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水云寒
破敗的府邸,大門口的牌匾早已蒙了塵,上面的字跡依稀是“聽雨軒”。此時門庭冷落,滿地都是枯黃的落葉。
顧憐影每走一步,地上的落葉便發(fā)出“咔嚓咔嚓”的碎裂聲音。她停駐在門前,深深地吸了口氣,努力想要平復(fù)眼下激動的心情。而她腰間佩戴的銅鈴像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心事,發(fā)出了清脆的響聲。憐影用手握住銅鈴,可是那清脆的聲音并沒有因此減弱。忽地,殺氣平地起,迅疾如驟雨,讓人有些觸不及防,緊接著,寒光乍現(xiàn),直襲憐影的后背。
沒人看清楚她是如何在瞬息間拔劍的,又是如何轉(zhuǎn)身并且架住了那堪堪停在她面門前的不過絲毫之距的利刃。
“好功夫?!眮砣撕肋~地笑道,“不過還是差了一些?!睋醯袅藨z影的手中的劍,手腕一振,劍身發(fā)出了清鳴之聲,再次刺向憐影。她也不是初入江湖之人,豈會敗在這一劍之下。兩人斗了幾十回合,仍是不分勝負。此時,對方袖口處甩出了幾枚寒星,憐影心下一驚,并無料到對方對使用暗器偷襲,慌忙舉劍相迎,因此陣腳一亂,便讓對方了的了先機,長劍劃過,如蛟龍出澗,劍鋒停在了憐影的喉嚨處。
“想不到堂堂陸顏回陸捕頭,竟然會用暗器偷襲。陸捕頭什么時候開始玩起了這些雕蟲小技?”憐影冷笑道。
被喚作陸顏回的身著墨色長衣的男子收回了抵在她喉嚨的劍,收回劍的同時,點了憐影身上的穴道:“當然是和顧憐影姑娘學的?!毕肫鹆酥俺赃^的虧,他恨得有些牙癢癢,如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心中不禁有幾分暢快。
“你到底想如何?”自從一年之前開始,陸顏回就像是跟定她了一般,她走到哪兒他追到哪兒,使得憐影每次都得絞盡腦汁來甩掉他。
“當然是取回屬于我的東西。并且我還要抓你歸案?!标戭伝仡┝艘谎蹜z影腰側(cè)的銅鈴,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一年前。
江湖上風起云涌,豪杰輩出。而近些年,說到顧憐影,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數(shù)次闖入戒備森嚴的皇宮之內(nèi),盜取珠寶不計其數(shù)。任憑宮中高手如云,卻是無人能捉住她。師承何處不詳,外貌不詳。像是她的名氣一夜間就在江湖廣為流傳。
明水湖畔,楊柳低垂,草長鶯飛,正是一幅融融春景。
憐影坐在湖畔,把玩著手中的銅鈴,方才見這銅鈴精制古樸,頗為惹人喜愛,便順手給取了過來。憐影輕輕地晃了晃銅鈴,清脆的聲音如潺潺流水,悅耳動聽。春日的柔和的陽光灑在銅鈴上,憐影這才發(fā)現(xiàn)上面刻了幾個蠅頭小字,細看,依稀是“陸顏回”三個字,當下,憐影面色一變。
后面風聲響動,憐影畢竟是習武之人,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她的耳。憐影和來者徒手交戰(zhàn)了數(shù)個回合。
陸顏回眼中閃過一絲贊嘆,本來以為只是小小毛賊,沒想到是個武功深厚年輕貌美的女子。
“姑娘為何偷我的鈴?”陸顏回不解道。
“我喜歡?!睉z影很干脆地說道。倏地,她抽了腰間的劍,刺向陸顏回。
“若是姑娘喜歡鈴,在下可買個更好的贈與姑娘,只不過這鈴對我還說意義重大,不知姑娘可否還給在下,”他閃身躲了這一劍。
“那可不行,我就是喜歡盜那些珍貴之物,聽你一說,我便如何也不會還的?!睉z影輕笑道。
“那就別怪在下無禮了?!标戭伝乩湎履榿?,也抽出了劍,劍鋒銳利,有著削鐵如泥之威。
“陸捕頭何必和小女子我多多計較,不過是一串銅鈴罷了。”憐影退了幾步。
陸顏回的眼中閃過些許驚訝:“你既然知道我是誰,我勸你還是乖乖地把銅鈴叫出來?!?/p>
陸顏回。原系清風鎮(zhèn)的捕快,因為屢建奇功,抓獲過各種棘手的人物,名聲便從鎮(zhèn)里傳開,而后他游走于江湖中,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也算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正派人物。顧憐影又如何會不知?
