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一）

黑暗，如深淵，不見底，不知終結(jié)之處。

“你的愿望可以實現(xiàn)……”枯澀的女聲自黑暗深處傳出，帶著行將就木的腐朽氣息，一只布滿皺紋的手伸出，異常蒼白，長長的指甲呈烏黑色，“但是要付出代價?！?/p>

民國十一年，湘西，蟬云鎮(zhèn)。

這時正是夏天，嘈雜的蟬鳴聲令人無端覺得煩躁。走在青石鋪就的小路上，李少卿清楚地感覺到了四周異樣的目光，這也難怪，在穿著土布衣，頭上還包著頭巾的鄉(xiāng)民中，自己這身襯衫馬褲的裝扮實在是太顯眼了。

“少卿，這里就是你的家鄉(xiāng)？”身邊藍(lán)衣黑裙，梳著童花頭的少女拉著他的胳膊雀躍道，好奇地四下張望，“好漂亮的鎮(zhèn)子?！?/p>

漂亮？的確，一路行來都是些窮山惡水，眼前的鎮(zhèn)子背靠的山是青的，清溪又環(huán)鎮(zhèn)而行，家家有水戶戶有花，確實是異常漂亮。他不著痕跡地皺了一下眉，吩咐少女：“錦屏，跟緊了……這里的路不好走，小心迷路?！?/p>

其實就算迷路也不怕，她只要說一聲自己是李家的客人，自然會有人帶她去。李府是鎮(zhèn)子上最大的宅子，朱門高墻雕花牌樓，比鎮(zhèn)政府還要氣派得多。

他們到宅子外已經(jīng)是中午，大門敞開著，從外面看進(jìn)去里面卻不見什么陽光，有種陰森森的感覺。管家老宋帶了幾個下人前來迎接：“大少爺一路辛苦，二夫人從早上等到這會兒呢?！闭f著他指揮下人搬運行李，同時偷偷用目光打量他身邊的秋錦屏。

他十分不喜歡這種目光，于是拉上秋錦屏徑直向大門內(nèi)走去。

李家的花廳很特別，掛著一溜兒六張婦人的畫像，其中最新的一張正是李少卿的母親。就在這張畫像下面，一個穿著大褂綢裙?jié)M頭珠翠的婦人正在抽水煙。他走進(jìn)去就向那個婦人一欠身：“二娘，我回來了。”他拉了拉秋錦屏，示意她也行禮。

等到他們兩個都直起身后二夫人才看著秋錦屏笑了笑：“這位姑娘怎么稱呼？”

“我叫——”秋錦屏才說了兩個字，他就搶先說道：“她叫秋錦屏，是我的未婚妻，二娘?！?/p>

然后明顯看到二夫人的眉頭蹙了起來，這時候邊上有人咳嗽了一聲，他這才注意到那個替二娘燒水煙泡的少女很面生，不是家里原有的丫鬟。

她有一張秀麗的瓜子臉，只是皮膚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這么襯托下頭發(fā)就顯得格外烏黑，編成一條麻花辮規(guī)矩地垂在腦后。

就在他仔細(xì)打量她的時候，她忽然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把他嚇了一跳。

她的瞳人竟是青色的，就像太陽落山后，晴朗的夜空呈現(xiàn)出的那種最純粹的深青。

夜里，李少卿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二夫人顯然并不歡迎秋錦屏的到來，而當(dāng)他問起那個陌生的少女時她露出的笑容更令他感到不安，她只說今天他一路辛苦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說。

后半夜好不容易睡著了，夢里卻時時刻刻能看到那雙青色的眸子。

（二）

少女的名字是杜琢玉，杜家據(jù)說是幾個山頭外清水鎮(zhèn)上的一個大戶人家。

有這樣的家世，她當(dāng)然不是一個丫鬟——

“什么？成親？！”聽過二夫人的說辭后李少卿幾乎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他萬萬沒想到那個杜琢玉竟是他的另一個“未婚妻”，二夫人在一個月前為他定下了這門親事！

