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熒
一
這是個梅花形的盒子,墨色的,蓋柄秀致如花蒂,提起來,每片“花瓣”里嵌著一只二寸深的白磁碟,花蕊處則是一只杏色盅。各盛著什么?片填鴨、拆全蟮、白玉鱘骨、桃花醉蛤、炒春蔬、木樨湯,黃的金黃、綠的碧綠、清的碧清、香的脆香。
提著盒蓋的那只手,白里透紅,媚如三春的花瓣。
“我叫云從?!?云從不忙舉箸,先自我介紹,抬頭盯著那女人。陽光很艷,女人的黑痣點在白膩肌膚上,像一粒翠靨。
她笑了,沒有說話,眼睛彎起來,那眼波是水艷艷的,甚至她的楊柳腰也輕輕擺了一下,像有水波推送。
她把盒蓋慢慢兒放在石桌上,邊沿先輕輕的“咚”一聲,盒蓋偏下來,盈盈合住了,那份柔媚手勢會令男人恨不得變成她手里的盒蓋。
然后她才道:“我知道。你以為三娘我是吃素的嗎?”
聲音辣得似川人的虎頭椒,偏又脆得像江南水當當?shù)陌滋}卜。
“我以為你把我當成了什么高官、大人物?!?云從聳聳肩,看了看梅花盒,“小捕頭云從怎么配吃三娘親手端過來的菜?!?/p>
三娘又笑。
這次笑出了聲,透明透亮的水花在陽光下濺開。她叉腰道:“我知道你是誰?!卑涯_邊磁壇子拎上來,熟練地一掌拍開了,酒香四溢,“蟹黃井水釀出的雪酒,喝不喝?”
云從天人交戰(zhàn)彈指一揮間,從了。
他在醉倒前最后一刻的記憶是,三娘繡著鳳戲牡丹的小蠻靴尖,輕巧把他腰刀撥開,水蛇般的手臂柔若無骨纏上他的脖子:“三娘養(yǎng)得起你這個小捕頭……”
二
“前輩,我錯了?!卑藗€時辰之后的云從兩肩扛著個痛得要炸掉的腦袋,跪在老衙役面前,想說得硬氣一點,卻連腰桿都直不起來。
“你看看你,滿身酒氣!”老衙役破口大罵,跳著腳轉(zhuǎn)到他身后,抽抽鼻子。
“還滿身女人的脂粉香氣!”跳腳又轉(zhuǎn)到他身邊,繼續(xù)罵。
“你以為你是誰家的大少爺????搞上流花閣的三娘,很能耐啊你?上頭派你到華城查案子?上頭派你來享福的吧!”再從左邊跳到右邊,罵得滔滔黃河入海流啊兩岸猿聲不回頭。
云從覺得老衙役簡直練就了傳說中“旋身分影”的神功,不然走位怎能如此飄忽、身形怎能如此錯落,他那么晃啊晃啊,云從腦袋就更疼了。
“前輩,我錯了還不行嗎?!痹茝闹挥醒b可憐了,就差沒趴下來搖搖尾巴賣萌。
老衙役總算喘回一口氣:“當然,我也有錯?!闭Z調(diào)很沉痛。
當然!如果不是他說:“要給新兄弟接個風(fēng),不然就是咱們失面子!”云從能跟著他走嗎?要不是他說:“接風(fēng)不賭不喝算什么接風(fēng)?球!”云從能跟他們喝啊賭啊在一起嗎?要不是他說:“快活得找個好地方!”云從能跟他們?nèi)ァ扒鄻琴€坊一條街”嗎?要不是……天曉得那啥那啥……云從怎會忽然落了單,落入三娘的溫柔鄉(xiāng)……
到現(xiàn)在云從想想怎么遇見三娘,都還有點糊里糊涂的!
老衙役偏偏要刨根問底下去:“你怎么撞進那婆娘窩里的?她的‘流花閣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嗎?她后臺有多硬你知道嗎?我們都躲著她,你居然還要去招惹她!關(guān)公大老爺在上,你腦袋里招了什么邪運哪!”
