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薄桃花
第一章
卞九香出了個小車禍,沒有缺胳膊少腿的就沒通知家里。父親馬上要迎娶他的第二任老婆,她不想給他帶來任何不吉祥的征兆。
傷到底是有的,臉頰劃了一道約兩厘米長的傷口,挺醒目地盤旋著。毀容也說不上,到底看著沒有以前順眼。醫(yī)生說傷口挨到了骨頭,疤痕不會容易消去的。
她沒有特別在意,反而是肇事的男人對她上了心,找醫(yī)生談了好幾次。她出院的時候,他送了一個禮包給她,滿滿的都是祛疤精華油。隨贈的是他的姓名和聯(lián)系方式。
顏宋寫得一手漂亮的小楷:“如果因為這個傷口而嫁不出去的話,就來嫁給我。”
換作別人,只怕叫卞九香覺得唐突,但因為是顏宋,“就來嫁給我”五個字難免使她怦然心動。顏宋長得太好看了,唇紅齒白,眉目如畫,低頭一笑便是數(shù)不盡的繾綣,側(cè)面頗有韓流明星李俊基的味道。
車禍,相遇,美男,所有一切都像是一場艷遇的開始。
飛蘭起初老纏著她,要她講和顏宋的后續(xù)發(fā)展,每每得到“至此劇終”的答案便失去了興趣,戳著她的腦門兒恨鐵不成鋼地道:“多好的一機(jī)會啊,人家的手機(jī)號碼都給你了,你怎么就不知道把握呢?”
她不是沒幻想過所有可能會發(fā)生的情況,只是女孩子總覺得自己要矜持點,就算對方是神仙般的人物都要波瀾不驚地等待著。男主角應(yīng)該神通廣大地知曉女主角的一切,包括住址、電話和公司地址,然后帶著鮮花立在跑車邊等待。
或許她給顏宋的印象并不如他留給她的那般深刻,所以她和他的故事應(yīng)該到此為止了吧。她唯唯諾諾地和飛蘭保證:“下次,下次一定把握機(jī)會?!?/p>
飛蘭暴怒:“什么下次,他電話號碼不是在這兒嗎?”
時隔多日,叫她忽然打一通電話給他,這事打死卞九香都不會干。她把他的卡片收到抽屜里,和那些精華油放在一塊。每次打開抽屜,都有薰衣草和檸檬味撲面而來,次數(shù)多了,她的身上也染了這種味道。
她總是想,如果再和他遇上,定不會再這樣傻瓜般地什么都不做了。
沒想到,卞九香真的再次和顏宋相遇了,只是這樣尷尬的身份,她依舊什么都不能做。
第二章
卞九香不大參加父親和方姨為聯(lián)絡(luò)感情而刻意邀請她的飯局。如果這次不是他們兩個的婚宴,她大概又會找個過得去的理由走人。應(yīng)方姨的要求,婚禮極其低調(diào),只在報紙上刊登了訊息,晚上的婚宴沒有外人,偌大的餐廳,四個人,面面相覷。
來之前,飛蘭教她:“拿出你嫡長女的氣勢將那母子倆鎮(zhèn)住,讓他們知道你這卞家大小姐的地位不可動搖?!?/p>
來之前,父親和她說方姨的兒子不容易相處,是匹桀驁不馴的野馬。她以為會是個問題小青年,頂多讓他一兩句。她還想如果他不給父親面子,她就把“嫡長女”的威嚴(yán)拿出來。
很明顯,顏宋在見到繼父和妹妹之前,是準(zhǔn)備了“絕不妥協(xié)”的表情的。所以見到卞九香時,來不及轉(zhuǎn)換的幾種表情僵在臉上,顯得格外滑稽。她本來也是驚訝的,見他那樣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方姨在一旁介紹道:“他叫顏宋,長九香兩歲?!彼睦^母搓著雙手,“九香,你要是愿意的話就叫他哥哥,不愿意的話叫他名字也行?!?/p>
她點點頭說:“好。”旁人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愿意叫哥哥呢還是叫顏宋。
吃完飯后,她和顏宋坐一輛車回去。她坐副駕駛位置,顏宋開車。這時候看他的側(cè)面又不像李俊基了,哪里能用溫柔繾綣來形容,明明是一張不茍言笑的冰塊臉。
她以為他忘記了車?yán)镞€有另一個人存在,過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他在后視鏡中看她,不由得問道:“在看什么?”
