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學武
我三生有幸結(jié)識著名史學家、雜文家王春瑜先生,并數(shù)次造訪他的“牛屋”書齋。當他把還散發(fā)著濃濃墨香的新著《牛屋雜文——另一種眼光看歷史》送給我后,我便對它偏愛有加,一口氣讀完。
我與春瑜先生相識是經(jīng)德高望重的雜文家曾彥修先生介紹的。春瑜先生的《牛屋雜文》就像名廚做的“牛腩煲”那樣色、香、味俱全,讓我愛不釋口。我想九十二歲高齡的曾老親自向東方出版社隆重推薦此書,且冒著酷暑吟詩《賀春瑜先生新書〈牛屋雜文〉出版》,就足以說明《牛屋雜文》的品位之高和份量之重。
我第一次拜訪春瑜先生時,他沒能容我落座就帶我參觀他的“ 牛屋”。他的“牛屋”確實“牛氣沖天”——最引人注目的是客廳里高懸著王元化先生題寫的“牛屋招牌”——“老牛堂”?!芭N荨钡闹魅讼矚g以牛為雜文“品牌”,除《牛屋雜文》之外,早前出版的雜文集《牛屋雜俎》、《老牛堂札記》等,皆“牛性十足”也。春瑜先生如此對牛情有獨鐘,我略知其寓意,一是他屬牛,1937年出生于蘇州尚義橋,如今堪稱“老黃?!?;二是他在文革中由于“炮轟”張春橋而被戴上“ 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被關進“牛棚”,當了七年“牛鬼蛇神”,對牛的感情可謂刻骨銘心。他在《風雨同舟的異類朋友》一文里,飽含深情地寫了一只“有著特殊身世的?!?。這只牛的特殊在于有一段由家牛放逐為野牛再收養(yǎng)為家牛的經(jīng)歷,因此在“五七干校”勞動的春瑜先生一次趕它拉車時,它竟然“任憑鞭抽棒打,我自閑庭信步”。于是引起春瑜先生的感嘆:它是否“用拒絕駕車的方式,在向人們抗議,還它以自由?看來,向往自由不僅是人類的本性,又何嘗不是動物的本性?”
春瑜先生從“牛棚”里解放出來不久,就從上海調(diào)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時值改革開放之際,“換了人間”,解開了“轡頭”的牛,可以昂首奮蹄了。這期間(從1978年到1982年),他相繼寫出《“株連九族”考》、《語錄考》、《燒書考》、《“萬歲”考》、《說“天地君親師”》等雜文名篇。他不愧為著名歷史學家,他這些雜文,把談古論今、借古諷今、借古喻今運用得恰到好處;他這些雜文,主旨宏大,立意深遠;他這些雜文,一看題目就令人“觸目驚心”, “反右”和“文革”中明明是封建主義禍國殃民,卻偏偏把資本主義當作“假想敵”大批特批。他的“考”系列雜文,無論是在史學界還是雜文界,都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嚴秀先生賦詩曰:“究史何須作主張,舊矩新規(guī)滿殿堂。祖龍雖死魂猶在,勸君改頌秦始皇?!贝鸿は壬凇杜N蓦s文·后記》中回應道:“老先生之‘勸君改頌秦始皇詩句,可圈可點,妙不可言。我的回答是:非不為也,是不能也。”他“決心清算秦始皇流毒,至今癡心不改,而且只要我還能執(zhí)筆,一定堅持到底?!?/p>
我每讀春瑜先生這些文章,眼前就浮現(xiàn)出高莽先生給春瑜先生畫的那幅漫畫像:畫面中的牛怒目而視,兩角沖天,與春瑜先生“相映成趣”。牛的怒目而視和兩角沖天意味著什么?我的解讀是蔑視權威,秉筆直書。他幾十年來在文史兩界游走,如魚得水。他在明史研究方面是屈指可數(shù)的權威專家,迄今已出版史學專著八種,主編文史叢書十余種;他編著的《中國反貪史》,在社會上影響很大,成為中國反貪的歷史教科書,獲得“中國圖書獎”;他應邀給黨和國家領導干部“傳道解惑”,其《中國歷代監(jiān)察制度與權力牽制》,收入國家圖書館出版社主編出版的《部級領導干部歷史文化講座·資政卷》。
去年金秋時節(jié),我陪他去我的老家——湖北興山縣踏訪闖王李自成的侄孫李來亨當年抗清的遺址。我小時候就聽說我們老家大山里有座百羊寨,李自成兵敗后,他的侄孫李來亨率領殘余部隊來此堅持抗清十幾年,最后被清軍包圍戰(zhàn)死于此。來京與春瑜先生相識后,他幾次向我了解李來亨的情況,去年得以成行??僧斘覀兊竭_百羊寨,不巧碰上連綿陰雨,寸步難行。已七十多歲的春瑜先生手腳并用爬著山路,頂風冒雨參觀憑吊了圣帝行宮碑、瞭望臺、七步半臺階等遺址。終因雨勢太大,還有幾處遺址沒能看成,我們只好返回北京。沒過多久的一天晚上,我接到春瑜先生的電話。他說:“我在你的老家興山!”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他怎么在一月之內(nèi)兩次不遠幾千里去興山?他告訴我因為上次沒有看完李來亨的遺址,心有不甘,用了兩天時間把所有的遺址都看過了,又尋訪了當?shù)氐囊恍┲槿?,掌握了一些難得的資料。他回京后寫出《三百年流不盡的英雄血》,發(fā)表在《人民日報》上,我看了真是感慨萬千:這篇不過兩千余字的文章,他竟然付出如此辛勞,這種治學為文的精神,確實是我輩的楷模。
由此我也領略了春瑜先生的“牛脾氣”,正如他的詩曰:“古今兩處覓食者,一個南腔北調(diào)人。舞文弄墨幾十載,化作油鹽醬醋瓶。日暮鄉(xiāng)關驚歲晚,老牛堂中且耕耘。茫茫書海千重浪,再聽風雨雷電鳴?!?/p>
插圖∕思想之“舟”∕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