“我不會娶她！”他在暴怒中丟下這句話，摔門而去。

沒想到一進(jìn)院子就看見了那個杜琢玉，她正蹲在地上看一只黑貓喝水，一邊摸著它的背順毛一邊喃喃自語。他的眉頭又蹙起來了——李家盤踞蟬云鎮(zhèn)已經(jīng)上百年，家大業(yè)大，但是到了他這一代人丁單薄，只有他和三個異母的妹妹。他的母親死得早，幾年前父親過世的時候他又在外面念書，回來時頭七都已經(jīng)過了，家里很多事也都被二娘把持著。

他一向尊敬她是長輩，有些事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這一次她竟想插手他的婚事！真正的目的無非是想更好地控制他，進(jìn)而控制李家的財產(chǎn)罷了！錢這種東西究竟是有多重要？

這樣想著，他頓時對眼前的杜琢玉也生出了一絲厭惡。

但是當(dāng)她抱著貓站起來，看著她纖弱嬌小的身形，他又忍不住想：算了，這樣一個女孩子，又會做什么壞事？還不都是身不由己，或許她有一對貪財?shù)母改浮?/p>

“大少爺？”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杜琢玉發(fā)現(xiàn)了他，剛招呼了一下，那只黑貓忽然怪叫一聲，掙脫她的懷抱一下子跑得沒影了。

她的手背被抓出了三道血痕。

“小心點！”他上前用手帕按在傷口上，“這些野貓有靈性，養(yǎng)不熟的，你對它多好都沒有用?！?/p>

他叫來一個下人帶她去上藥：“謝謝大少爺?！弊叩臅r候她看了他一眼，目光溫柔如水，但奇怪的是那眸子分明是黑色的。

他想昨天一定是自己看錯了。

“喵——”忽然身后一記輕叫嚇了他一跳，回過頭看見那只黑貓趴在墻頭上，黃玉色的眼睛圓睜著，直勾勾地看向他。

第二天早上李少卿是被一陣尖叫聲驚醒的，他辨出那是秋錦屏的聲音，于是抓上外衣就跑了出去。

到她住的屋子前，只見她癱坐在門口，臉色慘白地看著門前——

一具貓尸，頭和身體分開了，似乎是被什么東西一口咬斷了脖子。他一眼認(rèn)出就是昨天看見的那只黑貓，再一轉(zhuǎn)眼，似乎看到杜琢玉的身影在月門外一閃而過。

他頓時感到這件事不同尋常，野貓一向被鄉(xiāng)民視為靈性之物，這種全身漆黑的更是受崇拜。會死得這樣凄慘，很可能與下蠱有關(guān)。外鄉(xiāng)人聽說的下蠱總是和種種毒蟲聯(lián)系在一起，但其實一些無形的，類似于詛咒的下蠱方法更為聳人聽聞。

他在北平念過書，對這些鄉(xiāng)民中的迷信一向嗤之以鼻，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此刻有人非常怨恨秋錦屏，甚至不惜對她下蠱。

不想讓她受太多驚嚇，他只說可能是野狗跑進(jìn)來咬死的，然后就扶她進(jìn)去休息。二夫人那里他也說了同樣的話，裝作什么都沒想到的樣子，只在心里暗暗警惕起來。

沒想到幾天后，發(fā)生了更可怕的事。

（三）

老宋的尸體是在南院被人發(fā)現(xiàn)的，這個院子里是李家的祠堂，平時一直鎖著，這天早上有下人看見門開了，覺得奇怪進(jìn)去查看才發(fā)現(xiàn)老宋竟然死在里面。

