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
輪椅還沒到達病房,那老人的雙手已經(jīng)急不可耐地在膝上一撫,琴音清冽地遽然而起。
一向喧鬧的醫(yī)院走廊一下子寂靜下來。
那老人長發(fā)披肩,一襲白衣,手指細長枯瘦,卻暗含著無窮的力道。
懂琴的人一聽就明白,老人彈的是《高山流水》。
與此同時,搶救室里,醫(yī)生無奈的眼神突然變亮,因為他和他身邊的人同時發(fā)現(xiàn),監(jiān)控器上正在走平的直線突然又跳動起來。
雖然微弱,但充滿著希望。
沒有人知道,冥冥間,床上老人的思緒已經(jīng)在歷史的長河里急速地奔走。
……
那時,他們還年輕,戰(zhàn)爭讓他們相識。
戰(zhàn)爭的殘酷沒有泯滅年輕人對藝術(shù)的追求,偶然的一次機會,在偽滿洲國新京的一棟黃體小樓里,有了他向他的第一次問琴。
彈的就是《高山流水》。
撫琴人說:“我愛琴!”
聽琴的人說:“你有一個音彈錯了?!?/p>
就是這一個音,使他們有了師生之誼。
撫琴的人叫石川太郎。
聽琴的人叫秦頌之。
后來,石川太郎回國了,秦頌之的一個音讓他成了日本的古琴演奏大師。
后來,秦頌之回到了故鄉(xiāng),也是這一個音,讓他成了當?shù)刈畲蟮姆锤锩弧?/p>
……
幾十年彈指一揮間。再見面是20世紀80年代初。石川太郎來中國舉辦個人音樂會,秦頌之是眾多聽眾中的一個。
他坐在臺下,認真地聽那個音,嘴角掛起會心的微笑。
……
轉(zhuǎn)眼又是幾十年過去了,他們徹徹底底地老了,老到面容憔悴,老到步履蹣跚,但琴音隔海,卻縷縷不能中斷……
今年霜降早,剛剛九月初,草木就有了頹跡。秦頌之病了,而且一病不可收拾。
醫(yī)生很快下了病危通知書。
兒女們極盡孝心,試探著問老人還有什么要求。
老人說:“我想聽石川彈琴。”
電話就打到了日本,于是,就有了文章開頭的一幕。
現(xiàn)在,搶救室的門特意為石川太郎打開!
病床前,石川太郎一絲不茍,雙手忽而蝴蝶一樣在琴上翻飛,忽兒偃松一樣在弦上停駐。高山流水覓知音,飛越生死兩茫茫。
屏氣凝神。石川太郎的手慢慢地收了起來。
石川太郎的手收了,秦頌之的手指卻豎起來一個。他用極其微弱的聲音說:“那……音……又錯了?!?/p>
石川太郎用力地點點頭,眼淚刷地一下傾瀉下來。
(蕾蕾摘自小小說作家網(wǎng)圖/李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