云從可憐巴巴的眨著眼。知是知道一點的,不過——咦?“前輩,她后臺有多硬?咱們公門中人都惹不起?”
莫非是本城知府大人?
“是神秘人物,不是知府大人!”老衙役好像能讀懂他腦子里想的是什么,當即又跳起來,“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們知府大人清正公廉……可是那個神秘人物,控制著本城的物流與市場……”
“白市還是黑市?”云從插嘴問。
他憑什么被空降到這個鳥不拉屎——好吧還是拉上幾坨的……雞不生蛋——好吧還是生上幾只的……流寇遍地——對,這才是重點!就因為這里遍地都是黑道商人,可著勁兒往內(nèi)地拉最嚴重的違禁商品——鹽!
槍炮算什么?不是人人都樂意舞刀弄槍的??墒侨巳硕家喳}??!所以自古到今,鹽業(yè)獲利最豐,歷朝都是官營。官家把鹽口袋一抽,小民們就排著隊捧著白花花銀子來換吧!于是沿海的刁民們都想著法子自己曬出土鹽來銷往內(nèi)地,走一趟,下輩子養(yǎng)老都有著落了。官家對付這種膽敢與皇帝爭利的黑商,一刀切一個絕不手軟,本來是壓制得住的,可華城的黑商們實在鬧大發(fā)了。
聽說全民皆商、全商皆民,抄起刀護鹽、放下刀種地,漸漸的也擄掠人口、打家劫舍起來,儼然很有造反的潛質(zhì),可前幾次派來的欽差大臣,要么回奏說謠言啊謠言害人本地沒什么可查的,要么就神秘失蹤最終發(fā)覺在某個妓院里出師未捷身先死而家里正好能抄出一些足以證明他自己貪污腐敗企圖謀反的證據(jù)。
這么幾次之后皇上生氣了,說無風(fēng)不起浪,華城真的就沒一點兒可查的嗎?你們當朕的肩膀上扛的是個南瓜嗎?
云從的上司跪在金鑾殿上請罪,請完了把云從一腳就踢下來了。云從抗議說我一個人有啥法子?上司問道你家有謀反的嗎?云從怒道你家才謀反。上司笑瞇瞇又問你為國效力到如今就沒有一點違法亂紀的事?云從想起偷掐過隔壁大媽的一把香蔥、又想起往殺豬劉屁股上儼然也是仗勢踢過一腳的,吭哧吭哧就有點答不出話來。
“這就對了!”上司深情的拍著云從的肩膀,“是人誰有不犯錯的?你去走一趟,在華城揪出幾個人來,咱們重重的罰!完了上頭雙肩扛著的南瓜就不生氣了——啊我是說他扛著的就不是個南瓜了。明白了?去吧!”坐回桌邊跟他的姨太太們繼續(xù)推牌九。
云從心悅誠服而退。
因為心情太輕松了,就大意了!在三娘那兒宿醉初醒,云從險不點兒的沒驚出一身冷汗,幾乎以為自己也鞠躬盡瘁身先死了!幸好幸好,吃飯的家伙沒掉。
一聽老衙役說什么神秘人物,云從警惕心起,手按腰刀:“敢莫是土豪歹紳、強盜頭子?”
呀呸!手摸了個空,腰刀被三娘換成了一根玉煙桿。
老衙役竟然沒笑話他、也沒罵他,一張老臉上,表情瞬息萬變。
云從一看,有蹊蹺!語調(diào)向上司學(xué)習(xí),便有了點意昧深長的意思:“前輩,一方水土一方人。這方百姓辛苦耕作供養(yǎng)了咱們,咱們總得做點什么吧?”