他的死狀很詭異，整個咽喉被咬掉了，脖子上出現(xiàn)了一個窟窿，血肉模糊。尸體旁有一個很深的坑，鏟子丟在地上，邊上還散落著幾塊銀圓。

更奇怪的是，南院里有好幾棵大樹，草木也茂盛，卻聽不見一點蟲鳴，李少卿剛踏進(jìn)來的時候只覺得靜得可怕。

“一直有人跟我說他偷拿賬上的錢我還不信，看來真是這樣……”二夫人來了，才看了一眼就到邊上吐了起來。過后她臉色慘白地對李少卿這么說。

她認(rèn)為老宋是想把偷拿的錢埋藏起來，南院平時沒人來，把錢埋在這里他又可以常來看，所以很是理想。但現(xiàn)在老宋死了，也沒見到錢的蹤影，一定是正好昨天晚上有什么宵小想從南院溜進(jìn)來，撞見老宋藏錢就起了歹心，殺人掠財。

這個推斷很合理，只是那宵小來得未免太巧了。更何況殺人一刀抹了脖子就行，何必弄出那么大的傷口。

但他什么也沒說，僅僅表示同意二夫人的想法，保安隊來了以后他也是這么和他們說的。

送走保安隊后已經(jīng)是日落時分，他定下神來忽然想到今天一整天都沒看見秋錦屏，于是就到她住的屋子去，中途和行色匆匆的杜琢玉擦肩而過，他到了門外發(fā)現(xiàn)門大開著，里面竟空無一人！

秋錦屏在這里人生地不熟，沒有他帶著她獨自一個人又會到哪里去？！他眼前頓時浮現(xiàn)了那只黑貓和老宋的尸體。

“來人！來人！”一陣大喊，下人們陸續(xù)趕來了，“誰看見秋小姐了？！”

每個人都搖頭，他大怒之余，立刻叫所有人都出去找。二夫人也被驚動了，聽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趕緊叫人去告訴保安隊的李隊長，讓他幫忙搜尋。

他冷眼看著這一切，臨出門的時候忽然看到躲在二夫人身后的杜琢玉，只見她正偷偷地看他。

那眸子竟又閃現(xiàn)著冷冷的深青色。

但這個時候?qū)と俗钜o，他只有帶著滿腹驚疑出了門。蟬云鎮(zhèn)不算大，李家在這里也算一呼百應(yīng)，幾十號人一個下午就把鎮(zhèn)子翻了個底朝天，暮色將臨的時候眾人又進(jìn)山去找，打著燈籠呼喊了半夜還是不見秋錦屏的人影。

回到宅子里已經(jīng)快天亮了，李少卿剛從山上下來，又累又急，進(jìn)了花廳，整個人虛脫一般一屁股坐到太師椅上。

“大少爺，喝了緩一緩吧?！陛p輕細(xì)細(xì)的聲音。他看了一眼遞到面前的白瓷小碗，里面是殷紅的鮮血。

“?。　彼蠼幸宦?，猛地奪過碗來砸得粉碎，死死地抓住了杜琢玉的手腕，“你到底是什么人？！”

“少卿！你做什么？！”這時候二夫人來了。

他手一松，杜琢玉就哭著跑到二夫人的身邊，這時他再看了看潑在地上的液體，一股香甜的味道，已經(jīng)引了幾只螞蟻爬過來——哪里是什么鮮血，是補(bǔ)充體力的紅糖水。

他揉了揉眉心，想這兩天詭異的事情太多，自己真是有點恍惚。

“少卿，不管怎么說琢玉也是客人，你這樣是待客之道嗎？”二夫人尖著了嗓子說道，顯然對他剛才的舉動很不滿。

“她又不是我的客人！”他心煩意亂地吼了一句，瞪著淚眼婆娑的杜琢玉看了一會兒，冷冷地說，“不要以為錦屏不在我就會同你結(jié)婚，你少做這種白日夢！”

說完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懶得理會身后二夫人氣急敗壞的喝罵。

（四）

秋錦屏是外鄉(xiāng)人，又是李少卿的嬌客，所以這場搜尋足足持續(xù)了半個多月，直到有一天一個鄉(xiāng)民在山中一條十分偏僻陡峭的小路上拾到了一個水鉆胸針，李少卿一眼就認(rèn)出那是她的東西。

但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也不能下什么定論，她又怎么會進(jìn)山那么深？這些都是無解的謎題，他只好先宣布暫時終止搜尋，然后親自到省城去拍了封電報給北平秋錦屏的家人。

