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笑嫣然
黑月光
那一日,蕓葭離開了,便沒有再回房家。她住在景霜城最貧窮的地方,一間破爛的茅屋里,像個無家可歸的乞丐。
她不能再看到白應軒,一眼都不行。
當時情急失態(tài),她竟然說出那樣的話,她恨不能把自己的舌頭剪掉??墒巧囝^能剪掉,心能嗎?心里面,裝著的那個人,是和魂魄相交纏,剪不掉燒不化的。
她只能躲。
她想著想著,慢慢地抱頭哭起來。聲音低低的,壓抑著??蘖艘魂嚕暰€之中忽然出現(xiàn)一雙黑靴。
她抬頭一看,竟是小濯。
她含淚苦笑:“你還是決定要殺我嗎?”小濯有些吞吐,說了好幾個我,都沒有說出下文。那以后小濯也在茅屋旁邊的馬廄里住下來。馬廄里沒有馬,是荒廢的,只鋪滿了稻草。蕓葭清早起身看小濯蜷縮著倚在角落里,她忍不住上前質(zhì)問他:“青燈我已經(jīng)還給你了,既然你不殺我,還留在這里做什么?”
小濯索性不說話,他一沉默起來,臉色黑得比漫天烏云還可怕。天色越來越暗了,不一會兒便落起瓢潑的大雨來。馬廄的棚擋不住雨,水簾子從縫隙里嘩嘩滲下來,蕓葭一看,皺眉喊道:“你進屋來吧?!?/p>
小濯愣了愣,沒有動,還是冷冰冰地站著。
雨水很快濕透了他的衣裳。
蕓葭跺一跺腳,跑過去拉著他:“跟我進屋去!”他被她拽著,亦步亦趨,進了房門,一陣暖意瞬間涌遍。她冷哼一聲,道:“你這人好生奇怪。”說罷,才想起他是魂而不是人,便諷刺他道,“你們修冥界的——人——是不怕日曬雨淋的吧?”小濯動了動嘴角,問:“你討厭我?”
蕓葭一愣,態(tài)度軟下來:“你放過我和白大哥,我不應該討厭你的?!毙″犑|葭說不討厭他,心里的陰云散了不少,“我擔心花妖會再為難你?!笔|葭問:“所以你留下來是想保護我?”小濯點頭。
蕓葭又問:“你不會還想拿白大哥祭青燈了吧?”
小濯道:“你不許,我就不會了。我可以再找別的生魂,這世間能夠用來祭燈的,不止他一個?!?/p>
你不許,我就不會了。這句話說得乖巧,仿佛說話的人還是三歲孩童似的,蕓葭忍不住笑起來。突然,眼前的事物好像都飄浮起來,交錯旋轉(zhuǎn),還有許多重影。她踉蹌兩步,扶住桌沿。小濯臉色一變,問道:“你怎么了?”她眨了眨眼睛,一切好像又恢復如常了。她道:“沒什么。”
院門外好像傳來小孩子放鞭炮的聲音。蕓葭緩緩坐下,問小濯:“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小濯搖了搖頭。蕓葭道:“今天是姐姐和白大哥成親的日子?!闭f罷,漫天的雨簾仿佛都帶著歡快,吹奏著喜慶的樂章。蕓葭的臉上掛起笑容。
誰也不知道有多少哀傷都腐爛在那笑容底下。
那夜,蕓葭做了一個噩夢,夢里面是有人想要輕薄她,撕破了她的衣裳,她哭著抓起一把彎刀,插進對方的眼窩。鮮血瞬間淹沒了她。她掙扎著醒過來,卻看見小濯就坐在床頭,低眉斂愁地緊緊將她盯著。她慌忙扯住被子,問:“你怎么還不休息?”
小濯說:“我聽見你在哭。”蕓葭勉力一笑,道:“我只是做了個噩夢?!毙″蛔雎暎鹕碜叱龇块g。后腳尚未跨出門檻,又猛地退回來。
蕓葭一驚,便看門外來了一道身影。
是那只花妖。
花妖的神情極至狠辣。她不等小濯拔出劍,便已瞬間移形換影,到了蕓葭的床前,手一伸,將蕓葭提起,扼著她幾乎一折就要斷掉的脖頸:“我如果早一點發(fā)現(xiàn)你這么在意這位姑娘,就不必費那么大的力氣對付你了。小濯,你現(xiàn)在肯交出青燈了嗎?”