“看你臉上的疤痕淡了沒有?!彼f話的時候臉部堅硬的線條柔和了一些,只是再沒有醫(yī)院里那種感覺。
九香湊了臉頰給他看:“精華油香是香,可作用好像不大。”
“對不起。”他和她道歉,繼而懊惱、無奈地說,“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闭f著,他像孩子一樣地嘆氣。
她卻是知道他的意思,微笑著接話:“本來想給繼父和名義上的妹妹一張冰塊臉,并義正詞嚴(yán)地表示絕不加入這樣的家庭。誰知那妹妹是一個月前的受害者,對她展顏歡笑不是,繃著一張臉又不是?!?/p>
顏宋被她逗笑了,揚起刀刻的嘴角:“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玲瓏剔透、善解人意是我最大的優(yōu)點。”
氣氛一輕松她便和他開起玩笑來,扭頭卻發(fā)現(xiàn)他沒在認(rèn)真聽。雖沒在聽,目光卻在她面上匯聚,好似非常專注地凝視她。而她看到他的眼神游離、漸露水光,仿佛透過她在看另一個人的面孔。暗中嘆息,原來每個帥哥都不是那么容易把到的,每一個單身的帥哥身后必定有一段凄慘的過往。
這廂她欷歔感嘆顏宋變成了她法律上的哥哥,那廂飛蘭蠢蠢欲動,對這樣的既定事實表現(xiàn)得歡天喜地:“九香,既然你沒有機(jī)會了,也該知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把他送到我的懷抱里來吧?!?/p>
第三章
應(yīng)該不是完全沒有感覺吧?
結(jié)婚之前,方姨曾歉意地表示兒子不會搬進(jìn)卞家大宅住。顏宋脾氣拗,一旦決定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不想他臨時變了主意,拖著行李進(jìn)了卞家。請容許她自作多情地認(rèn)為他是為了她,就算沒有百分之百也有百分之五十吧。
在方姨的眼中,九香和顏宋相處得出乎意料的融洽,她倍感欣慰。其實說不上融洽,兩人的作息時間相反,真正見面的機(jī)會不多。她是正常的朝九晚五上班族,而他的工作卻是從下午五點開始。
顏宋是一家酒吧的調(diào)酒師。
到周末,他的作息也不能調(diào)整過來,依舊是白天睡覺晚上活動。他的房間在她隔壁,她被他在屋里的動靜吵醒翻來覆去睡不著,便悄悄地摸過去。大半夜的,顏宋在桌上擺了各式各樣的酒瓶,調(diào)酒罐在手中上下晃動,噼啪作響。
卞九香啼笑皆非,說:“你是有多敬業(yè)?。俊?/p>
她不聲不響地在他的臥房出現(xiàn),顏宋結(jié)結(jié)實實地被嚇了一跳,手里的罐子落到地上,咕嚕地滾到九香腳邊。他心有余悸,說:“你怎么跟個鬼似的,沒有一點聲音?”
“我從大門堂堂正正地進(jìn)來,是你太入神沒有注意到而已?!?/p>
墻壁上亮著小小的壁燈,橘黃色的燈光一圈圈地在他們之間蕩漾。他們之間僅僅隔著淡淡的燈光,卻又像隔著許多看不見的虛無縹緲的東西。
顏宋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越發(fā)顯得璀璨奪目。他看她的時候瞳人如黑水銀一樣,初看只覺深沉,細(xì)看便覺得整個人都要被吸進(jìn)去,沉溺其中一般。他無聲無息地散發(fā)著一種魅惑的氣息,讓她害怕又忍不住想要靠近。
有一天凌晨,她下樓拿水,碰到他下班回來。客廳里沒有開燈,也像今天這般昏昏沉沉的,他被赤足走在地毯上的她嚇了一跳。她聽到他恍恍惚惚地吐出兩個字,他那天的眼神也像今天這樣不真實。
九香拾起地上的罐子交給顏宋。顏宋不著痕跡地收回目光,乳白色的液體緩緩流出,盛在玻璃杯中,在燈下顯得光怪陸離。他叩響杯壁,推到她面前,說:“喝酒嗎?”
