我煩心。這兒是我從來沒有來過的地方,我很想看看它的新鮮模樣,可是,我顯得那么無力和無助。但我不甘心,仍然連番向四方瞅去。呃,好啦,我終于看見那邊好像有個人了。由于仍然看不清,我拼命地揮動著雙臂,力圖把濃霧趕開。后來,我終于欣喜地看到那邊確實有個人,那人身邊還拴著一匹馬;那人穿著八路軍的灰軍衣,年歲和我差不多。我看他的時候,他也正努力向我這邊看著。那時候我們倆顯得那么對稱,好像一個在鏡子里邊,一個在鏡子外邊。我們互相看了幾次之后,我便做出一個十拿九穩(wěn)地判斷,即:他也像我一樣,是哪個軍官的護兵。他現在站在那里是專門看馬的,像我在這邊守著汽車。盡管由于政治的原因,我們不能接近,不能打招呼,不能說話,但是,因為有他陪伴著我,我便感到不再那么孤獨和寂寞了。
談判總不見結束。我想,雙方不要再打就行了嘛,不知有什么好談的!等呀等呀總不見他們出來??峙氯巳硕加羞^等待的經驗,那是最讓人難熬的事了。
忽然起了點風。風刮的時間并不長,卻偏偏把我的帽子刮掉了,帽子骨碌碌地滾到那個八路軍護兵的腳下了。我只好走上前去撿拾。我到了那里,那個八路護兵友好地撿起帽子,遞給了我。我看他眉毛很濃很黑,就像是用毛筆畫上去的。他鼻梁挺高,嘴上也像我一樣,有了毛茸茸的絨胡子。他比我高些,我卻比他胖些。我對他說:“謝謝你!”他說:“不用謝。”我本來就要離開了,卻忽然發(fā)現就在他的身邊,有一棵很大的皂角樹,上面掛了很不少的皂角。我立時想起月亮了。我想我無論如何要給月亮摘回去一些。但這是八路的地盤呀!我就涎著臉問那個護兵:“哎,我該怎么稱呼你?”他說:“我叫顧在?!蔽揖妥晕医榻B:“我叫李花豹。”我又說:“顧在!我能不能摘你們的一點皂角?”顧在大方地說:“沒問題,你摘吧?!蔽矣谑蔷驼?。皂角樹上長滿了尖利的棘刺,不好攀爬上去??墒堑吞幍牟⒉欢?,沒摘幾下就摘完了,我便踮起腳跟把手向高處伸去,顯得非常艱難。顧在看見我的窘態(tài),就往地下一蹲,說道:“來!你站到我肩頭上!”我也沒客氣,兩腳往顧在的肩頭一站,顧在用兩手抓住我的兩個腳脖子,呼地一下,我就騰空而起。我一邊摘,顧在還一邊和我啦著話。不久便摘下好大一攤。每個皂角都閃著黑紫色的光澤,而且都莢大籽滿。我從車上取了個袋子,把皂角裝了起來。誰都能想到我高興成什么了!我?guī)缀跬宋液皖櫾诘恼螀^(qū)別,就和他親兄弟樣的想到什么就啦些什么。
濃霧漸漸散去的途中,太陽把它強烈的光芒,猝不及防地潑到我們的身上了。我們像成了兩個金人。我們都瞇縫著眼睛望望太陽,然后繼續(xù)啦話。我從顧在口里知道,八路把護兵不叫護兵,叫的是警衛(wèi)員。顧在是給他們的團政委當警衛(wèi)員的。顧在說:“花豹!你過我們這里來吧,我們這里官兵平等,不受欺負?!蔽艺f:“可是,你們窮,吃的不好,穿的不好。”顧在說:“那是暫時的!總有一天,我們比你們還要闊氣!”就這么啦了一陣,好像沒什么再值得啦的了,我就心血來潮,像雞一樣單腿獨立,又用雙手把另一條腿扳起來,然后說:“來!”顧在極聰明,他立時明白我是要和他頂拐拐了,于是他也把腿做成我的那個樣子,我們用單腳跳動著頂了一陣子拐拐。頂拐拐比的是爆發(fā)力,要猛然使出很大的力氣。我們一邊頂,一邊樂得忘了一切。那時候我們都忘了我們是兩個不同營壘的人。我們不知怎么一下就突破了多年形成的心理區(qū)隔,變成兩個脫離了政治色彩紅白色彩的人,兩個單純是爹生娘養(yǎng)不帶有任何附加標記的人,兩個有著共同祖先共同血脈共同文化傳統的中國人。我想我們的后輩子孫,很可能難以想象,在國共反反復復的兵戎相見的數十年歲月里,還曾經出現過這樣的一個歷史鏡頭。
是的,我們那時候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太好了。我們猶如剛剛墜入人世,啼著,舞動著胳膊腿,心里一派混沌;我們猶如剛剛做過淋浴,洗掉了經年的積垢,渾身透著太陽花的光亮,得意忘形;我們像兩股陌生的風,猛然間穿越了橫亙在中間的一座連天的高山,碰撞在一起,飛旋在一起,嘩笑在一起;我們像兩股殊異的水,猛然間沖決攔擋在中間的一座鐵筑的大壩,涌流在一起,激濺在一起,歌唱在一起。我們頂吶頂吶頂吶,頂得藍天晃動,頂得樹梢搖擺,頂得汗落如星飛塵如詩。頂吶頂吶頂吶頂吶,我們如醉了的云,我們如忘情的鹿,我們如踩著韻律歡舞著從李白的詩中走出來,走出來的那些飄逸灑脫,灑脫飄逸,還有那些霓衣風馬的千古風流和萬世自在。
我們笑瞇瞇地望著對方的純真笑容,就那么頂啊頂啊,一共頂了二三十次。我好像是輸多贏少,顧在顯然比我有勁一些。頂完后我把顧在的袖筒掀起看了一下,他的胳膊上盡是肌肉疙瘩。我簡直想象不來,一個整天吃著粗糙的小米飯的人,是從哪兒來的如此強健的體魄呢?
這次回去后我把皂角交給月亮,月亮可歡喜壞了,趕緊給我拍打肩膀上落下的一路塵土。她媽也喜歡,連聲說:“我昨兒個晚上剛夢見一點點皂角都沒有了,急得我前院后院地亂翻騰,可好,花豹娃今天就把皂角送來了!”月亮爸也笑嘻嘻地說:“我早就說過嘛,是人都有三年旺哩!”那天他們再怎么也不讓我走,給我壓了一鍋有肉臊子的熱氣騰騰的蕎面饸饹。辣子、芫荽和野韭兒隨意放。那饸饹真香!
8
我一遍一遍地走向村里那個大澇池。那里有飲牛的,也有洗衣裳的。洗衣裳的女人們一撥又一撥的,有的總是說說笑笑。藍天倒映在澇池里邊??墒牵液苁?。我所看到的藍天,只有幾片云彩,別無它有。
一只藏在草叢中的青蛙,單調地叫著。
9
喬團長家來了客人,是喬太太的大姐和她的女兒。我在喬團長家每天出出入入,經常和她們見面。這母女倆都衣著講究,談吐隨便,顯得很有幾分矜持和傲氣。一天喬團長夫婦領著她們到野外兜風,讓司機張頭兒開了車,我也隨行。我們看了附近的一些山山畔畔,野花野草。那個叫麗麗的喬太太的外甥女,還帶了個照相機,到了哪里好看的地方,就不斷給大家照些相。她一反前幾天的矜持和傲氣,也給我照了兩三張。當我們走到一座崖頭上的時候,正逢白云朵朵,山風吹拂,霧嵐散盡,雄鷹高旋,我們放眼看去,視野非常開闊,遠遠近近的山河道路村落,盡收眼底。麗麗看到這么舒心的景象,竟情難自抑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后舉起她修長的雙臂,朗誦起幾句詩了:“??!如果我是敦煌的飛天,我愿乘坐著現代化的飛機,向著更高的藍天,高飛,高飛!如果地上專門為我擺下一桌最好的酒菜,并且還有上好的高級化妝品,我也將無意飛回!”我聽了覺得這詩有點兒怪怪的,喬團長卻認為寫得很不錯,并問這詩是哪個詩人寫的?是郭沫若還是徐志摩?不待麗麗回答,她媽便不無得意地說:“麗麗數學只能考個七八十分,可是卻有點兒詩才,隨她爸了。這兩年已經在中學生詩歌大賽中,得了兩回三等獎了!”喬團長說:“嘿!沒看出麗麗還是個了不起的人才哩!”喬太太對姐姐說:“咱們家可是要文有文,要武有武,父親要是知道,也可以含笑于九泉了!”麗麗卻說:“我這點本事也值得你們驕傲嗎?太浮夸了!等我將來大學畢業(yè),成了真正的學者和詩人,你們再夸不遲!”
我覺得,這麗麗雖然生在有錢人家,有些矜持和傲氣,卻很有些抱負哩。這點兒,難得!此外,她還外向,直爽,行為舉止落落大方。一般像她這樣妙齡年華的姑娘,與年齡相仿的男性相處,往往會表現出羞澀,惶恐,因而會有意拉開一些距離;可是她,不。剛剛認識幾天,她已和我之間無拘無束,甚至有點兒有意和我親近的感覺。我很快改變了對她的看法??傊矣X得她的性格和舉止比她寫的那幾句詩來,好了許多。接下來到處看風景的時候,她常常和我走在一起。她還曾把照相機交給她媽,讓她給我們倆拍了一張合照。此后我便聽見在我們的身后,喬太太姐妹倆和團長便壓低聲音說著些什么了。我敏感地想到,她們一定是想往一塊撮合我們了。唉,這些好心的人們!
果然不出所料,不久后,喬團長倆口就把我叫到一邊,為我做月下老人了,或者也可以說,在他們心里,是給他們的至親提起婚姻之事了;說起的對象當然是麗麗。即使早有心理準備,我還是覺得很有些突兀和驚慌。
我當然對他們的一片好意是很感激的。自從我給團長當了護兵,他們實際上還是事事把我當兒子對待,而現在給我提親,也分明是出于一片父母似的真心。他們認為麗麗是個既漂亮又有文化的姑娘,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如果我同意,如果麗麗也答應,對他們來說,那真是了卻了一件心頭大事。喬團長向我真誠地說:“你老是跟著我太可惜了,我們是希望你和麗麗確定關系后,就一道去西安上學。學費我們都早已為你謀劃好了。”
上學當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多年來我沒機會上學,我無時無刻不在渴望著得到知識。這幾年,喬團長一定也是看出了我的這點,所以也一直讓團里的一個副官抽空就給我拿出初中課本教教,我這幾年下來也多少有些文化了。我甚至也養(yǎng)成了讀書習慣,一有空就由不得把書本捧起來,小說,詩詞,古籍,歐美作品,科普讀物,文化學術刊物,什么都看。我除了從團長那里找些書之外,每月發(fā)下軍餉,我還總會拿出一些,買幾本喜愛的書來。說實話,我太渴望能有專門的時間讓我讀書求學了??墒?,一個人心里一旦有了心愛的異性人兒,是用鋼刀也難以捥出去的。所以對喬團長倆口的一片苦心,我只能委婉地加以拒絕。喬太太說:“那是為什么?是嫌麗麗不溫柔嗎?”我搖頭。喬團長說:“是心里有人了嗎?”我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有了?!眻F長說:“有了?我怎么不知道?在哪里?是誰家的姑娘?”我原本想原盤端給他,可是一想,人家月亮還沒答應呢,事情還不定能成呢(想起這來我就一陣心疼),所以我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我改口開玩笑地說:“人家還沒給我生下呢。”團長這下有點兒生氣了:“啊哈!好高的眼頭,還看不下人家麗麗!人家麗麗那可是千人追萬人求的主兒,你小子可別錯失機會,將來后悔就來不及了!”我于是編謊說:“唉!全怨我自己不爭氣,我好像對這方面根本沒有任何欲望?!眴烫宦牸绷?,花容失色地說道:“是有生理問題嗎?”我沒做聲??墒菃烫珔s以為真是那樣的了,就焦灼地說:“那可是個事啊,你為什么一直瞞著我們?”這下完全弄誤會了。喬團長急忙指指隔壁對喬太太說:“你大聲嚷嚷什么?咱們現在知道也不遲,完了咱去找醫(yī)生給花豹看看?!?/p>
后來聽說,與此同時,麗麗媽也對麗麗說了她想撮合我們的事情。聽說麗麗很喜歡我,不假思索,一口就答應下來了,并且憧憬著有一天能與我一同上學。不過她有時卻又不無遺憾地說:“唉!可惜花豹出身窮人家,連個像樣的名字也沒有,而且,雖然跟我姨夫多年了,受了些良好的熏陶,但不經意間,他還總會表現出一些下層社會的習氣?!钡?,當得知這門親事不可能成功的時候,她卻十分傷心地哭了一場。這情況我是親眼看見的。我能對她說些什么呢?我能去安慰她嗎?我想,這種事情,我如果再與她接近,而事情又根本沒有希望,那便會給她造成更大的痛苦的,因而,我盡量有意識地躲避著她。
團長夫婦不斷督促我去看醫(yī)生,但是我總是借故推托著,一直沒去??匆妶F長倆口為我操心的樣子,我心生愧疚,難以安寧,我想我一定要找個合適的機會,向他們說明我和月亮的事情。但我又不能立即說,因為月亮現在對我還并無任何愿意的表示。可是就是在這當兒,團長夫婦似乎已經發(fā)現我深藏在心中的秘密了。不過他們對此是支持還是反對,我一時還搞不清楚。
10
這天夜里,我一直做著夢。先是夢見麗麗給我照相。又夢見一個新兵擦槍時走火了。接著又夢見到了西安的城墻底下,我和叫卜溜們在一起。
夢著夢著,忽然看見那件粉紅衫了。粉紅衫撩動在高高的山塬上面,像一抹飛飄的彩霞。但我站在溝底。又好像離得很近。巧手纖纖,拿著一朵紅牡丹。但我忽然又在溝底了。我便高喊起來:“月亮——月亮——”我的喊聲把同住一屋的張頭兒驚醒了。我也醒了。我看見他坐起來往窗外看看,說道:“哪里有什么月亮!天黑糊糊的!”他轉臉便叫我了:“花豹!花豹!”但我裝著根本沒醒。裝睡的最難叫醒。他便罵了一句:“這王八羔子!”
11
我跟著團長倆口看了不少古裝戲。我知道,無論是項羽和劉邦還是后金和明王朝,無論他們之間曾經做出多么信誓旦旦的保證,但最后還是無法相安無事,打得天翻地覆,直至最后一個把一個活活地吞了。對立雙方矛盾積累到一定的時候,和談簡直是瞎扯淡,除了耽誤時間外,再沒有任何別的用處;還不如抱一塊煤炭到河里去洗呢。剛剛過了一個多月,當代縮小了的楚河漢界和山海關兩邊的這縮小了的兩支軍隊,就都劍拔弩張,調兵遣將,說打就打起來了。
但我發(fā)現喬團長的思想是很矛盾的,他一方面知道這場沖突不可避免,一方面又覺得打得實在不應該?!岸际侵袊嗣?,有什么事情不好商量!”他常拿著一些報導大城市學生的反內戰(zhàn)的報紙讓我看,但說蔣委員長執(zhí)意制訂了“剿匪計劃”,所以經常氣得摔碟子砸碗的。但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他只好隨著大流行動;我呢,只是一只小魚小蝦,自然也被裹在其中。
先是我們占著上風,一下就拿下八路的兩個鎮(zhèn)子,接著八路抄后路包圍了我們,給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喬團長戎馬生涯多半生,從來沒遇過這樣的險境,氣得眼睛血紅,嗷嗷直叫。他與副團長和參謀們反復研究,決定集中兵力,揀包圍圈的薄弱環(huán)節(jié),突圍出去。他讓他一貫鐘愛的虎將馬營長當突圍的總指揮。結果突圍未能成功,人員卻損失了一半。掛了花的馬營長向團長陳述原因的時候,團長二話沒說,怦地一槍就把他放倒在地上了。之后,喬團長親自率領著我們的殘部做最后的一拼了。團長不顧如雨掃來的子彈,瘋了一樣,吶喊著沖在最前面。我們的弟兄們雖然一個接著一個地往下倒,但是知道這是破釜沉舟絕無退路的事情,所以也打得很勇敢。我當然是盡力跟著團長的,我身帶保護團長的巨大責任。但剛剛躍過一道溝坎的時候,轟地一聲,好像一個巨大的高粱捆子壓到我身上了,壓得我連氣都喘不過來。我拼著全力掀起它,一看,原來是一連的黃文忠,他死了,血流滿地;連我也被染成了一個血人。我順著射來的槍彈看過去,舉槍的兩道黑眉如漆般的醒目,我一眼就認出是他——跟我有過一面之交的八路警衛(wèi)員顧在!顧在手端一桿“花機關”,顯得威風凜凜?!盎C關”,此槍可以連發(fā)子彈,在八路軍中,大概只有警衛(wèi)員才能配用。我看見顧在的“花機關”噴著火舌,眨眼間就又撂倒我們一大片人。但當顧在把花機關描向我的時候,他愣了一下,結果沒扣扳機,放我走了。我一時心里好感動,不然我那刻就與這個世界永遠告別了,我再也見不上我日思夜想的小月亮了。
辛巳乃辰 賈平凹
團長看見我們死傷慘重,大概想到這回大概闖不出去了,很有點烏江邊霸王的慷慨悲壯,他吼叫著:“弟兄們!生當為人杰,死亦為鬼雄!沖?。 钡前寺奋姷幕鹆W堵死了前路,我想,雖然講義氣的顧在今天放了我一馬,但是我今天恐怕還是在刼難逃;不光我,大概我們所有人今天都要被算清伙食賬了。
可是正在我眼前一片漆黑的時候,事情卻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轉機。我們聽見八路軍的火力網之外,又響起了一層軍號聲和槍炮聲。不久,八路軍明顯軟塌下來,開始撤退了。原來,是我們的增援部隊趕到了,來了整整兩個營。這下局面全變了,我們成了主動反攻的一方。經過這一番折騰,以喬團長為首的我們團的殘部,一個個瘋漲著復仇的氣焰,打得天昏地暗。有一小股八路軍被我們團團圍住,看樣子難于逃脫覆亡的命運了。我看見其中就有顧在。顧在一邊掩護著他們的政委,一邊向我們射擊。他們的政委也像我們的團長一樣,臨危不懼,越打越勇。后來我看見那政委命令他的部下都立即突圍,由他執(zhí)行掩護的任務。但顧在和其他人都不答應,最后由顧在發(fā)號施令,叫一幫戰(zhàn)士拖著政委沖出去了,只留下包括顧在在內的十多名戰(zhàn)士,繼續(xù)抵抗。他們雖然一個個都算得上是好漢一條,但畢竟人數太少了,很快多一半都被我們擊斃了。但活著的仍然死不投降。接下來的情況可想而知,這些八路全完了;顧在當然也完了。他猝然倒下,卻又把槍舉了一下。喬團長看見了,他對我說:“那家伙可能還有一口氣,你去,給他補上一槍!”