蕓葭被花妖勒得透不過氣來,咳嗽著,兩行清淚涌出眼眶。她望著小濯,小濯也正看著她,彼此四目交接,似有無盡話說。
少頃,小濯暗暗地將握劍的手一松,從袖中掏出青燈,道:“你放了她,青燈就是你的?!被ㄑ郧安⑽匆娺^青燈,固然不知道此刻的青燈已經(jīng)成了一盞普通的燈。小濯將青燈一拋,她便飛身去搶,小濯趁機抱過蕓葭,帶她逃了出去。
他們逃到另一處廢屋,小濯氣喘吁吁,在蕓葭耳邊輕道:“她沒有追來了?!笔|葭推了推小濯,小濯尷尬地松開攬住她纖腰的手,眼神之中,有幾許閃爍。蕓葭道:“其實你不應該留在我身邊,今日若不是我,你也不會受脅迫交出青燈?!笔堑?,如果不是自己的拖累,小濯怎么會被迫交出青燈。
可小濯呢?
他何嘗不知道,他若留在她身邊,隨時會為她招來花妖的追殺??墒?,他若走,他又放心不下,怕花妖再像上次那樣背著他來找她。
是去是留,從開始到現(xiàn)在,他都在掙扎。
然而卻還有一個強烈的念頭在支撐著他,說到底,留下來還是因為不舍吧,從他第一天將蕓葭卷入這場紛爭的時候,他就知道,他是放不下她了。
她此刻心念一翻,仿佛已從小濯的神態(tài)中看出什么,眼眸輕輕一垂,故意轉(zhuǎn)過身去,望著一地銀白月光。
小濯道:“青燈已經(jīng)廢了?!彼室庹f得輕巧,是想蕓葭不必自責,青燈已廢,花妖就算得到它,也難有作為。但是,蕓葭怎能不知:“燈是廢了,但花妖也可以找生魂來祭燈,不是嗎?”
她說完,小濯忽然見她一個趔趄撲下來,他急忙張臂接住,一看,她雙眼無神,冷汗涔涔,仿佛很是驚恐。他問她怎么了,她只是搖頭,使勁兒地眨眼睛,抓著他,抓得他的袖子皺皺的,沾滿了汗水。
良久,她說:“我看不見了?!?/p>
峰回轉(zhuǎn)
荒月潭的傳說終于全部應驗。蕓葭的眼盲了。她每天都在廢屋里坐著,可以聽見蟲子的鳴叫,甚至聽見灰塵飄舞的聲音。但她的世界黑暗一片。
只有小濯陪著她。
小濯還是決定留下來,對蕓葭悉心照顧,無微不至。他也想過,如果花妖有一天折回來想抓他祭燈,他便放手一搏,哪怕拼個灰飛煙滅,也要保蕓葭的周全??傊呀?jīng)不能控制自己,不能在這個時候扔下她一人了。
有時蕓葭會說:“你是屬于修冥界的,不需要為了我逗留在此。”每次小濯都不吭聲,只做著他想做的事情。哪怕是到街市買魚,回來給蕓葭煲一鍋魚粥,又或者是打掃庭院,甚至在庭院里種上幾株羽葉蔦蘿。
那日小濯回來,神態(tài)間頗有些喜悅,蕓葭好似也能感受道,便問他:“你有什么事情這么開心?”他道:“我聽說眼盲之人可以用鹿血寒山上每日清晨的第一滴露水澆灌眼睛,七七四十九次之后,雙眼就能復明了?!笔|葭微微一愣,這個傳說,她早已經(jīng)知曉。這是白應軒在手札里記錄的。只要一想到白應軒,她心中就會生出疼痛,想他此刻一定和姐姐恩愛相親,早已經(jīng)忘記她了吧。
那之后,小濯每日都到鹿血寒山去。每日都采回露珠給蕓葭。一日一日,離光明越來越近,蕓葭的臉上,卻始終不見笑容。
羽葉蔦蘿花開的那天,小濯沒有回來。第二日傍晚,她依稀聽到腳步聲:“小濯,你回來了嗎?”他道:“是的?!?/p>
“你昨日到哪里去了?”