憐影長劍一抖,陸顏回不敢怠慢,舉劍迎敵。憐影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她這不過是虛晃一招,趁其不備,甩出了幾枚寒星。陸顏回措手不及,暗器擊中了他左肩膀,頓時血流如注。
他吃痛,持劍退了數(shù)步。而憐影則趁這個機會逃之夭夭,片刻便不見了蹤影。
憐影被他點了穴,動彈不得。
“不愧是神捕,竟然能掌握我的行蹤。”憐影這話并無諷刺之意,確實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贊嘆。闖蕩江湖的這么幾年,他還是第一個能屢次追到她的人。
“你過獎了,神捕在神,也不可能每次都能知曉你的行蹤。誰叫你其他的什么不偷,偏偏要偷我的噬魂鈴?!?/p>
此話一出,若是有其他人在場,必定狼奔豕突,跑得連影都沒了。憐影心中也是驚懼萬分。要不是被點了穴,她早就解下這晦氣的東西歸還于他。噬魂鈴她還是有所耳聞,能食人生魂的至陰至邪之物,完全不該屬于這個世間的穢物。
“因為我被它奪去了三魂之中的‘胎光,上面有了我的印記,若是被他人奪取,只要是在方圓五百里之內(nèi),會有所感應(yīng),而且鈴聲大振,就不停歇,你就不曾察覺?”
怪不得每次鈴聲響起之后,陸顏回便會出現(xiàn)在眼前?!澳惚粖Z了‘胎光,如何還能活著?”憐影疑問道?!对企牌吆灐分杏兴涊d,“胎光主生命,久居人身則可使入神清氣爽,益壽延年。源于母體?!?/p>
“我也想不通,或許是未被奪盡吧。我之所以行走江湖,便是想要找到解救之法,不過恐怕是撐不到那個時候?!彼鋈坏馈?/p>
“很痛苦的吧。那種知曉生死,卻無能為力的感覺?!睉z影垂首。
“嗯?!标戭伝乜嘈?,怎么不痛苦,那幾欲令他抓狂。有時候負手遙望天邊的一抹殘陽便會想自己還能再看一次日落?“不過——”他話鋒一轉(zhuǎn),“若是在有生之年抓住了大盜顧憐影,也不枉此生?!彼麛勘M了眼里的苦痛,取而代之的是輕佻,是嘴角揚起的玩世不恭的微笑。憐影瞪了他一眼,不再言語。方才的同情在頃刻間煙消云散。
“哈哈,乖乖束手就擒吧?!痹捳Z方落,狂風平地起,卷起了漫天的秋葉。陸顏回神色一凝,解了憐影的穴道,拉她躲到了墻后。
憐影正欲掙扎,只見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門口郝然站著一位黑衣的中年男子。
只見他抬頭望了一眼門前的牌匾,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那邊的兩只小貓,既然來了又何必躲躲藏藏的?”男子正聲道。
“不知前輩為何出現(xiàn)在這等荒蕪之地?”陸顏有些好奇。難不成也是來追顧憐影的?那中年男子頗為不屑地哼了一聲,“你我心知肚明。都是為了‘閻王令而來,又何必故作不知?!?/p>
“前輩說的可是于二十年前銷聲匿跡的黃泉府的不二心法‘閻王令?”
