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 紅 編輯/于翔漢

蘇東坡中年布衣塑像 攝影/張惠賓/CFP

談到蘇軾，林語堂說：他“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的實驗者，是工程師，是假道學(xué)的反對派，是瑜伽術(shù)的修煉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是飲酒成癖者，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p>

此外，蘇軾還是個治水者。林語堂戲說蘇軾大概是天生的火命，為官時日，不是在治水，便是在抗旱。在蘇軾一生不斷的變遷、流放之間，他還見縫插針地完成了不少可圈可點的水利大事。

從徐州的黃樓，到浙江的西湖，蘇軾從來不曾是一個庸吏。他改變，創(chuàng)新，做能力范圍最出色的事。

蘇軾是與范仲淹、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曾鞏、富弼同時代的人，他卻絲毫不為這些北宋夜空中的熠熠星芒所遮掩，甚至是其中最亮的那顆。

徐州：太守安瀾事 平地起黃樓

即使才華橫溢如蘇東坡，他真正的政治生涯也是從四十歲開始的。這是距離嘉佑元年科舉中第、皇帝欣喜地說為自己的兒子儲備下了兩個宰相之時，過去將近二十年的時光。蘇軾從懵懂熱情而又桀驁不馴的少年，到四十歲的老成持重但尤不改赤子之心，時光的刻刀顯得尤其鋒利。

正如林語堂所說，這是蘇軾“人生中首次以行動為人所知，做事，興建工程，忙于公眾活動”，他再不是一個無法施展拳腳的陪襯小吏了。

熙寧十年（1077年），政局呈現(xiàn)云譎波詭的勢態(tài)。王安石、呂惠卿、曾布已經(jīng)先后去勢，王安石復(fù)相又罷相，沒有人能預(yù)知朝廷的未來。這一年，蘇軾被委派任徐州太守。

徐州位于河畔，南部高山聳立，下有深水激流。蘇軾到任后的第三個月，黃河決口?！胺河诹荷讲?，溢于南清河”，黃河奪泗入淮，很快抵達(dá)了徐州城。

過去，王安石曾經(jīng)派人疏浚黃河河道，耗資五百萬緡，卻無功而返，工程負(fù)責(zé)人也畏罪自殺。現(xiàn)在，黃河在徐州北約五十里的澶州曹村決口，水勢蔓延幾百公里，到徐州時為城邊的高山所阻，繼續(xù)上漲。到九月，水深高出城中平地丈余。城中人驚恐萬狀，富商巨賈都想逃離。蘇軾在城門口曉以大義，安定民心：“吾在是，水決不能敗城！”

古城墻日久年深，到處滲水。蘇軾幾十天住在工棚里，監(jiān)督城池的修復(fù)。他一邊組織百姓堵柴草，一邊加固城防。蘇軾親自參與了防堵工程的數(shù)字計算，“自城中附城為長堤，壯其趾，長九百八十丈，高一丈，闊倍；公私船數(shù)百以風(fēng)浪不敢行，分纜城下，以殺河之怒”，而完成這項工程，則需要數(shù)千人。

無奈之下，蘇軾連夜涉水趕往武衛(wèi)營禁軍，征得援手。在北宋，禁軍為皇帝直接指揮，州官無權(quán)征調(diào)。卒長為蘇軾的奮不顧身所打動，慨然領(lǐng)命：“太守尤不避涂潦，吾儕小人，當(dāng)效命?！?/p>

洪水威脅徐州四十五天退去。黃河重歸故道。百姓歡天喜地，感謝全城得救。

水退后，蘇軾對臨時的堤防顧慮重重，為徐州日后的萬全，他立即赴城東北查勘荊山下的溝河，盡力籌劃改造，興建一座石頭大堤。

在給朝廷的奏章上，他附了詳細(xì)的數(shù)字說明，請求撥款，卻什么都沒等到。

于是，蘇軾繼續(xù)變通、妥協(xié)，修改原定計劃，以木堤代替石堤。次年二月，朝廷給蘇軾下?lián)苋f貫錢，一千八百石米糧，七千二百個員工，在城東完成他的木堤計劃。

這一年，戲馬臺的危房霸王廳被拆除，木料用于黃樓防洪工程的建設(shè)?；实垡矊μK軾的成就頒圣旨嘉許。后人為了緬懷蘇軾，還把他帶領(lǐng)民眾搶筑的長堤稱為蘇堤。