“有名字嗎?”
他低聲吐出一個字,如泣如訴:“蓮?!?/p>
喚作蓮的酒味道清新,淡雅若蓮,一點不似酒吧中那些口味濃烈的飲品。九香抿了一口,更多的時間是透過杯子看里面蕩漾的液體。她給顏宋評價:“這酒味道差了一些?!?/p>
“哪里差了?”
九香調(diào)了一杯給他,她不是專業(yè)調(diào)酒師,不會花哨式樣,每個動作在他眼中都顯得笨拙而可笑。然而她調(diào)出的蓮顏色純正,連味道都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顏宋不舍得喝盡,抬眼問她:“你怎么會調(diào)酒的?”
她謙虛地道:“只會這一種,某天心血來潮從哥哥那里學(xué)來的?!?/p>
以為他會問“你還有哥哥啊,怎么沒見到他”之類的話。自哥哥兩年前車禍去世后,她最討厭別人提起這個話題,仿佛逼著她將失去親人的悲痛再經(jīng)歷一遍。她已經(jīng)想好如何云淡風(fēng)輕地避開傷痛,顏宋卻什么都沒有問,只是輕輕地哦了一聲。
尾音拖得很長,像夏天里彗星長長的尾巴劃到天空的盡頭。
因夜里醒了一回,那天她睡到日上三竿,遭到了父親的嘲笑,說她被顏宋傳染了。
她約了飛蘭逛街,方姨留的早餐也來不及吃,胡亂套了件衣服奔出去。緊趕慢趕還是遲到了,挨了飛蘭一頓抱怨。和飛蘭道歉的最好辦法就是和她說各種各樣帥哥的資訊,九香賣了幾個顏宋的消息給她,她果然立刻眉開眼笑。
商場里在放張國榮的《霸王別姬》,蝶衣一遍遍地唱著:“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p>
飛蘭指著屏幕里著戲服的張國榮讓她看:“都說哥哥在里面的裝扮傾國傾城,我倒是一點也沒覺出來。”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又說,“顏宋穿上戲服說不定能稱得上那四個字?!?/p>
她道:“顏宋不穿戲服也是傾國傾城?!?/p>
“卞九香!”飛蘭忽然猛喝一聲,她最熱衷一驚一乍轟炸九香的耳朵了。她的臉在九香眼前迅速放大,九香被逼得連連后退。飛蘭揪著她的耳朵警告道,“喂喂,顏宋是你的哥哥,千萬別對他動什么心思啊?!?/p>
心思不是沒動過。面對一如花似玉的美男,紅鸞心動無可厚非,可惜法律將兩人的關(guān)系禁錮得死死的,無從下手啊。
所以,這手只能留給飛蘭去下了。
第四章
對飛蘭絞盡腦汁的倒追計劃,她理所當(dāng)然該為姐妹出一分力。或許,更多的是一種試探。顏宋的心思,沒有人看得透。就好像他明明對一個人熱情似火,卻又淡漠疏離,將兩種矛盾的態(tài)度不可思議地糅合,他做到了。
她一定有伶牙俐齒和繪聲繪色的形容天賦,飛蘭沒有見過顏宋卻在她的多次描述中對他產(chǎn)生了興趣,她的功力可見一斑。不不,飛蘭對一切和“帥”字有關(guān)的雄性動物都感興趣。
那她呢?無疑,她是喜歡他的,而且是那種可以并肩走在夕陽下,無論走多久都不會覺得疲憊的喜歡;那種可以牽手在海灘上踩出并排的腳印,在身后深深淺淺延伸的喜歡。啊,說得難聽點,恐怕要叫暗戀了。
回家時,碰上顏宋收拾東西去酒吧,她在門口攔住他說:“我有個朋友想認(rèn)識你?!?/p>
他慢吞吞地問道:“男的還是女的?”