這一連串的事弄得他心力交瘁，從省城回來后就病倒了，發(fā)高燒，整個人迷迷糊糊的云山霧罩一般，眼前不斷浮現(xiàn)奇怪的景象，一會兒是那只黑貓，一會兒是祠堂里密密麻麻的祖宗牌位，再一轉(zhuǎn)眼又是秋錦屏含笑的臉。

還有女人的哭聲，幽怨的，不是二夫人，也不是宅子里任何一個女眷……只是好像有很多人，都在哭。

清醒后已經(jīng)不知是第幾天了，睜開眼最先看見的是雕花的床和碧綠的紗帳，然后是一旁半身趴在床頭正在瞌睡的杜琢玉。

小臉好像又比之前瘦了一點，浮著一點紅暈，好看多了。

他看到水盆和里面的毛巾，自己額頭上也敷著一條，明白或許這幾天都是她在照顧自己。

其實家里有的是下人，她這么做，想必只是為了博自己的好感。他冷笑著這么想，忽然杜琢玉眨了眨眼。

“你醒了？”她醒過來看見他已經(jīng)坐了起來，頓時乍驚還喜，急急忙忙地去倒水，卻差點兒把一旁的水盆打翻了。

看她手忙腳亂的樣子，那種關(guān)切和驚喜是做不來假的。他又不禁覺得自己過分了一些，想到之前對她說的那些話，一股歉意油然而生。

再怎么說，也不應(yīng)該把怒氣撒到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孩子身上。而那些詭異和古怪的巧合，或許就僅僅只是巧合而已。像她這個樣子又怎么會去害人？再說秋錦屏是受過西方教育的知識女性，不可能輕易被她騙……

這樣想著，等杜琢玉端著水杯回來的時候他的臉色已經(jīng)緩和了許多。

“大少爺，水有點燙，你慢點喝?！彼⌒囊硪?，怯生生地不敢看他。

“你是我們家的客人，不用這樣叫我?！彼舆^了水杯，“你可以叫我少卿，我就叫你琢玉，不算唐突吧？在北平我們同學(xué)之間都是直呼姓名的。”

這樣說過幾句，卻見她依然不敢抬頭，只是紅著臉，抿嘴點了點頭。

（四）

北平那邊一直沒有消息過來，這樣李少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有點進(jìn)退兩難。比較意外的一件事是在這段日子里他和杜琢玉熟悉了很多，發(fā)現(xiàn)她不是他一開始想的那種無知無識的所謂“閨秀”，她念過不少書，什么四書五經(jīng)詩詞歌賦，還很有自己的見解。

相比宅子里的其他人，他反而更愿意與她聊天，講一點北平的事，講一點他和秋錦屏之間的事。她都會很認(rèn)真地聽，只是在聽到他和秋錦屏如何兩情相悅的時候，會有些黯然。

二夫人對他們之間的熟絡(luò)抱著樂見其成的態(tài)度，他知道她的心思，也暗暗給自己定了一條界線，時刻囑咐自己對杜琢玉的感情不能越過這條界線，他不能對不起秋錦屏。

他想他和杜琢玉之間不會發(fā)生什么，直到有一天——

他看見她獨自躲在長廊一角，還以為她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新奇的東西看入了迷，等走近點才發(fā)現(xiàn)她是在偷偷地哭。

“琢玉，怎么了？”他上前問。沒想到她一開始不肯講，他再三逼問，最后裝作發(fā)怒的樣子，她才說出來，二夫人看他們之間的親事遲遲沒有進(jìn)展，想要找她父親退親。

他這才知道她的母親是妾室而且死得很早，二夫人就是看中她有個家世的虛名，實際上無依無靠，花了筆彩禮等于將她買了過來。

如果退了這門親，她回到家里不知道還有怎樣的遭遇。

“怎么不早對我說？！”他怒道，嚇得她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轉(zhuǎn)念一想，就算她對他說了又能怎么樣呢？

他又能為她做什么？

左思右想，他猛地把心一橫，大聲說：“別哭了！我娶你！”