我去了。但我舉起槍,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我的良心讓我無法那樣做。人常說虎毒不食子,人呢,怎能向一個與自己無冤無仇又很有幾分交情又不向朋友開槍的善良人開槍呢?盡管他已經死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了。我望著他,心想,他才和我是差不多一樣大的年紀?。∷峙乱蚕裎乙粯?,還沒娶媳婦呢。他怎能死了以后還再挨上我的一槍呢!不過因為喬團長一直盯著我,我后來還是開槍了。當然,我的射出的子彈只在離顧在老遠的地方落下,只在空空的黃土上沖起一道煙塵。當我即將離開的時候,我卻發(fā)現顧在動了動,好像他真的還有一口氣哩。可是我這時候不能再有任何舉動了,我就心事重重地跟著團長回到駐地了。
但我一秒鐘也不能平靜。我一直是魂不守舍的樣子。團長讓我去打一盆熱水,我卻端了個空盆又返回來了。后來睡覺了,可我翻過來又轉過去的,怎么也睡不著。大概到了后半夜的時候,我終于穿起衣服,悄悄地溜到我們交過戰(zhàn)的地方去了。我沒有費多少事,就找到了血泊里的顧在。我又用手試了試他的鼻息,嗬!他還真的活著!我驚喜異常,給他把淌著血的傷口包扎了一下,就背了他,向村里走去。我一路走一路想,沒有別的辦法,這回只能麻煩月亮一家了。好在戰(zhàn)爭時期,村上的狗都被殺了,我對村里的一切又都了若指掌,所以我很輕易地躲開哨兵回到村上,竟誰也沒有發(fā)現。我拍開月亮家的門,月亮一家嚇了一跳。我向他們講述了一切之后,他們起先有些猶豫,但是后來還是把顧在收留下了。這時顧在還昏迷未醒,我讓他們立即給顧在換了衣裳,把脫下的軍衣塞進炕洞一火燒了。為防止感染,又給顧在的傷口上潑了些燒酒。我臨走時看見月亮爸的思想又有點兒反復,就想,那是人之常情,誰愿意為自己惹禍呢?我就對老人說:“大伯放心!你沒看見我和喬團長的關系嗎?包你一家平安無事!”
12
我這一夜幾乎沒合眼。天一亮我就趕到月亮家。我一腳踏進門的時候,顧在剛剛從昏迷中蘇醒,兩道濃黑粗眉下的眼睛黯然無光。他先是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后來聽我說他負了傷,是我把他救回來的,就問我:“這在哪里?是不是你們團的駐地?”我點點頭。他一聽就掙扎著往起爬,要走。我忙說:“但是這屋里很安全。”我并且編了個謊,說道:“你還信不過?這兒是我的家呀,兩個老人是我父母,別的都是我的弟妹?!痹铝烈患遗c我配合默契,都急忙點頭。這下顧在才又躺下來了,并且非常激動地拉住我的手,向我表示感謝。
但顧在傷得很重,急需藥物治療,可是我多次試圖從團里的軍醫(yī)處搞些藥來,都沒有成功。這時月亮便嘆了口氣說:“唉!可惜太遠了!”我急問:“你說什么?”月亮說:“你還記得那年我跟我媽去西安嗎?我大舅在西安開藥店哩?!蔽乙幌孪肫饋砹耍吲d至極,說:“那藥店我也去過,你舅母還給過我一件棉襖哩。我現在就設法去跑一回!”
我正謀算著以怎樣的理由向團長請假才合適的時候,真是喜從天降,麗麗母女要走了,并且邀了喬太太一起到她家去玩一玩。我想她們去的也正好是西安,就主動向喬太太說:“姨姨!要不要我送你去?”麗麗大概還對我抱著一些幻想,立即笑容滿面地對喬太太說:“姨姨!讓他跟咱們去吧!讓他跟咱們去吧!”其實喬太太也滿心歡喜,就對我說:“我們花豹對姨是心里的親,骨子里的親!”后來團長知道了也非常高興,說:“也該讓麗麗陪著花豹到學校里去感受感受,帶點兒上進心回來!”
到了西安,只在麗麗家呆了半個小時,我就急急忙忙地趕到月亮大舅家的西藥店里,自然先是與他們促膝敘舊,然后買好了必要的藥物;說好我改天來取。下午麗麗母女陪著喬太太逛大街,我也跟著。在東大街轉了幾個商店,忽然遇上一個小乞丐,向我們討要。麗麗很大方,立即從錢包掏出錢來,給了一張。不想這下可壞了,一下又擁來了七八個乞丐(主要是些娃娃,也有大人),一齊把麗麗圍住了。這種景象我是再熟悉不過的了,我當年要飯時我們那幫人就是這樣。麗麗只好又拿出幾張錢來,胡亂散給他們。按我的經驗,我想,這一定會吸引來更多的乞丐的,果不其然,轉眼間就嘯叫著涌來了一大幫。由于我的出身,我本來是從心眼里對他們很是同情的,可是為麗麗們著想,還是佯裝憤怒地吼叫了一氣,并且挽起袖子佯裝要揍他們,而他們大概也看見我是個軍人,不是好纏的,一下都被嚇跑了??墒茄矍斑€有個乞丐并沒有離去,是個沒有雙臂的殘廢乞丐,他頂著一頭干枯骯臟如雜草的亂發(fā),兩只空袖筒垂吊著,繼續(xù)向我們乞討。我看見他那個樣子太可憐了,就從衣袋里搜尋出僅有的幾張錢,全向他遞去。他因為無臂無手,是用嘴巴接住的。我們正準備離開的時候,我忽然覺得那乞丐的聲音怎么那么耳熟,就又轉過臉來,而那乞丐也又定定地看著我,若有所思。啊,我終于認出他了,他是叫卜溜!我喊著他的名字。而叫卜溜也同時喊出了我的名字。這時候我轉臉看了一下,身邊的幾個女人都是一臉不快又不耐煩的神色。我忙說:“姨姨!要不你們先去別的鋪子買買東西,我一會兒在鐘樓底下等你們。”她們無可奈何地或搖頭或嘆口氣,走了。
我立即扳住叫卜溜的肩膀,憐憫地問道:“兄弟!你怎么成了這樣子了?”叫卜溜卻用身子把我推到一邊詭譎地笑了一下,只見他的衣服一動一動的,結果從衣襟下伸出了兩條胳膊!我問:“你為什么要這樣呢?”他說:“不這樣能要來錢嗎?”我說:“你已經長大了,為什么不去干點活兒呢?”他說:“干活哪有這樣舒服?”看看他已形成了自己的一套人生觀,憑我的口舌絕不會改變他的百分之一,我只好死了心,就向他打聽當年的一些小伙伴的種種情況。我們的心理距離現在雖然太大了,但是談起當年來,還是感到非常親切的。最后我想起我現在無論如何也應該幫他一把的,就問他現在住在哪里。他說:“還有哪里?金鑾寶殿輪不上咱,還是老地方!”我說:“我完了去看你!”
我這回帶來的錢不多了,回去我就向喬太太借了點錢。喬太太知道我的用意后,雖然表現出幾分不解和無奈,但還是給我掏出一疊票子:“拿去吧!不用還了!”我當天晚上就給叫卜溜送去了,并且請他到老字號“春發(fā)生”吃了一頓葫蘆頭。
這期間我當然一直惦記著顧在。我多么想立馬就能把藥給他送到身邊??墒菃烫偸钦f:“既然來了,你就多陪姨姨住上幾天吧!”麗麗也說:“我媽還準備請你把西安的電影、戲——不論是秦腔還是平劇,挨個兒都看完呢!呃,我差點忘了,我還要陪你到學校去旁聽幾節(jié)課呢!”
我編了種種理由,執(zhí)意要走,她們也只好答應了。喬太太上街買了不少東西,讓我?guī)Ыo團長。我們和她們說好了第二天就走。這時候我本來想從月亮大舅的藥鋪里趕緊把藥物取回來,可是看見麗麗不斷地打開我的行囊,看喬太太買下的東西,我就擔心取回藥物是很有可能會被她發(fā)現的,遂決定把藥物先送到叫卜溜那里存一晚,明天出門后再去取。
第二天一早我?guī)Я诵心?,并且到叫卜溜那里帶了藥物,然后準備到東門外去乘長途汽車。叫卜溜一片熱心,非把我送到車站不行。出東門的時候,崗哨盤查極嚴,因為那時候已是國共大規(guī)模內戰(zhàn)的前夜了,風聲相當緊,每件行李都要打開檢查,而戰(zhàn)場使用的藥物又是檢查的重點(上峰怕藥物被偷運到邊區(qū)去),所以我心里十分緊張,連手心都冒汗了。幸好叫卜溜與我同行著,他機靈得很,看見我在東門前忐忑不安的樣子,立即把藥物裝到他的懷里,一溜煙消失了。待我出了東門快要上車的時候,我著急地等著他,卻老是不見他的影子。我就準備返回身去看看他了。不想我剛一轉身,我的背后卻有人把我的脖子摟住了。我想不好!這下完了!卻忽然聽見叫卜溜在身后的咯咯笑聲,我轉身看時,他卻已經把藥物十分麻利地塞到我的行囊里去了。我問他是怎么出城的,他說:“容易!兄弟如今有的是飛檐走壁的本事!你想學一手嗎?有空兒就來!”
13
我原來一直想,只要藥物拿回來,每天給傷口敷上,用不了多少天就回康復的。不料我完全想錯了。我們天天給顧在敷藥,但非但不見好,傷口反而有些化膿,顧在也說他感到越來越疼了。我裝作無事人一樣但非常謹慎地向團里的軍醫(yī)請教了一下,結果想到肯定有子彈還留存在身體里邊,必須照照X光鏡,然后要動動手術。這下可把我難住了。雖然團里的軍醫(yī)和我關系還不錯,但畢竟沒有深交,絕不能貿然請他幫忙;如果事情敗露,我的不測倒在其次,首先是那就等于判了顧在的死刑,而且,月亮一家也會跟著倒霉的。后來我打聽到,這個縣城里有個外科醫(yī)生,而那人一直嗜毒如命,只要能給他搞些煙土去,那人是什么事都可以答應的。于是我暗暗購得些煙土,拿了去見他。他答應后,團里開展整訓工作,我不能再跑了,就拿了些錢,安排月亮母女陪著顧在,坐了一輛順路車,進城去了。之后我每天傍晚都要到月亮家跑一回,看他們回來沒有,但總是讓我失望。大約到了第四天,他們終于回來了。可是回來后卻正好遇上保上的人前來查戶口,十分驚險,幾乎露了餡,幸虧我及時趕去了,向他們打出了團長的招牌,才得以蒙混過關。
我看見月亮對顧在呵護備至,一陣兒給他做蛋湯,一會兒給他擦拭臉上的汗水;剛剛坐下來了,她忽然站起身來說道:“哎!我說顧在,今天總該讓我給你把臭襪子洗一下了吧?”顧在笑瞇瞇地說:“這女子!你讓我安生一陣兒行不行?”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只見月亮媽在一旁露出非常欣賞的淺淺的笑意。接著月亮快步走上前去,幾把脫了顧在腳上的兩只襪子。她一邊走一邊把襪子放在自己的鼻子上聞了聞,說道:“啊喲!臭死人了!”她隨即笑著,故意用右手捂了鼻子,又把拿襪子的左手伸得遠遠的,然后把襪子放了;又拿了盆,倒了水,取出皂角,洗了起來。顧在笑著對我說:“你這個妹妹呀,我真拿她沒有辦法!”
但我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了??磥?,經過這些天的一塊相處,月亮和顧在不但沒了任何生分感,而且,他們之間的關系似乎發(fā)展得超出界線了。在他們剛才的一些對話和舉動中,我分明看見他們互相望去的目光里頭,很有些令人生氣的征兆。不過我又想,月亮的性格自小兒一直是既外向又大方的,記得那年在西安她剛剛和我相識的時候,就幾乎完全是這樣的。在我的印象中,她和村里的許多小伙子,好像也經常這樣開著玩笑。我還想到,喬太太曾經說過,一男一女之間,總是說說笑笑甚至打打鬧鬧的,絕對是關系正常,而一旦兩個人在人多眼雜的地方互相拉開了距離,有意互不說話,互不理睬,那就肯定大有文章了。我因此想,恐怕是我的神經過于過敏了。
因為手術做得非常成功,顧在的傷口出人意外地疾速地向好的方向轉化著,簡直是一天一個樣子。不久顧在就可以下炕行走了。顧在是個閑不住的人,經常幫助月亮家干些剝玉米呀劈柴禾呀等等事情。后來他發(fā)現月亮家有些羊毛,就先把那些羊毛捻成線線,又用線線織起毛襪子了。我很贊賞他的這手本事。他說,這是他在邊區(qū)開展的大生產運動中學下的手藝。他不但給月亮家每人打了一雙毛襪子,也沒忘記我,給我也打了一雙。一天他給我說,他這幾天老是睡不好覺。我問為什么,他說,他該回部隊了;他心里急,不能老是呆在這里。
這期間我似乎發(fā)現他和月亮并沒有什么特殊關系。有一天我甚至看到,月亮站在院子對她媽說,希望顧在傷快好,好了立馬走!我于是徹底放心了。嗨!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可是我想錯了。那天下午我在村邊遇到月亮的弟弟營合,我多了個心眼,問他:“你姐是不是很討厭顧在?”他仰著頭說:“哪里!一點也不討厭!”我緊張了:“那,你姐怎么還盼顧在快離開呢?”營合說:“那是因為我姐喜歡他!”我心跳得咚咚的:“喜歡怎么還盼他早些離開?”營合說:“那是我姐想和他好,他不答應。”我問:“他怎么不答應?”營合說:他說他是一個當兵的,當兵就要打仗,打仗就有隨時犧牲的可能。他說他怕把我姐閃在半路上,會悔恨終生。
我的心稍稍平靜些了。這樣當然很好。我當然也很敬重顧在了。他心地的豐盈磊落,世所少見。我覺得他是個挺偉大的人。
可是事情的發(fā)展完全令人難以逆料。不久,我的心又煩亂起來了。
由于心里畢竟存有難以揮盡的疑慮,我每到月亮家,就由不得仔細觀察。我發(fā)現月亮和顧在之間并沒有前一些日子我所知道的那么令人欣慰。他們之間似乎變得很不一般了。他們互相說話時總是含情脈脈。但月亮對我好像也是很不錯的。我很有些看不懂了。我想我必須進一步仔細進行觀察,從而得出正確結論。有一天月亮父母和弟妹都不在,我走到她家門口,聽見月亮說:“我給你唱首歌謠吧?!鳖櫾谡f:“什么歌謠?”月亮說:“《槐樹槐》。一唱起它,我就想起我和花豹童年的情景了?!边@時候我心里便甜蜜蜜的了。于是我靜靜地站在那里,聽她唱了起來:
槐樹槐,槐樹槐,
山對山來崖對崖;
崖邊鑼鼓咚咚嚓,
槐樹底下搭戲臺。
人家姑娘都來了,
我家姑娘還沒來。
不過她接下來唱的是:
說著說著人來了,
騎著驢,笑著臉,
手里拿朵紅牡丹。
我的心湖被這甜美的聲音烘燒得幾乎到了沸點,可是當我喜滋滋地準備跨進門去的時候,我那心湖又驟然間被颶風橫掃,冰封雪蓋,而又像被什么野物的四只巨爪踐踏著,咯吱吱作響。因為出現在我耳畔的聲音居然是:“你幫我洗一下腳嘛!”聲音分明是月亮的,里頭充滿了撒嬌的意味。顧在說:“你自己洗吧!”月亮說:“就不!就不!”我恨恨地探頭看了一眼,看見月亮的腳已泡在水里了,顧在已伸手給她洗著。我一看見這種情景,幾乎爆炸成一堆碎片了!那一刻顧在也看見我了,他看見我的這個樣子,就甩開月亮走前來說:“花豹!你回來啦?”我怒氣沖天地說:“我,我,我是個大瓷錘!”我一轉身就走了。到了門外,我聽見顧在問月亮:“你哥咋了?”月亮說:“別理他!”
我這天受得剌激太大了!我?guī)状闻e起槍來,真想自殺。我流著淚,蒙頭大睡。我聽見一個聲音說:怨誰呢?另一個聲音立即回答:怨誰?還不是怨你自己嗎?你是引狼入室,自找倒霉!
??!我錐心刺骨!我倒懸泣血!我,我把自己的腸子都悔青了!