“自然是了?!敝心昴凶佑弥骄康难凵翊蛄筷戭伝亍?/p>
“難道這里就是‘黃泉府?”陸顏回有些不可置信地轉(zhuǎn)過頭去看了一眼憐影,只見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破敗的院落哪還有當年令人聞風喪膽的氣勢?
“你難道不是沖著‘閻王令來的嗎?”
陸顏回苦笑著搖了搖頭。
“前輩,你如何得知‘閻王令藏在這里的?”憐影問道。
“不知是誰放出的風聲。今日應(yīng)該會有很多江湖人士紛紛到來?!敝心昴凶永^而說道,“我先行進去,若是你們也打著‘閻王令的主意,就可別怪我不客氣了?!?/p>
憐影和陸顏回對望了一眼,跟了進去。
這屋子并非荒廢無人,里面住了一位自稱是管家的七旬老者。
“喀喀喀,想不到這么多年之后,還真的有人能找到昔日的‘黃泉府。老身也無力阻止你們,哪位有緣人找到了‘閻王令便歸他。這總比讓它埋沒于塵埃之中來得好?!?/p>
眾人皆是面面相覷。本以為會惡斗一番。
繼陸顏回腳步之后,又陸續(xù)來了好幾位江湖中頗為有名的人士,都是聽到“閻王令”的風聲而來。
其中能叫得出名字有“千機變”劉琬玉,“紫宸刀”林蔚天以及“御百鬼”林尋蹤等人。
眾人聽后立刻四散,有的跑去西邊的廂房,有的進了主廳,有人則去了后花園門。不出片刻,前院只剩下顧憐影和陸顏回二人。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冷清。
憐影取下腰間的銅鈴遞給陸顏回,神色凝重地說道:“我想要你幫我,我非得到‘閻王令不可。”她知道,寡不敵眾,在場的人武功雖不一定高于自己,但同時對付這么多高手,她辦不到。
“我為何要幫你?”陸顏回淡淡地問道,這趟渾水又與他何關(guān)。
“事成之后,我與你走便是?!睉z影咬了咬牙,一字一頓地說道。清脆的聲音如同銀鈴。而在陸顏回聽來是刺耳,那是無奈的抉擇,并不是他所想要的。他臉上浮現(xiàn)了一絲苦笑,他不需要任何的理由,也不要任何的回報,只要她說,她需要他的幫助,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陪她一起闖。這話他未曾說出口:“好。我?guī)停灰阕裱愕某兄Z。”
憐影點了點頭:“謝謝你。我們也快點行動, 一定要先于他們之前找到?!币宦曒p嘆被卷滅在瑟瑟的秋風之中。他跟上了她的腳步。
“喀喀喀——”推門而入時,撲面而來的灰塵,惹得憐影咳嗽連連??磥碓S久不曾有人踏入。里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憐影從懷中取出了火折子,微弱的火焰照出了模糊的輪廓,是書房。里面是一排排的書柜,靠窗的位置則是一張書桌。憐影點亮了桌上的燭臺。
“我們分頭找。”
“你確定‘閻王令會被放在這堆書籍之中?”陸顏回不禁疑惑道。
“不確定,不過黃泉府前任的主人癡迷書籍,除了練武,他所有的時間便花在了讀書上。這里是他最常待的地方,要是‘閻王令真的藏在這宅子里,這里的可能性最大?!睉z影婉婉道來。