“你說呢?”九香賣了個關(guān)子。
“等我下班回來再說,我現(xiàn)在頭腦不是很清楚?!彼麖乃磉厰D出去,忽然就停下來,指尖輕觸她的臉頰,“好像比之前淡了一點。”
臉上的疤痕她天天照鏡子其實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變化,顏宋倒是火眼金睛地指出區(qū)別。她笑道:“你這張臉出現(xiàn)瑕疵才該日日保養(yǎng),拿放大鏡看著記錄愈合進(jìn)度。我們這種大眾臉就算了,有沒有疤痕都不影響美觀?!?/p>
“可我卻很在乎啊?!彼f。
九香微微一窒,顏宋已經(jīng)走出去了,她急忙喊道:“你幾點下班?”
仿若被她的話勾起了玩性,顏宋回眸道:“如果我回來的時候你還沒有睡我就去認(rèn)識你的朋友。”
這對九香來說是很大的考驗。除去上學(xué)那會兒,近來她已經(jīng)很少熬夜了。她總和飛蘭說年紀(jì)大了,不比年輕的時候,通宵看小說第二天依然爬起來精神抖擻地去上課。
她把顏宋的話告訴飛蘭,飛蘭允諾和她煲電話粥撐到勝利時刻。不過這女人的話通常不可信,尤其對于一個九點鐘就上床安息的生物來說。果然,九香的想法是對的,飛蘭所謂的電話粥持續(xù)了一個小時就英勇就義了。
“飛蘭,喂喂——”
電話還是通的,傳來的已經(jīng)是鼾聲。九香找了碟片在客廳里放,聲音開得低低的。韓國偶像劇本身已不夠精彩,寂靜的夜里,男男女女的對話更是猶如催眠。前半夜還能撐著看了幾集,配合著劇情流幾滴眼淚。后半夜就不行了,眼皮子越來越重,終于睡得不省人事。
不過腦子里始終繃著一根弦,睡得不算踏實。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猛然驚醒,黑暗中一雙明眸近在盈寸間。
電視中的劇情還在上演,女主角依依呀呀地在說話。屏幕上幽藍(lán)的光打在顏宋精致的五官上,也照在她初醒迷蒙的眼睛上。
“我沒有睡著,只是閉目養(yǎng)神而已?!彼е种庾饋恚柚f話打破四目相對的尷尬。顏宋做了一個使現(xiàn)在的氣氛更加尷尬的事。他吻了她,冰涼的唇瓣猶如蝴蝶顫動的觸角,輕輕地落在了她的眉間。
在往后的很多個日子里,她都在思考這個吻代表的意義。它太美好純潔,以致不能引導(dǎo)她朝齷齪的情不自禁的方向去聯(lián)想。
她記得那個凌晨,朝陽的光輝掙扎著穿透厚實的窗簾。顏宋蹲在地上端詳她,絲毫不為剛剛的吻感到突兀。而她居然也能和他一樣淡定,抬手揉了揉發(fā)燙的眉間問:“早安之吻?”
他平靜的面容發(fā)生了一絲變化,好像她的聲音將他從某個入定的境界中帶了出來。他道:“對,哥哥給妹妹的早安之吻。”
于是,在每個周末夜里的同一時間醒來,摸進(jìn)顏宋的房間,拿著“妹妹睡不著需要看節(jié)目”這樣無恥的借口看他調(diào)酒,變成了一種正大光明和無愧于心的行為。但嚴(yán)格說來,他們這種“孤男寡女”的行徑即使頂著“哥哥妹妹”的帽子也會遭人說閑話的,不過卞九香從中感受到了一種類似偷情的刺激和歡愉。
她小心翼翼地守著這個秘密。
有句話怎么說來著,上得山來終遇虎。
終遇虎!
第五章
即使拉著窗簾,仍能感受到外面明亮的光線,很明顯現(xiàn)在是白天,映入眼簾的是顏宋近在咫尺沉睡的面容。而應(yīng)該睡在隔壁房間的她,和顏宋躺在了同一張床上,一只胳膊大大咧咧地搭在他的身上。
第一個念頭:是否酒后亂性獸性大發(fā)?不不,昨天沒有喝酒。卞九香在自己的身上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后,緩緩地移動身子,悄悄地爬到床下。她打算用爬的姿勢爬回房間,然后制造剛剛醒來的假象。
“你醒了?”身后呢喃的聲音就像兩瓶520將她粘在了地上,那個聲音繼續(xù)不急不躁地說,“才九點鐘,你這樣就睡飽了嗎?”他摸了床頭的鬧鐘給她看,趴在枕頭上用一種期待的眼神看著她。
九香第一次聽到“睡飽”這種詞語,嘴角抽搐。她以為身為美男的他會直覺被人侵犯,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尖叫。她保持鎮(zhèn)定,禮貌地微笑道:“請問我為什么會睡在你的床上?”
