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延濱
“謬論”這個詞在我的語言庫中,曾經(jīng)是用得最多和聽得最多的一個詞,也是雜文家常回避不了的一個詞。謬論,也就是荒謬之說,同義詞有胡說八道、一派胡言、荒謬、錯誤言論等等。我們這些與共和國同齡的一代人,幾乎是在一次又一次與各種“謬論”打交道的過程中,學習語言的魅力。
“謬論”是消滅論敵的常用詞。最早在批判“胡風集團”的有關(guān)文章中見識了。對方的文章原文沒有見到,摘出來一句兩句,然后定為謬論或反革命言行,下面撰文一通批判。這種文體十分強有力,以后的“反右”,以后的批判“修正主義”和“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都反復使用這種文體,無往而不勝。比方某人說這么一句話:“我們要向西方學習先進的科學技術(shù)。”批判時會變成:“我們要向西方學習?!陛p一點,批它是崇洋媚外的謬論,加一點分量變成否定社會主義制度的反動言論,再加一點鼓吹走資本主義道路云云。說實話,直到后來,等到我也享受這種謬論待遇,我才徹底明白其中的奧秘。“文革”結(jié)束不久,一家雜志批判我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把非正常方式弄到的我的日記、信件加以編造,摘取片斷句子重新組合,結(jié)果真的搞出了一個十幾頁的大批判文章。當時氣得我寫了一篇文章,形容此法是將一個人的腳氣、痔瘡、癩子全集中在臉上并百倍放大的辦法。這種學習語言的過程,在消滅一個個假想的論敵之后,讓我們這一代人先天不足:不會講道理,卻會不講道理地讓別人住口。
大概世界上都有一個向謬論開戰(zhàn)的歷史。有的還不僅是筆戰(zhàn)舌戰(zhàn),而是真的用槍炮發(fā)言。對不同的信仰,對不同的宗教,對與自己不同的觀點,都曾冠之“謬論”及其他稱呼。社會進步了,發(fā)展了,一個重要的指標,就是謬論這個詞的使用率低了,殺傷力也小了。各種宗教平等相處,不同信仰者和平生活,這是文明進步的結(jié)果,認真追究一下其深層的理由,就是對互相矛盾互成“謬誤”的事物,有一個寬容共存的胸懷。這個胸懷不是哪一個總統(tǒng)或首相的胸懷,是社會所有公民都形成共識的胸懷。
但這個社會仍然需要“謬論”,不斷產(chǎn)生和制造“謬論”是詩人的最基本的天賦?!疤嶂蠛_@一件古老的樂器/將殘骸和月亮/收拾入筐”,“在一朵云上/碰見杜甫/的草鞋和拐杖”,這是我最近讀的一本詩集中的句子,我記住了,因為它的確是謬論,而且將謬論說得那么美!詩人的存在,證明謬論不全是毒草,謬論也許就是最美的鮮花,而用詞匯創(chuàng)造這些謬論之美則是人類智慧的結(jié)晶。
我們的社會還應該更寬容地對待“謬論”,因為它是偉大開拓者們必須享用的早餐。布魯諾和哥白尼,在火刑和宗教法庭的陰影下,用新的天文學“謬論”給了世界一個嶄新的黎明。馬克思學說也曾是“謬論”,白貓與黑貓更曾經(jīng)關(guān)在“謬論”籠子里挨批。因此,鼓勵和保護“百家爭鳴”應是文明社會的底線。當然應該解讀其中的奧秘:也許真理只有一個,但是九十九家并不可能妨礙真理的存在;然而取消“不是真理”的九十九家,或八十八家或七十七家……甚至一家,都可能取消真理和扼殺真理。面對百家爭鳴,自以為是地以為真理在自己手上,是可以容忍的自信。自以為是地以為真理在自己手上,因而要禁絕其他“謬論”則是最不可容忍的謬誤!
現(xiàn)在輕易說別人是謬論的少了,但兩種與謬論有關(guān)聯(lián)的事物卻讓我們習以為常。一是網(wǎng)絡上的“雷人之語”,雷者,也許是“妙語”,也許是“謬論”。人們把它們用“雷人”于無聲處標示出來,是“妙”還是“謬”,讓你自己去判斷,有意思!二是會場里,做報告者讀著秘書寫的報告,每一句都正確,然而所有正確的句子加起來令聽者昏昏欲睡,讓讀者不得其要領(lǐng),這樣的所有正確句子湊合出來的不謬之論,人們稱之“官話”或“官樣文章”,是夸其“妙”還是指其“謬”,細細品味,有嚼頭!
【原載2011年4月22日《工人
日報·生活版圖》】
題圖 / 限制思考 / 亞瑟·艾哈
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