“你如何那么了解?”據(jù)傳言,閻辛寰為人古怪,行蹤更是縹緲如山間云霧。見過他真面目的人屈指可數(shù)。而那已經(jīng)是二十年前的人物,那時,憐影才只是襁褓中的嬰兒罷了。
“閻王令”和憐影的關(guān)系甚為緊密,因為那閻辛寰正是她爹。這便要追溯到兩年前,那時,光是“黃泉府”三個字便足以令人聞風喪膽。而閻辛寰當時還是少年,年少輕狂之時遇到了憐影的娘,也是江湖中小有名氣的女俠顧蔓之,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她還愛上了這個桀驁不馴的少年,從此萬劫不復(fù)。
兩人并未成婚,但她卻為他生了一女,也就是顧憐影。然而閻辛寰卻連憐影的面都不曾見過,因為在某一夜,他莫名失蹤了,當時就留書一封,娓娓道來來龍去脈,并且寫,他終究是負了她,讓她不要等,尋個好人家嫁了。
不出幾日,黃泉府就在正派的圍剿之下化為殘垣斷壁,而閻辛寰只怕是兇多吉少。哪知顧蔓之一生未嫁,由愛生恨,她恨當時不辭而別,她恨從此千帆過盡,無人同看。她獨自撫養(yǎng)憐影長大,傳授她武藝。當聽說“閻王令”再現(xiàn)江湖之時,顧蔓之趕忙讓女兒去把它取回來,萬萬不得令人別人拿到手。因為在那封書信中,閻辛寰道破了“閻王令”的秘密,而這只會使無辜的人白白送死,世間不免又要掀起一番腥風血雨。
憐影仔細地翻閱了所有的書籍,藥理、毒經(jīng)、五行、八卦,樣樣皆有,而且許多都是不可得的孤本,可是其中卻沒有“閻王令”,難道不在這里?憐影心想。還是說此處有機關(guān)不曾被自己發(fā)現(xiàn)?可是這書房格局極為簡單,四面空空,連字畫都不曾有,不像是能暗藏玄機的地方。
而陸顏回此時這捧著一卷書籍看得正為投入,眼神之中綻放出了灼熱的光芒,因為這上面提到了“攝魂鈴”,并且說道了被奪取魂魄一事。
“你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憐影問道。
陸顏回慌忙把書籍塞進懷中,轉(zhuǎn)過身來,朝她搖了搖頭:“既然是武功心法,又怎么會與尋常的書籍放在一起。”
憐影眼中頗有失望之色。
“你不要操之過急,你好好想想,還有什么地方被我們遺漏了?!标戭伝匕参康?。
書桌上的燭火被風吹滅,書房剎那間又伸手不見五指。
“我們先出去吧。”他建議道。
暮色迷茫。
憐影坐在靠著窗邊的椅子上,旁邊的圓桌上放了一盞茶,卻一滴未動。
方才從書房出來,看見眾人表情皆是面沉如水,想必都是無所獲,她默默地松了口氣。那時天色漸暗,那管家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笑道:“各位辛苦了。若是不嫌棄,可在此小住一宿?!?/p>
眾人面面相覷,心道,這老頭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恐怕其中有詐??墒菦]有人離去,因為誰都不愿意別人讓別人搶了先機。于是乎都決定在此住上一宿,翌日再繼續(xù)搜尋。
憐影嘆了口氣,心事重重,剪不斷理還亂。忽地,門外傳來腳步聲,緊接著是“咚咚咚”的敲門聲。
“憐影姑娘,是在下?!?/p>
她開了門,只見陸顏回微笑著站在門口:“我就想來問問,姑娘可有了頭緒?”
