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澤民
18世紀的威尼斯,戴著假面的人在街上彼此問候,無論貴族還是平民,都互稱“假面先生”或“假面女士”,即使乞丐也藉假面獲得暫時的尊嚴。我想,威尼斯人執(zhí)著于假面,真正的意義是在于此
剛剛度過2月的威尼斯,是歐陸最大最火最惹眼的舞臺,拿破侖稱圣馬可廣場為“歐洲的客廳”,我覺得說得還保守了些,稱“地球的客廳”更名副其實,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通過海陸空紛紛聚向那里,將本來不大的水城擠得水泄不通。
不過,六萬自在閑居的威尼斯人并不抱怨,事實上,他們享受這半個月為世界矚目的喧囂日子。美國人寫的《天使墜落的城市》,并不能算上乘的小說,但對水城的不少描寫堪稱上乘,“映照在運河上的陽光反射,透過窗戶落在天花板上,再從天花板落在花瓶上,又從花瓶反射到玻璃或銀碗上。哪一個是真正的陽光,哪一個是真正的反射?何謂真,何謂不真?答案可不是那么簡單,因為真實會變。我會變,你也會變,這就是威尼斯效應(yīng)?!?/p>
狂歡節(jié)期間,當?shù)厝松碇⒀b、頭戴假面,像彩色的幻影飄行在迷宮似的窄巷里和蛛網(wǎng)般的水道上。游客再多,再努力裝扮,也只能當一個蹩腳的看客,頂多能買一副街攤上的面具,或在自己臉上描些金粉銀粉,而華麗的彩袍和傲慢的行姿只有土生土長的威尼斯人才會有。真假面,還是假假面,一眼就可以分辨出來。
有人說威尼斯的狂歡節(jié)源于古希臘的酒神節(jié),也有人說來自古羅馬的神農(nóng)節(jié),而威尼斯的狂歡節(jié)上,人們既不縱酒爛醉,也不饕餮暴食,而是戴著形形色色的奇艷假面,端莊優(yōu)雅地當一把演員,如果非說它跟酒神節(jié)或神農(nóng)節(jié)有些干系,就是它們都有著異教的色彩。盡管今日的假面節(jié)日勉強跟四旬齋掛上了關(guān)系,但那只是威尼斯人為了保住這個傳統(tǒng)而做出的妥協(xié)。要知道,關(guān)于威尼斯假面的最早記載見于1268年頒布的一條《假面禁令》,在那之前,當?shù)厝薲戴假面、披斗篷的“演季”是從頭年的10月5日持續(xù)到下一年的6月10日,長達八個月之久,與基督教沒有任何關(guān)系。恰恰相反,下達禁令的理由之一,是戴假面進教堂有辱教會尊嚴,還有人曾男扮女裝出入女修道院。
事實上,異教徒即使不戴假面,也同樣無視教會的權(quán)威。統(tǒng)治者和教會反感假面,是害怕假面后滋生的反叛,擔(dān)心市民們擁有個人的世界和平等的思想。因為,人們戴著假面行走,不僅消除了性別、年齡和相貌的美丑,還消除了階層的差異與貴賤之分。難怪威尼斯當局即使在16世紀再度下令禁止戴假面,水城的“假面人”仍禁而不止,甚至越禁越火,因為在禁令之下,假面擁有了更深刻的意思:對平等、個性與自由的追求!
到了18世紀,市民的假面戰(zhàn)勝了政府令,盡管政治經(jīng)濟動蕩,社會矛盾尖銳,威尼斯人至少在假面的季節(jié)里實現(xiàn)了象征性的共和,戴著假面的人在街上彼此問候,無論貴族還是平民,互稱“假面先生”或“假面女士”,即使乞丐也能藉假面獲得暫時的尊嚴。我想,威尼斯人執(zhí)著于假面,真正的意義在于此。每一位威尼斯人都扮演與他人不同的自己的角色,這個角色會隨時變化,隨生活變化,每一個威尼斯人的體內(nèi)都有泄湖的律動,潮汐的律動,水波的律動,正是這種律動使得水城和水城人與眾不同,甚至不同于其他的意大利人。從歷史上看,這里人更追求世俗的享樂、內(nèi)心的閑逸、個人的世界、社會的平等和共和的理念。難怪開在圣馬可廣場上的弗羅里安咖啡館,能夠吸引去私奔的喬治·??娙?、探究自己心靈險處的盧梭、流亡的俄羅斯詩人曼德爾施塔姆、傲慢的拜倫、自卑的叔本華、情圣卡薩諾瓦和野心勃勃的拿破侖。在威尼斯,每個人都在演戲,即使戴著陌生的面具,演的也都是自己。
狂歡節(jié)期間,旅館客滿,多數(shù)游客只好在假面攢動的街頭上玩一個通宵,然后筋疲力盡地打道回府。我住在布達佩斯,從這里有旅游車晝夜往返,運載一批批湊熱鬧的游客,去的時候像蜂群一樣興奮,回程時都變成雨淋過的沙袋。那些去不了威尼斯的,干脆就地狂歡。記得我剛來匈牙利不久,就被朋友拉去參加一個在塞格德舉辦的假面派對。沒有現(xiàn)成的行頭,朋友紛紛獻計獻策,幫我將長發(fā)盤髻,插上幾根筷子做的發(fā)簪,涂脂抹粉,描眉畫唇,身裹紅綢,扮成日本藝伎,然后快快活活地逢場作戲。
現(xiàn)如今,2月份的假面舞會早風(fēng)行世界,對年輕人的吸引力不亞于裝魔扮鬼的萬圣節(jié)。而且在我看來,前者風(fēng)雅,后者鄙俗,前者更具歐洲的味道,后者是好萊塢式的移花接木。據(jù)我所知,在深圳、南京、澳門等許多城市開有威尼斯酒店,我還在深圳威尼斯酒店樓頂?shù)牡习衫锾^舞。我想,既然威尼斯的飛獅在中國落腳,那里也該有假面狂歡,如果沒搞,我建議他們搞,要知道,威尼斯的假面跟貢多拉一樣,最威尼斯了。雖然搬不去水城的風(fēng)景,但可以搬去水城的普世元素——人本的元素、自由的元素、平等的元素和民主的元素。★
(作者為作家、翻譯家,現(xiàn)居布達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