14
我是一個很難掩飾自己內心感情的人,何況遭遇了如此重大的人生痛苦。我的一舉一動,很快被喬團長一家發(fā)現了。他們的確是像父母一樣,懷著關愛之心,百般猜測,深懷憂慮。喬太太最后還是想到我和月亮之間發(fā)生問題了。喬團長附和說:“嗯,恐怕十有八九。年輕人嘛,唯此為大!”這些是我躺在床上聽到的。剛過了一會兒,他倆口都來了。喬團長摸了一下我的額頭,故意說:“不燒嘛!恐怕是有點兒輕微的傷風感冒,待會兒讓你姨給你熬一碗姜湯,一喝就好了!”喬太太說:“是不是肚子也不好?要不要給你把軍醫(yī)叫來?”喬團長說:“花豹!你怎么不說話呀?啞巴了?這哪里像軍人的樣子!”喬太太對喬團長說:“你別那么嚇唬孩子!你去!讓我單個兒問問他。”喬團長走了。喬太太湊到我臉邊說:“是不是遇到了感情問題?”我不言語。喬太太說:“如果我猜得差不多,花豹!我想你一定是被村里那個月亮姑娘迷住了。你就聽姨姨的一句肺腑之言吧。對年輕人來說,愛情固然是重要的,可是,要把愛情放到整個人生長途中來看,那卻是芝麻大點的小事。再說,為那個柴禾妞兒,不值!天下的好姑娘遍地都是!不喜歡城里的洋的也行,鄉(xiāng)下的質樸的也多如牛毛,哪里需要你為一個極一般的什么人動心傷情?好吧,聽姨的話吧,振作起來,挺起腰板,姨給你另找。咱們找個天仙樣的美人兒,把那個叫什么的……”我看她一時想不起來了,就說:“月亮。”喬太太接著說:“對。把那叫月亮的氣死!到時候她倒找錢咱還不要她哩!”但我是一點兒都聽不進去的。我后來曾經想,人都說情人眼里出西施,那話說得太對了。在我當時的心里,天底下最美的人兒就數月亮了。
后來喬團長倆口發(fā)現我硬是擺脫不了月亮在我心上的千絲萬繞,就不斷向別人打聽月亮現在的種種情況。有一天,他們居然知道一些蛛絲馬跡了。我聽見喬太太對喬團長說:“啊,原來如此,是有第三者插足了!”我一下驚得彈跳起來:這下壞了!我從死人堆里救出又百般掩藏的我的好友顧在鬧不好就要被發(fā)現了!一旦發(fā)現,他必死無疑!出于這樣的憂慮,我一方面故意在喬團長倆口面前表現得快樂起來了,我甚至一路走一路唱起了歌兒;另一方面,我趕緊跑到月亮家,向她們報告了這一情況,請她們早做防范。
我一進月亮家的院子首先遇到的是顧在。我剛要開口,顧在卻一把拉住我的手說:“花豹!我的好兄弟!請你告訴我,我究竟做錯什么事啦?”我著急地說:“有情況!從今天起,你必須隱藏一下!月亮哪里去了?”月亮和月亮父母聽見后,都慌慌張張地跑出來了。我雙手攔著月亮父母和顧在說:“你們先進屋里去,讓我和月亮仔細說說?!彼麄冞M屋后,我對月亮說:“喬團長發(fā)現你家最近多出人了!”月亮說:“他知道顧在是八路軍嗎?”我說:“那倒還沒有。不過,他們很可能會進屋查看,咱們必須把顧在隱蔽起來。”
正說著,月亮忽然一下撲到我的懷里,摟著我,向我做出十分親怩的動作。但我沒昏頭。我立時意識到有什么意外情況發(fā)生了。人在特殊的情境中,反應是極為靈敏的。我用眼睛的余光掃視了一下,看見司機張頭兒正在大門口鬼頭鬼腦的向里張望著,并且把一只腳已經踩進大門里了。我想張頭兒一定是根據喬團長的支使而來的。我明白了這層后,立即與月亮相配合,和她緊緊擁抱起來,并且親吻著她的脖子。張頭兒一看此種情景,伸了一下舌頭,慌忙退出去了。
實話說,我和月亮雖然是第一次擁抱親吻,而那又是我日思夜想的事情,然而,在那種特殊的情況下,我竟沒有起任何分外之心,所以生理上毫無反應,以至于事情過后,我竟什么印象都沒有留存下來。因此事后我每每想起來,很有些遺憾的心情。我怪我實在太木了,太肉了,簡直還沒進入人地!
一場虛驚之后,我料定喬團長不會再指使人前來打探了,但為了做到萬無一失,我讓顧在和月亮一家一定要繼續(xù)保持警覺,一定要找個隱蔽的地方,在必要的時候讓顧在躲藏進去。月亮爸說:“沒問題,當年跑土匪的時候,我們在后院挖了個暗窯子,至今無人知道?!蔽遗R離開的時候,顧在感激地說:“花豹兄弟,要不是你,我大概都死了三回了!我真不知該怎么報答你!”停了片刻他又提起了此前說過的老話題。他顯然總是把那話題擱在心上,不能釋懷。他說:“花豹兄弟!你把你的心窩子里的話掏出來吧,不然,我快要被憋死了!”我能說什么呢?我怕我一旦說了出來,天就塌下來了,一切真的、善的、美的,一切曾經讓我懷戀的東西,頃刻間便都會化為烏有!我痛苦極了。我矛盾極了。我知道我唯一的選擇只能是把心里的話爛在肚子里去。于是我扭頭走了。但是在路上,嫉恨和委屈一直交織著啃噬著我的心;我眼里有淚,淚里有火。我想我活著太沒意思了。
但是為了顧在的安全,第二天,我在團長兩口子面前又故意表現得笑瞇瞇的。不過從他們對我的態(tài)度看,我猜想司機張頭兒一定早已把他看見的情況對他們說過了,團長的笑容里閃動著欣慰的光芒,就說明了問題。團長說:“你們年輕人呀,真是三月的天氣,風一陣雨一陣的;說晴也快,一眨眼就是陽光滿天!”他說著又低下聲來,“是不是把嘴都親了?”我故意裝作極不好意思的樣子,用手搓著衣角。喬太太說:“其實那月亮姑娘我也注意看了幾回,人長得蠻俊氣的,內里的氣質也不錯,說話也伶牙俐齒的?;ū∧憧词裁磿r間合適,教姨姨和姨夫給你們把這婚事辦了;一辦,也就了卻了我們的一件心事了!”喬團長說:“咱要辦就要辦出它來個樣子來!請它十班子吹手,放它六十六聲響炮——真家伙!迫擊炮!再請它一百桌賓客!”
團長夫婦哪里知道,他們越說得高興,卻越使我黯然神傷。人吶!人吶!上帝創(chuàng)造了你,就是專門讓你來折磨自己的嗎?你活得好苦?。【烤故裁磿r候,這令人五臟流血冒煙的日子,才是個頭兒呢?
15
顧在終于搞清問題的癥結了。他終于知道,我和月亮并不是一家人,月亮更不是我的親妹妹。他也知道了我多年來一直苦苦地戀著月亮。他同時知道了我原來之所以編出哄他的一套話,完全是為了讓我放心養(yǎng)傷。當顧在知道了這一切的時候——月亮后來曾對我說——他悔恨交加,拼命用拳頭砸著自己的腦袋,大聲吼叫著:“我還是個人嗎?我還是個人嗎?”理智上雖然是這樣,但是他畢竟深陷在愛河里了,又難以自拔。他痛苦極了,一天下來就變得滿臉烏青,兩腮深陷。但他終不愧為一個勇士,那時候盡管傷還沒有完全好,他卻毅然決然地拄了一條棍子,準備離開。月亮發(fā)現了,一把攔住了他。月亮說:“你好狠心!說走就走!”顧在說:“該狠心的時候就要狠!”月亮說:“你心里打根兒就沒我?”顧在說:“沒!”月亮說:“那你對我一直是虛情假意?”顧在說:“是哩。”月亮說:“不!你在說假話,你在作踐自己!”顧在說:“我沒有?!痹铝琳f:“你滿嘴的哄人話!你屈就朋友不敢愛,你是個膽小鬼!你是個軟骨頭!”經月亮這樣狗血淋頭地痛罵了一頓,顧在終于扔掉了棍子,又回到屋里。
一天我又昏昏沉沉地撞到月亮家里。想了多少天了,我實在無法舍棄我心愛的月亮。我想我進門后,他們一定都從我眼光里看見,我的心上都在滴著血了。一時氣氛變得非常緊張。我像有點兒瘋了,我對誰也不打招呼,只對顧在恨恨地說:“姓常的,可以到后院談談嗎?”顧在站起身就走。月亮一定怕出事,她慌了,可是又一下沒有主意,便將顫抖的目光投向父母。她的父母雖然也是一臉的懼色,但他們畢竟是久經風雨的老人了,就都示意讓月亮跟著我們去;月亮就動腳了。可是顧在攔住月亮,堅決地說道:“你別去!沒你的事!”于是,我只和顧在一起到了后院。
后院種了兩棵香椿樹和一棵桃樹。桃花正開得紅火,香椿也出了芽尖。天上的太陽沒有一片云彩遮擋,又正處于正午,剌眼地亮。有幾只雞在那里咕咕咕地叫著覓食。但我顧不上看這些,我劈頭就質問顧在:“你說!你為什么要搶人奪人?”顧在說:“你問誰?你不是說這兒是你的家,月亮是你的妹妹嗎?”我說:“那是為了讓你放心養(yǎng)傷,可你……”顧在說:“可是現在已經晚了,你閃得我已經愛上月亮了!”我說:“現在還為時不晚,你知趣些,立馬給我退出去!”顧在說:“為什么?人人生而平等,都有愛的權利!”我說:“屙屎還有個先來后到哩!你鉆空子插了一腳,你是可恥的第三者!”顧在說:“那你要問月亮,問她是不是愛過你?”這句話實在觸到我的痛處了,我就給了顧在一拳。顧在也不示弱,也回敬了我一拳。這時我倆都繃緊了神經,都以不惜拼一死活的樣子,各人都向后退了兩步。我們倆的眼睛都瞪得銅鈴似的。我們倆都是血脈賁張,整個軀體都快要爆裂了!
我兩眼瞪著顧在說:“共產黨!我把你倒沒有辦法了?!”
顧在也兩眼瞪著我說:“國民黨!我把你倒沒有辦法了!”
我指著顧在說:“你個老共!”
顧在也指著我說:“你個老國!”
我兩眼噴著火焰:“來!讓你見識見識老國的厲害!”
顧在也兩眼噴著火焰:“哭鼻子的恐怕是你老國了!”
我如匕首出鞘:“別嘴硬了,老共!”
顧在也如匕首出鞘:“我老共長了這么大小,還從來不會嘴硬手軟!”
顧在的話音還沒落,我一下子沖了上去。顧在早有準備,也沖了上來。我們倆扭打在一起了。我們的動作煽得塵土和落葉亂飛,覓食的雞被嚇得四處亂逃。那時候我是完全失去理智了,手抓著,腳踢著,恨不得一口能咬掉顧在的耳朵。顧在也和我差不多,每一拳打下來都讓我難以吃得消。我聽說外國人常為一個女人進行決斗,有些人就是為此而死了,好像俄國大詩人普希金就是這樣。看來人類為了愛情,是什么事都能干出來的。這恐怕是人類的共性。既然是共性,就沒有任何怕被別人恥笑的地方。顧在大概也會想到這一層的,因此我們都以一股大義凜然的姿態(tài),廝打得天昏地暗。我發(fā)現我們身上都流血了,但是誰也毫不相讓,都準備今天就拼死在這兒了!
我們打斗的聲響一定大極了,它驚動了月亮,月亮急慌慌臉色煞白地出現在我們面前,狂喊著說:“別打了!我求你們,別打了!你們會弄出人命來的!”看看勸說無效,月亮又動手往開拉我們,結果我們照樣打得難分難解。月亮看看實在無法,便哭叫著說:“都是我把你們害的!我,我死了就好了!”說著便嗚嗚地哭了起來。
月亮的這些句話和這個舉動的威力可謂大極了,我們聽了都一齊乖乖地松開手來。
我想起我和顧在本來是極好的朋友,我不惜冒著極大的風險去救活他,現在竟鬧成這個樣子,傷心地掉下了眼淚。顧在一定比我想得更多,他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吼道:“花豹兄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呀!我今天怎么渾成這個樣子了!”說著他扶起了我的胳膊,“花豹!花豹!你打我吧!我是個負義人,忘恩鬼,我死有余辜!”他眼里崩出的淚花,竟噴了我一臉。于是我們互相摟抱著哭了起來。
剛一會,月亮父母早就站到我們跟前了,他們分別拉住我們的手,給我們揩著眼淚。然后,把我們分別扶進屋子扶到炕上,給我們蓋了被子,默默地出去了。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顧在還睡著,但月亮父母已做好了一鍋面條,勸我趕緊吃些。他們太善良了,都是眼淚花花的。但我哪里能吃得下去呀?我下了炕,穿上鞋,就向他們告辭了。我走到大門邊時,看見月亮紅著眼睛跟來了,她說:“花豹哥!是我不好!我對不住你!能不能讓我來世相報?”我什么也沒說,一腳高一腳低地走了。
這時早出的星星已閃在天上,幾只烏鴉咯哇咯哇地飛過樹梢,墻角下的蛐蛐正叫得有腔有調。我的腳下了無聲息,好像踩著棉花。
16
在我的家鄉(xiāng),要是張三對李四的惡行憤恨到了極點時,張三就會先發(fā)出一聲帶著彎兒以泄最大怒氣的感嘆詞“哎~~”,一如白居易《琵琶行》中“未成曲調”前的“轉軸撥弦三兩聲”,然后咬牙切齒地把滿腔卑視的巖漿潑向李四,怒斥道:“你爸不知道是怎么把你狗兒的做出來的!”
那潛在的意思無異于是在說:人,不是從石頭旮旯里蹦出來的,而是人的作品。
作品有好有壞,有的如光芒四射的凌霄之花,有的如其貌可悲的歪瓜劣棗,但無論哪個創(chuàng)造人類的作家,面對自己吭哧吭哧所創(chuàng)作出來的血肉作品,都會永遠抱持著親入骨髓的神圣感情的。
而兩個親密合作的作家,互相間的愛,也因為作品的出世而變得更加如千古絕唱。
這一切加起來,就構成了人世間的最醉人的天倫之暖。
以上這點,是我琢磨了好多年總結出來的人生經驗之一。它雖然看起來有欠深奧,更談不上什么哲理性,卻應該屬于“人人心里皆有,人人筆下皆無”之類,因而我往往很喜歡說給別人。我甚至認為,它應該真正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而且真正是永遠顛撲不破的偉大真理。
現在,當我遭遇到又一次人生的重大挫折時,當我痛苦地蒙頭大睡而又總是無法睡著的時候,我便又想起我這人生經驗了。具體地說,我這早己沒了爹娘的苦命人,這時候總是不斷地想起我的親爹親娘,想起他們曾經對我說過的,我的人之初的一些故事。
據說,我剛顛倒著從娘胎掉出來的時候,我是一副瞎眉觸眼的樣子,又長著滿臉的皺紋,要是嘴巴上再掛上幾根胡子,那就完全是個小老頭了。我媽顯然對我的模樣頗不滿意,她望著躺在被窩里的我說:“兒子!你咋給媽長成這么個樣子了?”我爸湊上來說:“叫我看,什么樣子?”我媽說:“就像個沒牙老漢!”我爸把我一把抱了起來,親了一下說道:“沒牙就沒牙,溜得了好西瓜!”我媽說:“還笑呢!都是你……”我爸說:“都是我咋啦?沒有好好價給你踩蛋?”我媽羞紅了臉:“去你的!”接著我爸就把我舉了起來,并且用雙手搖著說:“我這公雞嘛是個好公雞,就是雞婆有些差池?!蔽覌屄犃艘话褦Q住我爸的耳朵:“你給我再瞎嚼!”我爸被擰疼了,哎呀呀地叫了一陣,掙脫了我媽的手,又說:“公雞是好公雞,雞婆也是好雞婆!”這時我媽看見我的小腿腳都從襁包里露出來了,忙說:“快別瘋了,小心把娃涼了!”就接過我去,小心翼翼地放到炕上,深情地望著我說:“公雞是好公雞,雞婆比公雞更好!兒子!你說是不?”我笑了。我媽便彈著舌兒對我說:“看我娃多懂事!”作為男子漢,我爸當然還要再說一句:“你媽頭發(fā)長見識短,總想高出你爸一頭!”
我媽常常用手指輕輕地按著我的小臉蛋說:“小老頭!小老頭!”她一說,我就咯咯地笑;我一笑,她就更加疼愛我了。
我爸原本就對我媽很好,現在由于我的出生,他對我媽就更加關愛了。他常對我媽說:“你是咱李家的功臣!”有次我媽撒嬌,放下好好的枕頭不枕,偏偏要枕在我爸的身上。枕上后,他們幸福地啦著話兒。主要的話題當然都是關于我的,比方我將來會不會很淘氣;比方我將來能長多高;比方多會兒就能給我娶媳婦了;比方如果娶了媳婦忘了娘呢,到時候該怎么辦?啦到這里的時候,我爸就說:“忘了娘還是個人種子嗎?我揍死他!”我媽臉色馬上變了,仿佛我爸的這句話已經是一根棍子,但揍的不是我,而是重重地落在她的身上了。我媽就生氣地向著我爸說:“你真狠心!”我爸只好再三解釋了,但我媽卻還板著個臉,不理我爸。我爸忙說:“是我錯了,好不好?”誰知我媽竟嗚嗚地哭了起來,半天她才又說:“你是無意中露出了鐵石心腸!”我爸忙說:“我要是真有一絲絲的鐵石心腸,哪天響起雷來,就叫老天把我活劈了!”我媽急忙捂了我爸的口。
后來他們又啦了些別的什么,我媽竟呼呼地睡著了。我媽的頭死死地壓在我爸的身上。時間一久,我爸感到太難受了。但他一次一次地望望我媽安詳的睡容,卻總不見她醒來。之后他實在堅持不住了,就想慢慢地抽出身來。可是當他剛剛抽了幾下,卻立即想到要是產婦睡不好覺奶水會減少的,所以就斷然停下來了,就那么一直硬撐著。他好幾次難受得咬牙咧嘴的,但是,他唯恐弄醒我媽,一直熬到我媽醒來才算為止。
我爸沒念過書,人又實受,只以賣燒雞為業(yè)。做燒雞的時候,我媽看我爸總是笨手笨腳的,就常想跳下炕來幫上一手,但都被我爸擋了:“不能不能不能!坐月子就得老老實實地坐著,遭下病可是一輩子的禍害!”我媽就只能坐在炕上指指點點了。不過,我爸就算有本事,他不但沒悮下一天的生意,回家來還給我洗尿布,給我媽洗衣裳,一樣事情都沒有耽擱。他還每天都要抽出空來抱抱我。一次他看見我媽睡著了,而我又好像肚子餓了,他就用小調羹舀了一點老湯,給我的嘴里喂,我也竟張著嘴巴卜黏卜黏地吃了一些;我恐怕是這世界上嘗到燒雞味道的年紀最小的人兒了。我爸還想繼續(xù)喂,我媽忽然醒來了,她立即制止了我爸的錯誤舉動。但是第二天,我還是開始拉肚子了,其原因不言自明,因為是我的腸胃雖然已是一部小小的內燃機了,但卻對消化葷腥還是顯得有些馬力不足。
賈平凹書畫作品
我媽當然又把我爸狠狠地臭罵了一頓。不,不是一頓,是罵了好幾天。我媽為此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我爸趕緊給我買回好幾種嬰兒用的中成藥來,交給我媽。我媽立時開始給我喂了;但是,總不見好。這可真把我爸我媽愁壞了。不過,這大概只是我命中的一段小小的絆磕,到了第十天頭上,原本每天總是屙著泛著綠色的稀水子的我,卻意外地不再屙了。正常的屎我當然還是要屙的,但是據我媽后來回憶說,我再屙下的,簡直像一碟金燦燦的炒雞蛋了。而更加意外的是,也就是從這天開始,曾經滿布在我臉上的條條皺紋,竟一條也沒有了。根據我媽的說法,我曾經想,我的臉原來一定難看得就像一只小猿猴;可是,僅僅幾天的工夫,我就完成了從猿到人的巨大變化。最高興的自然是我爸我媽了。我爸喜不自勝地抱起我說:“我們兒子不再是小老頭了!”我媽則一把把我奪過去說道:“兒子!兒子!媽的心錘錘!媽的命蛋蛋!你怎么可愛得像一個花骨朵了呢!”