在外圍城墻，蘇軾建了一座一百尺的樓，以志紀(jì)念。因中國五行中黃代表土，土能克水，故名黃樓。黃樓一詞后來成為蘇軾在徐州所做的詩歌總集的名字，正如他在密州所建的超然臺成為他在密州所著詩歌總集的名字。

杭州：坐陳三策本人謀 唯留一諾待我畫

因烏臺詩案，蘇軾成為囚徒。政敵極想置他于死地絕不給翻身的機(jī)會，所以牽連的人也特別的多。

這是蘇軾一生最灰暗的日子。之后他脫離冤獄，以貶官的身份被流放，也因為躬耕于東坡，而自號東坡居士。后來，他重新回到權(quán)力的中心，受到太后的信任，成為君主的老師。這沉沉浮浮的升遷，就如同無聊的上帝在戲耍。

司馬光也回到了朝廷。雖然與蘇軾的政見不合，但司馬光是個極其正直的人。司馬光去世后，朝堂的蘇軾被目為蜀黨的領(lǐng)袖，不免會遭遇來自他黨的嫉恨。甚至，蘇軾的皇帝學(xué)生在親政之后，也很快同自己昔日的老師翻了臉，送他到更遙遠(yuǎn)的流放地。這是后話。

那些陰險的謠言中傷，使人幾乎沒有自衛(wèi)的能力。于是，蘇軾請求辭職或者外放。

游客正走進(jìn)位于海南儋州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hù)單位——東坡書院參觀。 攝影/彭桐/CFP

元佑四年，朝廷任命蘇軾以龍圖閣學(xué)士的身份出任杭州太守，領(lǐng)軍浙西，時年五十二歲。元佑六年，期屆滿，蘇軾請求續(xù)任。

杭州是故地。蘇軾三十四歲時，曾任杭州通判。那時候王安石變法正在如火如荼地推行，他目睹百姓在豐收年月仍需逃徙，便對這新政產(chǎn)生了根本的質(zhì)疑，并在自己轄區(qū)內(nèi)做起了公然的對抗。

這些冒失的行動，后來讓他吃盡苦頭，卻臨時地保全了人民。面對這些流離的場景，蘇軾是痛苦的，他無奈地游走于山林、廟宇和衙門之間，與歌妓、僧尼和詩歌為伴。

海南省儋州市東坡書院，東坡居士笠屐銅像矗立在花草叢中。 攝影/古月/CFP

也是在此時，他進(jìn)行了杭州水利和城市建設(shè)的發(fā)展調(diào)查，并確定了疏浚六井以疏浚西湖的工程方案。十八年后，他將重新回到這里，繼續(xù)他未完的工程。

杭州太守蘇軾在他的任期完成了六井的修復(fù)、茅山河與鹽橋河的疏浚、西湖的整治。而因為調(diào)任，錢塘江石門未能實施。此即所謂，“坐陳三策本人謀，唯留一諾待我畫”。

杭州建于隋朝，是京杭大運(yùn)河的終點。由于毗鄰大海，“其水苦惡”。唐大歷年間，杭州刺史李泌曾開鑿六井，引西湖水飲用。后歷代疏浚。在宋仁宗時，還增鑿沈公井。蘇軾任通判時，沈公井已不能用，“六井亦幾于廢”，他便和太守陳襄重修六井。次年大旱，百姓卻無缺水之虞，“汲水皆頌佛”。

十八年后，蘇軾發(fā)現(xiàn)這西湖底有一種水生植物，根在泥里糾纏生長，令湖床上升，湖水變遷，竹筒引水管極易損壞，要經(jīng)常更換，且不易維修，于是使用瓦筒代替，為以石槽圍裹，使“底蓋堅厚，錮捍周密，水既足用，永無壞埋”。同時，又開辟新井，擴(kuò)大供水范圍，使得“西湖甘水殆遍全城”。

杭州城內(nèi)有兩條大河，即茅山河與鹽橋河。因江河相混，江潮挾帶的大量泥沙倒灌淤積到河內(nèi)，令“房廊居舍，作踐狼藉，苑囿隙地，例成丘阜”。蘇軾親自勘察了兩河淤塞的情況，測量運(yùn)河的高度。他調(diào)集江兵和廂兵，耗時半年，疏浚河道。又在串聯(lián)兩河的支流上加修一閘，使江潮先入茅山河，待潮平水清后，再開閘放清水，匯入鹽橋河。則此舉可保證主航道不被淤塞。茅山河作為沉沙池，定時開浚。

