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邊有很多看透了世界的人。有一次一個朋友跟我說:“我女兒長大了,決不能從政,政治太骯臟了,哪里都一樣?!彪m然當時我們坐在鬧哄哄的車里,非常不適宜談?wù)撜危业膰烂C病還是犯了,我反駁道:“ 政治到處都可能是骯臟的,但是一些地方會比另一些地方更骯臟一些。”
后來我在別的地方看到一個更好的表述方式,那句話說的是:“不要讓‘最好成為‘更好的敵人?!本褪钦f,這個世界上也許沒有完美的人性、完美的制度、完美的政治,但是完美的不存在,不應(yīng)該是我們放棄追求“稍微美好一些”社會的理由。
我試圖從具體的政治事件、甚至柴米油鹽的角度來觀察分析當代政治,確切地說,分析什么樣的公共生活更接近合理與正義。所以我的寫作,往往是在做很“笨”的工作:講故事、講常識、講人物。這件事情如此之“笨”,以至于有讀者可能對一個大學老師沒有戴上術(shù)語的墨鏡、穿上晦澀理論的馬靴出來講話而感到失望;但我之所以愿意做這個很“笨”的工作,是因為我不介意“天真”——我還沒有看透一切,并拒絕看透一切,事實上,誰想讓我“看透一切”,我就跟誰急。
對這個世界有一天會成為人間天堂我不抱希望,但是我想:一個居民房子被推土機強拆的世界,和一個開發(fā)商必須跟某人談判拆遷價的世界,還是略有不同的;一個嬰兒喝奶粉不小心會得重病的世界,和一個食物標簽上必須寫明所有成分和卡路里的世界,也是略有不同的;一個高考分數(shù)線向本來就占有教育資源優(yōu)勢的大城市傾斜的世界,和一個照顧弱勢群體有機會上大學的世界,是不同的……那種無視所有這些不同而一屁股坐到“看透一切”的高度上揮斥方遒的態(tài)度,有些人稱之為“智慧”,我稱之為“傲慢”。
世界如此之博大,我們短短一生真的能看透嗎?再說看透了接下來干嘛呢?坐在云端捋著智慧的胡須等死?
深入這個世界的細節(jié),觀察它的微妙,捕捉它的變化,在非黑即白之外看到所有那些豐富的過渡色彩,需要謙卑、耐心和好奇心。 那么多人熱衷于看透的“智慧”,其實不過是逃避社會責任感的最好理由——“我都看透了”,自然也不用操任何心了。
而對“骯臟”的政治家來說,民眾的政治虛無主義則是他們最強大的堡壘:如果我無意于將自己清洗得更干凈,至少我希望你相信干凈是不可能的。
以前曾有朋友跟我討論,為什么很多出了國的人政治上也會很保守,他們不是見多識廣了嗎?我說,以前有個心理學家做過實驗,一個人如果買了某個牌子的車,以后他就會更留心這個牌子車的廣告,而對其他牌子的廣告往往充耳不聞。這說明什么呢?說明當一個人的頭腦開始封閉時,他明明身處一個信息開放的世界里,但是他吸收知識的方式卻是選擇性的和片面的。在我的留學生涯中,身邊有太多的中國人,身在一個全新的制度中,但是看不到它的新意。大約因為在他們出國之前,頭腦里已經(jīng)安裝了“某個牌子的車”了,出了國以后,也只留心這個牌子的廣告,而對其他牌子視而不見。我想說的是,我們當中,有太多年紀輕輕就已對世界全然失去好奇心的人,他們的頭腦里充滿了感嘆號,但是沒有了問號。
那么我希望我的寫作所達到的效果,就是在更多人的腦子里種上更多的問號。希望有一些人,越多越好,讀了我的文章,從先前“看透的智慧”中倒退下來,退回天真,退回好奇,退回“困惑”。如果一個讀者在讀了我的文字之后對現(xiàn)實世界能感到一點點“糊涂”和“困惑”,那么應(yīng)該恭喜你又回到了一個豐富的世界,在琳瑯滿目的“汽車”之間,又有了選擇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