……
當我想到這些的時候,我的熱淚就不由奪眶而出,打濕了枕頭和被窩。現在,有誰再能像親爹親娘一樣地心疼我呢?有誰能體貼我蓄滿心頭的委屈呢?我多想從地底下喚醒我爸我媽,我多想發(fā)出聲聲抱怨:爸?。尠。∧銈?yōu)槭裁匆鑫夷兀?/p>
17
我跟著團長到位于城里的師部開了回會,剛剛回來,給團長端水讓他洗漱,自己則喝了口水,倚在門前的汽車上痛苦地想著心事。忽然看見月亮爸慌慌張張地跑來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對我說:“花豹!快給伯幫幫忙吧!”我預感不妙,急問:“咋啦?”月亮爸說:“不好!顧在和我們月亮都跑沒了!”我問:“一齊跑的?”月亮爸說:“先不見了的是顧在,月亮發(fā)現后哭著攆人去了。”我問:“他們跑了多長時間了?”月亮爸說:“夜兒個半夜就都沒影了?;ū?!我和你嬸直找到如今,你嬸都急得想跳崖了,你快幫我們找找他們吧!”我一想,顧在肯定是找他們的部隊去了,那么,就是朝北跑了;月亮肯定也是朝北攆去的。于是,我就呼地站了起來,快步如飛,出了村口,轉向一條朝北的小路,風急火燎地去找他們。
我一邊跑,一邊要眼觀四方,遇見隱蔽處還要去看一看,遇見行人還要向他們打聽是不是看到兩個什么樣什么樣的人了,所以進度實際很慢。到了一個路口,看見有個賣燒餅的攤子,忽然就覺得自己實在餓得跑不動了;一想,我直到此刻還沒吃早飯呢,就上前買了兩個燒餅;但我怕延誤時間,就一邊咬著燒餅一邊朝前尋找。遇到一片濕地,我看見那里有些腳??;我一下就眼亮了,我驚喜地發(fā)現,那是月亮的腳??!她的腳印我是認得的。她的親切的腳印的形狀、大小和深淺,這幾年來,我一直都是留意著,印象太深刻了。我曾經呆呆地看著她的腳印,有過想趴下去親吻一下的欲望??梢哉f,她的腳印和世界上任何一個女孩子的都不同,是最能撩人情思的腳印了,那腳印上似乎總是帶著一股朝霞或者露珠一般的純美氣息。
因為看見了月亮的腳印了,我喜極而泣,邁開更加有力的腳步。正跑著,忽聽身后駿馬的一聲嘶叫,我轉身一看,是司機張頭兒騎著馬追我來了。張頭兒沒下馬就喊:“李花豹!你昏了頭了?你是怎么搞的?你……”我不解:“我咋啦?”張頭兒跳下馬來說:“你小子準備挨銼吧!”我說:“我犯啥錯誤啦?”張頭兒說:“團長生你的氣啦!這回是真的生你的氣啦!事態(tài)嚴重!”我說:“你直截了當地說!”張頭兒說:“你怎么把作戰(zhàn)室的鑰匙帶走啦?”我一摸,鑰匙果真在我的身上。張頭兒說:“快給我,你后邊回來!”我正為一下找不到月亮和顧在憂心如焚,我就想讓張頭兒步行著把鑰匙拿回去,留下馬讓我來騎。我知道這樣做是違犯軍紀的,但是為了親愛的顧在和更為親愛的我的小月亮,我豁出去了!我還想,憑著團長對我的特殊感情,我料定他只是會在氣頭上把我剋一頓,最終卻是會順著毛兒摩挲我的。于是我把鈅匙交給張頭兒,又從張頭兒手里奪過馬來。張頭兒哭喪著臉無論如何也不敢答應,我就說:“這樣吧,我給團長寫個字條,說明用馬的原因。將來團長怪罪下來,沒你的任何責任,我一人擔當!”
寫了字條,心如刀攪的我,就跨上馬絕塵而去。
到了一個渡口,那兒有一條船,還有個老艄工。我向老艄公打聽見過兩個什么樣什么樣的人沒有。老艄公全知道,他說那個小伙子天還未明就乘了個小筏子渡過河去了,那個姑娘來得晚,她要他把她擺渡過去,可是正遇河對岸響起炮聲,他料定是兩軍打起來了,就對姑娘說,他不敢再過去了,他勸說姑娘也別過去了。姑娘起先千央萬告,后來看實在沒有指望,就流著眼淚返回去了。我聽了老艄公的敘述之后,對顧在的安全是全然放心了,我在喜悅與慚愧交相啃噬著我的情況下,默默地在悵惘的心里祈禱著:“顧在兄弟!愿你早日徹底康復!愿你早日尋上個比月亮更好的姑娘!愿你早生貴子,快樂百年!”但是與此同時,我的心又劇烈地顫動起來。我擔心著月亮的安危。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急出了滿頭冷汗。我趕緊勒轉馬頭在周圍尋找。找來找去,結果在一棵老榆樹下看見呆呆地站著的一個人影,我靠近一看,正是月亮。我同時看見樹杈上已拴了一條繩套,看樣子,月亮正準備著要尋短見,她顯然只是在作最后的思想斗爭??匆娦膼鄣娜藘壕箷@樣,我瘋了似的跳下馬來,狂撲前去,并且一邊呼喚著月亮的名字??墒遣缓斑€好,這一喊,月亮看了我一眼,立即把脖子伸進繩套,并且踢掉了腳下的石頭。這時我一個箭步沖上去,救下了月亮。月亮蘇醒后望著眼淚汪汪的我,然后用拳頭擊打著我,喊叫著:“你為啥要救我呀!你為啥要救我呀!”我說:“月亮!我的好月亮!你怎么這么糊涂呀!就算我不值得你憐憫,你丟下你的那么多親人,老的老,小的小,教誰去管呀!”這樣終于打動了月亮的心,我把她扶上馬,然后我又騎在她的后邊,返回村子。
一進村就遇見團長了。團長看見這種情況,看見月亮的一頭亂發(fā)和憔悴蒼白的面容,似乎什么都明白了,怒氣先消得無影無蹤,然后關懷地說:“叫軍醫(yī)先看看吧!”但月亮表示不愿意驚動別人,我們就把馬交給馬夫,然后走向月亮家院子。我沒進門就聽見月亮媽以早已啞了的嗓子哭嚎著。我們進了門,月亮媽猛一看見,哭聲并未停下來,卻已撲向我們,一把摟住了女兒。這時月亮爸和他的兒子營合一起,也從門外跑進來了,跌跌碰碰,老淚縱橫。月亮的妹妹月牙兒只紅著眼睛站在一邊。
后來的事情就無須多說了。經過半年多的身心調養(yǎng),月亮總算恢復了做人的興頭,并和我好起來了。我記得清清楚楚,團長夫婦原本說過,如果我結婚,他們要為我大操大辦一下的,可是臨近我們辦喜事時,黑云壓城城欲摧,傳說謠言滿天飛,戰(zhàn)車隆隆,馬蹄踏跳,恰遇全面內戰(zhàn)的烽火即將燃燒起來,上峰命令我們團立即趕赴前線,團長就讓喬太太和劉副官在這兒暫留兩天,操辦我們的喜事;他帶著隊伍先期走了。喜事的規(guī)模雖然小了許多,但比一般老百姓的還是要奢華上百倍不止。本來整天好好的月亮,卻在洞房之夜放聲哭了一氣。我能理解她,顧在的影子不可能徹底在她的心頭抹去,她哭的是她這輩子只能很有點遺憾地和我生活在一起了。而我在這時候,既感到我對不起我的朋友顧在兄弟,也感到我實在有點兒配不上她,因此這一夜我根本沒感到有什么幸福和快愉。我通夜經受著良心的嚴酷拷問,是在自責自譴中一直枯坐到東天發(fā)亮的。
我從此成了月亮家的上門女婿。兩天之后,我就告別了我的小月亮,和喬太太、劉副官一同趕上部隊。那時候炮聲隆隆,部隊正在打仗,喬團長連看我們一眼的工夫也沒有。
18
嗬地一聲喊,那年頭的第一場大風,遮天蔽日地狂奔過陜北高原。它的飄飛不止的灰黃的衣衫之下,有槍炮的響聲和人們的慘叫。整個高原變得模糊不清,似是而非,無可辨認。
大風當然是沒過幾天就過去了。但是,槍炮聲和慘叫聲卻長久地持續(xù)著。
灰軍帽。綠鋼盔。躍動的腳步。滾滾的履帶。變黑了的子彈殼。漚成泥、漚成水的羊肚子手巾。咒罵聲。陰陰。晴晴。陰陰晴晴。晴晴陰陰。兵荒馬亂啊。烽火連天啊。雞飛狗跳墻。缸滾瓦落地。莫測的日月變幻的旗。每天每天,交戰(zhàn)的雙方和老百姓,都有許多人不斷地倒在血泊之中?;牟蒹@悚,尸橫遍野。
19
根據國共雙方的軍力對比,喬團長在我們占領了延安之后,在延河畔上的一片農田里,召開了一次全團大會。他在大會上一再自豪地說:“我們將勢如破竹,不可阻擋!共產黨呢,它已是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啦!”以我的觀察,全團大多數人也都對取得勝利信心滿滿。
就在喬團長剛講完的時候,有一群烏鴉凌空飛過,不知其中哪一只或者是內急難耐,或者是根本不把人類看在眼里,竟給張頭兒屙了一帽子的稀屎,白汲汲的。張頭兒那老兄只好把帽子摘下來胡亂摔打,逗得大伙哄堂大笑。喬團長為此很是生氣,他道:“成什么體統!你們還有軍人的樣子嗎?”
為嚴明軍紀,喬團長命令把笑聲最響的那個小個子兵,關了三天禁閉。
“驕兵必敗?!眴虉F長望著我說,“咱們是不是有點兒驕縱了?”
后來在排以上軍官會議上,喬團長鄭重講了這個問題。
警示而已!
20
那一天,別的聲音幾乎都聽不到了,包括雞叫聲狗吠聲,包括蟬鳴聲哇唱聲,包括流水聲銼鐵聲打石聲,當然更包括碾磨聲和門軸聲。聽見的只是——
轟!轟!轟!
叭叭叭叭叭叭……
噠的噠,噠噠噠——噠的噠,噠噠噠——……
——這各種震天動地的聲音,突然間暴雨般猛灌到我的耳中。
設若把這些聲音制成圖形,那將是多少層的小圈生著大圈小圈生著大圈!設若再測試一下它們的沖擊力和穿透力,那將是多么震撼人心吞噬人心!由于這些聲波的連續(xù)掃蕩,大河上下,長城內外,不僅人,不僅老漢和婦女,不僅大人和娃娃,不僅牛和馬,不僅鳥和獸,連螞蟻也都亂了心神慌了腳步。在當時的中國,大概除了我之外,恐怕再沒有第二個人曾經留意過螞蟻在當時的表現了。但是我忙里偷閑留意到了。因為我曾經讀過一本厚厚的有關昆蟲的書。我當時盯著一群螞蟻,出神地想:它們有聽覺嗎?我立即根據螞蟻們的表現大膽猜測:肯定有!但當時只是猜測而已。后來我被打入牛棚偷看另一本書時才得以真正搞清:螞蟻們確實是有聽覺的!它們的頭部、觸角、胸部和前腳的脛節(jié),都含有敏銳的聽覺器官!
那時候我猛然記起,我在當時所看到的慌亂的螞蟻,那些螞蟻的聽覺器官上,有些是沾了人血的,成了紅螞蟻,好不觸目驚心!
不知人們在書寫中國近現代史的正史野史或者其它什么史的時候,我作為一個歷史見證人的這個小小的故事,能不能被載入其中?哪怕是只占上短短的一行?
21
這期間我輾轉接到顧在寄來的一封信。信已揉得不像樣子了。顧在一是感謝我對他的救命之恩;二是對他的不辭而別,向我表示了深深的歉意。接到這封信,我越發(fā)感到顧在的心地和人品的高尚了。他向我道什么歉???他完全是為了我,主動忍著巨大的痛苦,放棄了他和月亮的戀情。人常說愛情是最自私的。像他這樣的人,世界上有是有,但是恐怕不多;至少,在我也算跟著喬團長見過些世面的人生閱歷中,尚屬首次見到。鄉(xiāng)諺說:“若要公道,打個顛倒?!边@是說,凡是想具有正直風范的人,遇事時都應該加以換位思考。我想在愛情面前,很少人能做到像顧在那樣地勇于犧牲自己;我想我當年要是選擇了顧在那樣的行動,我起碼要痛苦得死去一千次的。顧在精神的內在光芒,特別是他對友情地執(zhí)著,讓任何人都會感到自己灰暗得無處容身。因此我常常懷念著顧在。我因為我在他的面前成了勝利者而不斷經受著靈魂的煎熬。我因為我最終奪取了我心愛的月亮而鎮(zhèn)日難以安心。所以我一直以來我很想給顧在寫一封回信,寫一封長長的能夠求得心靈解脫的回信,但是戰(zhàn)事已經打得一發(fā)而不可收拾,誰知道他現在會在哪里?我閑下時常想,等戰(zhàn)爭結束了,如果顧在還有幸存活在這世上,我將首先跪下來向他道歉,如果能得到他的發(fā)自內心的寬恕,我將約他一起,到西安合伙干點什么事情。他忠厚,老實,寬容,大度,是個最值得信賴的人了。
不過時局的發(fā)展真是奇了怪了。我想即使諸葛亮活到今天,他也會屢屢算錯。我們的部隊剛剛氣勢浩蕩地開延安以北,就被共產黨打得焦頭爛額,丟盔撂甲。在蟠龍鎮(zhèn)失利后的一仗中,我們團竟又被神出鬼沒的解放軍一舉全殲,連喬團長也命喪黃泉。喬太太雖不在戰(zhàn)場,她知道這噩耗后也服毒自殺。喬團長夫婦對我好了一場,真是把我當親兒子看待的,我趁一個月黑夜又偷偷摸回那一帶,想為他倆收尸,結果差一點被游擊隊抓住,只好作罷。我最后只能向著那個方向,給他們重重地磕了幾個頭。其時夕陽西下,風吹衰草,杜鵑聲聲,令人心酸。
我跟隨著許多散兵像沒頭的蒼蠅亂撞,發(fā)現老百姓是心向著共產黨的,一看見我們就想把我們捉了去,交給解放軍。我們有兩回都差一點被捉去。我終于發(fā)現我們國軍是必敗無疑的了。正在亂跑之中,卻被一個旅的國軍收容人員擋住了,從此編入到他們的隊伍。我在三連五排一班。在這里吃頭一頓飯的時候,就使我驚訝得瞪大了眼睛——我竟又遇見叫卜溜了!他也在這個班上!我們相抱著好一陣跳哪!他自然是被抓兵抓來的。我問他感到當兵怎樣,他說:“太好了!有吃有穿,不用熬煎!就是命要好些,別教槍子兒打上!”
在一個班能遇上個老朋友,那真是三生有幸,天大的福氣。我們好得形影不離。要是打仗過后閑下來了,我們總是天南海北地瞎扯。我們當然也常?;貞浧饍簳r當叫花子時的一些趣事。當他說到那年他把一個小姑娘月亮氣哭時,說:“咳!那時候我真有點壞!”他既已說到這里,我就對他說:“那個小姑娘月亮,現在是你的老嫂子了!”他愣了一下,立時明白了:“啊呀!你小子真是有艷福!怎樣?月亮越長越俊樣了吧?”我想起不久前我老丈人捎話來,說自從我走后,月亮就不知道害了個什么病,老是吃不下飯,人滿瘦干了,就說:“俊樣不俊樣倒在其次,要是她身體好些就謝天謝地了?!甭犃诉@話,叫卜溜十分關心地問了病情,又對我說:“你應該啥時回家去看看?!蔽艺f:“能請準假嗎?”叫卜溜說:“屌!請什么假?偷跑!”
一次仗打得十分激烈,前沿子彈不多了,排長立逼著我把一箱子子彈馬上扛到前沿去。我看解放軍火力那么猛,只要前去就是個送死,我便在修下的掩體里磨磨蹭蹭不愿行動。排長是個很壞的人面畜生,他馬上拉動槍栓,槍口對準了我。這時叫卜溜挺身而出,他說:“排長!不是花豹不服從命令!你是有所不知,他的腳崴了,十分鐘也送不到!”說著他便扛起子彈箱。我一看,急忙去奪。叫不溜低聲對我說:“兄弟!你不比我,你上有老下有小的,老婆還是個病人!”他便風一樣卷去了。待我透過硝煙再看他時,他已倒在那里了。叫卜溜為我悲壯地頃刻離開了人間,讓我淚水滾滾。我正想沖上前去把叫卜溜的遺體背回來,排長又兇神惡煞地逼我再送一箱子子彈去,我怒火填胸,拿起一顆手榴彈就想向那小子頭上砸去,忽聽一陣喊聲并有一溜排刺刀逼向我們面前,我們被俘虜了。我們只好都乖乖地舉起手來。我看看我們排長那篩糠一樣的慫樣子,真想吐他一口。當然,我也有些怕。我不知道下一步迎接我的將會是什么。但我壯著膽子向一個解放軍(不知何時,八路軍已經稱為解放軍了)求情,希望允許我把叫卜溜的遺體稍事安葬一下。我原想那是不大可能的,不料那解放軍卻說:“你倒是個有情有義之人,去吧去吧?!?/p>
我到了那里,抱著叫卜溜地遺體哭嚎著說:“兄弟!叫卜溜!你怎么不答應?。磕闳菫榱宋野?!”后來,我從軍衣上扯下一片布來,給他把臉上、脖子上、手上的血都擦了,又抱著他哭了起來。那個解放軍這時喊我:“哎!你快一點啊!”我于是抱起叫不溜,把他輕輕地放到一個低洼處,四方瞅著,想找些什么把他掩埋起來。這時那解放軍又催我了,我只好向他說:“快了,快了,立馬就好了!”我于上撿了些石頭,一塊一塊地往叫卜溜身上壘去。那個解放軍真不錯,他看見我一個人埋得太慢,就主動走了過來。這時另一個解放軍已經開始押著一些俘虜走了,催我面前的這個解放軍。這個解放軍說:“你先走,我們會趕上你的!”于是他幫我干了起來。由于要趕時間,他干得很猛,剛一會汗水就把軍衣全打濕了。我想,解放軍里還真有好人哩!于是我不由又想起了顧在。他更是一個好人,寧讓自己獨個兒吞咽痛苦而將幸福讓給別人的好人。我有負于他,對不起他,常常緣他而惡夢連連。我很希望能有個奇跡出現,讓我們重新相會。不過,當我產生了這樣的強烈愿望的時候,我卻又很有些情怯了。特別是拿叫卜溜為朋友不惜赴死的光輝精神和我對比起來,我更是如此。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見到他了,我還有勇氣向他開口說話嗎?