“我——沒什么?!?/p>
蕓葭眉心微微蹙起,忽又聽得隔壁隱約有呻吟聲傳來,像是有人病了:“小濯,扶我過去看看好嗎?”
小濯隔著衣袖牽著蕓葭,到了隔壁,方知道是一名老乞婆犯了病,心肺疼得厲害。蕓葭給老乞婆把了脈,便要到附近的藥鋪里抓藥。小濯牽著她緩緩地走在街上,忽聽得一個女子的吼叫聲。
“蕓葭,你竟然還在景霜城里——”蕓葭一聽這聲音,便知道是姐姐采珠。她愕然,采珠卻已經(jīng)撲上來扇了她一個耳光。小濯臉一沉,一手護住蕓葭,一手推開了采珠。采珠大哭道:“白應軒為了你,與我解除婚約?,F(xiàn)在他死了,你跟我誰也不得到他……哈哈——誰也得不到……”她又哭又笑,語無倫次。蕓葭僵硬地站了半晌,問小濯道:“她……她剛才說什么?”
小濯不出聲。
蕓葭加重了語氣:“她——說——什——么?”小濯喊了一聲:“蕓葭!”蕓葭忽然推開他,在黑暗世界里狂奔起來,街上的人紛紛給她讓行,她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便忍著疼,重新爬起來繼續(xù)跑。她不知道她要去哪里,跑得近乎虛脫了,一雙溫暖的臂彎接住了她。她嘶聲痛哭:“告訴我,告訴我剛才她說的不是真的!白大哥沒有死!白大哥,白大哥,你是白大哥嗎?”
“是我。小濯?!?/p>
蕓葭只覺得胸口血氣上涌,腦子一沉,昏倒過去。等醒來的時候,小濯已經(jīng)將她帶回了廢屋。她在冰涼的草席上躺著,只乞求自己剛才聽到的是個夢??墒?,可是誰能夠?qū)⑺龔呢瑝糁袉拘?
更何況,還有小濯那么殘忍地一遍遍告訴他:“白應軒死了!他是真的死了。你醒醒——蕓葭你醒醒吧!”
蕓葭推開他,淚如雨下:“我不相信!”
小濯抱著她的肩,力圖使她冷靜下來,他道:“是我親眼所見的!”
“什么?”
“還記得那天我徹夜未歸嗎?我遇到了花妖?;ㄑl(fā)現(xiàn)青燈已廢,也打探出使青燈重新恢復靈力的辦法,所以,她想找生魂填燈??墒怯械纳炅α刻^強大,花妖敵不過,她一時間找不到更好的下手對象,所以,她才來找我。我暫時躲過了她,卻沒想到就在我避開她的間歇,她看到了白應軒,所以……”
“所以……所以花妖抓走了白大哥,以他祭燈,他便化在那盞明明滅滅的青燈里,不復存在了?”蕓葭喃喃地念著,黑暗的世界里,充盈的全都是白應軒的臉,“為什么不早一點告訴我?為什么要讓我知道他死了,就讓我以為他還活著,是不是就不那么殘忍?”她語無倫次,失魂落魄地坐著,坐著坐著,好像整個人都荒蕪了。
那日清晨,小濯又帶了一滴露水回來。那露水像眼淚一般,被一片碧葉盛著,甫一端到蕓葭的面前,蕓葭立刻揮手亂舞,將露水打落在地,嘶聲道:“我不要!我不要!白大哥都死了,我還要這眼睛做什么?”