蘇堤是北宋大詩人蘇東坡任杭州知州時，疏浚西湖，利用挖出的葑泥構(gòu)筑而成。后人為了紀(jì)念蘇東坡治理西湖的功績將它命名為蘇堤。 攝影/Billon/CFP

從此，“江潮不復(fù)入市”。加之，涌金門設(shè)堰引西湖水補(bǔ)給，杭州城水利系統(tǒng)逐步完善。

西湖是杭州的眉目，觀光者必往的勝地。但北宋時期，西湖年久失修，密布葑草。在蘇軾任太守時期，“湖田葑田積二十五萬丈，而水無幾”。

百姓嘆道：“十年以來，水淺葑生，如云翳空，倏忽便滿，更二十年，無西湖矣！”蘇軾乃向哲宗上奏，從飲用水、灌溉、航運(yùn)、釀酒增加稅收等理由說明了西湖的不可廢棄。而他的第一個理由，卻是一個佛教的理由，即如不治理，則湖中的魚類必要遭殃。

蘇軾取淤泥、葑草直線堆在湖中，然后筑起一座南北貫通的長堤，堤上植芙蓉、楊柳，筑六橋、九亭。但這樣善良的意圖也會遭到政敵的攻訐，說他“虐使捍江廂卒，為長堤于湖，以事游觀”，“于公于私，兩無利益”。

這條堤，也被稱為蘇堤。與三百年前的白居易所筑白堤相映生輝。

黃仁宇提到西湖，把他們兩個相提并論，說：“中國傳統(tǒng)政府以具有美術(shù)觀念的人才為官僚，有其用心設(shè)計之奧妙，雖說兩人同在西湖出名也算事出偶然，但其注重環(huán)境之保養(yǎng)與生態(tài)學(xué)則已勝過一般官吏?！?/p>

蘇軾還設(shè)“開湖司”，負(fù)責(zé)西湖的整治和疏浚事務(wù)。為了讓湖中不再生葑草，蘇軾把沿岸部分開墾出讓出來給農(nóng)民種菱角。農(nóng)民則必須在自己的地段按時除草。蘇軾向中書省上書，請求務(wù)必將這項稅收專用于湖堤和湖的保養(yǎng)上。

蘇軾又試驗更龐大的水利工程計劃，要擴(kuò)展江蘇的運(yùn)河系統(tǒng)。這是蘇州城外的一項拖船駁運(yùn)計劃。這些計劃因為被召還京未能實現(xiàn)，但是附有地圖的詳細(xì)說明。

在錢塘江入杭州灣的江口，有一座浮山島。江流與海水受阻于此島，而形成極其危險的旋窩。這里沙洲時隱時現(xiàn)，航行者難以辨識水道何處，每年都會發(fā)生船毀人亡的事件。蘇軾則想將錢塘江引入一條新水道，水深足供航行，筑4.25里的一座石堤，在山下鉆611尺的隧道。此計劃預(yù)計投資十五萬貫，用工三千，耗時兩年。

但蘇軾必須離開杭州了。他的下一站，在潁州。

潁州：到官十日來 九日河之湄

元佑六年八月，蘇軾以龍圖閣學(xué)士，知制誥兼侍讀，外任潁州。在為期半年的時間內(nèi)，蘇軾在潁州水利上做了三件大事。

位于四川的蘇東坡和結(jié)發(fā)之妻王弗的塑像攝影/hyh/CFP

蘇軾初來潁州，當(dāng)?shù)毓賳T正在計劃在陳州境內(nèi)修一條八丈溝來緩解本地的水患。蘇軾看出這項計劃的漏洞，迅速在兩個月之內(nèi)取得了確定的水文資料：淮河泛漲的水位，高于八丈溝上游8尺5寸，“其勢必須從八丈溝內(nèi)逆流而上，行三百里與地面平而后止”。

如此說來，則八丈溝的開挖非但不能緩解陳州水患，上下游來水勢必還會在潁州橫流，從而加重潁州的困境。蘇軾還重新核算了開挖八丈溝的經(jīng)費(fèi)，發(fā)現(xiàn)37萬貫石錢米及18萬民夫，“全未是實數(shù)”，乃上報哲宗，叫停項目，避免了勞民傷財?shù)腻e誤舉措。