22
我被押送到俘虜營里去了。幾個月的仗打下來,我實在太累了,難得有這樣好的休息機會??墒且膊荒苋菹⒅?,因為解放軍常常把我們集合起來,讓我們拿了一些磚頭石塊當做櫈子,讓我們坐在院子里,給我們講解優(yōu)待俘虜的政策。后來還組織我們開訴苦會,控訴舊社會的種種罪惡。我們這些俘虜基本都是窮人出身,在舊社會都受過剝削壓迫,因此訴起苦來,都是聲淚俱下。論到我訴苦的時候,我主要訴的是我爸被誣陷的那段,說起來我很傷心,也是涕淚四流,惹得臺下的俘虜們竟人人抹淚,有的人甚至喊起了要復仇的口號??墒俏以V完這段之后,主持會的解放軍又讓我再訴訴在國民黨軍隊所受的苦。這下我傻了眼啦,我想來想去,硬是想不出受過哪些苦。在眾目睽睽的盯照之下,我急得臉上的汗都冒出來了。我曾經想瞎編一段隨便應付應付,可是我又覺得不妥。我能控訴喬團長嗎?我能控訴劉副官嗎?我能控訴張頭兒嗎?他們都沒壓迫過我啊,我沒有被他們打過罵過啊,喬團長甚至還對我親如生父,我至今在心里感念著他。做人不能說昧良心的話啊。于是我說:“首長們!兄弟們!我暫時想不起來了,讓我以后再控訴吧!”說完我就走下臺了。
誰知俘虜中卻有些大瞎慫呢。他們后來在背地向解放軍揭發(fā)我,說我是喬團長的干兒子,說喬團長夫婦死了的時候,我還哭著給他們磕過頭。這樣一來,有些解放軍就對我另眼相看了,說我雖然是窮苦人出身,卻缺乏階級覺悟。于是他們便把我打入有問題的一類人里邊去了。有些勢利眼俘虜,也對我愛理不理的。好在過了一段時間,由于這兒俘虜太多,擠也擠不下了,就決定把包括我在內的一些人,分散到別的地方去。
于是,又由一些手執(zhí)步槍的解放軍戰(zhàn)士押送著,我們向另外的地方走去。我們俘虜的行列好長好長。好長一串俘虜,走得散散亂亂。在我們從一片田野走過的時候,兩旁站了好些老百姓看著,不遠處還有不少來來往往的解放軍。我們這些俘虜有些也像我一樣,被劃作缺乏階級覺悟的一類,因而都有些思想負擔,顯得灰溜溜的,失神地望著路人。走著走著,忽見一個年輕解放軍對我頗為注意,他定定地看著我。當我已經走過去的時候,他卻還追著攆到我的前面看著我。我被看毛了,覺得脊背上冷嗖嗖的,心想該不是我在戰(zhàn)場上惹下的仇家,現在來找我算賬吧?兩軍交戰(zhàn)中,我當然開過不少槍,說不定我射出的哪顆子彈曾經打中過人。我膽怯地斜眼瞅瞅,這一瞅非同小可,它使我轉怯為喜,而那人也露出了驚喜的笑容。
原來,我眼前出現的竟是我的好友顧在??!顧在激動得不得了,一下沖到我們俘虜的隊列中來,伸出手猛抓住我,而我也忘了我是不能亂說亂動的戰(zhàn)俘,我更忘了那年因為月亮的事情而對他產生的歉疚感甚或負罪感,我忘了這一切,忘得一干二凈,也以伸出的手還他以親熱。接著我們倆竟互相擁抱起來,歡呼起來,跳將起來。我們互相喊著對方的名字,并且用拳頭狠擂著對方的身體。這時候一個押送戰(zhàn)士前來干涉了,他怒氣沖沖地用剌刀指著顧在,大聲喝道:“你是什么人?”顧在這時似乎才驚醒了,不過他立時放松了神經,說道:“本人嗎?解放軍一名!”押送戰(zhàn)士說:“解放軍?你的革命立場哪里去了?”顧在有些不高興了,說道:“在腳下呀!”那押解戰(zhàn)士也生氣了,把我們狠狠地推了一把,不想這一把推得很重,竟將我倆推到草坡下了。這時我們全然不顧那個押送戰(zhàn)士會把我們怎么樣了,我們就乘著坡勢往下滾;滾一會兒,互相看一下,搗一下,又滾。我由此體驗到從來沒有過的快意、豪爽和奔放。我感到我們就像馭風而行,暢快淋漓。我感到我們這是一種最愜意的抒情方式,有如李白。我掃眼瞟見坡頂上的許多人們都在看著我們,而我們繼續(xù)著我們的歷史性的偉大形體抒情。我們一直這樣滾到坡底,才不再滾了。我們歡樂地站了起來。
但是那個押送戰(zhàn)士憤怒地前來把我和顧在一起推了上去,塞進俘虜的隊列,大聲地訓斥著我們。顧在卻也不怎么在乎,他大大拉拉地退出了我們的隊列,對我說:“花豹!我完了就去找你!”但是那押送戰(zhàn)士卻拽住他,不讓他走。正在這時,一個解放軍領導走過來了,他把顧在喊作常連長。那個押送戰(zhàn)士一聽立即泄了氣了,只好十分尷尬地訕笑著放顧在走開。顧在走時再一次說:“花豹!我完了就去找你!”
我們被送到一個大院子里,每六人住一間屋子,睡在鋪了一層草袋子的地上,蓋的是一些原本是國民黨的軍大衣;一定是繳獲來的。我時刻望著外面,時刻聽著外面的響動,希望顧在突然間又能出現在我的面前,但是一次次都失望了。
一連好幾天,都是有人前來對我們講話,繼續(xù)宣傳解放軍優(yōu)待俘虜的政策,也宣傳當前的全國戰(zhàn)局。一天我們正在進行討論,一個工作人員把我喊過去,說有人找我。我一看,來人竟是我盼了好些天的顧在兄弟。顧在把我領到工作人員的辦公室里,歉意地對我說,那天他一回去就有個緊急任務,今天剛剛回來。他問我準備怎么辦?是留下來當解放軍還是回家?我已知道解放軍對俘虜的政策是留去自由,要回家的還發(fā)給路費。我就對顧在說:“解放軍對我這么好,我本來是應該留下的,可是現在月亮身體老是不好,二老又都上年紀了,家里的地沒人種。顧在你說說,如果我提出回家,會不會引起別人的誤解?”顧在問:“月亮身體怎么啦?是有病嗎?”我如實對顧在說了后,顧在臉上露出一些擔憂的陰影。他誠懇地對我說:“根據你的具體情況,我看選擇回家為好,解放軍打老蔣的根本目的也是為了老百姓啊?!鳖櫾谝邥r,正好來了個攝影記者,身著解放軍軍裝,認識顧在;顧在就把我拉到院子里,讓記者給我們照個合影。那時俘虜們還都在院子進行討論,他們一個個轉過頭來,吃驚而羨慕地望著我。
此后不久,顧在幫我領了回家的路費,又請我到飯館里美餐了一頓,并且給我父母、弟妹以及月亮各買了點小禮物,鄭重地交給了我。這里需要說明的是,以上我家各人的排列次序,完全是從顧在對我說的話里原盤羅列于此的;他是有意將月亮放在最后的。但我深知,月亮在他心中的地位,當然是剛好要反過來的。對此我十分理解,而且也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舒服的感覺。我覺得現在的顧在對于我的月亮,有一種超脫了世俗感情的純潔無瑕的神圣之情。
顧在和我說了許多令人淚下的貼心話之后,就送我走上了返鄉(xiāng)的路程。
23
公元1949年10月1日,東方的天空剛露出一抹晨曦,徹夜未眠的毛澤東就緩步走出辦公室,一邊散步一邊抽著煙。下午三時,略顯疲倦的他準時登上了天安門城樓,以宏亮的聲音莊嚴向世界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中國人民從此站立起來了!”浩闊的廣場上萬眾歡呼。
茫茫蒼天也產生了感應,響起了一陣隆隆的雷聲。
也就在這一天,坐在廣州藤椅上的失敗者蔣介石,一直在一臺老式收音機前焦躁地收聽著新聞。忽然接到空軍司令周至柔的電話:“校長,要不要立即起飛轟炸?”蔣介石痛苦而果絕地說:“任務取消?!庇謫柫艘槐?,仍是如此回答。
于是,故宮等名勝古跡避免了一次劫難,天安門廣場避免了一次血肉橫飛。
幾多無奈。畢竟無可挽回了。
兩座巍峨的山岳,一個崛起一個垮落。兩個頂天的巨人,一個興奮一個哀傷。雖然都有著人性中的一些弱點、缺點、毛病、以至已經暴露或尚未暴露的諸多陰暗面,但畢竟都摯愛著這片土地。
因為同樣都是炎黃子孫。詩人艾青在這之前早已寫出了這樣的詩句:“為什么我的眼里含滿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這些,我當時都是全然不知道的。我當然是不知道的,我又不是毛澤東或者蔣介石的貼身侍衛(wèi)。廟堂太高了。我是幾天之后和幾十年之后,才走出重山阻隔和云遮霧罩,得以獲知其一星半點。
身處遙遠江湖的我,當時看到的情況只是:屋里,月亮正在給她熬藥;屋外,我家的一只母雞臉色憋得通紅,剛剛跳進窩里。
還有,鄰家瞎眼大嬸問我:“你說,蔣老漢和毛老漢再打架不了?”
我說:“不了!不了!天下從此太平了!好日子就要開始了!”
忽聽大門吱扭地一聲,那是嘴里噙著旱煙鍋的貧協主任進來了。他喜氣洋洋的,說他兒子給他來了一封信,叫我給他念念。
他嘴里噴出一股煙。在太陽光的照射下,那煙竟讓我想起了“蕩胸生層云”的絕美詩句,但我一時想不起那詩是誰寫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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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星高照!
我家剛買來不久的一頭牛就下犢子了。小牛犢連汁帶水地從娘肚子鉆出來,只在地上臥了沒有半分鐘,就一聳一聳地站起來了。幾只喜鵲子望著它,喳喳直叫。我趕緊給老牛喂了半鍋稠面湯。我對月亮說:“再過十年,咱家就會有一群牛了,你信不信?”月亮喜滋滋地說:“就看你的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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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承想,社會緊接著卻發(fā)生了一連串的巨大變化,農業(yè)合作化運動,高級社,人民公社,每個人都在這變化中過著日子。我家的大牛小牛連同土地農具自然都歸公了。我?guī)椭铝烈患野言铝恋膬蓚€弟妹都照料大,后來弟弟營合參加了海軍部隊,妹妹月牙兒進了工廠,我和月亮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是個男孩,起名叫玉山。但兒孫輩的長大和出生對老人卻意味著日薄西山,月亮父母在最近的三個年頭,相繼都離開了人世。這樣,月亮家祖上傳下來的這一農村小院,就只有我們夫妻二人和孩子玉山進進出出了,有歡笑,也有愁苦,有憧憬,也有灰心。不過,與村里一些人家相比,如與兩戶地主與一戶富農相比,也算平平順順,其樂融融。我憑著我的一身苦力,在生產隊是掙工分是最多的一個。我想我要盡力使月亮母子過得幸福一些,舒服一些,以彌補她此生一直窩在心里的憾事。月亮其實自從有了孩子之后,也對我們父子表現了極大的愛心,而且事事幫扶著我,生怕把我累著。
有一天鄰村我們的一個親戚的娃娃過滿月,月亮帶了她親手縫制的童衣童帽,和我們父子一起前去做客。親戚家看見月亮手巧,能剪會裁,就拿出些布料,請月亮幫他們剪幾件衣裳,不料客人們看得眼熱了,都臨時跑到供銷社買了些各種布料,也請月亮剪裁。這樣月亮一直剪到天黑還不能脫身,只好決定當晚就住下不走了,第二天再回來。這樣,我們父子倆撇下她,頂著星星走回家來。我們剛進門,就有鄰居抱著一堆東西進來了,里面有一個被面,一個床單,還有兩盒補藥,還有一些點心和糖果。鄰居說:“啊呀!你們怎么才回來?”我問怎么回事,鄰居說:“今天半晌午就來了個公家人,說他是你們的朋友,來看看你們。人家等啊等啊,直等到太陽落山還不見你們回來;后來來了個小車接他,他才走了?!蔽覇枺骸八麤]說他叫什么名字?”鄰居說:“啊呀!我忘了問了!”我一猜,來看我們的人肯定非顧在莫屬了。除了他,我們再沒有任何有深交的公家人朋友。這么些年過去了,顧在竟然還沒忘記我們,這使我非常感動。其實我也時時想著他,只是生產隊管得嚴,路途又遠,我很難前去看看他。但第二天月亮回來的時候,我考慮到她的身體最近剛好了一些,再不能因為顧在的突然到訪再勾起她心中的感傷,就謊說這東西是另外一個人相送的。
但月亮和我相處了這么些年,她太了解我了,她往往能一眼看到我的心里。我發(fā)現她雖然并不揭穿我的謊言,卻不斷撫摸著那些禮物,眼睛失神地想著什么。
這年過陽歷年的時候,省電臺有個現場報導,報導的是我們地區(qū)的黨政機關的新年聯歡晚會(這里的所謂地區(qū),指的是地委和專署所在地)。我們家里掛著小喇叭,一切聽得清清楚楚。聯歡會上叫每個人都表演一個節(jié)目。許多節(jié)目都贏得了陣陣掌聲。后來小喇叭里傳出一個聲音:“下邊,請顧在常局長給我們做精彩的朗誦!”我不由看了一眼月亮,她坐在炕上的身子微微顫了一下,然后仰著頭專注地聽著。
我一聽真是顧在的聲音。他的聲音宏厚而有力:“我朗誦的歌謠叫《槐樹槐》?!边@時候我看見月亮很有些激動了,她下意識地把身子往小喇叭跟前挪了挪:
槐樹槐,槐樹槐,
山對山來崖對崖;
崖邊鑼鼓咚咚嚓,
槐樹底下搭戲臺。
人家姑娘都來了,
我家姑娘還沒來。
說著說著人來了,
騎著驢,笑著臉,
手里拿朵紅牡丹。
顧在朗誦的分明是經過月亮修改過的歌謠。我是記得的,月亮那年就在我家的這個炕邊給顧在唱過的。那時候我心里醋勁十足,而現在,聽著顧在唱起它來,在我心中激起只是我對故人的深深的敬重和思念。月亮問我:“是咱們的那個顧在嗎?”我說:“沒問題,是他!”月亮說:“聽聲音,他像是受了點涼。唉,他那個人,就是不注意愛護自己的身體!”