“我怎么沒做?”老衙役立刻反駁,然后跌足、嘆氣,“毛頭小子,你以為真是為給你接風(fēng)才請你去‘一條街玩樂?我們是偷偷去摸采花大盜的底細了?!?/p>
三
華城籠罩在一個影子之下。誰都不敢說出他的名字,但誰都清清楚楚知道他的存在。
他是三十年前揭竿而起的。華城靠海,大部分人靠打漁為業(yè),碰著風(fēng)浪,有去無回,好容易打回的魚,往往被二道販子賤價收了。只有他喝得最烈的酒、打得最結(jié)實的小船,敢在暴風(fēng)雨里沖進深海救他的兄弟們,經(jīng)常還真能救得回來;只有他敢跟販子、跟官府討價還價,三刀六洞,成了所有人心里眼里的英雄。
誰也說不清這樣的英雄怎么就成了惡魔。
老衙役悄悄在云從耳邊說:“他叫龍頭?!?/p>
“姓龍名頭?好名字??!”云從琢磨著,敢情絕世魔頭如絕世大俠一樣,都先得讓爹媽給個好名字?譬如上官金虹、譬如展令揚、譬如威震天……
“這不是他的名字!”老衙役顫抖道,“這只是他的尊號。萬一說了名字……”
“怎樣?”
老衙役的聲調(diào)越來越低:“聽說九天神佛都會跟他通風(fēng)報信,讓冒犯他的人,死無葬身之地……”
咸腥的冷風(fēng)吹過,云從打了個寒顫。老衙役雞爪子一般的手卻猛然掐在他脖子上:“三娘據(jù)說是他的女人,你竟然勾搭上了她,怎么辦、你說怎么辦……”
云從口吐白沫、雙腳亂蹬,極艱難的從喉管里往外擠出幾個字:“萬一龍頭想殺我……老叔你幫他代勞……他也許會不高興的……”
老衙役立即悚然縮手:“說得有理。”又嘆道,“你武功這樣差,怎么也敢來此地當差,本來以為你得罪了上頭,但看你口才便給,又不像蠢人,怎會被發(fā)配來的?”
從前多少文成武就的大人,都折戟沉沙,云從難道樂意被發(fā)配下來么?想著跟上司摸牌九的一雙纖纖玉手,云從苦笑:“上頭的小妾,也愛我口才便給哩!”
老衙役直指他鼻子:“年輕人,你這條命,遲早送在女人手里!”
云從笑笑,去武器架上再取一把腰刀,看那刀面明如秋水,映出個濃眉大眼、鼻梁英挺的年輕人,縱然一日一夜爛醉,仍然堪稱“英俊”二字,自己也不由得心里喝聲彩,心忖,這副皮囊,就算送給女人,也不打什么緊的,便嘻皮笑臉道:“大叔過譽!剛剛您莫非真舍得殺了我?”
老衙役恨道:“先叫前輩、再是老叔、又是大叔,我輩份是越來越低了!”
云從吐舌道:“您都想殺我了,還怪我無禮?”
“誰要殺你!不過教訓(xùn)教訓(xùn)你個毛頭小子罷了?!崩涎靡坌淦鹗謥韲@道,“既是你膽大,知府大人千金那兒,就由你去守著吧?!?/p>
云從在來之前就知道,知府大人,確乎是有個千金的。
這千金長得如何、品性如何,云從是無緣得之,不知龍頭怎么知道了,放出話來,小姐今年二八,年華是正好啊正好,他要與小姐拜堂,甘叫知府大人一聲爹。
好么!龍頭算起來都上五十了,肯折節(jié)叫四十歲的知府大人一聲爹,知府大人還不樂意聽呢!
“——所以你們想法要捉了他!”云飛聽得熱血沸騰??s頭知府總算肯派兵捉拿強賊了!
老衙役雙手亂搖:“豈敢豈敢!龍頭尊者垂憐本城這么多年了……從來沒給自己選過妻妾,或許別人冒充也未可知……所以我們?nèi)ァ粭l街找找線索,看會不會是什么采花大盜冒充他老人家……”
甜軟香氣襲來,三娘發(fā)髻帶俏,耳墜搖搖,倚在門邊吐氣如蘭:“那末你們找到?jīng)]有呢?”
