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於菟
前幾年,寫過一篇小文《戒“紅”》,談的是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國內開展批判俞平伯運動,對俞氏及家人精神之巨創(chuàng)。
文中引用的論據是俞平伯親戚朋友的追憶材料。俞平伯的“紅學”觀點橫遭批判后,精神十分恐懼;其妻許寶馴間接遭難,心情沉重不亞于當事人,唯勸俞平伯力戒談“紅”。俞平伯再不承認自己是個“紅學家”,只說小時候讀過這部書,并告訴人們:“她(俞夫人)并不贊成我研究《紅樓夢》,而且對我研究《紅樓夢》本身就不太佩服?!庇谑牵瑥拇藭r至“文革”結束這數十年間,在俞府,可談唐詩宋詞、《論語》、《左傳》,甚至國外經典,惟獨禁談《紅樓夢》。
近日,翻閱《俞平伯全集》,發(fā)現(xiàn)收有他于1963年寫的《題紅樓夢人物》詩:“紅樓縹緲無靈氣,容易赍寒變芳旨?;厥字扉T感慨多,東園多少閑桃李。新園花月一時新,羅綺如云嬌上春。鶯燕翾翻初解語,桃花輕薄也留人。牡丹雖號能傾國,其奈春歸無覓處。覓醉荼蘼晼晚何,不情情是真頑石。芙蓉別調誄風流,倚病佳人補翠裘。評泊茜紗黃土句,者回小別已千秋。其間叢雜多哀怨,不覺喧臚億口遍。隱避何曾直筆慚,春秋雅旨微而顯。補天虛愿恨悠悠,磨滅流傳總未酬。畢竟書成還是否,敢將此意問曹侯。”
縱使親朋好友皆鑿鑿言證遭遇批判的俞平伯力戒談“紅”,透過這詩卻可見俞平伯在公共場合乃至親友聚會中,嘴上或許不再談“紅”,嗜“紅”心癮卻總難祓除。是呀,一位年少時便對《紅樓夢》研讀精細、見識卓越的學人,雖受外力困厄,人前絕口不言《紅樓夢》,但逢到夜深人靜,澄月透窗,孑身獨處之時,心事泉涌,百感交集,“教我如何不想她?”于是,無限心事俱付筆墨。論及“紅學”方向,俞平伯認為最主要的還是應從研究作品本身出發(fā),對于那些繁瑣考證、索隱或在辨別遺物真?zhèn)紊洗笞鑫恼轮e,很不以為然?!队崞讲愤€收有他與上引古風同年填寫的一闋《臨江仙》詞,闡釋的就是這一主張,其中有句:“休言誰創(chuàng)與誰承,傳心先后覺,說夢古今情。”好個“說夢古今情”,一語勘破心底萬千隱秘。
誠如“文革”中流行的那句名言所述:“人還在,心不死?!痹崞讲疄槔苏Z確是“一句頂一萬句”的不易之論。
【原載2011年3月1日《合肥晚報·杏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