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
與1923年的周作人先生不一樣,我并不是“近來作文極慕平淡自然的景地”,也不能像陶淵明那樣,桃花源里可耕田?,F(xiàn)在我說的“平和”,與傳統(tǒng)名士風(fēng)度無關(guān),與學(xué)佛參禪無關(guān),與當(dāng)今隨處販賣的“子曰”無關(guān)。我的平和,是現(xiàn)世現(xiàn)實的,不是歷史務(wù)虛的。
我們現(xiàn)在是太急躁了。我們太急躁,太高速,太奔命。我們修公路鐵路,修高樓大廈,修隧道管涵,上至風(fēng)電、火電、水電,下至白菜、蘿卜、黃瓜,一律飛快,都想立竿見影,都把必須的科學(xué)的細致的過程省略掉。我們粗糙、潦草、馬虎、含糊、忽悠,我們猴子掰棒子,我們拔出蘿卜帶出泥,我們得不償失后患無窮。大街上,我們行走飛快,辦事飛快,說話飛快。我們不聽他人言談,沒有交流過程,沒有商量余地,沒有再三探討和反復(fù)論證?,F(xiàn)在我們脾氣很焦躁,動不動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并且這副脾氣已經(jīng)坐下毛病了,生根了,習(xí)慣了,滿世界走到哪里都不吝。我在阿姆斯特丹機場,乘荷航飛北京。那是一架空客,上下兩層,幾百號乘客,有一大群中國人候機。一眼看過去,中國人最富有最神氣,差不多人人都挎頂級奢侈品牌的包包,好些老外羨慕地拿眼角瞟啊瞟,簡直“揚我國威”。快到登機時間了,荷航工作人員開始為乘客排隊,老弱病殘婦幼一隊,頭等艙、商務(wù)艙一隊,一樓和二樓各一隊,他們又是牽隔離帶,又是豎指示牌,若干隊伍好不容易排完,再一個個核對護照和機票,再一個個點數(shù)人頭。他們慢條斯理,輕言細語,不慌不忙。再點數(shù)一遍,又再點數(shù)一遍,一副算術(shù)很差的小學(xué)生神態(tài)。其他乘客們居然也都聽之任之,隨其擺布。中國人忍不住了,一個抑揚頓挫且發(fā)音高亢的北京聲音憤怒響起:“喂!什么破航空公司!忒沒效率了吧!這里又不是幼兒園,還排排坐吃果果啊!趕快登機??!誰又不是文盲還不會自己找座位啊!他媽的笨蛋!”所有老外都大吃一驚,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不過盡管語言不通卻表情通,再多看兩眼,老外們就明白了。一旦明白,難堪降臨。白人、黑人、印第安人、阿拉伯人以及還有一些說不清是啥種族的人,居然全體高度一致地默然,笑意一閃就滅了,剩下的只有唯恐避之不及。就這樣,完全徹底地,再沒有誰拿眼睛羨慕地瞟中國人,我們身上所有奢侈豪華五彩繽紛皆黯然失色。
為什么,我們就不可以平和一點?單就一個脾氣來說,急躁有什么好處?若是咱們主動的事情,一急就慌,一慌就亂,一亂就壞。若是他人掌握主動的事情,你再著急,結(jié)果就在那里,不會為你改變,倒是只會把自己急出毛病來。常言說得好:心急吃不得滾粥,一口吃不成胖子。慢工出細活。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不怕慢,只怕鉆。常言體現(xiàn)的精神,正是咱中國老祖宗的中庸之道。所謂中庸,中是中間,庸取用,庚字頭則是更事的意思?;赝麅汕Ф嗄?,咱們原本是氣定神閑中正平和的呢,現(xiàn)在怎么啦?真有必要那么急躁嗎?咱不著急,也不拖沓;不趕忙,也不耽誤;處理應(yīng)對,不走極端;平平和和,扎扎實實,對人對己,不都挺好嗎?還是做回我們本來的自己,不是挺好嗎?
【原載2011年8月25日《新民晚報?夜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