他亦回給她一個紳士的笑容:“是你自己爬上來的?!?/p>
腦中的記憶漸漸清晰,她困得不得了了,趴在他床上說睡十分鐘,結(jié)果他的床太柔軟,她再一次睡得不省人事。這都不是九香糾結(jié)的重點,她仍是好脾氣地發(fā)問,可是眼角已經(jīng)開始抽搐:“你可以將我抱回房間,或者隨便找個房間窩著啊?!?/p>
顏宋攤手,說道:“你太重了,而我認(rèn)床?!?/p>
“幸好沒人看見。”她警告他,“不許告訴別人?!?/p>
“我們又沒做什么,有什么關(guān)系?!?/p>
真的很想一巴掌拍掉他臉上的無辜表情,她搖搖頭,將臥房的門打開一條縫,樓下二老閑聊的聲音立刻傳了上來。
方姨疑惑她這個點還沒有下去,父親在一邊說:“這幾日她都起得晚,可能也做起夜貓子了吧。”顏宋聞言不悅,微微地沉下臉來。對他來說,家里的新成員,卞九香是他唯一和顏悅色以對的對象。他是夜貓子,但輪不到別人來評頭論足。
她察覺到他的臉色,遠(yuǎn)遠(yuǎn)地朝他鞠躬,替父親道歉。顏宋偏過頭,只聽方姨往樓上來的聲音:“我得問問她中午想吃什么。你把早餐熱一熱,我去叫她起來吃,她一向三餐正常,可別鬧得跟顏宋似的?!?/p>
“干……干什么……”
方姨在她房里找不到人,又聽到隔壁有聲音,遲疑著推門而入,看到九香和顏宋齊齊整裝待發(fā),目瞪口呆。九香說:“我拖顏宋和我出去吃冰激凌?!?/p>
“你什么時候進(jìn)到顏宋房間的?”卞家的二層別墅是開放式樓層,在樓下客廳能清楚地看到樓上走廊的情形,她一直等著九香起來,不時留意樓上的動靜,可沒見她出來。
九香說:“剛剛啊,我還在門口伸了個懶腰呢?!?/p>
不管方姨信不信,就這么糊弄過去。顏宋破天荒地起了個大早,要不是她時不時地在他背上一擊,他估計走路都能睡著。小區(qū)里有一家冰室,在方姨的目送下,她和他硬著頭皮進(jìn)去點了兩客冰激凌。
顏宋沒等到冰激凌上桌,便趴在那兒睡著了。他真能睡,她吃完自己的那份,再吃完他那份都不見他有醒來的跡象。這位爺兒睡了三個小時堪堪醒來,九香在等待的期間吃了數(shù)不盡的冰淇淋。
空腹吃冰淇淋的后果可想而知,最后還是顏宋背她回去的。她疼得死去活來,顏宋說:“你就不能少吃點?”
“不吃東西難道看你睡覺啊。我沒吃早飯,沒吃午飯,看你能飽???”
“那你也不必吃那么多冰激凌吧?”