憐影微微顰眉,沒有開口,只是黯然搖了搖頭。
“真是可惜。想必姑娘也有些煩悶,不知可否賞臉和在下出去散散心?”陸顏回誠懇地問道。
憐影猶疑片刻,還是與他出去。滿地枯葉,好不荒涼。此時天邊掛著如血的殘陽,昏黃的光線照出了兩道人影。憐影走在前頭,眉頭緊鎖,顯然是有心事無法忘懷,而陸顏回不知何時停下了腳步。
忽地,憐影感到背后一陣勁風起,毫不猶豫拔出了劍,劍身波光粼粼,如同一汪湖水。這是她從不離身的“霜華劍”,可斷金玉,削鐵如泥,而這劍鋒毫不猶豫地插入了陸顏回的心臟,一分一毫都不曾偏離,哐當一聲,陸顏回手中的匕首掉在了地上,完全是猝不及防的。他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地看著憐影:“你好狠?!闭f罷,氣絕身亡。
“那是你偽裝得太拙劣了?!睉z影冷冷地看著倒在地上的人,眼神是冰冷的。
真正的陸顏回目睹這一幕。有那么一剎那,他感覺到那劍確實是插到心臟,否則為何有著撕裂般的疼痛。
“如果是我,你也會毫不猶疑地刺下這一劍嗎?”他走上前去問道。
“我知道他不是你?!睉z影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因為她也不知道,如果是陸顏回,她那一劍還能那么絕決地刺下去嗎?“如果是我呢?”他不屈不撓地問。
憐影不言語。蹲下身,撕開了“陸顏回”臉上的人皮面具。郝然是“御百鬼”林尋蹤,易容之術(shù)可謂是以臻化境,不僅是外貌,連聲音都可以模仿。只可惜他對陸顏回太過陌生,因此漏洞百出,才會被憐影識破。
陸顏回凄然一笑,像是知曉了她的答案:“你怎知這是個冒牌貨?”
“說話的語氣。真正的陸顏回不會一口一個顧姑娘這般叫的?!彼従徴f道,“還有,他腰間并沒有‘噬魂鈴,你說過那是你最重要的東西,肯定是會隨身攜帶的。因此那一定是個冒牌貨?!彼f得極為篤定。
“喀喀喀……”陸顏回忽然咳嗽不止,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滑落,臉色瞬間使了血色,憐影慌忙扶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體:“你怎么了?”
“沒事……”話還未說完,一抹鮮紅便從嘴角沁了出來。
他半靠在床上。想起方才是憐影一路把他扶回房內(nèi),蒼白的面龐閃現(xiàn)了一絲尷尬之色。
“什么時候的事情了?”她沉聲問道。
他苦笑:“自從被奪了一魂,便成了現(xiàn)在這樣?!?/p>
“等我拿到‘閻王令,我陪你一起去找解救之法。”她很認真地看著他。陸顏回永遠也忘不了她那時的表情,眼神中有著執(zhí)著和堅定。
“好。不過我還是會抓你歸案,你可想清楚了?!彼Φ馈?/p>
“你好生休息吧。”憐影轉(zhuǎn)身走出了廂房。
還能撐到那個時候嗎?他腦海中浮現(xiàn)出仗劍天涯,走過綠水青山的景象,從此他不再是一個人,千帆過盡,有人與他同看了。到那時,解救之法的有無,已經(jīng)不重要了。
他嘆了口氣,從枕下拿出方才偷的書,開始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從來沒有像此刻有著這般堅定的信念,想要努力地活下去,哪怕只是多一個時辰也好。
過了兩天。仍是找不到“閻王令”的蹤影,而陸顏回的病情似乎也沒有變好。這兩日,眾人都在“聽雨軒”中不曾踏出。連飯食都有所準備,像是萬事俱備,便只等著他們來罷了。剛開始,無人敢動箸,生怕其中有詐。你看我,我看你,僵持了許久。直到那個老管家輕蔑地瞟了一眼眾人,率先動了筷,吃得甚香。眾人放松了警惕,飯菜中應(yīng)該是沒有下毒的,紛紛動了箸。
陸顏回不曾下來用過膳,他不能吃油膩的食物,只吃了些隨身攜帶的干糧和果子。憐影一方面急著找出“閻王令”,另一方面又擔憂著陸顏回的身體狀況,搞得她身心俱乏。
星漢高懸。憐影坐在房內(nèi),正思忖著接下去的行動。突然,隔壁傳來桌椅傾倒之聲,隱隱有騷動之聲,然而這聲音極為短促,像是劃過天際的流星,片刻之后就沒了聲響。憐影握緊了桌上的劍。門口傳來了腳步聲。停在了她的門前。接著,那名老管家推門而入。手上持了把滴血的劍,而門外地上,是“千機變”劉琬玉猙獰的頭顱,雙眼突出,恐懼之色凝固在了早已死去的面孔上。
“你是誰?”