小濯低頭看著那滴浸入地面的露水,悄然一嘆,默默地轉(zhuǎn)身出了屋子。第二天清早他再帶了一滴露水回來。
仍是被蕓葭推落在地。
第三天,亦如此。
蕓葭的臉色越加蒼白,眼窩深陷,面頰也迅速地消瘦下去。她還不斷咳嗽。大夫來看過,說是郁氣攻心。
大夫甚至從蕓葭的脈象里探不到一絲求生的欲念。
蕓葭時而清醒,時而恍惚,清醒的時候就望著天空發(fā)呆,恍惚的時候便只知道喊白應軒的名字。那副憔悴可憐的模樣,像鞭子抽打在小濯的心上。他終是忍不住,問:“倘若我有辦法能將白應軒救回來,你是否接受我的照顧,讓我治好你的眼睛?”
蕓葭喃喃:“你不必騙我了?!?/p>
小濯一把扼住蕓葭的手腕,狠狠道:“我沒有騙你。白應軒只是被鎖進青燈里,只要我能奪回青燈,便可以將他釋放出來。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是因為我自私,我希望他就這樣永不見天日,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你的生命里。我希望陪在你身邊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小濯一口氣說了很多話,比蕓葭認識他以來說的話加起來還要多。他那么激動,好像就快要失控了。她急忙掙開了他的手,可他的聲音卻總是揮之不去,在耳畔細細地纏著。她徹夜難以入眠,翻來覆去,思緒如潮。第二日,小濯將露水帶回來的時候,她揮出去的手突然在半空,停住了。
小濯知道,她是同意了。他半喜半哀道:“我答應你,當你重見光明之時,一定會看見白應軒?!闭f著,他溫柔地將露水敷在蕓葭的眼睛上。她沒有掙扎,乖乖地坐著。一度讓小濯錯覺,倘使歲月靜好,就這樣看著她,陪著她,化成一塊巖石,是不是就有了只屬于他們的地老天荒。
第四十九滴露水浸入蕓葭的眼睛,仿佛也將一縷柔和的霞光牽進了蕓葭的世界。她顫著眼皮,緩緩睜開,一眼便看到小濯喜難自禁地在面前站著。他竟然笑了。她睜開眼睛后第一眼看到的,是她以前從未見過的笑容。雖然那笑容生澀,笨拙,好像那張臉的主人與那個笑容并不匹配,但那笑容還是讓她覺得心中一暖。
“小濯,謝謝你?!?/p>
小濯斂了斂神,從袖中掏出一件東西。蕓葭一看,竟是青燈。她倏地站起來:“你真的拿到了?”
小濯又僵硬地笑了笑:“嗯,拿到了。”
蕓葭心中一動,喚道:“白大哥?他能聽見我喊他嗎?”小濯知道蕓葭迫不及待,便將青燈向上一拋,指尖玄光射出,圍繞著青燈。青燈的光焰逐漸熄滅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濃煙,落在地上,然后向上堆積起,漸漸累積成人的形狀。
是的,小濯真的做到了,他讓她在重見光明之時,看到了她朝思暮想的男子。白應軒又重新出現(xiàn)在她眼前。雖然他瘦了,蒼白了,憔悴了,但他的眼中,埋藏得很深的情意仍是在的??吹绞|葭的第一眼,他只說了一句話:“蕓葭,我終于找到你了。”
他一直在找她。
自從她離開房家,他便不曾停止過尋找。越是沒有她的消息,他就越清楚,自己心中是再不可能放下她了。所以,他向采珠退了婚。他告訴她,自己心里的那個人,在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換成了蕓葭。
此刻,他終于看見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子。他一步上前,將她溫柔地抱住,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小濯淡淡地退出房間,抬頭見遠處有魔門緩緩移來。小濯嘴角露出幾絲苦澀,略一回頭,卻強迫自己將動作止住。
再看一眼又有什么意義呢?
