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燭

中國有句俗話叫“少不讀水滸”。現(xiàn)在，社會上又有一種說法，認為魯迅也不適宜少年人閱讀。理由很多。要么覺得魯迅已過時了，他所描寫的舊時代、舊生活已使當下的青少年有隔閡，晦澀難懂，提不起興趣。要么以為魯迅太偏激，老是抨擊這抨擊那的，年輕人若受其影響，容易成為“憤青”。近期，網(wǎng)絡上又為中學語文課本是否該刪減魯迅文章而爭執(zhí)不休，吵鬧成一片。那么，魯迅離新世紀的中學生究竟有多近或多遠，這位曾因吶喊“救救孩子”而躍上時代潮頭的“中國新文學之父”，對現(xiàn)在的孩子們有什么意義呢？

也許，這是一個在文化上“弒父”的年代，推倒舊偶像成為時尚。但我仍然要說，魯迅是推不倒的。因為他不是泥塑的偶像。如果非要說他是偶像的話，他也是一尊有血有肉有體溫的偶像。他在紙上一個字一個字地爬格子之時，已無意識地塑造出自己。就像李白的出現(xiàn)使唐詩一掃前朝之萎靡，在白話文取代文言文的新文化運動中，魯迅同樣屬于創(chuàng)世紀的人物。我們今天的語言，無論口語還是書面語，都無法完全剔除那個偉大轉型期的影響。毛澤東贊揚“魯迅吃的是草，擠的是奶”，其實，僅就漢語演變和文化傳承而言，我們確實是吃魯迅那一代文學革命家的奶長大的。

作為一個讀魯迅文章長大的孩子，一個曾經(jīng)的中學生，我最初就是通過語文課本了解魯迅的。魯迅給我的印象，是一個有大愛，也有大恨的人，說到底他除了有小我之外，還有一個大我，這個無形的大我與時代、民族、國家、群眾等融為一體。魯迅印證了我對文學大師的想像：如果沒有大愛、大恨、大我，如果不能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又怎能算得上大師？又怎能成為一個時代的代言人？也許我們每一個人在日常生活中不見得能做到這點，不見得能成為英雄，但我們應該景仰這種精神。人類為什么需要超凡脫俗的英雄，英雄能使更多的人看到更大的希望。正如魯迅在《故鄉(xiāng)》中所言：“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倍G斬棘的開路人，注定將給后來的追隨者帶去遠比一條道路虛擬得多、也重要得多的希望。

我想，魯迅對于中學生最重大的意義，在于使年少的讀者在未來成長中有可能成為一個理想主義者。至少，會給那些幼稚的心田播下理想主義的種子。是否能如期發(fā)芽、開花、結果，尚不好說，但他們會知道，人類中的一種人，譬如魯迅這種的，總是能超越自我的愛與恨、超越個人的樂與憂，而把視野與胸懷投向更多的人、更廣大的人群……魯迅之所以對舊中國的現(xiàn)狀不滿，因為這與他理想中的中國不符，他的理想對于現(xiàn)實有更高的要求與更多的希望，這無疑將有益于創(chuàng)造更加美好的未來。理想，或許正是社會進步的驅動力。

有些中學生覺得讀魯迅太費勁，對魯迅的人與文敬而遠之。我想起自己讀中學時，了解的魯迅也只是魯迅的一個側面，甚至只是模糊的形象，遠不足以概括其全部。后來走向社會，體驗到人生諸多酸甜苦辣，我心目中模糊的魯迅形象才逐漸變得清晰，變得豐滿。當然，這一切都因為我在年少時記住了魯迅這個人?！拔膶W是人學”，魯迅的文章更是如此，是關于人生的學問。你了解了人生，也就了解了魯迅，你理解了魯迅，也就理解了自己。

其實，魯迅的文章不僅適合不同的人讀，也適合同一個人在人生不同的時期反復閱讀，不斷地會有新發(fā)現(xiàn)。我年少時偏愛讀魯迅的小說散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還有《社戲》、《故鄉(xiāng)》什么的。成年后更愿意重讀他的雜文，還有散文詩集《野草》，覺得更淋漓盡致，更過癮。就像逐漸熟悉社會一樣，我逐漸熟悉了魯迅，熟悉了魯迅的不同側面。原來這是一個立體的人?？芍钡浇裉?，就像不敢說自己歷盡人生況味，我不敢說自己讀懂了魯迅的全部。我愿意繼續(xù)讀下去。

【原載2011年第6期《長江文藝·精品悅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