她吃了一驚，愣了一會兒后，連連搖手：“不成的！少卿你喜歡的是秋姑娘，怎么能……”

他也為自己會這么說而感到詫異，趕緊說：“這只是權(quán)宜之計，等一些事定了以后，你要是有了喜歡的人，我會給你休書讓你離開這里?！彼f著，看到她好像又要哭了，就又補(bǔ)了一句，“要是你沒有地方去，我會把你當(dāng)親妹子看，你可以住在這里一輩子?！?/p>

當(dāng)然這些許諾等他正式接管李家，打壓下二夫人的勢力之后才能實現(xiàn)，但他沒想把她卷入這場家族紛爭的旋渦。

她只是一個無辜的女孩子，不該承受這些。

最后她遲疑著答應(yīng)了，當(dāng)天晚上他就向二夫人表達(dá)了自己要和杜琢玉成親的意思，二夫人當(dāng)然喜出望外，一個勁地問他婚期定在哪一天。

他說這種事就憑長輩做主，心里卻是在盤算另一件事。第二天他就又去了省城，再給北平發(fā)了一封電報，想如果這次到了時間再沒有任何回音，他就回一趟北平，總歸要把秋錦屏的事情交代清楚才行。

發(fā)完電報，他忽然想到之前聽杜琢玉說過她的生日好像就在這幾天，就想買點什么小玩意兒回去讓她高興一下——她就像一個小孩子，簡單的一點溫柔就能讓她很開心。

途中路過省城的照相館，他無意地往玻璃櫥窗里望了一眼，看見里面擺著一張八寸大小的黑白相片，相片上的少女赫然就是杜琢玉。他覺得有點奇怪，就進(jìn)去問了一下，老板講那張照片是兩年前拍的，但是……

“后來一直沒有人來拿，我就叫一個伙計到清水鎮(zhèn)打聽了一下，才知道這個女娃子已經(jīng)死了，真是造孽哦，年紀(jì)輕輕的……”

后面老板再講什么他也沒聽進(jìn)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蟬云鎮(zhèn)。渾渾噩噩地踏進(jìn)李家大宅，遠(yuǎn)遠(yuǎn)地杜琢玉迎了過來：“少卿你到哪里去了？二夫人一直在找你?！?/p>

他避開了她伸來的手，用一種看怪物一樣的目光看著她：“你究竟是誰？杜琢玉早就死了，你究竟是什么人？”

還有一句話他沒有問出來：你究竟是什么？

看著她一點一點露出傷心的樣子，他竟有點不忍心問。

“我——”她遲疑地開了口。

就在他屏息期待答案的時候，忽然腦后一陣劇痛，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五）

三天后，李家辦喜事。

不辦流水席，甚至沒有宴請親朋好友。只是將李少卿原來住的屋子掛上紅綢布置成了洞房的樣子，然后由家里的下人唱禮，拜過天地，就把一對新人送進(jìn)了洞房。

李少卿坐在椅子上，看杜琢玉自己揭掉了蓋頭向他走來，只覺得背后一片冰涼，都是冷汗，偏偏手腳一動也不能動。

他從來不相信那些關(guān)于巫蠱的傳說，卻沒想到二夫人就是一個施蠱的高手，她只是在他面前燒掉了他的一根頭發(fā)，他就連一根手指頭都抬不起來了。

而杜琢玉是二夫人找來的，她是不是也會用蠱，又或者二夫人做的一切其實都是因為被她下了蠱？她才是幕后黑手？

他一無所知。

只能看著她倒了兩杯酒走到他面前：“少卿，我聽人家講……交杯酒又叫相思水，喝了以后，我就不會忘了你，你也不會忘了我。就算過了鬼門關(guān)喝了孟婆湯，到了下輩子兩個人遇見的時候，還是會一下子就認(rèn)出對方來?！?/p>