“小姑娘這么快就忘記了,我可是記得清楚,當時在門口有兩只不知好歹的小貓試圖躲過老朽的眼睛?!崩险呖┛┛┑匦Φ?,聲音卻不再是蒼老的,顯然是個已經(jīng)中年的男子。
“是你?!彼缭撓氲?,從那日進門之后,便再也不曾見過那黑衣的男子,而自己卻不曾細想過其中的蹊蹺。
他撕掉了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是張猙獰的面目,有一道刀疤從左眉斜斜割過,延至下巴。
“精通易容之術(shù)的可不止那個林尋蹤。”
“你可是百鬼門的徐恒?”憐影不確定地問道。臉上有疤的人江湖中數(shù)不勝數(shù),但最為令她印象深刻的恐怕就是百鬼門的副宗主徐恒了。
“正是。小丫頭竟然能認得出老朽,不錯??上砹恕彼e起帶血的劍指向憐影。
憐影拔出了劍,正欲拼命一搏,在這位武功不知道比她高出多少的人面前,她只能選擇賭。可是這時她發(fā)現(xiàn)她如何也提不上氣,真氣像是碰到了一堵障壁,沖不破。
“不用試了,除非你離開這里,否則功力是不可能恢復(fù)?!?/p>
“你什么時候下的毒?”憐影瞪著他。
“用膳的時候。不,其實根本不能算是用膳。因為你們什么都沒吃?,F(xiàn)在除了使不上勁,是不是感到腹中饑餓無比?那些都是幻覺,為的是把你們都困在此處,才能便于我下毒。這里都是江湖中的高手,若是太明顯,肯定會發(fā)覺。于是我用了‘幽冥花的花粉,散播于這空氣中,而你們的功力便會慢慢地被封鎖。到發(fā)現(xiàn)之時也晚了?!彼湫Φ馈?/p>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本想利用你們找出來‘閻王令,哪知誰都沒找到。還得費上我一番工夫去找。不過在這之前,先解決掉你?!?/p>
長劍卷起一陣勁風朝憐影襲來。她舉劍于胸,可是她知道,手無縛雞之力的她是躲不過的。劍尖停在她胸前約一寸的地方。因為另一把明晃晃的劍架在徐桓的脖子上。
“放下你的劍?!标戭伝貐柭暫浅?。
“你有什么資格叫我放下劍,功力盡失,區(qū)區(qū)一把破劍如何威脅得到我?!毙旎咐湫?。
“你可以試試,看我這把破劍到底有沒有資格?!?/p>
徐桓收回了劍。而那劍鋒直指他身后的陸顏回。只見陸顏回一個閃身輕巧地躲開這一劍。
“你怎么還有功力?”徐桓有些不可置信。
“或許是我待在房內(nèi),甚少出去走動?!彼p描淡寫地答道,而手中的劍并沒有閑著,手腕一抖,劍如銀蛇,刺向徐桓的心臟。徐桓冷哼一聲,舉劍相迎,兩人斗了數(shù)個回合,不相上下。漸漸漸漸,陸顏回有些落了下風,出劍越來越無力。
“強弩之末,也敢在老朽面前賣弄,不知好歹?!眲Υ踢M了陸顏回的肩胛處,鮮血瞬間從衣襟處綻開。他悶哼了一聲,劍掉落在地?!霸撍?,”他的真氣也漸漸地使不上來。無能為力。
陸顏回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徐桓持劍走向憐影。
一定還有什么是他可以做的。腰間的“噬魂鈴”毫無預(yù)兆地發(fā)出了清脆的聲音。
徐桓停下了腳步,緩緩轉(zhuǎn)過去身去。
地上已經(jīng)沒有了陸顏回的蹤影。