他正要以輕功飛走,卻聽得背后傳來蕓葭的呼喚:“小濯,你要走了嗎?”他低低地嗯了一聲,道:“保重。”
蕓葭眼中已有淚光:“你搶了青燈,又放了白大哥,花妖會不會再為難你?”小濯聳了聳肩,故作輕松道:“不會的,花妖她已經(jīng)魂飛魄散了?!笔|葭微微一驚:“魂飛魄散?”她知道小濯不是花妖的對手,她還沒有問他是如何搶得青燈的,卻竟然聽他說花妖已死,她的眼皮輕輕跳動了幾下,總覺得小濯的表情太沉重,仿佛藏了許多話,也藏了許多幽暗,她還想留他,卻看他輕盈地飛起,飛入那道魔門。
魔門瞬間合閉。
白應軒追出門來,從背后環(huán)著蕓葭的腰,輕道:“我想起來了,被困入青燈這段日子,我的記憶完全打開,我才想起自己在很小的時候就患病死了,但卻留戀塵世不肯離開,變做了半人半魂的生魂。蕓葭,不管我是什么,我只想與你廝守到老。我們離開景霜城吧。一起去尋找更多更美好的傳說?!?/p>
情深長
露重螢依草,風高蝶委蘭。池光秋鏡澈,山色曉屏寒。轉(zhuǎn)瞬已過半年,蕓葭發(fā)呆在院子里站著,這里離景霜城不遠,是一處清雅的山間庭院。白應軒拿了件大氅過來,輕輕搭在她肩上:“想什么呢?”
眼前這般粗茶淡飯的生活,恬淡閑適,有心愛之人相伴,是她以前連想也不敢想的。她問他:“白大哥,你找到這世間最美的傳說了嗎?”
白應軒微微一笑:“找到了?!?/p>
“是什么?”
“就是鹿血寒山的露水傳說。因為它讓你重見光明,可與我攜手看盡天下?!笔|葭溫柔地笑著:“給我希望的不僅是露水的傳說,還是你,如果不是盼著還有機會再見到你,我只怕連生的勇氣也沒有了?!?/p>
情話綿綿,只愿一世長相偎。
暴雨之后,庭院里充斥著一股泥土的潮濕與枯草腐朽的氣味。蕓葭正在做灑掃,卻聽見噼啪一聲響,她出門一看,院子中央站了一襲黑色的長袍。她本以為自己此生再也不會看見那張低沉陰郁的臉了,可是,他為什么又會突然出現(xiàn)?
而且,那張臉上還飄著濃濃的殺氣。就像初見他的時候,他提著劍,劍光銀寒,仿似涂了霜雪。
蕓葭幾乎不敢確定那個人是她認識的小濯:“小濯,是你嗎?”
“是我?!?/p>
“你怎么來了?”
“我是奉命帶你去一個地方。”
“奉命?奉誰的命?”
“修羅旗王。”
那一瞬間,蕓葭曾經(jīng)做的噩夢再度襲來。那是她在抱著花妖跳入魔門以后發(fā)生的事情。她們一起跌回修羅界,氣急敗壞的花妖吼著要將她碎尸萬段,這個時候,林子里卻來了一個過路的青年男子。
是他救了她。
那個人,就是修羅旗王。
她還以為自己遇見了救星,可是沒想到她不過就是從一個火坑跳入了另一個火坑。修羅旗王垂涎她的美色,將她帶回洞穴,欲強行占有她,情急之下她見山洞壁龕里供著一把彎刀,她抓起來便趁著修羅旗王色心大起,神魂顛倒之時一刀砍下去。
那彎刀不是普通的兵器,乃是斬妖降魔的利刃。修羅旗王從前將它當玩物一樣把賞,卻不想自己的一條手臂竟然毀在它手上。蕓葭知道自己闖了多大的禍,慌亂逃命,恰好見一道魔門就在山洞外。
她縱身跳出了修冥界。
修羅旗王沒有追來。因為他是冥縛靈,他不能像生魂或者花妖那樣,自由地在兩界穿梭,他是畢生都不能離開修冥界的。
蕓葭回家以后,對修冥界中發(fā)生的事情絕口不提,但修羅旗王卻是一個噩夢,一直以來都將她死死纏著。她以為有了白應軒便可以抵消這一切,卻沒想到她只是走出了一個噩夢,陷進另一個更深更恐怖的噩夢里。
小濯道:“我如今效命于修羅旗王,他要我殺了你,帶你的魂魄回去,以報你斷他一臂之仇?!闭f話間,腦海中已浮現(xiàn)出半年前的情形,當時,他承諾要奪回青燈,還給蕓葭一個白應軒,他知道,憑自己一己之力是沒有辦法對付花妖的,他只能去找修羅旗王。修羅旗王一直在修冥界招兵買馬,幾次三番想要收服小濯為他效命,小濯都倔著不肯低頭。而那一次,他卻主動找到他,服下毒藥受他控制,將自己的余生交給他,只求他出手處置花妖,助他奪回青燈??墒撬鯐氲?,他歸順修羅旗王之后,他卻安排他來取蕓葭的性命。
他緩緩地舉起劍,劍尖融成一個白點,落在蕓葭漆黑的深瞳里。她噙淚望他,似是在問,你真的要殺我?
