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炎迅
有兩個經(jīng)典的文學開頭都被挪用過來用以形容她。
一個是:“追捧,或者厭惡?這是個問題?!绷硪粋€是:“這是最美好的文字,這是最糟糕的創(chuàng)作;這是智慧的呈現(xiàn),這是愚昧的噱頭;這是信仰之人,這是懷疑惡徒?!?/p>
這些話,流傳于網(wǎng)絡,被“雪黑”或者“雪蜜”各自表述。這里的“雪”,是作家殘雪。
殘雪幾乎是當下最富爭議的中國作家。
很多人覺得,殘雪是一個特別自我的人,在她的字典里,沒有“謙虛”二字。首先,在她眼里,當今文壇,鮮有作家能入其法眼。其次,她自己是最與眾不同、最牛掰的。如果不熟悉殘雪的作品,大多數(shù)人們一定會認定這是個人格缺陷患者,對她鄙夷、嘲弄或者置之不理。但看一看她那些閃爍的句子,就總會想一想,這個人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存在?
文學對于她,是一種巫術(shù)。她把自己當做圖騰。
對于最新的長篇小說《呂芳詩小姐》,她直言不諱:“這本書是我空前的高峰,我非常滿意。我是第一個在“兩岸”來來往往的作家,別人都做不到這一點?!?/p>
城堡
《呂芳詩小姐》寫了一個性工作者與地毯商人的故事。但這絕不像聽起來那樣爛俗。文本內(nèi)部如夢如幻,情節(jié)看似延展但旋即戛然而止。小說中,鬧市區(qū)里的公寓樓取名“公墓”,顯得怪誕連連、意象復雜。
“靈感來自于哪里?您想講個怎么樣的故事?”當被這樣問及,殘雪說:“不客氣地說,你這個問題的提問方式太老舊了。像我這樣的實驗小說從來不會從書本或生活中去產(chǎn)生一個靈感,然后根據(jù)靈感講一個故事。那是現(xiàn)實主義才那樣搞?!?/p>
書中她不斷提到新疆,那是主人公曾老六“療傷的地方”,也是呂芳詩小姐眼中的“溫柔之鄉(xiāng)”。而在殘雪眼中,“新疆”是“一種理念之鄉(xiāng)吧。淫浸在世俗中的心靈常會有超脫和升華的沖動?!?/p>
用個濫俗的對比,這確實很像卡夫卡。她總樂于營造一個象征主義的城堡。
“我的‘城堡不是建在山坡上,他就夾雜在世俗里頭,這大概是殘雪超越前輩之處吧。”她自己這樣評價自己。這樣說話時,鄧小華就從殘雪身上分裂出來,跳到一邊,毫不顧忌地評述另一個自己。她多次向中國同行申明,“純文學當然是西方的好,哲學也一樣,比我們高幾個檔次。”但談及自己的作品,她卻十分驕傲,“我不像西方人那樣需要一個彼岸。而是此岸與彼岸都在一個靈魂之中,我就是自然,比西方人更有張力?!?/p>
其實,新書延續(xù)了殘雪一以貫之的魔幻風格。但是,她堅持說“描述的手法可說是獨一無二。至今我還沒看到哪個西方作家像我這樣寫這種作品,國內(nèi)更沒有。這部作品有大徹大悟,上了一個新臺階的景象。”
而且對于這本低調(diào)出版的長篇,她并不擔心市場壓力,“你到網(wǎng)上查一下就知道,殘雪的作品總是賣得出去的?!?/p>
與此同時,殘雪成名作《五香街》再版。一些評論家擔心,現(xiàn)在的社會變化很多。很多年輕人對殘雪并不熟悉,他們更愿意看輕松有趣的故事。
而殘雪對此很有信心,她說:“告訴你一個消息,《五香街》不久前在瑞典文化界又獲得了極高的評價。他們是看的耶魯大學的英文版,稱該長篇為‘偉大的小說。有一個出版社現(xiàn)在正在籌備出瑞典文版,已和我聯(lián)系,我很高興?!?/p>
殘雪的作品一直在小圈子內(nèi)流傳?!胺劢z”們樂于對于每部作品的深層意象做精神分析。西方和日本對于這個充滿神秘氣息的中國作家也青睞有加。甚至有大學將殘雪的小說作為創(chuàng)作課的教材。但作品注定無法進入大眾視野。即使偶爾被關注,也總是被誤讀。那些深奧的實驗小說有時甚至會被當做通俗幽默映射現(xiàn)實的作品?!白x者嘛,隨他們?nèi)プx。但我心底里希望出現(xiàn)高層次的讀者。這樣的讀者,將我這類文學不看作寫別人,而看作寫自己。希望讀者讀出自審與自嘲,從中獲得高級精神享受?!?/p>
尋找同謀
殘雪并不擅長使用網(wǎng)絡,博客也是幾個月前新開的。至今只寫了7篇,其中最新的兩篇是推薦自己的新作。她用了下面的兩個句子:
一個是:“精彩對話!今年出版第一集,明年出版第二集。注意購買?!?/p>
一個是:“《呂芳詩小姐》即將上市,是殘雪最精彩的長篇,超越所有的前輩!”