老衙役嚇得一抖:“三……三……三娘……您怎么來啦……”幾乎沒問出:閣下嬌足踏賤地,有何貴干?
三娘欺近云飛:“我來取我的東西?!?/p>
“呃,啊……”云飛把煙桿遞給她。
“煙絲呢?!”三娘驚呼,“我那用朱雀消化了七七四十九天再屙出來才會發(fā)芽的種子、貓眼寶石錘爛了當肥料、最純凈的赤練蛇毒灌溉、珊瑚蟲駕著犁耕作,這樣種出來的煙絲到哪里去了?”
云飛血往腦門上撞:“你訛我?”
“我訛?zāi)悖俊比飶潖澋拿济吒咛羝饋?,字字犀利,“我招待你吃、招待你喝,紅粉帳里招待你過夜,完了一分錢也沒收你的,你說我圖你什么?”
老衙役張著雙手在中間調(diào)停:“三娘,唉,三娘!咱們從來也沒鬧過不愉快,是不是?唉,您看您圖個什么呢?”
三娘瞄著云飛,眼角眉梢似燃起了怪燙人的火焰兒:“我要這小伙子?!?/p>
云飛愕然,老衙役愕然,只有三娘不愕然,叉腰怒道:“我要不得他?”
當然!她傳說中不是老龍頭的女人嗎?她要云飛……豈不是要云飛死?
老衙役狂向云飛使眼色,云飛總算也曉得小命要緊,提溜著新腰刀往外走:“啊我出任務(wù)去了……”
四
那窗紗蒙了塵,說不清是什么綠色,窗前幾叢芭蕉,長勢倒很是喜人,沒有它內(nèi)陸同類那么婉約玲瓏,長成個拔地蓋天樣子,窗里的人一發(fā)看不清了。
云從與其他捕快們一起在院外守護知府小姐,最多能看見那角綠塵窗、還有那叢巨芭蕉,再想多一點點都看不見的。里面自有仆婦們負責(zé)護衛(wèi),一個個腰圓膀粗,看起來是練家子。
其他捕快沒老衙役友好,都不太搭理云從,看他老是向內(nèi)院瞅,終于忍不住問:“你看啥呢?”
“當然想看看小姐的尊容了。”云從答得順溜。
同僚們紛紛作膜拜狀:“你的桃花劫還不夠??!嫌命太長是怎么著?”還想罵下去,瞟瞟他腰間的煙桿,摸著脖子走開。
是,三娘到底把煙桿留在了他腰帶上,仿佛貴人跑馬圈地,具有宣稱“這人歸我”的功效。
并且她還悄悄給他裝了滿滿一袋煙絲,附耳道:“雖然不是貓眼石沃的、赤練蛇澆的,可里面有好處,夜深了點起來尤其的……嘻嘻,平常人,三娘不給的。別聽他們什么龍頭的瞎謅,這里頭有秘密呢!三娘揀個日子告訴你。這體己煙絲,三娘叫你嘗,你敢不敢嘗?”