他長劍飛出,鎖住她的心臟。
鮮血頓時像溪流般涌出來,落在胸前的錦緞上,落在低垂的裙擺上,落在蒼白的鞋尖,落在滿地的灰塵里。
蕓葭漸漸覺得自己的身體輕盈了,好像已經(jīng)快要飛起來。這時,門忽然開了。白應軒抱著一株蘭草喜滋滋地進來:
“蕓葭,你來看……”話沒有說完,眼前驚駭?shù)囊荒灰呀?jīng)叫他魂飛魄散。他撲過來抱著蕓葭,渾身發(fā)抖,一遍遍地喊她,蕓葭,蕓葭,我們好不容易才有今日,你不能丟下我。
我們還不曾踏遍萬水千山。
我們還不曾看盡滄海桑田。
有那么多的來不及,卻只來得及化成眼角幾絲清淚。
蕓葭緩緩地闔上眼睛。
失去知覺以前,她依稀聽到白應軒在質(zhì)問小濯。小濯說:“我是奉了修羅旗王的命令。這件事情,我遲些會給你一個交代?!闭f著,他推開白應軒,將她抱起。她只覺得天地白茫茫一片,耳旁有風聲,好像還有許多烏鴉的嘶啼。
她仿佛回到了十歲那年,她第一次看到姐姐將白應軒領(lǐng)回家,那時候的他瘦得像排骨一樣,小小的少年,眼睛里都是稚氣的驕傲。他們比鄰而居。后來家中長輩為他和姐姐定下親事。再后來她愛上他,逃避他,卻失去他,復又得到他。往事一幕一幕,洶涌在腦海。
她忽然猛吸了一口氣,竟又坐起身。
場景已經(jīng)換了。這里是修冥界。她認得。
這一次是她的魂魄到了修冥界。修羅旗王就站在她面前,用一種淫邪但充滿憤恨的眼神打量著她。她微微一側(cè)頭,便看小濯在身旁低眉順眼地站著。她恨他,恨他毀了自己錦繡的生活。她暗暗地罵了他一聲:“走狗!”小濯好似聽到了,抬頭來看了看她,然后又重新低下頭去。
修羅旗王說,他要將蕓葭囚禁起來,折磨她,報復她斬斷了他一條手臂。侍衛(wèi)帶走了蕓葭。小濯在原地呆呆地站著,修羅旗王諷笑著拍了拍他的肩,夸贊道:“你做得很好。”小濯望了一眼蕓葭的背影,仿佛又想起和她在廢屋里朝夕相處的時光。
他想,是時候說再見了。
青燈滅
小濯回到了景霜城,回到山間庭院。那里空蕩蕩的,白應軒也不知去了哪里。他走到地窖,地窖里安靜躺著的,是蕓葭的尸體。是他把她藏在地窖里,寒氣為她的冰涼又覆上一層冰涼。
他將她抱出來,放在精致的牙床上。衣袖松開,落出一盞灰蒙蒙的燈。
青燈。
這盞青燈可以救蕓葭的性命,使她死而復生。但是,他卻要把自己送入燈內(nèi),將自己燃燒,與青燈一起燃成灰燼,所散發(fā)的光芒照耀蕓葭的尸身五日五夜,蕓葭的肉身里便可以長出新的靈魂。
她就可以重生。
只要她醒來,她就還是從前那個完整無缺的她,而她被修羅旗王囚禁在修冥界的魂魄,也還是會留在那里,只不過那會變成一個幻景。一個可以被修羅旗王感知,觸摸,可以以假亂真的幻景。他永遠也不會發(fā)現(xiàn),真正的蕓葭已經(jīng)脫離他的掌控了。
小濯想到這些,勉力笑了笑,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蕓葭和白應軒白發(fā)蒼蒼相偎相依的情景。天地之大,他們的世界只有彼此。沒有喧囂塵埃,沒有苦澀哀愁,也沒有他。他將青燈放在桌上。
這時候,他看見桌上的油燈旁還擺了一本手札。那手札是翻開的,翻開的那一頁,正好記錄著有關(guān)修羅旗王的傳說。手札上寫,修羅旗王的天敵乃是月光。修冥界無日無夜,永遠不會有月光,所以,修羅旗王一輩子只能躲在修冥界里。但若可以將月光儲藏起來,帶入修冥界,一旦月光釋放,灼傷修羅旗王,他將會變得不堪一擊。
這手札是白應軒的?