自信爆棚,簡潔得甚至有些暴戾。這樣的態(tài)度,讓“雪蜜”們癡迷,“她就是文學界的王菲,只做自己,不迎奉任何人?!庇腥嗽诰W(wǎng)上留言說,殘雪的做派,像極了那些故作冷酷的搖滾歌手,“越臭著張臉,越讓你著迷?!?/p>
而對于“雪黑”來說,“這都什么玩意兒?!边@些追著罵殘雪、損殘雪的人,常被“雪蜜”們嘲笑和調(diào)侃:“不喜歡你可以不看,何必還執(zhí)著于此呢?”
有人覺得,唐伯虎那句詩儼然為殘雪定做的:“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p>
但即便是最資深的“雪蜜”,也會承認,殘雪的書看不懂。
“看不懂”是殘雪的最大特點,這一點,她自己毫不諱言。她說看她的小說,“必須努力”,“用大力氣開動腦筋,否則根本進不去?!?/p>
“我的寫作是發(fā)出信息和邀請,希望找到同謀者,一起來創(chuàng)作?!钡袝r她也會對讀者失望,“我的作品每一篇都有嚴謹對稱的深層結(jié)構(gòu),可惜國內(nèi)能讀到這個水平的讀者不太多。”
殘雪的精英意識很濃,她覺得讀者應該被引導。外國開畫展就有作者拿根棍子站在旁邊引導觀眾。
“作者作為自己的讀者,有某種優(yōu)勢,這在國外純文學界已經(jīng)是常識?!睔堁┱f。
所以她會去寫文學評論,寫卡夫卡、博爾赫斯和但丁。她覺得自己與這些大師相通。
53歲時,殘雪寫了一本30萬字的自傳,取名《趨光運動》,她說,“文學的創(chuàng)作過程就是一場趨光運動,我不過是延續(xù)了幼兒時期的本能?!?/p>
寫自傳的目的,也是另一種引導讀者。她坦言自傳是淺顯直白的,看不懂她小說的人,可以看看她的自傳。這已經(jīng)算作一種引讀者入門的“恩澤”。
如今,殘雪住在北京金榜園的家里,幾乎不出門。這里的“出門”,是說“不想過多與外界打交道”,聽到有人說她“自閉”,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不出門并不等于自我封閉,那些人的觀念還停留在小農(nóng)經(jīng)濟時代?!?/p>
大多數(shù)時候,她悶在家里寫作、看書,也會出去跑步。除了寫作,每天殘雪會用4個小時讀黑格爾,“還要搞英語,短期計劃是不斷發(fā)表小說與評論,七八年之后要寫一本藝術(shù)哲學?!?/p>
跑步讓她身體強健,這有助于她寫作?!懊刻煸缟先ヅ懿剑缓缶褡詈玫臅r候,坐在桌子面前,就自動地來寫,寫一個多小時,沒有痛苦,暫時我還靈感充沛。”殘雪說,“只是每天要寫之前有點惶惑,擔心寫不出來,一寫出來就快樂了?!?/p>
對于中國的作家同行們,殘雪就像個幽靈,永遠站在一旁冷嘲熱諷?!皣鴥?nèi)文人都在退化,拿不出東西?!彼f。比如曾經(jīng)的先鋒作家格非,在今年出版了極為寫實的長篇《春盡江南》。這樣的轉(zhuǎn)型被殘雪斥責為“江郎才盡”?!俺送ㄋ准幽7轮袊鴤鹘y(tǒng),他還有什么出路?憤青們就喜歡看這類糟糕的東西。我國的文化水平由于這些作家的引導在日益下降。”而對于上海作協(xié)主席王安憶,殘雪也十分刻薄,“她近年的作品水準下降得不像話,大概做官做上了癮吧。”客觀地講,王安憶是十分勤奮的作家,對做官的事也不大上心。但是在一團和氣的中國文學界,殘雪這樣直率凌厲的批評本身就值得傾聽。更何況她的矛頭并不只針對國內(nèi)作家,連旅居海外的諾獎得主高行健在她看來也是“小兒科,觀念陳舊”。
這與殘雪的文學起點有關。從一開始,她就選擇了一條與其他作家注定無法重合的跑道。而且歷經(jīng)長途跋涉,她越發(fā)認定自己的選擇幾乎是唯一正確的。
“自動寫作”
1966年,殘雪還被稱為鄧小華。她小學畢業(yè)后,悶在家里看父親的哲學書,哪也不想去。在學校里,她不合群,父親又是右派。她受夠了同學們的嘲諷和歧視。