媚眼如絲,她的氣息吹拂他的右耳垂,他右耳一下子燒得比心窩還燙。
夜晚來臨時,他的右耳也就格外覺得冰涼寂寞。
他點著了煙絲。
隨后他該硬的地方?jīng)]硬,不該軟的地方卻全軟了。
五
云從中了迷香。
那袋煙絲里的“好處”,該死的赫然是迷香,勁力且該死的霸道,院子里里外外會武的不會武的保護小姐的……估計全都被放倒了。
幾條黑影敏捷的撲進小姐閨房,功夫都不弱,云從隔了丈余,都感覺到他們激起的風(fēng)力。
同云從一起被迷暈——啊不,就是被云從迷暈了倒了一地的同僚們,爬是爬不起來同惡勢力抗爭了,只能哼哼幾聲:“來人哪!有賊?!笨蓱z嗓音嘶啞,同蚊子差不了多少,倘若有敢比蚊子大聲一點點的,黑影飛過來時干脆利落照他腦袋上賞一腳,他就徹底的啞巴了。
云從很識好歹,根本就不哼哼,于是也沒領(lǐng)著這一腳的賞。
黑影進小姐閨房后,很快又出來了,肩上扛著一個香噴噴、軟綿綿的身子,輕羅小衫、細腰玲瓏、環(huán)髻珠釵,應(yīng)該就是小姐無疑,也是被迷香放倒了,一聲不出,竟由得他們扛去。
黑影扛著小姐經(jīng)過云從身邊。
說時遲那明快,云從竭盡全力從地上撲起,一把摟住小姐,順便狠狠一腳踹向劫匪褲檔。那劫匪被他這出其不意下三濫拼命招數(shù),打得還真悶哼一聲,云從趁機溫香軟玉抱滿懷,搶了就跑。外圍的人總算也覺著不對,趕過來了,一時還沒敢與黑影們交手,只怕觸怒龍頭。云從心忖這群賊人利用迷香與夜色前來,眼見著不是龍頭了!否則,何必麻煩,直接打著龍頭的旗號來要人,這群膿包敢不答應(yīng)么?可恨一時說不清,何況嗓子啞了也說不響,只好依然悶不吭氣,借著天黑,專往屋角樹叢深處溜,指望拖個時間,卻是迷藥厲害,跑不了多遠,畢竟軟倒在地,與小姐相摟相抱躺在一處。
那群劫匪打發(fā)了半真半假攔截他們的衙門援兵們,追上來,重新奪回小姐。那小姐可憐發(fā)髻全散了,青絲覆面,身子軟軟的,倒不是徹底暈倒,還能半支起身子。而云從則緊挨著小姐,面地俯臥。一個劫匪恨了一聲,揚刀要戳云從心窩子,另一個攔?。骸袄洗蟛蛔?。”
這老大何許人也?莫不真是龍頭?在手下們心里顯然很有威懾力。揚刀劫匪再不樂意,也只有住手。一群人奪回小姐,就撤了。
一箭之外,樹叢下藏著頂青絲小軟轎,小姐被安置進轎子,抬出幾里路,離海越發(fā)近了,風(fēng)里帶了咸腥,地勢更形險惡,石壁峭立、怪石如獸,轎子已經(jīng)很難再抬過去,有個黑衣蒙面、中等個子的人就等在那兒。
他也沒裝什么腔勢,天然的帶著威儀,眾劫匪一見他,立即停轎行禮:“老大!”
他隨便點個頭,親自掀起轎簾,要扶小姐下轎:“小姐受驚了?!?/p>
轎里那個輕羅小衫的人,手里掣出一虹刀光。
云從的“輕衣刀”,藏在衣裳底下,不比一條衣帶更占份量,一旦亮出,刀光如銀鱗閃爍,輕如吹雪、凜若流冰。
被搶出繡閨的那人,固然是小姐,但在暗處一跌之后,云從已與她交換了身份。他會這么精妙的易容術(shù)、縮骨術(shù)。他這一刀志在必得!
時間仿佛為之凝固。老大也拔劍,內(nèi)力儼然精湛,逼出泠泠劍芒,同時后仰彎身,欲讓開云從第一輪搶攻、再行反擊,誰知云從刀鋒一轉(zhuǎn)、利落如燕翅,無視老大的避讓、也根本不給他劍芒出手的機會,就要把他腰斬當場!
任何兵器都救不了這一刀,可有一個人,曾想戳云從心窩子的人,身若利矢,射到云從刀前,以己為盾,擋住刀刃。
是誰尖呼出聲?場中一片混亂。
六
天亮了,朝陽從海中一躍而起,似一朵璀燦的薔薇。藍天高遠,清得一絲雜質(zhì)也無。老衙役帶著一伙人,急吼吼來接應(yīng)云從。
他看見劫匪們橫七豎八倒了一地,三娘五花大綁縮在云從腳邊,蒙面巾被扯了下來,臉色難看得不能再難看。
“她是老龍頭女兒。老龍頭死后,她當了老大?!痹茝南蚶涎靡劢榻B,“是我親手把她捉住的!”