后來我從報紙上翻尋,知道顧在當的是地區(qū)(這里的所謂地區(qū)意思又不同了,指的是我們這兒的專員公署所管轄的十幾個縣)水利局的局長;我還看過一篇長篇通訊,說是顧在為了發(fā)展地區(qū)的水利事業(yè),滿年四季不沾家,落下了嚴重的氣喘病。我把這說給月亮,月亮急忙跟鄰人打聽,得了一偏方,就是把煮熟的雞蛋分出蛋白和蛋黃,然后用純蛋黃熬出油汁,用來治病。我說:“熬下油頂啥哩?這山高路遠的,咱們多會兒才能見上他?”月亮說:“看你說的!山不轉水轉,興許還能碰上呢?!?/p>
這以后月亮就開始給顧在用雞蛋黃熬油了。我家喂雞不多,下蛋有限,而一個蛋黃又只能熬出一點點的油來。月亮就從此就只讓我們吃蛋清了,蛋黃全用去熬油了。后來看看熬了多半年也沒有熬下多少,她就又用平時省下的錢買了幾只雞婆回來。反正,我看見她一有空總是鉆在灶臺邊熬呀熬的,她熬得得極為用心??傄娝葘⒌包S擠成黃豆大小的碎塊,置于鍋內,用火煎熬,同時用筷子不斷地攪動,待蛋黃的顏色由黃而焦,再由焦而黑,就見有油汁逐漸滲出來了。這時她就把蛋黃油濾出,小心翼翼地裝到一個小瓶子里去。她總是說,先要用小火,熬到一定程度后,再用大火;即就是大火,也要掌握火候,溫度太高不行,溫度差些也不行,不然會影響療效的。所以每熬一個蛋黃,都要費很長的時間。我們的兒子玉山看見說:“媽!還用得著你那么一絲不茍!偏方嘛,只要是熬出油就行了,還須講究個火大火??!”可是月亮不聽,她該怎么熬還怎么熬。我暗暗地想,我們的這個人,在目前這很有些污穢的世界上,恐怕是最清純最清純的一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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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的病越來越重了,我領著她到縣醫(yī)院看了幾回,吃了些西藥,不見好,就又找中醫(yī)看了一下。三副藥吃完了,我就一個人又跑到城里,按醫(yī)囑給她照原方兒又抓了三副,肚子餓了,就隨便走進一個飯館里,買了一碗素面條。當服務員端上來的時候,我皺著眉頭說:“怎么這么稀呢?”服務員女人說:“還嫌稀呢!本來二兩一碗,我們至少給你撈了二兩半!”再說什么呢?我只好埋頭唏溜唏溜地吃了起來。我看見別人吃的肉絲炒面香氣四溢,嘴饞得很,很想也買上一碗,但是,作為一個勞動一天只掙不到一毛錢的農民,我買不起??!好在只要這碗面條下肚,腿上也瞎好會有些力量了。我趕下午兩三點還得趕回去參加隊上的勞動呢,否則,又要看隊長的死人臉了。這死人臉欺我給國民黨當過兵,給我難堪是家常便飯。
忽然聽見兩個女人說著話走進來了,一個說:“哎喲!這兒衛(wèi)生不好!”另一個說:“這小小的縣城,哪里會有些好衛(wèi)生!”一個說:“我記得那年咱們來的時候,這縣城好像一共只有一個飯館,如今卻總算有那么好幾個了。媽!咱們是不是再去找個像樣點的?”那個做媽的說:“算了吧,我累了,隨便吃幾口什么行了。”她們說話的時候,我一直注意著,現在,終于發(fā)現她們竟是喬太太的姐姐和她的女兒麗麗了;她們卻一直沒看見我。我想我如今這一身也有些不衛(wèi)生的衣著,要是上前與她們相認,說不定會自討沒趣的,就只顧低頭吃我的二兩半了。
她們落座不久,點了飯菜靜等著,門里又進來一個婦女,與她們一見面就老朋友似的啦了起來。那婦女說:“麗麗入黨了沒有?”麗麗說:“要不是我曾有過那么個國民黨姨夫,恐怕三次都入了!”那婦女又問麗麗:“當上詩人了嗎?”麗麗媽說:“在學校圖書館工作不是也蠻好嗎?安穩(wěn),又不容易被打成右派什么的,一輩子遭罪!”那婦女表示理解地說:“也倒是。”她說了后說她只是到這里找個人,又說那人現在肯定沒上街呢,就向麗麗母女告辭了。
這時我聽見麗麗媽又說:“聽說那個護兵李花豹如今在楊村當社員了?”麗麗說:“是哩,我聽有人見過他,說他趕著糞車在這城里拉過茅糞,還說他娶了個農村老婆,又是個病罐子!”麗麗媽說:“幸虧那什么破花豹那年還眼頭那么高,要不,咱們這輩子可跟上他倒了霉了!”麗麗說:“那是老天爺有眼!”麗麗媽說:“你不想去看看他?”麗麗顯得有點兒困惑,因而瞪著母親。麗麗媽便又說:“教那小子看看咱穿的什么,戴的什么,與解放前有多少差別,氣氣他!”我一聽火冒三丈,想不到這母女的心地還是這么歹毒,就一下跳了過去,大聲吼道:“狗眼看人低!”那母女也認出我了,但不知說什么才好,我心里的詞兒卻不斷亂冒。但我只對她們說:“記著,我現在雖然只是個社員——那是時代使然——可是,我卻有個七仙女一樣的老婆,她美麗而又賢良!”我維護了自己的尊嚴,就揚長而去了。
我多年來積在心頭的許多沉重的塊壘,政治的,經濟的,社會的,純私人的,好像這一下子全吐出去了。我一連痛快了好幾天。
令人憂愁的只是,月亮的病總不見好。萬般無奈,我又湊了些錢,把她領到省城里檢查了一次。不想這一檢查,竟將我徹底擊潰了!月亮得的是肺癌,而且已經到了晚期了!我本來想瞞著月亮,可是還是被敏感的月亮猜到了。她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就每天加緊著給我們父子縫這縫那,甚至還給玉山縫了一對結婚的枕頭,而且是繡了花的。她不斷給我安頓,要讓玉山好好上學,說咱們再窮也要把他供出去,讓他上大學。這期間她還繼續(xù)給顧在熬了一些蛋黃油。有一天她對我說:“她想在西去之前,再能見上顧在一面。”她問我不知能不能找上顧在。我想,找是肯定可以找上的,因為自從在媒體上見到顧在的消息后,我知道了顧在的具體工作單位,就給他寫了封信,顧在也給我們回了信。但是我擔心月亮能不能經得起路途的顛沛勞頓,一下拿不定主意。正在這時候,忽然又接到一封顧在的來信,信上說,現在正是困難時期,想來農村更加困難,所以他給我們匯了八十塊錢,希望能起點幫補作用。月亮一聽急了,她說道:“如今城里人不比咱們農村,除了每月三十斤那糧食定量外,就什么也沒有了,咱不能不知深淺!這筆錢咱不能使喚!”我說:“你說退了?”月亮說:“咱倆一齊去,咱親自給他交到手上。唉!咱倆夫妻一輩子,我心里擱不下什么,你都知道。要是不見他最后一面,我死了也閉不上這雙眼窩!”她說著竟淚流滿面了。
我只好同意她。臨走的時候,她把幾年來給顧在熬下的蛋黃油都拿出來了,一共有三十二瓶之多!我們就在隊上借了個毛驢車,帶上這些蛋黃油和顧在匯來的錢,還加了些我們當地的一些寒酸的土特產,就出發(fā)了。一路上她和我有說不完的話兒。她還不斷地想象著顧在如今會是怎樣的面容。當她突然發(fā)現我的鬢邊有一根白頭發(fā)時,她還讓毛驢車停了一陣兒,小心翼翼地給我拔了。她拔了后說:“咳!都是我把你害的!”我忙說:“都多少歲了嘛!我也該出白頭發(fā)了!”她停了一下說:“將來,瞅上個合適象兒,你再給你娶上一個?!彼@句話說得我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了。
這么些年,她實在對我太好了。
可是天妒紅顏!天心忒短!剛走了一天歇在一個小旅社里,她竟狠心拋下她所摯愛的一切人們,咽氣了!她以自己短促而善良美麗的生命,給這人世間留下了無盡的念想。我覺得我太對不起她了,她這輩子跟了我沒享過一天的福。我想過當初我如果理智一些,自私心少一些,讓她跟了顧在,她建國后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她就成了局長夫人了啊,還要整天操心沒糧吃,還要背著個國民黨兵老婆的惡名?起碼,她不至于這樣短壽,現在就離開了這個她所難割難舍的世界??!想到這些,我呼天搶地地慟哭。我伴她返回時一路流下的眼淚,應該是一條河了。
我們一回家我就讓月牙兒給玉山腰里扎了孝布,去給親朋鄰人們前去報喪。我家門口很快掛起了雪白的“歲數紙”。一副槐木棺材散著清香。院子里香煙繚繞,哭聲一片。
天風橫吹大波滔滔一片愧心獻汝前
地花斜開小炕暖暖兩界雖隔應相知
——這是高懸在靈堂上的一副挽聯。它的上面,有指跡淚跡,有香灰紙灰,雖然入葬時一火燒了,卻永遠晃動在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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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好多人都餓得浮腫了。好幾家都不得不跑出去討飯了。我慶幸我家月亮早幾年就去世了,不然,她也得跟著我遭罪的。
我出去剝樹皮時路過隊里的一片南瓜地,發(fā)現一個在我們省上都能掛上號的著名女勞模、學毛著的積極分子,居然正在偷南瓜呢。她看見我,急忙解開褲帶蹲在地上,裝做正在撒尿屙屎。我心想:別怕!我絕不會告你的!我知道你家孩子多,實在是迫于無奈。
但是公社王書記一晃一晃地走過來了,腦門油亮油亮,抽著煙,背著個灰挎包。我慌忙咳嗽了兩聲。
28
作為蕓蕓眾生,凡夫俗子,公社社員,我們整年忙的只是學大寨,修梯田,掙工分,別白干,柴米油鹽,生兒抱蛋。那時候電臺上經常播一首女聲獨唱歌曲,開頭兩句是:“千山那個萬水連著天安門,毛主席是咱社里人?!备枨苣吐牎5鋵嵜飨臀覀兪峭耆灰粯拥?,他頂著天踩著地,不斷寫出氣勢磅礴的詩詞,借以反修防修借以發(fā)動世界革命。他在一首詩詞的結末句直斥修正主義大頭子:“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蔽覀儣畲宓囊粋€“油嘴子”就敲怪話了,他說:“屁是難管住人家放不放的,不過在咱們中國,天地確實是每天都在翻覆著的?!薄坝妥熳印彪m然立馬就被公安局抓去了,但是依我看,他的話不是完全沒有事實根據的。不是嗎?掛在我家墻上的小喇叭,忽然腔調都變了,其實不光是腔調變得怪哇哇的,內容也變了,整天吆喝著要大抓階級斗爭。毛主席的一句名言人人耳熟能詳:“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其實何止是天天,小喇叭里幾乎每一分鐘都吼喊著階級斗爭。村里的地、富和富裕中農,都變得既突兀而又怪異。即就是貧下中農,弄不好,也說你想走資本主義道路。
毛主席那時還常說:全國一盤棋。確是一盤棋,塞北江南八億人民騾馬牛羊一草一木全都在那棋盤上。我們這兒小卒挪動,東海前線雖然離我們很遠很遠,在那兒當大兵的我家的營合,也不得安生了。有一天,我從野地里逮了個旋兒風,隱約聽說部隊不斷發(fā)來調查函,了解他的家庭背景。他有什么家庭背景呢?幾輩子都是戳牛屁股的,比貧農還貧,因此我說那是瞎扯淡,白浪費國家的軍費。可是有一天,他卻被打發(fā)回來了。那時候我們這一帶都還沒有親眼看到過海軍軍裝,現在卻在他的身上眼花繚亂地看到了。那有著兩條黑色飄帶的海軍帽,那有著V字領和飾以藍白相間道道的大披肩的海軍單衣,穿在他的身上,幾多颯爽幾多浪漫,點亮了這兒一切人們的眼睛。人們都以驚訝而艷羨的口氣議論著他,村里的小孩子甚至總是跟著他跑,可是,他卻總是愁眉苦臉,打不起精神。他是被復員回來的,就是說,海軍再不要他了。不過一般復員也倒罷了,他的復員卻是因為政審出了麻煩。“出了什么麻煩呢?”我問他。他先是只嘆氣不說,后來說了,他說出的原因卻真是匪夷所思。原來,癥結全在于我的身上,說我曾經是國民黨的重要人物,簡直和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差不多了!
我先是十分氣憤,后來知道自己只是個平頂子百姓,氣憤也沒用。我能做的只是安慰和勸解營合,讓他盡早能從痛苦的深淵里拔了出來。不然整天愁戚戚的,會愁出毛病來的。我對營合說:“想開點吧,營合!這年頭,蒙冤的人多了去了,連堂堂的國防部長彭德懷都背了個大黑鍋呢——說你是個黑的你就是個黑的——何況咱們?其實回來也好,咱們農村有山有水,人也不多,住下清凈!再說了,憑著咱們倆的一身力氣,到多會兒也餓不死的!再過二年你瞅下合適姑娘了,咱就把她娶回來,一家人和和美美的過咱的日子,你說有啥不好呢?”經我這樣一說,營合總算展開眉頭了。
營合最愛的是他那一身海軍軍裝。我本來還請人給他縫了一身咱老百姓穿的衣裳,可是他硬是不穿;我心想他這些年在外面生活習慣變了,就給他又買了一套藍制服,可是他也硬是不穿。無論下地勞動,上街趕集,他穿的都是他那永不變樣、神氣十足的海軍軍服。要是那軍服臟了,他就光脊梁把那軍服洗了曬干,干了再穿在身上。要是天氣冷了,他就在軍裝里面加件毛衣或者絨衣,仍然照穿不悮??傊?,那一身海軍軍服,成了他滿年四季永不愿離身的心肝寶貝。
由于這一套新異的軍裝,他走到哪里,人們就會圍觀到那里。他到飯館吃飯,飯館門前就圍得水泄不通;他在理發(fā)館理發(fā),理發(fā)館門口就圍得里三層外三層;他在廁所里屙屎,廁所門口也會伸進許多張大的眼睛,甚至有人連嘴巴都張大了。他返鄉(xiāng)不到兩個月,已經成了我們這個縣的大名人了,雖然人們一般都不知道他的名字。連我都顯得全然生活在他的陰影下了。往往走到一個生地方,要是有人搞不清我是誰的時候,旁邊的人就會說:“哎!就是那個海軍的姐夫嘛!”
自從月亮去世后,我的兒子玉山看見我又當男人又當女人,太辛苦了,就退了學,下地掙工分,回家?guī)臀遗褡鲲埾匆律眩俪旨覄?。營合到底是經過世面的人,他對我說:“姐夫!這樣下去,不行!咱不能把玉山的前程給毀了!咱要讓玉山繼續(xù)上學呢。”我說:“我倒是有些文化,可是在咱農村這樣的環(huán)境,頂個屁用!”營合說:“姐夫!你這話就太短視了,社會是會變化的!連我現在都還保持著對生活的信心呢。我想總有一天,社會總會還我個公正,讓我重新揚眉吐氣!”聽了營合的話,我又把玉山送到學校去了。
高原 賈平凹
盡管營合是因政治因素被復員回來的,盡管階級斗爭整天叫了個山響,可是有些姑娘的選婿標準暫時還沒有發(fā)生根本性的轉變。她們早已偷偷地注意我們的海軍營合了。她們中的個別人先是對營合含情脈脈,后來便大著膽兒,居然對我的海軍弟弟發(fā)起進攻了。營合本來心高氣傲,總想找個秀氣溫柔別有風韻的南方姑娘,可是他畢竟生著一身平凡男人的平凡血肉,他終于招架不住,敗下陣來,成了一個叫做春改的姑娘的戰(zhàn)利品了。而這春改姑娘早被公社王書記的兒子王建國看上了。王建國那小子仗著他老子的威風,又很有幾分賴勁。一天他把營合攔在路上說:“請問你知道不知道?名花早已有主!”營合說:“你嚇唬誰呢!我剛從東?;貋恚姷耐醢硕嗔?!”那小子想動手打人,卻被營合一腳踹倒了。
我反復想過,在愛情問題上,大凡是個人,都是極為執(zhí)著的;只要一個姑娘忽然有一天走到誰的心里去了,誰就永遠都不肯隨意放棄的。現在春改姑娘對于營合和王建國那小子來說,都是心尖尖上的花朵,都不容野風橫掃。營合因而總是對王建國鄙視藐視,王建國呢,他是到處造謠,今天說營合與這個寡婦胡來,明天又說營合與那個爛貨通奸。營合氣極了,幾次想找上門去把那小子狠揍一頓,可是都被我攔住了。我對營合說:“反正他小子把春改的心奪不去,你何苦惹那事呢?”營合也算聽我的話,就打消了報復的念頭。
有一天營合在工地勞動,被塌落的巨石砸傷了,住院治療。這時候王建國他爸串通了大隊隊長,又向著我使壞了。我本來剛剛到三十里外的工地上修了半個月梯田,忽然又通知我立即到水庫工地上去,并且自帶干糧,時間是二十天,并且說這是命令。我發(fā)怒了,就向前來通知我的大隊隊長言明:“你聽著!你這命令,我姓李的永遠不會服從!”人就是要厲害呢,你一厲害別人就怕了。大隊隊長這下軟了,不再堅持。可是,意想不到的是,我卻因此為我家埋下了更大的禍根。
29
在我的印象里,古時候的中國農民,好像除了給朝庭納點糧,官家就不再管你了——所謂“納了糧不怕官”——那時官也少,一個縣好像只有一個主要任務只是斷官司的縣太爺——你想睡就睡,想坐就坐,想下田就下田,想砍柴就砍柴,很有點田園牧歌的自在情調。辛棄疾在一首詞里曾這樣描繪道:“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蹦乔榫岸嗝戳钊松裢〉侨缃駞s不行了,事事有人監(jiān)管著你,縣上,公社,大隊,小隊,那么多的大官小官,人人都可以給你當爹當媽當公當婆,連走個親戚都得請假;而且,運動說來就來。大躍進大煉鋼鐵造成的困難時期還沒過完,又開展了一個四清運動。四清工作隊一進村,又是到處寫偉人語錄,又是宣講十六條,又是扎根串連,鬧得人心惶惶,雞犬不寧。王建國是所謂根正苗紅的年輕人,他四處活動,很快就把我和營合都揪出來了,我的罪名是國民黨的兵痞、國民黨團長的心腹、黨和人民的死敵,營合的罪名是我的同伙、被海軍清除了的革命敗類。每次開群眾大會,我們兩個都和四類分子并排站在一起,任人呵斥批斗。這時候營合仍然穿著他那身海軍軍裝,王建國便在大會上喊著,說營合穿著海軍軍裝,是對人民海軍的污辱,強烈要求立即將之剝下。便有幾個社員沖上來了,要脫營合的軍裝,營合本來脾氣暴烈,這時哪能忍下這口氣,就和那幫人廝打起來。但是他終因寡不敵眾,終于被脫得只穿個背心和褲衩了。早已與他成親了的春改怕他冷出病來,就脫了自己的紅花夾襖,走上臺去給營合披上。那時營合的形象滑稽透了,但是臺下的社員們,沒有一個敢笑出聲來。
四清工作隊隊長是個女的,名字叫個呂萍,她絕對是個極左分子。那些四類分子和我與營合犯到她手下大倒其霉自不必說了,就是不少貧下中農,甚至是已經沒了牙的老貧農,也只因一點兒芝麻小事,比方偷了牲口的半升料,比如曾經到集上倒販了幾只豬娃,也被整得死去活來。那時候人都說毛澤東思想是威力無窮的精神原子彈,依我看,政治運動才是威力無窮的精神原子彈,平時再強悍的人,在政治運動面前,也一個個只能硬上一兩天,幾個回合批斗下來,也都會變成木頭一樁,服服帖帖。我和營合都是這樣。我實在受不了這種污辱,因而幾次想到了自殺,但由于不忍丟下兒子玉山和妻弟營合,才打消了那個念頭。
有一天,工作隊隊長呂萍不知哪一根筋抽上了,只因我上茅房蹲得時間長了一些,就說我故意搗蛋,罰我在院子跑步。大太陽紅罡罡的,我跑得熱汗直流。我一邊跑一邊不斷向呂萍的房間望著,希望她能開恩,讓我停下來休息休息,可是總不見動靜。后來我跑著跑著,忽然呼嗵一聲跌倒在地上了,昏迷過去了。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忽然覺得有人扶起了我,并且喊著我的名字。我好半天才勉強睜開眼來。我看了看,面前的這個人拄了一條棍,還背了一個挎包。我怎么感到他越看越面熟,后來我打了個激凌,因為他的兩道就像用黑墨涂上去的濃黑眉毛橫在我的面前,我認出他了,他竟是我多年沒見而時常想著的顧在兄弟!