她一邊講，一邊露出一個悲哀至極的笑容。而他，只能充滿恐懼地看著她。

忽然他又聽到了那種哭聲，在他發(fā)燒昏迷時聽見過的那種，仿佛有很多女人聚集在一起低泣。

杜琢玉皺了皺眉，顯然她也聽到了。下一刻她含了一口酒，然后輕輕吻上他的唇。

微暖的酒液度進(jìn)他口中，辛辣而苦澀。隨后她抬手擦著嘴角，看著他輕聲說：“少卿，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像喜歡你一樣喜歡過其他人。能夠遇到你我很開心，等這些事結(jié)束后你要快點回北平……你一定會很高興……”

他不明白這些話的意思。

突然，屋子里的蠟燭一下子都滅了。

黑暗中，他看到杜琢玉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臉向門外，靜得似乎連呼吸聲都聽不到了。

這時他意識到那陣哭聲越來越近，似乎正向門口走來，其中還伴隨著奇怪的摩擦聲，似乎有什么重物正拖過地面。終于，哭聲到了門前——

“嘎吱——”木門打開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越發(fā)清晰。月光照了進(jìn)來，在地面上形成一個蒼白的方形。

這一刻，李少卿覺得自己似乎連呼吸都忘記了。

他永遠(yuǎn)都忘不了眼前所見。

出現(xiàn)在門口的是一只巨大的，足足有一人高的蟲子，看它巨大的肚子和腳，很像他年幼時從土中挖到過的蟬的幼蟲。但是再往上看，那本該是頭部的地方，此刻卻被月光照亮著——

那里長著六個女人的頭顱，緊緊地擠在一起，每一張慘白的臉?biāo)寄敲词煜?，正是花廳上那六張畫像中的女人！其中一個正是他的親生母親！

哭聲是她們所發(fā)，哀怨憎恨，如泣如訴，仿佛從幽冥的最深處傳來。

“啊——”當(dāng)他看到巨蟬一躍而起，將杜琢玉撲倒在地的那一刻，忽然感到手足自由了，恐懼的叫聲不由自主地發(fā)了出來。

黑暗中他聽見了啃咬和咀嚼的聲音?！白劣瘢孔劣?！”他大叫著勉力爬起來想沖過去救她，冷不防一只冰冷的手摸了上來，如同蛇一般死死繞住了他的脖子。

視線渙散的最后，他看見了母親蒼白而詭異的笑臉。

（六）

“少卿？少卿？！”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竟是二夫人焦急的臉。

他猛地坐起來，只見屋子里燈火通明，還以為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只是一場噩夢。但一轉(zhuǎn)眼他就臉色煞白地看到了不能無視的證據(jù)——巨大的，蟬蛻。

但是沒有杜琢玉，連尸體和血跡都沒有。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死死抓住二夫人的肩，現(xiàn)在只有她能給他答案。

她說了很多話要他冷靜下來，然后遞了一杯茶給他，才說出了原委：“那是七命金蟬?！?/p>

這是這一帶流傳了幾百年的傳說，如果一戶人家能供養(yǎng)一只七命金蟬，那么不光這個家族會興盛，甚至所在的整個村莊都能因之受益。百多年前，蟬云鎮(zhèn)還是一片貧瘠之地，李家的先人為了讓此地繁盛、家族興旺，就找到一個年近百歲的白毛巫，由她指點找到了一只七命金蟬的幼蟲，放到家中供養(yǎng)起來。

但供養(yǎng)七命金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只享用兩種供物：愛和死。

它要吞吃的，是這個家族中愛侶的女方，積聚她們的陰靈、愛情和怨恨。直到吃滿七個人，金蟬就會羽化登仙脫殼而去，變成護(hù)佑一方的神明。而就像普通的蟬一樣，在成蟲之前金蟬都會待在地下，每二十年出來一次，如果這時它沒有找到供品，那么整個蟬云鎮(zhèn)就會遭殃，就像那只黑貓和老宋，都是因為驚動了將要秋醒的金蟬才遭了那種毒手。