老衙役臉上表情當即很復(fù)雜。
“是真的!”云從拍胸脯向他保證,“我是上面派來的欽差大臣!”拿出信物,“知道了吧?本人才不是什么小捕快,就算你們知府見到我也要下跪迎接的。我為了不驚動惡霸,這才喬裝潛伏,立此奇功——對了,小姐呢?”
老衙役一驚,清醒過來,領(lǐng)眾人卟嗵嗵跪倒:“我們找到您留下的小姐,也猜到了您的計劃。小姐現(xiàn)在已在閨房將養(yǎng)?!?/p>
“哦,那我去探望一下她。”云從說干就干,腳步邁得老實不客氣。
老衙役抱他腿:“欽差大人!小姐……身體欠佳哪,臥床,起不來。”
“哦,”云從答應(yīng)得很輕松,“那我叫知府大人親自帶路探望,就算避嫌了?!?/p>
這算避哪門子鬼的嫌?老衙役笑得比哭還難看:“知府大人……也病重在床,因為這段時間過于擔(dān)憂的緣故……”
“哦,那我先去探望知府大人?!痹茝囊煌鶡o前。
老衙役仍然覺得不合適,仍想拖住云從,可是倒在地上裝死的某劫匪爬起來想跑了、三娘本人也掙松繩子想跑了,眾衙役們不得不捉拿,云從得以脫身。
去到知府宅子,庭院深深,靜得不像個官邸、倒像座大牢。牢前把門的不是家丁、而是衙役,看到云從,一愣,不放他進去。
云從表明身份、作威作福、誓要進門,衙役竟然還是不放。驀聽后頭一聲呵斥:“大膽!這是正牌欽差大人,知府大人都要聽他的,你幾斤幾兩,竟敢攔著?”卻是老衙役趕了來。守門衙役唯唯喏喏,這才放行。
一路,老衙役跟云從介紹,那干劫匪怎么被控制起來了,云大人您怎么的英明神武。云從笑笑:“老叔,您像是這里的主人?!?/p>
老衙役頓了頓:“大人夸小的辦事得體?慚愧慚愧,老小兒就是多混了幾年……”
“老叔門徑熟稔,”云從閑閑道,“外頭守門的、這一路把道的,都看著老叔才放行,我瞅著老叔像主人?!?/p>
老衙役這回就不答話了,只是微微一笑,領(lǐng)云從進書房,知府大人好端端在榻上半倚著,雙頰略為清瘦、神智很清楚,謝了云從,又為自己的身體道歉。云從點著頭,回手就鎖住了老衙役脖子。
老衙役掙扎了一下,沒掙扎出來:“大人這是干什么?”
“我不先動手,你也要動手了。”云從含笑,“我早看你像主謀。知府既然沒有被捆、看氣色也沒有中毒,想來是愛女受制于你們,我猜得對也不對?”
知府咕咚從榻上滾下來,沖著云從磕頭:“欽差救我們父女!”
老衙役仰天一笑:“老小兒可沒想過要對欽差大人動手……何必動手?欽差一到鄙境,就與我們喝在一起、賭到一處,還跟那女人睡了。您跟她不是一路,誰是?您若識相,從此我們是兄弟;您若不從,老小兒說不得要把您拿下了?!?/p>
“你敢陷害我?”云從不可置信,“我上司才不會聽你們胡說呢!他——”
“他會怎樣?”很好笑的問話聲,卻不出自老衙役的口。從門外踱進來的,赫然是云從的上司:“你知道我最討厭你哪點嗎?”悲傷的搖搖頭,“你做得太多了?!?/p>
“難道你才是……”云從受打擊過甚,身子微微晃了晃。
“嗯,在這里賺點錢啊什么的,讓龍頭背黑鍋?!鄙纤静荒蜔c頭,“都是我。事情鬧大后,知府不肯配合我了,我就扣他女兒,他向龍三娘求助,我任龍三娘來搶人,想叫你把他們當劫匪端掉,我就好跟皇上說華城總算太平了。沒想到你還是多走了一步?!?/p>
說到后來,聲調(diào)忽然有點軟。
“跟這種人有什么好心軟的!”老衙役拉開架勢,“就地正法?!?/p>
架勢忽然也有點軟。
跪著的知府大人也軟綿綿趴到地上去了。
云從袖子里悠悠掏出三娘那根大煙桿兒,煙絲是點著的。迷香效果不錯。可惜對云從本人沒用。他會龜息之術(shù)。
“你敢!”老衙役咬牙,“知府千金小姐可就完蛋了!”