悲喜交集的我,萬萬沒想到我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與顧在久別重逢的。我羞愧難當,就一把摟住顧在,嗚嗚地哭了起來。顧在心疼地摸著我的肩膀。不知怎么一下,我忽兒一下又昏過去了。顧在趕緊掐我的人中穴,趕緊從他的挎包里掏出半瓶水,讓我喝了幾口;看我又醒過來時,他問我:“花豹!你是怎么啦?”我哭著說:“我……我被揪出來了?!鳖櫾趩枺骸盀槭裁矗俊蔽艺f:“人家說我是國民黨兵痞,國民黨團長的心腹,黨和人民的死敵?!鳖櫾趹嵟卣f:“豈有此理!”說完,他就把我扶到一個房間去了。
不久我就聽見,隔壁房子吵得很兇,是顧在和工作隊隊長呂萍的聲音。接著呂萍跑過來了,命令我繼續(xù)去跑。而顧在堅決抵制,他一把把我攔住并推坐在床邊,向著呂萍喝道:“你這是胡鬧,犯罪!”呂萍說:“咱們首先把公私分清好不好?在這里,我不是你的老婆,我是四清運動的工作隊隊長!”噢,原來,這呂萍是顧在的老婆。他怎么娶了這么個老婆呢?我暗想。顧在對呂萍說:“作為共產黨員,我有權和你討論公事。我問你,花豹是什么問題?”呂萍說:“有必要現在問嗎?運動現在才是揭發(fā)階段!”顧在說:“呂萍啊,我常常提醒你,你為什么現在還是那么左呢?因為左,我們黨在歷史上有過多少慘痛的教訓!你怎么能把只給國民黨當過幾天兵、又冒著生命危險救了革命戰(zhàn)士一命的人,當成反革命分子呢?”呂萍說:“他救了誰?”顧在說:“我!”呂萍這下愣住了。
說到這里,顧在問我住在哪里,我說了后,他讓我先回去。
我回到自己的臨時住處后,一直注意著顧在那兒的動靜。我聽見他們夫妻低聲說一陣,又高聲吵一陣。給我總的印象是,呂萍雖然口氣上軟了一些,卻仍然堅持己見。但不管怎么說,后來,呂萍還是對我沒有以前那么兇了。
在顧在和我的零星交談中,顧在已經知道月亮不幸去世了。那時候我看見顧在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極力控制著感情的表露。有一天晚上,顧在對我說,經過工作隊的同意,我可以今晚和他一起到他家去住一晚。那天晚上,我們同炕而眠,啦了很久很久。當我說到那年月亮病重了的時候,我們夫妻一起走在去看顧在的路上的時候,我說:“她臨終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見你一面?!鳖櫾诓蛔雎?,但我明顯看到他眼里閃過一絲酸楚,我能感覺到他心潮的洶涌澎湃。過了一會我點著燈,把月亮給他熬下的蛋黃油拿出來讓他看。那是三十二瓶蛋黃油,一滴一滴熬出來的蛋黃油,顧在一瓶一瓶地摸來摸去,眼里閃爍著晶瑩的淚光。他有時還望望睡在我們身邊的我的兒子玉山,給他拽拽蹬開了的被角,長嘆一聲。這一夜,我倆都是一夜不眠。
第二天一早,顧在領了玉山,給他到供銷社買了些學習用品和一身秋衣。玉山高興壞了,把學習用品一件一件放好,把秋衣展開在炕上看了又看。他從來沒穿過秋衣,原本不愛說話的他,今天說了很多的話,并且哼起了歌兒。這使我這個為人之父的,感到很有些羞愧。我是“干疼,沒膿”;我太對不起娃了。之后,顧在就讓我陪著他一起去給月亮上墳。顧在給月亮深深地鞠了幾個躬,然后默默地給月亮的墳頭上拔著荒草,自言自語地說:“咳!人的一生,人的一生吶!”他的話不多,但是我能聽出里頭所包含的蒼涼無涯的如海情思。這情思使我悲凄,使我動容,使我逼仄得喘不過氣來。
以一貫正確自鳴得意的工作隊隊長呂萍,既可恨又可悲,她對丈夫顧在的好言相勸最后幾乎一句也沒聽進去,逼得顧在只好找四清工作團的幾個領導同志,而在那幾個領導同志中,只有一個支持顧在對于我和營合的基本看法。顧在無法,只能再次找上我,又讓我叫了營合,囑咐我倆無論如何也要挺住。他說:“挺下去總有出頭的日子?!焙髞硭谝粋€極為偶然的機會,在西安交通大學的大禮堂里,直接聆聽了疾惡如仇仁愛寬厚而隨后很快被迫下臺的省委胡書記的閃光報告,使他看到了希望;報告結束后他立即找上胡書記,向他陳述了我們的不幸遭遇,我們才得以從“牛鬼蛇神”堆里被斷然剝離出來。顧在和省委胡書記對于良知和道義的勇敢擔當,使我永生難忘。
30
記不清是誰說的了,“生活每時每刻都在用靈敏的天平掂量著我們每個人?!边@話說得太好了。
是的,一架無形而靈敏的天平,讓我在這幾十年的人生歲月中,在我被冷漠和丑行作踐的同時,也看見了世界上還有一種東西,那就是人格的高貴。我在大領導省委胡書記的身上看到了這點,我在小領導顧在的身上看到了這點,我從我死去的妻子月亮身上看到了這點,我甚至在像我一樣出身卑賤、像我一樣曾經為國民黨打仗、后來又并不是為了新中國的誕生而死去的國民黨兵叫卜溜的身上,也看到了這點。那么,什么是高貴的人格呢?我從他們身上總結出一些基本內容,概括起來叫做“三心”,即愛人之心,寬厚之心,俠義之心,而一個人只要有了這樣的人格,盡管他也不可能成為神,甚至盡管他也沒有多大的智慧和學問,他卻是可以超越時代和社會,給人間留下一筆偉大的精神財富的。
正是由于些人物的存在和曾經存在,我才覺得生活并不全然都是荒誕和平庸,因而我才總是對未來充滿了信心。也就是說,我永遠都不會絕望。
一轉眼,文化革命又開始了。這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無數人轉眼間都成了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包括鄧拓、吳晗、廖沫沙,包括彭真、老舍、習仲勛,只有江旗手們獨占鰲頭,笑得前仰后合。我剛剛給大隊隊長提了幾條意見,卻也又成為被橫掃中和一員,碎石一樣滾蕩,落葉一樣亂飛,跌得鼻青眼腫。不過由于我剛剛在四清運動中鍛煉過一次,更由于我在上面說到的那個原因,我變得不怎么在乎了。批斗就批斗吧,無非是把我罵來罵去,我權當是喝涼水了。往往在“革命群眾”怒火填膺唾沫星子亂濺的時候,我卻在臺臺上低著頭想一個什么笑話呢。我曾經想過的一個笑話是:一個美術老師給學生布置了個命題作畫,題目是《草和?!罚诙煲粋€學生拿了一張白紙交去了。老師一看生氣地問:“你畫的草呢?”學生說:“牛吃了。”老師又問:“牛呢?”學生說:“吃飽走了。”還有一個笑話是:兒子要爸爸給他講故事。爸爸說:“你要聽長的還是短的?”兒子說:“長的!”爸爸就講了:“從前有只蒼蠅,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兒子煩了,說:“爸爸!你還是講短的吧!”爸爸就又講了:“從前有只蒼蠅,嗡,啪!”想到這些,我只顧偷偷發(fā)笑,哪里還聽得見那些人吼喊些什么呢。所以你批你的,我飯照吃,覺照睡,體重一點兒不減。
后來一道消息傳來,說這期間全國都執(zhí)行的是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我們隊當然也不例外,于是我又被當作這反動路線的受害者,幾乎變成“革命群眾”中的頂梁柱了。
但是我高興得太早了,隊上不久分成了兩派,哪派都加緊學習提高覺悟,立時認識到革命的首要問題是分清敵我的問題。其時我們隊上的老地主、老富農幾乎都死光了,而一個生產隊沒有個“階級敵人”怎么行呀?于是盡管我有響應偉大領袖號召的奮勇參加文化革命的偉大決心,但無論哪一派,都認為我是屬于敵人一類,所以都拒我于千里之外。我想這樣也好,省得我一天為紅色江山千秋萬代的不變色而瞎操心了;我成了逍遙派。我慢慢嘗到了當逍遙派的甜頭,便越來越遠離了他們,獨善其身。
然而你想逃避革命,革命卻偏偏又找你而來。不久縣上的兩派都各自連成一氣。武斗開始了。武斗升級,真槍實炮,響聲連天。有一天縣上兩派的主戰(zhàn)場竟擺到我們村里來了,打得不亦樂乎。我們全家趕緊悄悄地離開村子,躲起來了。其中一派很快被打得敗下陣來,許多人都望風而逃,但是他們中的有些人卻實在是些英雄好漢,誓言要為保衛(wèi)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而血戰(zhàn)到底。他們瞅見我家是個可以堅守的好地方,就破門而入,然后壓住門窗,拼死抵抗。另一派被窗里射出的子彈打得倒下一片,被激得眼冒火星,遂想了個法子,偷偷地爬上我家的屋頂,在屋頂上挖了個窟窿,然后把一捆手榴彈全扔了進去,結果轟隆一聲,里邊的十幾個人瞬間成了烈士,我家的房子也成了烈屋了——烈焰熊熊,被燒成一堆爛瓦礫了。
我們一家當下成了無巢可歸的鳥兒,欲哭無淚。在那樣的年月,你能去找誰呀?誰能給你賠上兩間新的房子?我們只好在廢墟邊臨時搭了個窩棚,借以暫且棲身。其實那時候我也頗有些英雄氣的,我想我絕不能被命運所壓倒。我便想趕緊賺一筆錢來,把毀了的兩間房重新高高修起。正好武斗持續(xù)不斷地進行著,兩派死了的非本地人,其尸體都要被鄭重地送到老家去,我便瞅準了這個機會,就和營合一起去拉運死人;每拉一回都能掙到七八十塊。為了能夠盡快把新房蓋起來,我們干得很是起勁。
看看錢掙得差不多了,我就讓營合留在家里謀慮著開始蓋房,拉運死人的事就由我一人擔了。一日我經過“地區(qū)”,心想顧在是個當權派,現在的日子一定很不好過,于是就決定去看看他。見了顧在,他確實正在難中,被造反派打得遍體鱗傷。我說:“兄弟!好漢不吃眼前虧,你為什么要眼睜睜地等死呢?”顧在說:“死就死吧!不過,我只是想能死個明白!”我于是就說:“要明白須得熬到時間。咱得先動動腦子——古人還懂得個三十六計哩。”顧在睜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說?”我說:“走為上!”顧在說:“造反派看得很緊呀!”我說:“你聽我的話就對了!”之后,我就把顧在裝進一個棺材里,拉出城外了。造反派把守關卡的人都認識我,知道我是個專門運送烈士尸體的人,遂很順利地闖過去了。
顧在到了偏遠山溝的一戶親戚家里,又不放心老婆呂萍,說呂萍也正在單位挨批斗哩。我就找了個也是拉運武斗死人的同鄉(xiāng)朋友,把呂萍也偷偷地接到這里來了。誰知那呂萍真是一盆漿糊,她看見顧在總是和我窩在一起,啦得就像親兄弟一樣,便背著我悄悄地訓斥顧在了。呂萍說:“你這個人怎么老是這個樣子?階級立場哪里去了?你沒看他是什么人?”顧在哈哈笑道:“咱們現在不也是牛鬼蛇神嗎?”呂萍說:“咱們即使犯了些錯誤,性質也和他根本不同!”顧在說:“你不是常常階級分析不離口嗎?依我看,人家花豹比咱們更無產階級!”
我聽見他們終于說崩了。呂萍叫顧在盡快趕我離開。顧在說:“除非我死了,除非我眼閉了,除非我沒這口氣了!”
后來有一天,我聽見呂萍對顧在說:“我想來想去,絕不能對不起毛主席,絕不能自絕于黨和人民,所以,我決定返回單位認罪去,同時要把李花豹的行徑揭發(fā)在光天化日之下?!鳖櫾跉鈶崢O了,說道:“看來,你連我都打算出賣了!”呂萍說:“你別把人想得那么壞!你可以另藏個地方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p>
當天晚上,呂萍終于不聽顧在的苦口婆心的勸阻,提了簡單的行李,要上路了。這時候我看見顧在一聲怒吼,把呂萍摁在地上,然后,把她鎖到一孔窯洞里去了。
第二天一早顧在把我送出了村子。我說:“顧在兄弟!看在你們的可愛的女兒的份上,你千萬別把你們夫妻關系搞砸了!”顧在說:“這事你放心好了。相知莫如夫妻。呂萍頭腦簡單,好跟風,極左,待人刻薄,但我懷疑,她的關鍵問題恐怕是在好多運動中被整了以后,落下個輕度偏執(zhí)狂的病根,最近被整后可能加重了些;說不定過些天就會好一些的。”
后來,我在我們楊村聽說,呂萍最終并沒有采取什么行動。她還是十分珍惜他們的夫妻關系的。她的身上畢竟還多少有些正常人的人性的光亮。
31
下雨了。春改和玉山一起割豬草去了,還沒回來,但我是放心的,他們從小就都是風里來雨里去的,慣了。營合躺在隔壁房的炕上。我坐在屋門口,呆呆地望著外邊。墻頭上被雨水打著的幾棵黃蒿草,一起,一落,一高,一低。立在墻邊的一把沒了銑頭的銑把,被雨水沖得渾身溜滑。
本來正是撒化肥的好時候,可是,我料定農田里是一個社員也不會有的。連隊長都在耍著賭博。完了。今冬吃屁去。
32
我的妻弟營合的那身海軍軍裝,到了文化革命的中期,還一直穿著,當然已經破得很不像樣子了。破了,他就讓妻子春改補補,還繼續(xù)穿。于是,那軍裝實在有些像叫花子穿的百納衣了,很不雅觀,只是軍帽后的那兩條長飄帶還總是飄呀飄的,像拖在一只幾經大浪而還在飛著的堅強蝴蝶的雙翅上;只是肩上的披肩也總是隨著他的步伐一閃一閃,像晃動在一艘戰(zhàn)艦桅桿上的醒目的旗語。由于它們的仍然存在,使營合頗感自己身上還留存了些許昔日的光榮。不過那軍裝后來實在破得不像話了,有時還會引起一些譏笑,陰云就隱約浮在營合的臉上。一日,他忽然靈機一動,找到縣上的縫紉社,請給他照原樣再縫一套,但是那些師傅多數被運動整怕了,不敢。他于是就在那兒跟著做活的師傅們看了兩天,然后從街上按需要買了些布料,又借了臺縫紉機,就自己動手縫制起起來。營合雖然是初次剪裁縫紉,但他心靈手巧,縫得還挺像回事情。村里的一個后生看見了,就央求營合也給他縫一套,營合答應后,那后生拔腿就去買布料;到第二天下午,那新的一套又基本縫好了。那年頭人不知怎么總是和人懷著一些莫名的仇恨,不知誰去縣上打了個小報吿,幾個公安局的人員就急急趕來了。他們以非法縫制海軍軍裝的罪名,綁走了營合,接著又到家里搜查出營合這幾年寫下的幾本日記,就判了營合七年重刑,關了監(jiān)獄。
好在很快粉碎了四人幫,營合平反出獄。營合是個很有本事的人,只是這些年本事被壓抑住了,隨著農村的改革,他如魚得水,讓我當他的幫手,首先辦起了粉條廠,淘得第一桶金,然后又貸款辦了個遠近聞名的飼料加工廠,僅工人就用了五六十個,效益極好,產值連年翻番。這些企業(yè)都冠名以“海魂”。一次他去西安開商品展銷會,回來時帶了一對青年男女,真使我喜出望外。那男青年是我的大學畢業(yè)了的兒子玉山,女的叫個常鴿兒,是他的大學同學。他倆顯然已是一對情人了。他們只知道他們都是我們這一帶的人,算個老鄉(xiāng)吧,可是經我三問兩問,那鴿兒卻是顧在的女兒。喝!這真是前生有緣!我好吃好喝地接待他們住了幾天,盡管我一想到鴿兒她媽呂萍心里就感到別扭,但我還是對玉山說:“和鴿兒一起去看看她的父母吧,他們一定會非常高興?!?/p>
可是他們去了后,沒幾天就帶了一臉的愁云慘霧,悻悻地返了回來。原來雖然顧在異常高興,呂萍卻仍然冥頑不化,仍然以極左的眼光看問題,用她的話說,就是她堅決抵制“國民黨殘渣余孽”與“我們共產黨后人”的“想入非非的結合”。她說得非常決絕:如果女兒執(zhí)意不聽她的,就讓她滾出去,不要再進這個家門了!
我聽了當然十分生氣,心想現在都什么年月了,你呂萍還死抱著禍國殃民的極左思想不放,也不嫌丟人!我實在為我的俠義正直的朋友顧在娶了這么個刁悍無情的女人感到惋惜。我想這真應了一句話:瓜無滾圓,家無十全。哪片地里不出個扎手草呢!糊腦子婦人多得是!總因她生氣,太不值了!不過我同時想道,她現在站出來反對,其實也是件好事,要是她現在不言不語,等娃娃們結婚了,她整天跑到中間巫婆子一樣的尋釁滋事,丈母娘么,哪該如何是好!可是鴿兒卻實在是個好姑娘,我就對她說:“鴿兒!你媽反對你倆的事情,作為老人,她也全是為你著想。你跟我們玉山做個一輩子的好朋友,就像你爸跟我一樣,不論走到哪里,總是互相念叨著,其實也是人生的一大幸事。”不料我的話還未落音,鴿兒就哭得像淚人兒一樣。她說:“叔叔!你是不是也不支持我們的事情?”我忙說:“哪里?哪里?我高興都來不及呢!”站在一邊的營合說:“姐夫!你怎么能違心亂說,惹人家娃娃傷心!”玉山則說:“爸!你就別說了,我們的事情我們做主?!?/p>
鴿兒和她的母親,一個好得讓人心疼,一個怪得讓人無奈。但細想想,如果拋開思想觀念的差別,她們母女倆的性格卻實在如出一轍:都是犟牛筋;都是個只要想干什么,連八條牛都拉不回來的角色。鴿兒回到西安之后,與玉山好得如膠似漆。呂萍當然不甘心,曾經三次跑到西安企圖拆散這樁親事,她軟硬兼施,硬起來打女兒的耳光,軟起來不惜給女兒下跪求告。但是她越是反對,鴿兒越是義無反顧,讓她顏面喪盡。最后鴿兒狠了心——據玉山后來對我說——她居然兩年間再沒有提回家二字。但是她對理解她、心疼她、總是百般呵護她的顧在卻更加親熱了。她不斷寫信給她爸,她爸也是一有機會就到西安看她和玉山。她和玉山同在省上的一個科技單位工作,工作都很努力,業(yè)余總是不忘學習新的東西,晚上常常會一同熬到夜深。單位領導見到她爸顧在的時候,對她倆總是贊不絕口,并總是問她爸顧在:“你的姑娘啥時才結婚呀?”顧在聽出領導是在催他,但他不好說什么,只是笑笑。不過他知道現在該是他主動開口的時候了,那時候我正好去看玉山,顧在就把我們幾個邀去一起到興慶公園劃船,劃船間便敦促兩個孩子:“怎么樣?該考慮結婚了吧?”玉山望著鴿兒。鴿兒說:“我媽還沒放話啊!”顧在聽了看著我笑了:“看看我多好的女兒!直到現在還不和她媽記仇!”他又對鴿兒說:“好!我回去再努力一把!不信她真是個花崗巖腦袋!”