他想做什么?難道……
小濯心中一凜,拔腿向荒月潭跑去。如果白應軒是想挑戰(zhàn)修羅旗王救出蕓葭,那他必須首先像蕓葭那樣,浸過荒月潭水,才能找到魔門的所在。他是對的??墒?,當他趕到荒月潭時,卻還是遲了一步。
潭水邊只留著一點被石尖割爛的布縷。
經(jīng)過此地的魔門才剛剛合上。那里面依稀包裹著白應軒瘦削的背影。他已經(jīng)進入修冥界了!小濯只得再尋找另一道魔門,等他回到修冥界時,整個天空都仿佛有一瞬間的晦暗。他直奔修羅旗王的洞穴而去。
遠遠地,便看到洞穴之中散射出片片銀光。
白應軒釋出月光,修羅旗王元神大損,此刻正發(fā)了狂一般吼叫著,抱著頭在地上打滾,面容因痛苦而扭
曲。白應軒凜然無畏地站著,喝道:“我這里還有一罐月光。若是你還不肯放了蕓葭,我便將這個罐子也打碎了,讓你再嘗嘗痛苦的滋味!”
說話間,有不少追隨修羅旗王的妖魔都已經(jīng)從四面八方趕到,將白應軒密密地圍著。修羅旗王大吼一聲:“殺了這個凡人——”嘍啰們一擁而上,白應軒其實早已經(jīng)怕得六神無主,只是強作鎮(zhèn)定,看著妖魔們張牙舞爪過來,他根本不知如何抵御,唯有將手里的罐子一摔,月光又再爆發(fā)出來。修羅旗王的咆哮聲更加震耳欲聾了,妖孽們也紛紛被刺眼的白光阻擋了片刻腳步。那片刻為小濯爭取到時間,他趁亂飛入洞穴,拔出背上長劍,向著修羅旗王一劍斬去——
他斬斷了修羅旗王的另一只手。
然后,又是雙腿。
修羅旗王像圓球一般骨碌碌滾倒在地。他的嘍啰們見此情形,紛紛一愣,一時間都對小濯手里的長劍充滿了恐懼。
小濯蹲下身揪著修羅旗王的衣襟,問:“你把蕓葭囚禁在哪里?”修羅旗王滿臉都濺著墨綠色的血,他獰笑道:“我把她藏在一個你們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她將會生生世世被囚禁在那里,不得輪回,不得見天日。哈哈哈——”
獰笑聲盤旋在山洞里,像魔音一般,催得在場大大小小的妖孽好一陣難受。有的并非真心臣服的,便趁機溜之大吉;有的倒是一意追隨,見此情形,對小濯和白應軒已恨之入骨,咿哇叫囂著便涌了上來。
小濯立刻撥開白應軒,舉劍抵去。白應軒還死死掐著修羅旗王的脖子,眼中似有血亦有淚,反復嘶問他道:“蕓葭究竟在哪里?”修羅旗王哈哈大笑,忽然原地彈起,一口咬住白應軒的肩,白應軒只覺得自己就像當日被青燈吞噬一樣,身體似在縮小,五臟六腑極為難受。
小濯見狀,抽身飛劍過來,一劍砍下,將修羅旗王的頭顱斬斷。那頭與頸的斷裂處忽然爆出熊熊的火光,似火龍一般,朝著四周濺射,洞中所有的妖孽被那火焰一灼,有的當場便化成灰飛,有的則哀叫著負傷而逃。
白應軒眼看著火龍也將咬上自己,已退無可退,忽然見面前一道身影閃過,那身影竟遮擋了他,火龍便撞在那個人的身上。待一切終于平息,山洞恢復了幽暗與死寂,他低頭一看,只見小濯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身體忽明忽暗,忽而就好像快要消失了一樣。