阻止了八丈溝的開挖之后，蘇軾便轉(zhuǎn)向了清河的疏浚。

他在沿河修筑了三座水閘，又在上游開了一條清溝，修建了一座名曰清波塘的小水庫。工程告竣后，潁州西南地表水大可泄，小可蓄，通航之外，還能灌溉沿河兩岸六十里的農(nóng)田。清河工程乃罷，蘇軾又疏浚了潁州西湖。

蘇軾自己在詩歌《泛潁》里面唱道：“我性喜臨水，得潁意甚奇。到官十日來，九日河之湄。吏民笑相語，使君老而癡。使君實不癡，流水有令姿。繞郡十余里，不駛亦不遲。上流直而清，下流曲而漪?！?/p>

嶺南：羅浮山下四時春 盧橘楊梅次第新

元佑八年，皇太后去世。紹圣元年，幼主親政，章停拜相。這個惡名昭彰的權(quán)臣玩弄一個十八歲的懵懂少年，該是多么簡單不過的一件事。

一時間，罷黜、監(jiān)禁、貶謫的圣旨稠如密雨。司馬光和呂公著兩任宰相在墳?zāi)估锵魑唤导墸耶a(chǎn)被抄沒，子孫的官位俸祿被取消，牌坊被拆除，碑文被磨平，甚至還有人建議要焚毀《資治通鑒》（幸而這部通史因是皇帝父親的作序被挽救了）。范仲淹之子范純?nèi)时涣鞣?，劉安世被流放，蘇門四學(xué)士被流放，蘇轍被罷黜，蘇軾被貶謫……這個名單還很長，史稱“元佑黨人”。

蘇軾是被貶謫到嶺南的第一人。

惠州很美，亞熱帶的風(fēng)物自然與中原不同；惠州民風(fēng)淳樸，吏民都與他為善。鄰家娘子愛家釀，還常常賒酒于他。蘇軾在垂釣、沽酒的閑逸中，卻無法忽視政府的惡行和人世間的種種不平。

他現(xiàn)在沒有官職了，但是他還是個熱心公益的好公民。他甚至在這看似無法施展的位置上，為惠州的水利做了兩件事。他協(xié)同幾位惠州的首腦為惠州建了兩座橋，一座在河上，一座在惠州湖上，為此他慷慨的弟婦還捐出了很多的錢。

惠州城只有一座好井，供官家使用。因此，惠州人的城市飲用水很成問題，造成了疫病流行。蘇軾便約了一位相知的道士，設(shè)計了一套引山泉進(jìn)惠州的系統(tǒng)。

這股山泉在去廣州七里的蒲澗山，水質(zhì)良好。蘇軾向太守王古提出了詳細(xì)的建議。在山泉處建一座石頭水庫，用五根引水管將水引入惠州的另一座石頭水庫。引水管可采用惠州盛產(chǎn)的大竹管，接口處用麻繩敷緊，外涂厚漆防水。每一段竹管開一小孔，用竹撅堵上，以方便水流不通的時候檢視。這樣的大竹管大約需要一萬根，并定期更新維護(hù)，還要做好專人管理和竹管的資源儲備。但這位親厚蘇軾的王太守后來卻因“妄賑饑民”被革職了。

宰相章停還是不想放過蘇軾，如今又要把蘇軾流放到遙遠(yuǎn)的瓊州。在鄉(xiāng)間，蘇軾看見當(dāng)?shù)匕傩斩嗳〕靥林兴嬘茫簧偃艘虼巳静?。于是，他說服鄉(xiāng)民一同掘一口井，將井水作為飲用水。

此后，人們便少患疫病了。消息傳開，百姓爭相效仿，掘井蔚然成風(fēng)。而蘇軾親手開挖的第一口井，也被百姓稱為“東坡井”。我們今天仍然可以在海南儋縣的東坡書院看到這口井的遺跡。

元符三年，哲宗去世，二十四歲。他御宇的六年，戕害了無數(shù)的良臣，無視凍餒的百姓，留下一個混亂的國家。這個王朝的壽數(shù)將盡。

徽宗即位，蘇軾被特赦。他上路北返，但是他再也趕不回他的京都。他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