“冰室里不吃冰淇淋吃什么?”她呻吟著頂回去,“都怪你,睡覺都不挑地方?!?/p>
顏宋道:“你可以丟下我去買早點啊。我在冰室睡覺又不會被拐賣?!?/p>
九香反應(yīng)過來,覺得甚有道理,恍然說道:“對啊,我干嗎不到附近超市買面包充饑呢?”她覺得自己的行徑很可笑,在他背上笑出聲來,顏宋也在笑,笑聲低低的,在空氣中與她的碰撞,有一種說不出的曖昧。
她聽到他說了一句:“真是傻瓜。”
他不知道,每個女人都有一段很傻很天真的時光。有人說她傻,她會覺得快樂。她不是不知道,她和顏宋不可能有結(jié)果。單是兩人的兄妹關(guān)系,無論多努力都是徒然,除非哪一天父親和方姨一拍兩散。
可是,有時即使知道是禁忌,也無法阻止心的淪陷。
第六章
九香的腸胃不好,吃藥打針吊水,冰激凌帶來的嚴(yán)重后果堪堪緩和。不過持續(xù)幾天腹瀉亦折磨得她無法上班。她有了理由正大光明地歇在家里,可苦了白日里應(yīng)該埋頭大睡的顏宋。
雖然她一本正經(jīng)地擺出關(guān)心的臉孔:“沒事,你睡你的,我在你房里轉(zhuǎn)悠,保證不發(fā)出一點聲音。”
“你試試讓人盯著看能不能睡著!”他趕她出去,“姑奶奶,我拜托你,放過我吧!”
“我一個人無聊?!?/p>
“看我睡覺你就不無聊了嗎?”
“誰說我看你睡覺了?”她順手從書架上抽了本書,“我就是近距離感受一下人氣,我看書你睡覺,互不干擾。”
“干擾”這個詞并不單指動作和言語,眼睛放射的X光線也屬于其中一種。在她時不時地撩起眼皮看他的小動作時,顏宋無法心無旁騖地睡去。這種睡眠不足的日子持續(xù)到重陽節(jié),九香恢復(fù)健康。
卞家人都不喜歡重陽節(jié),拜祭死去親人的節(jié)日,想來心里總是不好受的。九香拉顏宋一起下鄉(xiāng),作為卞家的一分子,他有拜祭卞家祖宗的義務(wù)。顏宋想都沒想就拒絕了,方姨在車內(nèi)一個勁地替他道歉:“顏宋不懂事,你們別生他的氣啊。”
長輩的對話她無法插嘴,她看了一眼父親,只聽父親說:“無妨,他還小?!?/p>
那她豈不是更???
母親和哥哥葬在一塊,墓地請了人定期清掃,比附近的干凈許多。每一次掃墓都感覺傷筋動骨,少不得和父親抱頭痛哭一番。想想她也真是命苦,年幼喪母,少年喪兄,幸而方姨不是灰姑娘的后母。
方姨第一次看到哥哥時,不免多看了幾眼說:“九香和他哥哥長得真像?!比堑酶赣H和她又是熱淚兩行。她和哥哥小時候更像,長大后五官有了區(qū)別,自覺完全不相像,不過外人看來仍然覺得似一個模子里刻出的一般。
拜祭結(jié)束后下起了大雨,父親和方姨臨時起意留在鄉(xiāng)下散散心,她因為工作先行回城。到家時已是黃昏,九香猜想顏宋還在睡覺,故放輕腳步,開門都盡量不發(fā)出聲音。
外面是白天,客廳卻跟黑夜似的,窗簾拉了一重又一重。張國榮在電視里翹起蘭花指唱道:“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
戲班子里有人說:“錯了。應(yīng)該唱,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p>
《霸王別姬》放了一遍又一遍,她站在門口的角落跟著聽了一遍又一遍。顏宋盯著屏幕,跟著里面的音樂輕和,他和程蝶衣說一模一樣的臺詞:“一輩子就是一輩子,少一天少一個時辰少一分鐘都不是一輩子。”
那是她第一次看見顏宋流淚,黑暗中,她分明看見他的眼角有晶瑩的淚珠滑落。她默默地退出去,抱著膝蓋蹲在檐下。風(fēng)和雨統(tǒng)統(tǒng)往她身上招呼,她覺得冷,身子不住地顫抖著。終于聽得身后門吱呀一聲開了,顏宋出去上班,見到她一愣:“你怎么不進(jìn)屋?”
她抬起臉,嘴唇凍得哆嗦:“我把鑰匙弄丟了。”
“怎么不叫我開門?”