“你說的是這位嗎?”三娘媚眼如絲,扶出那位唇點櫻桃,眉掃春山的千金佳人,“妾身好像舍不得讓她完蛋?!?/p>
七
“我其實是直接聽命于御前的,連所謂頂頭上司也不知道我的身份。”云從向三娘坦白。
“嗯?!比镱a邊翠靨笑得那個甜。
“你呢?前龍頭的女兒……三娘上頭,是不是還有二娘、大娘?你說你奇怪是誰拿‘龍頭當擋箭牌,早開始調(diào)查衙役們背后的主謀,好酒好菜接近我、轎子前說服我配合你演一出戲,抓出老衙役背后的主謀。可我怎么覺得還有內(nèi)幕……你在想什么?”
“我想,這里真美,”三娘收回望著遙遠海天的目光,“要被你押解上京,還真有點遺憾?!?/p>
云從吁出一口氣:“你們一直只是打漁為主、偶爾販一點違法的小買賣吧?這次擒賊有功,我應(yīng)該能保你們沒事。只要上京走個程序,說清楚,就好了。”
“是?!比镅埏L(fēng)把他一勾,“妾身怎么能不信任大人呢?”
結(jié)果證明是云從信錯了三娘。過了一晚,三娘、她的手下們、還有老衙役,居然都跑了。三娘還算有良心,留了一紙書信,告訴云從,這位老衙役也會易容術(shù)。世上雖然沒有龍大娘、但是有龍二娘。老衙役就是三娘的雙生姐姐二娘。龍頭逝后,三娘繼承父業(yè),二娘卻投靠了云從那位上司,因忌諱三娘,造謠言說什么三娘是惡棍頭子的女人,讓百姓一個都不敢親近三娘。三娘這么多年,一直在想辦法找出二娘易容成了誰,好帶她回去。
“如今發(fā)財夢醒,她總算可以死心了,我會看好她?!比镒詈蟮?,“至于大人……前程似錦?!?/p>
云從確實前程似錦,可他娶了妻子么?再也不。他一直等著,希望有一天出任務(wù)中遇到一個姑娘,說,她確實是漁家出身,但早已投身六扇門,某某年間曾去故鄉(xiāng)臥底。
也許這是奢求,但至少,有一天她會來看他吧?那時他會用盡一切法子留住她,與她白頭偕老。
直到他兩鬢早添華發(fā),他終于放下驕傲,主動去找她,結(jié)果只找到海邊一雙墳。一身緇衣的二娘告訴他:“是,這里葬的是妹妹。那天你轎中出刀,以為她沒事嗎?她被你刀風(fēng)震傷心脈,硬撐著救出我們后,就死了。再說,那天撲過來替她擋你一刀、被你殺了的人,你當是誰?那是她的未婚夫,父親臨死前親自定的。她就算還活著,也不會與你雙宿雙飛了?!?/p>
云從默然。二娘稽了一禮,緩步走開。看著她的背影,他想問:“你才是三娘吧?編出這種理由不與我相見,因為我誤殺了你未婚夫?”卻終沒有問出來。
大浪空回。云從想,那天他和她大醉,竟然什么也沒做,真遺憾。
令他終身遺憾的,真的只有這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