“我知道你討厭我，是因為覺得我搶走了你娘的位置?！闭f著往事，二夫人神色凝重，“但其實你爹這輩子心里頭只有你娘一個人，我與你娘自小是金蘭姐妹。當(dāng)年你娘死的時候，你爹正好不在，他對你娘的死因一直很懷疑。我也很疑惑，就嫁到李家來……我們倆一起查了很多年，終于被我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秘密?！?/p>

她不能原諒這件事，為了財富和繁榮，她的好姐妹變成了犧牲品，于是她決定殺死七命金蟬，終止蟬云鎮(zhèn)的繁華。

“那個杜琢玉，她死的時候已經(jīng)定了親卻沒有成，她的父母就想為她配一個陰親，嫁到我們李家來，也算有一個歸宿?！倍蛉似届o地說，仿佛對這些匪夷所思的事已經(jīng)司空見慣了，“我用轉(zhuǎn)命術(shù)讓她復(fù)生，老宋一死我就知道金蟬要完全醒了。就想辦法把秋小姐送走，再將秋小姐的頭發(fā)和指甲放在她的身上，讓你們倆成親，這樣七命金蟬就會以為吃掉的是秋小姐……”

吃了死者，也不是他的愛人，用不了多久金蟬就會因為體內(nèi)尸氣堆積而死。

“李家很快就會敗落的，蟬云鎮(zhèn)也不會再有好日子過?！倍蛉死淅涞卣f著，起身慢慢地向門口走去，她推開門后，回頭看了他一眼，“早點為自己打算吧，少卿?！?/p>

她走后，四下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他默默地看著屋子里滿鋪的紅綢，眼前浮現(xiàn)的卻是先前那恐怖而離奇的一幕，但一旁巨大的蟬蛻卻又在提醒他一切都是事實。

杜琢玉，她真的存在過。

只是未曾在對的時間，與他相遇。

（七）

一個月后李少卿到了北平的秋家拜訪，卻原來秋錦屏早就回來了，她不記得在蟬云鎮(zhèn)的事，只以為自己和他吵了架賭氣回來了，想必是因為二夫人下的蠱她才會這樣。

但她還活著——所以杜琢玉說他一定會很高興。

這么想著，他看著在生悶氣的秋錦屏，想只要自己去賠個不是，說幾句好話自然就能把她哄回來。

但最后，他只是對在蟬云鎮(zhèn)的事說了聲怠慢，然后離開了秋家。

回到蟬云鎮(zhèn)，繁華依舊，往來的商隊絡(luò)繹不絕，比往年更熱鬧。他到了李家大宅，只見二夫人臉色慘白地前來迎接他，一邊講話一邊用有些哀憫的目光看著他。

他想她已經(jīng)知道了，或許那只金蟬也知道。

只有他是最后一個知道的，或者說是最后一個承認(rèn)的。

他早已愛上了杜琢玉，那個小心翼翼的，只要一點溫柔就會覺得幸福的女孩子。

所以金蟬已經(jīng)成了仙，李家的，蟬云鎮(zhèn)的興旺還會一直一直地持續(xù)下去。

而他，一無所有。

但其實就算早就知道一切又怎么樣？從一開始他們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他還記得很清楚自己做的那些傷害她的事，說的傷害她的話，有心的，無心的。

那時她一定很傷心吧？在南院的祠堂里，他看著最新的那個檀木牌位上“杜琢玉”三個字，露出了一個苦澀至極的笑容。

他們有緣無分。

唯一可以欣慰的是二夫人說，既然金蟬已經(jīng)成了仙，那些被它吞噬的女子的魂魄也就自由了，可以進(jìn)到輪回里再轉(zhuǎn)世為人。這樣或許有一天杜琢玉也會再回到人間，而那天晚上他們已經(jīng)飲過了相思水，這樣就算來生于茫茫人海中再相逢，他也一定可以立刻就認(rèn)出她來。

到那時，他一定不會再吝惜，一定會傾出滿心的情意，只求換回她一個鮮活明媚的笑容。

這樣想著，他獨自佇立在南院里，臨秋風(fēng)漸起，聽蟬鳴漸遠(yuǎn)。

終至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