但呂萍的腦袋不是花崗巖也起碼是大青石了,盡管她女兒如此尊重她,她卻還是王皮照舊。這樣顧在就不管她了,連著和我們一老二小兩代人通電話,一起議定下國慶節(jié)辦喜事。最后喜事是在西安辦的。我家營合開了一部車,帶了多半車禮物,早早地就趕來了。我家在工廠當工人的月牙兒也和丈夫一起趕來了。我原本想呂萍畢竟是做母親的,女兒的終生大事她怎忍心把女兒晾在一邊?可是我想錯了,她最后硬是窩在家里沒來。由于這個原因,鴿兒傷心地撲到我懷里哭了,哭得我心里好不難受。我就對鴿兒說:“人生不如意者八九?!蔽矣謱τ裆秸f:“你小子這一生,可要對得起鴿兒啊!”
喜事辦完后,我和顧在都要走了,玉山說,他想和鴿兒一起回家一趟,去給他媽上上墳。顧在聽了說,他也要去。上完墳,鴿兒跪在她無福見到的婆婆月亮的墳前,又唱起了那首古老的歌謠《槐樹槐》:
槐樹槐,槐樹槐,
山對山來崖對崖;
崖上鑼鼓咚咚響,
槐樹底下搭戲臺。
人家姑娘都來了,
我家姑娘還沒來。
說著說著人來了,
騎著驢,笑著臉,
手里拿朵紅牡丹。
我知道,她肯定是跟顧在學的。顧在肯定給她講過一個凄婉又崇高的故事。歌謠在我們身邊繚繞,久不消散。我們每個人都是淚流滿面。
33
歷史的大河有時仿佛陷入深深的困局,猶如一首古詩所說“正入萬山圈子里,一山放過一山攔。”但其實,這時候它正是在積蓄著更大的力量,這力量一旦爆發(fā)開去,是任何人都難以阻擋的。眼前的情況正是已然爆發(fā),大波滾滾,濤聲入云,色彩斑斕,泥沙俱下,連身處其中的人們都難以置信,往往以為是在夢中。其中史詩樣的東西我想稍事擱置眉毛長的一點兒時間,先說點兒比較輕松比較有趣的事情。
有天我去我弟媳春改娘家去打問個事情,正遇到她的小侄女從武漢打工回來了,染了一頭的紅頭發(fā);姑娘提了一包東西興沖沖地去上屋看她久別的奶奶,誰知她剛親切地叫了一聲奶奶,奶奶就被她那一頭紅發(fā)嚇得昏死過去了。
還有一件事情:我曾和我們的會計一同去一個鄉(xiāng)上招工,路過一個村子時,會計說這兒現在是個不掛招牌不聲張的紅燈區(qū),我感到好奇,就說咱們進去看看。到了村里,我們的會計裝成了一個風度翩翩的“消費者”,就站在一家院子門口喊叫:“喂!有小姐嗎?”門里立刻走出個地道農村打扮的三十多歲的婦人來,她兩手白花花的,是一雙正在和面的手,就一邊在圍裙上擦著,一邊一迭聲地應道:“我就是!我就是!”
這些故事一時成了我們這一帶人家津津樂道的笑談,有一個業(yè)余作者卻搬出了從外國傳來的一套新的文藝詞匯,說,那是絕妙的黑色幽默。嘿!
34
詩人阮章競早年發(fā)表的反映婦女解放的長詩《漳河水》中,有一段寫道:“天變了,地變了,彭祖的夜壺打爛了!”詩人毛澤東有詩曾說:“萬類霜天競自由!”我也曾經胡謅了這樣幾句詩:“頭上帽子扔下山,身上鎖鏈變花瓣,且看我抬頭展腰活幾天!”文化革命中報紙上和電臺上常常標榜的“人人歡欣鼓舞,到處熱氣騰騰”的大好景象,現在才真正實現了。
我家今非昔比,是村里首先富起來的人。我把我家院里原來的兩間房拆了,就在那莊基地上,蓋起了一座一磚到頂的兩層小樓,一共有八個房間。我們還買了一輛摩托車。營合的雄心壯志越弄越大了,他把村里的企業(yè)交給我,自己到東南沿海闖天地去了。我呢,也時來運轉,不久入了黨,又被選為省人民代表,每年都到省城開一回大會,和省長、省委書記也認識了。玉山和鴿兒呢,他們一起搞了個科研課題,取得了突出的成績,獲得了省政府頒發(fā)的一項大獎。青出于藍勝于藍,他們比我和營合又有出息多了。但他們二人比起來,玉山又比鴿兒好像高出一籌,鴿兒常笑說,她是玉山的真誠的崇拜者;她只能做玉山的一個有點兒蹩腳的助手。
這一切都是我的好友顧在夫人呂萍女士打根兒也沒有預料到的。據顧在說,呂萍常一個人自言自語:“看來,是我與時代脫節(jié)了?!钡进潈荷潞⒆拥臅r候,她終于踏進鴿兒的門了。她為鴿兒守了二十天月子。這期間她對我們玉山特別好,開口閉口都是玉山玉山的,見玉山愛吃什么,她就做什么。要是一種飯食玉山愛吃而鴿兒不愛吃,她總是必以玉山的喜好為轉移,而讓女兒受點兒委屈。因此鴿兒當著我的面“控訴”呂萍:“我媽真是個偏心眼,就看見她的女婿親!”
后來,呂萍的變化甚至讓我瞠目結舌。在她的竭力慫恿下,她娘家的弟弟和好幾個親戚都“下?!绷?,這些人要是遇到什么難關,他看我和結識了省上好些部門的一些人物,就把他們領了來,硬讓我把他們帶上去跑跑“關系”。她的一個外甥考中技的成績跟分數線差了兩分,也曾來找我?guī)椭笆柰ㄊ柰ā?。呂萍這時候常說的話是:“人投人滾動江山”。不得已,我只好常幫他們投一投,也確實給他們解決了一些問題。這樣,呂萍便一反過去對我的模樣,對我比對玉山還要顯得殷勤得多了。她甚至在我的面前,常常表現得緊張拘謹,手足無措。我往往隨便說個什么,她也不知聽清沒聽清,就涎著臉忙說:“親家!你看問題總是那么深刻!”這幾乎成了她在我面前的口頭禪了。有次我說我肚子有點餓了,她居然也說:“親家!你看問題總是那么深刻!”真叫人啼笑皆非。
這期間我和顧在的來往當然更頻繁了。我們幾乎每兩個月都會相見一次,見了就喝幾口小酒,就逛幾回公園,就睡在一個床鋪上,整宿整宿地啦著話兒。
有一天在我過生日的時候,顧在說他給我?guī)韨€重要禮物,讓我先猜猜,我東猜西猜猜不著;顧在就在他的挎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來了。我一看,怦然心動。我想起來了,那年,我當俘虜時候,曾經與他在那個大院里照過一張相。當時的情景我記得清清楚楚,許多俘虜都轉臉看著我們。這就是那張相啊,我這還是頭一次看到的。我雙手捧著它,細觀細看。我的心情好激動。那時我們都很年輕,他穿著解放軍軍裝,我穿著國民黨軍裝。這照片太有歷史意義了。我說:“就像重慶談判時,毛澤東和蔣介石的那張合影。”顧在說:“可是蔣介石不久就翻臉了,因而他自討潰滅,咱們卻始終如一?!蔽揖秃退黄鸢颜掌玫秸障囵^里放大了24吋的兩張,各人拿了一張,然后住進一座五星級的酒店里,慢慢欣賞。我們住的是豪華型大套間,設備齊全,樣樣精美雅致。房間里本來有兩張雙人床和一張單人床,可是我們寧讓兩張空著,也要擠到一個床上,共同反復欣賞那照片,回味這些年走過來的坎坷路程。女服務員就奇怪了,以為我們是同性戀呢,在背后以詭秘的眼光望著我們,并且嘁嘁嚓嚓地議論著。我就跑上前去對她們說:“有什么好議論的!我們比同性戀還要同性戀!我們想死了都埋到一個墳里去呢!”那幫女服務員后來知道了我們當前的身份和過往的故事,一個個對我們肅然起敬,贊譽有加。
顧在曾經勸我再給自己找個老婆,他甚至還給我選好一個,讓我去看看,但我一想起月亮跟我受了那么多的苦,就覺得我不能再娶了。我覺得我必須以我后半生的全部身心,來慰藉月亮的英靈。
顧在后來就不再提這事了。大概到了這年七月的時候,顧在對我說,他有個親戚,想托他介紹個事情干干。問我能不能在我們的企業(yè)安插一下。我們的飼料加工廠雖然沒有空位子了,但這可是我的好兄弟頭一次向我開口呀,于是我連想都沒想,就一口給他答應了。過了幾天他把人領來了,卻是個女的,叫個何鳳蘭。也罷,女的就女的吧,聽說那女的還有些文化哩,我看她人也聰明利索,而正好我們廠子餐廳的經理因貪污違紀接受停職審查,我就把她分派去填補那個空缺了。不想這何鳳蘭還真是個人才呢,原來餐廳辦得年年虧損不說,飯菜還質量很差,大家都很有意見,可是何鳳蘭一來,一切都變了。我就對顧在說:“兄弟!你可是給我送來個大才女??!”顧在笑瞇瞇地說:“既然你覺得不錯,就大膽把她用起來,提升一下!”我想顧在兄弟說得對,就把何鳳蘭調到辦公室當秘書了。
此后我就和何鳳蘭接觸多了。廠子各部門有什么事情,都是先說給她,然后由她向我匯報。我要召開個什么會,也是先告訴她,然后由她向各部門通知。至于年初計劃,年終總結,生產上遇到什么棘手問題,我總是先和她商量商量,提出個初步想法,然后拿到全廠干部會上進行討論。她也真是不錯,常常會提出一些我意想不到的高明想法。她還是個細心人,勤快人,看到我脫下了臟衣裳,就悄悄拿去給我洗了;看見我哪天有點兒頭疼腦熱,轉眼就給我把藥和水放到面前了。后來我發(fā)現,她望著我的眼神里,有了一種異樣的、幽深的、含情脈脈的火花的閃耀,而我,也對她有些動心了。
不久營合回來一趟,問我對何鳳蘭的印象如何。我說:“好!非常好!”營合說:“那你們就結了吧!”我故意說:“結什么?”營合說:“結婚唄!”營合接著詭秘地說:“姐夫!你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常局長給你設下的套子,你竟一點兒沒有察覺!”我這才醒悟了。顧在兄弟啊,你真有心計!我見了顧在說:“你呀!你呀!”顧在只笑說:“我怎么啦?”我說:“你好狡猾!”事后不幾天,我就與何鳳蘭搬到一起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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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窩就像花苞,而我們兩代人,都是花苞里的并蒂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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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上來了個新干部,還以為我和顧在是親兄弟呢。我聽見了說:“一點兒沒錯!我們就是親兄弟!”我心里想的是:自從我們的心靈撞出火花,我們雖然不是一娘所生,我們雖然乘坐過不同的政治航船,我們雖然發(fā)生過沖突遭遇過數不清的狂風惡浪,但是日月可鑒,冷漠與我們無緣,仇恨與我們無緣,落井下石更與我們無緣。
接著我便又默默地想起那首古老的歌謠《槐樹槐》了。我原來一直以為在它的里頭,槐樹后邊的那個“槐”字,實在用得有些莫名其妙,大概是老輩子沒文化的人們胡謅下的。如今想來,歌謠的創(chuàng)作者們確實可能是野老村婦,可是在他們創(chuàng)作的時候,身邊卻有一只看不見的傳統文化之手,給他們添進了他們從未想到的完全符合漢語語言規(guī)范的深刻內容。老輩子人常說:“要問祖先來何處?山西洪洞老槐樹。”這是從明朝傳下來的一個謎底。其實這完全可以被理解為,我們無論走到哪里,都是根脈連在一起的一棵棵槐樹。晚上我又查了一下有關資料,得知遠在更早的時候,漢時,“槐”字就被認為是望懷的意思。那么,《槐樹槐》中的第二個“槐”字,其意分明就是在說,是槐樹就有槐樹的品格,那品格則是同著根系而永遠互相懷望。于是這首歌謠下面的“山對山來崖對崖”也就很容易理解了:我們也如山,我們也如崖,我們各各相望而立,各各同著心跳,共著呼吸。于是我便想,從我們孩提時代就唱著的這首歌謠,作為我們先人一代一代傳承下來的血脈激蕩,早已鑄就了我和顧在、月亮以及叫卜溜等人這一生的人生軌跡。我相信我們的后代子孫定然會接續(xù)著我們的嗓音,永遠吟唱著這首歌謠,像槐樹一樣,相濡以沫,心心相印,向著我們頭頂上的萬里藍天,呼喚出更加遼闊、真正酣暢、不再使人有一絲沮喪和恐懼的燦爛霞光,以回答神州大地的千年期盼。
有一天我和顧在一起在“老孫家泡饃館”吃羊肉泡,看到電視上說有個女孩患了白血癥,需要移植腎臟,可是因為家庭財力有限,無法支付龐大的醫(yī)療費用,因而呼吁社會各界給以捐助,以拯救這孩子如花的生命。顧在看后就說:“咱們捐點吧!”我當然不肯落后。于是顧在拿出身上僅有的一筆錢,而我拿出的比他多了五六倍——與我比起來,他還是個窮光蛋哩——我們就一起走到一間銀行,按照電視上所提供的賬號往去打錢。打錢單子是由我填寫的。我只寫了他的名字和地址。他看見后叫我分開寫成兩張,我說:“費那些麻煩干啥哩!”我覺得我們完全已是一家人了。
那女孩得到及時治療后,她的家人對捐款人感激得不得了,找上顧在表達她們的深深謝意,又通過顧在找到我。我一看,竟是麗麗和她的母親,得病的孩子是麗麗的女兒。她們的臉就嘩地一下全紅了,直紅到脖子根兒。她們結結絆絆地向我表示謝意。我說:“不用謝,要謝么,就謝這個時代吧,因為它總算讓大家都活得像個人了!”
不久玉山和鴿兒為了提高自己,一起攻了一年英語,打算留學美國。結果托福成績下來,玉山考得很好,鴿兒卻還差了一截子。他二人商定,玉山既然考上了,又有一筆全額獎學金,就先行一步,鴿兒明年再考;按她的奮斗精神,她總會考上的??墒区潈簨寘纹贾篮?,卻滿心憂慮,她在背后勸鴿兒:“你可要放清醒些哩,這可是個大事哩,小心鑄成難以挽回的大錯!”鴿兒說:“媽!你說的話我聽不明白!”呂萍說:“還要怎么明白?這不是明擺的事嗎?要是你明年托??疾贿^,他不把你甩了?”鴿兒聽了哈哈大笑:“媽!你說到哪里去了?你看玉山是那樣的人嗎?”后來顧在向我轉述這件事時,也是哈哈大笑,他說:“你看她肚子里的曲曲彎彎!”我說:“也難怪,她是當娘的么。況且,咱們中國自古像陳世美那號的人物太多了,不會不給人們心上留下陰影?!庇裆街懒司桶盐依フ覅纹?,他對呂萍說:“媽!你要信不過我,就讓我爸給你做個保證?!蔽艺f:“親家!要是我們玉山變了心,我就給你趴下磕一萬個響頭!我把我的企業(yè)一火燒了!”顧在說:“呂萍!要知他兒,看看他父母就知道一多半了。我和花豹交往了好幾十年,和玉山他媽也曾經是很要好的朋友,以他們的人品,我就不相信被他們親手撫養(yǎng)大并受過不少苦的孩子,會變成一個無良逆子!”
玉山走的時候,我們一起把他送到火車站。營合也老遠趕回來送他。跟我成親不久的何鳳蘭,這時候也表現出她是個情長人,她給玉山手里硬塞了好幾張一百塊面值的美金票子。
第二年,鴿兒也通過了托福考試,也獲得了一些獎學金,帶了行李和孩子,也準備前往美國了。這時候忽然接到玉山給他的丈母娘打來的越洋電話,他說:“鴿兒到了美國,一定和我一樣,都會忙得焦頭爛額,而我們還帶著孩子??紤]到這些,你能不能也跟著來住上一些日子?”呂萍一直沒出過國,又剛趕上退休了,自然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于是玉山就給丈母娘辦了赴美邀請書,我們七手八腳地幫她辦了國內的一切手續(xù),就又把她們母女一起送走了。誰知呂萍本打算只幫孩子干半年,可是到那兒住了一年之后,仍然脫不開身,我看顧在一個人在“地區(qū)”上班太孤單了,回家冰鍋冷灶的,連口熱水也難得喝上,就專門為他買了一部汽車,讓他學會了開車,以便常來我家住住。此后,顧在每到周末,就駕著車出現在我們楊村了,他幾乎成了我們楊村的半個村民。只要是他來了,我總是讓我們的餐廳趕緊給他好好炒幾個菜,可是他總是說:“大魚大肉的,有什么吃頭!還是讓我自己動手在咱家里做吧!”他做的時候,我就由不住要挽起袖子幫上一手。我們陜西人都愛吃面食。常常是他和面搟面切面,我剝蔥炒肉做臊子。我們常常邊做邊啦邊深情地互相看看。出現在我們眼睛里的,總是讓人回味無窮的生命的原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