白應軒驚愕得半晌不能言語。小濯仰頭看著他:“犧牲我一人,總算還有你在?!卑讘幊镣疵H?,蹲下身來問小濯:“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小濯道:“我被火焰灼傷,靈力受損,再不是生魂,而只是普通的游魂了。我不能救蕓葭,但你還可以?!痹瓉?,剛才砍斷修羅旗王頭顱的一瞬間,小濯不慎,已經(jīng)被火焰灼傷,他看白應軒尚且無恙,便拼了一死也要替他擋住那些火焰,保他的完整無恙。
白應軒跌坐在地,一臉沮喪:“我們根本不知道蕓葭在哪里?!毙″撊醯厣焓稚蟻?,把住白應軒的臂,道:“我有辦法?!?/p>
是的。小濯曾是生魂,白應軒也是。小濯可以入青燈換回蕓葭的命,白應軒也可以。那樣他們就不需要找到蕓葭被囚禁的魂魄也能讓蕓葭復生。小濯將復生的辦法仔細地對白應軒說了。
白應軒望著他深沉而哀痛的眼睛,恍然明白:“你也愛蕓葭,是不是?”
他沒有回答。
他不需要回答。
從來他所做的事情,都只有他一人能懂。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感激或憐憫。他想要的,從來都不屬于他。
永相隨
蕓葭醒來時,枕邊還放著白應軒的手札。青燈燃燒之后落下的灰燼,密密地覆蓋在手札上。她捧起來輕輕一吹,灰燼翩飛舞動,填滿這間居室。
她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雖然無法解釋,但她經(jīng)歷過一次生死,就仿佛將身邊所有的人事都觀賞了一遍。她知道小濯并沒有害她,反而救了她。
她也知道白應軒入燈燃燒了自己,換來了她的蘇醒。
她知道,從今以后,天地浩渺,無窮無極,只剩下她,獨自一人。
她回到房家才聽說姐姐已經(jīng)搬走了。屋門前的紅燈籠破了一個洞,呼呼地灌著風。她在臺階上坐下,想起那一日她就在這里看見白應軒焦急地等她,也是在這里,她抱著花妖跳進魔門,只為了換取白應軒的安然。他們吃了那么多的苦,浪費了那么多的光陰,可是,到最后還是走散了。她想起她總是問他,這世間最美的傳說是什么?,F(xiàn)在,她終于知道答案了。這世間最美的傳說,是生死相許無怨無悔的愛。
是他。白應軒。
她從懷里掏出手札,一頁一頁翻過,那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以至于她很想添上幾筆卻沒有空隙。
她喃喃地對著手札喚了一聲“白大哥”,一滴眼淚落下來,卻沒有落在手札上,好像在半途就被那烈日曬干蒸發(fā)了。
她不知道,那滴眼淚是被小濯伸手接了去。因為她已經(jīng)看不到他了。自從蘇醒,她的雙眼便再也看不到任何修冥界的東西。而小濯已經(jīng)變成普通的游魂,無影無形,在這寂寞塵世飄蕩。
在她的身邊。
有時他也會想,現(xiàn)在的他們,和從前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她的眼里從來就沒有他。以前沒有,現(xiàn)在、將來也還是沒有。這世間最美的傳說,她到底也只看到了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