“你在看哪里?”背后傳來冰冷的聲音,毫無感情。徐桓莫名地感到心底一寒,心生退卻之意??墒撬麆硬涣?,一柄利劍穿透了他的心臟,劍身流轉(zhuǎn)著黑色的氤氳,而他的血肉正在慢慢地變黑,緊接著化為一攤血水。在還沒有明白發(fā)生什么事情之前,他已經(jīng)是一攤腥臭烏黑的血。
陸顏回臉色冰冷,左邊的眸是如血般鮮紅,而右邊的眸仍是黑的,濃如墨,仿佛藏了個無底洞。而他手里的劍,被一層詭異的黑霧所包圍。
他緩緩地走向憐影。
“你有沒有事?”他蹲下來身來,嘴里艱難地吐出了這幾個字。
“我沒事。你怎么了?”她感覺到陸顏回身上散發(fā)著一種陌生氣息。令她不安。
“我哪能有什么事情?先離開這里,我再和你說?!毙瘸舻臍馕读钏挥傻冒櫫税櫭碱^。
他徐徐道來,語氣是云淡風輕,仿佛在陳述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在憐影聽來,卻是石破天驚。那日,他在書房中無意找到的書,其實正是“閻王令”。他越看到后面,心中越是震驚。所謂的“閻王令”并不是人人都能學的武功心法,它有個極為刁鉆的要求,修煉者必須是魂魄不全的人。而這“噬魂鈴”似乎和“閻王令”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而且當他翻到最后一頁時,渾身的血液瞬間冷了下來。
“你方才使出的可是‘閻王令里的招式?”憐影問道,聲音不自覺地有些顫抖。
陸顏回點了點頭。
“可是那最后一招……”
他又點了點頭?!盀槭裁矗俊睘槭裁疵髅髦朗腔觑w魄散,他卻一點都不在乎。
“因為不用的話,兩個人都得死?!彼卣f道,“但是,我不愿你死?!蹦菚r他的心中不是沒有掙扎,擺在他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是兩個人一起死,二是他用“閻王令”用自身血肉之軀換來片刻的功力來挽救憐影。而他選擇了后者,并不后悔。
憐影的心莫名地抽痛,像是被人深深剜去了一塊血肉。獨自一人闖蕩江湖數(shù)年,世情冷暖,她自以為早都看透。然而,一句“我不愿你死”,深深地觸動了她。站在她面前的這個不過相識半年之久的人,會愿意以他的生命來換取她的一世。
“可惜,我大名鼎鼎的陸捕頭最后還是抓不到你這個神偷?!标戭伝仄嗳灰恍Γ禽斄?,但是被偷走的豈止是“噬魂鈴”,連同他那顆淡漠的心,也一同被盜走。
淚滴破了黑夜的靜謐。憐影坐在陸顏回的身旁,一言不發(fā),此時的靜默已勝過了千言萬語。
天光熹微。
“珍重。”陸顏回輕輕地說道。被點了睡穴的憐影,面容平靜地躺在床上。臉上猶有淚痕。當?shù)谝荒ㄊ锕庹者M紙窗時,他的身體開始變得縹緲,眼眸里的鮮紅慢慢退去,緊著著是身軀,如同冰雪消融一般,在光線中化為塵埃,那是靈魂的消融。躺在床上的憐影眼角滑落了一滴淚。她是醒著的,只是某些訣別她不忍面對。從此之后,她又是一人,仿佛從來不曾改變那般,宛如一場凄美的夢境。
然而她知道,此生再也無法找到那樣一個人可以替代陸顏回在她心中的位置。
她燒掉了“閻王令”,繼續(xù)游走于江湖煙雨之中,而這樣不知過了多少年,只道是春花秋月去了又來。
“丁零丁零……”有清脆的聲音在風中響起,女子一愣,緩緩地轉(zhuǎn)過頭去,而身后唯有蔥蔥郁郁的青山相迎。
青山綠水春依舊,次年今日人已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