后來,她在街道一家工廠干了十年,跟一幫老婆婆做車工鉗工。1978年結(jié)婚生子,父親的右派帽子也摘掉了,但家里的日子依然沒有太多好轉(zhuǎn)。鄧小華生了孩子,又去了中學做代課老師,教英文。一年后,她覺得應該更獨立一些,于是開始當裁縫,一直干到1990年。
這期間,裁縫鄧小華已經(jīng)在1983年開始寫日后聲名大噪的《黃泥街》,用了殘雪這個名字,她解釋這個筆名:“有獨立個性,拒絕融化,也可以說是踩得很臟的雪?!?/p>
1985年《黃泥街》完成,最初的想法與最終的成稿差別很大。她發(fā)覺了自己巫師般的異能。
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寫下的句子自己無法預料,也不能理解了,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在控制我手中的筆。然而無端地覺得,那才是我真正要寫的東西。”
這樣的“自動寫作”是一種天賦。1980年代的文學熱潮中,熱衷打包推薦作家的評論者們面對殘雪只能無奈。她的作品如此孤傲,無法歸類。甚至有時只能單列一欄被描述為“真正意義上的現(xiàn)代派”。
有讀者忍不住說,“殘雪與其說在寫作,不如說在施展巫術(shù)?!?/p>
她承認,自動寫作就是一種原始沖動,跑完步回來,坐在桌邊就寫,既不構(gòu)思也不修改,“用祖先留給我的豐富的潛意識寶藏來搞‘巫術(shù)?!庇谑牵切艋玫膱鼍熬妥匀涣魈食鰜?。殘雪拒不承認這是做夢般的囈語,“我的夢幻色彩決不是來自于做夢。我是理性高壓之下的自由發(fā)揮。因為我們習慣了表面現(xiàn)象世界,所以對這種藝術(shù)自由中的本質(zhì)世界就會感到像夢幻一樣把握不了,更無法深入。”她說。
但注定有人不屑地說她是“亂寫”。
這讓殘雪不能接受,她一如既往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快:“我給你一張紙,一支筆,你來亂寫,看寫出來的是什么東西?!?/p>
她說,“自動寫作”是“有邏輯有結(jié)構(gòu)的。不被理性控制,又被理性控制,那里面的東西很神秘,用強力的理性來控制自己在那種無意識的狀態(tài),白日夢?!?/p>
對她來說,寫作就是一種情緒,“長篇就是大點兒的情緒,短篇就小一點”。
在殘雪的敘事中,有幾個關鍵詞不能繞開:“表層”和“深層”,“內(nèi)部”和“外部”,以及“靈魂”。
她說,“我的寫作是靈魂里面鬧革命?!?/p>
她寫作,從不構(gòu)思,寫長篇時,每天也會寫短篇,寫到一定的時候,突然感到很有激情,或者身體特別好之時,就有了寫長篇的沖動。
“人的潛意識,或者叫做靈魂,是有結(jié)構(gòu)的,我只要真正做到自動寫作,寫出來那些不能理解的東西它里面就一定有結(jié)構(gòu)?!睔堁τ谧约嚎偨Y(jié)的這些思想十分自信,“潛意識寫作是難度最高的寫作。只有那些內(nèi)心極為豐富又有很深的哲學底蘊的藝術(shù)家可以從事這種寫作。30多年里頭,我一直在頂級藝術(shù)的哲學氛圍里游來游去?!彼f。
對于殘雪來說,所有外部“題材”都只是工具。就像新長篇《呂芳詩小姐》里,看似在寫性工作者,寫表面,其實是在闡釋內(nèi)部。
而對于“靈魂”這類一般人感覺不到的東西,就像對空氣中的濕度,殘雪會比一般人敏感很多倍,她怕濕,很早就從濕潤的南方搬來北京定居,如今家里還放著抽濕機。她有風濕。
殘雪現(xiàn)在不再太和世俗世界較真,最后退到只有她和丈夫兩個人的世界。
“我原本是很世俗的,不是還做衣服嘛?!彼f,“我是一個愛世俗愛到狂熱的人,但世俗又令我憎恨自己,所以我必須通過升華到另一個世界來實現(xiàn)我的世俗之愛?!?/p>
“所有真正的藝術(shù)家都是我這樣的吧?!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