她的聲音也是顫抖的:“我怕吵到你睡覺。”
“傻瓜?!?/p>
顏宋給她煮了姜湯,看著她收拾清爽后在床上躺下才離開。但她還是發(fā)燒了,迷迷糊糊地找了退燒藥吃下去。睡了很久,朦朧中聽到樓下門哐當(dāng)一聲,大概是顏宋下班回來了。她費力地睜開眼睛,原來已經(jīng)過了一夜。
“九香?!彼麤]有敲門就進(jìn)來了,使勁地?fù)u她的肩膀,“有沒有看到我的碟片?”
頭本來就疼,經(jīng)他一搖更加難受了:“什么……什么碟片?”
他說:“張國榮的《霸王別姬》?!?/p>
她指指靠墻的玻璃架:“我也有一張這個碟,你想看的話就送給你好了?!?/p>
“不是那張?!彼辜钡睾退枋觯笆且粡埛浅Ef的碟片,殼子上面用黑水筆做了記號的?!?/p>
九香搖搖頭。也許她的臉色太難看,慌亂中顏宋終于發(fā)現(xiàn)她的異常,覆上她的額頭驚道:“好燙,你在發(fā)燒?!?/p>
“已經(jīng)吃了退燒藥?!?/p>
他放下心來,替她蓋好被子出去了。因為急著尋找消失不見的碟片,連發(fā)燒的妹妹都顧不上。九香爬起來,透過門縫看到他滿屋子翻箱倒柜,像發(fā)了瘋似的尋找著。
找不到的,她想,此刻那張碟應(yīng)該斷成兩截躺在了某個垃圾箱里。
第七章
后來的事她便記得有些模糊了,連如何進(jìn)的醫(yī)院也記不清了。
據(jù)父親說高燒不退的她被送進(jìn)醫(yī)院,顏宋在她床邊守了一夜,直到她脫離危險。她醒來第一眼看到的除了白色的墻壁便是顏宋了。
“《霸王別姬》找到?jīng)]有?”這是她醒來后的第一句話。
顏宋特別欣慰她還記得這茬事,傾身上前告訴她:“沒有,我把它弄丟了。九香,我已經(jīng)把它弄丟了,但我是不會把你弄丟的?!?/p>
她默不作聲,鼻子酸得厲害,一時沒忍住,眼淚滾了下來。顏宋的頭垂得更低了,面容離她更近,他慢慢地吻去她眼角的淚水。然后他的吻落在她的唇上,柔柔的,只是停留,沒有更深一步的動作。
他不是在吻她,他在吻另一個人。
九香沒有想到,這一幕被匆匆趕回來的父親和方姨看到,更沒有想到二老一合計,居然離婚了。他們將她出院后的郁郁寡歡當(dāng)成無法和心愛之人在一起的遺憾。得知消息的她甚至指著父親和方姨的鼻子罵道:“你們當(dāng)婚姻是兒戲嗎?”
父親將她交給顏宋,女子的手和男子的手鄭重交疊:“九香,你的幸福才是為父的幸福。我和你方姨都是半只腳踩進(jìn)棺材的人了,不在乎那一紙婚姻。你看,小區(qū)里許多老人的黃昏戀都和婚姻無關(guān)。”
方姨在旁邊幫襯道:“九香,你嫁給了顏宋仍然是方姨的女兒啊?!?/p>
她下意識地想抽出手,但顏宋將她的手抓得緊緊的。他對父親和方姨保證道:“我和九香會很幸福的,絕不會辜負(fù)你們的心意!”
會幸福嗎?因為失去那個人留下的珍貴碟片,他將和那個人有著相似容貌的她牢牢地抓在手里。從一開始車禍的相遇,他對她容貌的珍視,以及那句使她怦然心動的“就來嫁給我”都是因為她和哥哥相似的容顏。
她的哥哥卞旭連。
可笑的是,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她試圖將占據(jù)他心上的女子驅(qū)除出境。就像紫霞仙子說的,她猜對了開頭,卻沒有猜對結(jié)局。自詡聰慧的九香猜到顏宋有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但不知故事中沒有女主角,只有兩個男主角。
她記得哥哥生前也極愛看《霸王別姬》,他喜歡在夜里看,跟著程蝶衣說:“一輩子就是一輩子,少一天少一個時辰少一分鐘都不是一輩子?!?/p>
所以,她和顏宋,真的如同她一開始告訴飛蘭的那樣——至此劇終,在相遇的一剎那,緣分便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