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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牡丹亭.驚夢

        2011-05-14 09:47:03瓏心
        飛魔幻B 2011年5期
        關(guān)鍵詞:姨太齊家牡丹亭

        瓏心

        夜色寂靜如水,一盞油燈昏黃如豆,蕭沁幽坐在桌邊繡著手中的蘭絹手帕,有些心不在焉,一不小心,針扎在指尖上,沁出鮮紅的血豆。

        她趕緊放下手中篾扎繡緞,吸吮扎破的指尖,明日就要和文遠(yuǎn)一起去齊府,見他父親了,她擔(dān)心自己卑微的出身,會像一堵厚實(shí)的墻,立在她與齊文遠(yuǎn)之間。

        她是戲子,從小在戲班里摸爬滾打,人都說戲子低了賤,雖不似青樓女子半點(diǎn)朱唇萬客嘗,卻是拋頭露面,一抹嬌容千人賞。

        文遠(yuǎn)說他會盡力說服父親,讓她不要擔(dān)心,可她又怎能不擔(dān)心?齊家富甲一方,在揚(yáng)州城里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試問齊老爺怎會容許一個出身微賤的戲子嫁入齊家?蕭沁幽嘆了一口氣,還是等一等吧。

        文遠(yuǎn)就是料定她會這么說,到時又要再拖上一年半載,所以他才堅持要帶她去見父親。

        遙想三年前與文遠(yuǎn)在游園初遇,那時她正值豆蔻年華,手執(zhí)團(tuán)扇,媚眼如絲。

        園內(nèi)繁花似錦,人流如織,她蹦跳著踏入牡丹亭中,不知是誰,將她頭上的發(fā)釵碰掉,待她俯下身去撿,卻與迎面而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抬眼間,竟是名男子,星眉朗目,氣宇軒昂,她的臉一下子便紅到耳根,慌慌張張的從他懷里掙脫起身。

        幾乎是奪路而逃,聽得有人在身后喊,姑娘等一等,你的發(fā)釵。

        她用團(tuán)扇掩了口,轉(zhuǎn)身回望,追來的正是剛才那位公子,他將釵子遞過來。

        她卻沒伸手接過,只是低著頭,一雙繡花鞋蹭著腳下的花泥。

        他遲疑了一會,上前將發(fā)釵插進(jìn)她的發(fā)間,他們離的很近,以至于她的一低頭,便能觸及他的胸口,她害羞的別過臉去,臉上紅暈未消。

        他的身上有溫?zé)岬臍庀鱽?,讓她感覺安定,抬眼偷偷看他,舉手投足間英氣非凡,完全不似以前見過的紈绔公子那般,浪蕩地挑起她的下巴,言語輕薄。

        他很客氣的介紹過自己,然后問她貴姓。

        齊文遠(yuǎn),從那時起,她便將這三個字緊記心間,她咬著下唇,搖頭不語。

        他也不勉強(qiáng),執(zhí)扇拱手,姑娘珍重,就這樣錯身而過,若輕風(fēng)過水無痕,后來她才知道,他是齊家公子,家世顯赫。

        那是第二次相逢,她一襲大紅牡丹云錦裙,碎步走至戲臺中央,一眼便看見臺下的他,青衣藍(lán)襟,英氣逼人。

        她朝臺下傾城一笑,展開的紅袖漫天飛卷,聲音如黃鶯出谷,清脆若泉。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p>

        “不堤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p>

        一曲《牡丹亭》,臺下掌聲如雷,她用大紅的袖袍掩了口,描了丹青的眼角一斜,偷看臺下的齊文遠(yuǎn),他的眼中清輝閃動,望著她一不未動,似乎還沉浸在戲曲中。

        收場的時候,富家公子都聚到后臺來,只為一睹她的芳容,她卸了妝,被一群戲班里的人護(hù)著,朝前方不遠(yuǎn)的馬車走去。

        她四下里張望,人頭攢動,卻未見那個令她心動的人,心下悵然。

        原來他并不愿捧她的場,上車時,她轉(zhuǎn)頭回望,目光掠過重重圍涌的人群,竟與他的目光相遇。

        他就站在外圍,靜靜的望著她,眉宇間透著淡淡的癡迷。

        她婉然一笑,若蘭華綻放,燦耀星辰。

        周圍的富家公子紛紛起哄,調(diào)笑著要她再笑一個,人潮往上疊涌而來,受了驚的馬兒揚(yáng)起前蹄,嘶吼了一聲,突的往前奔去。

        她剛上車,尚未站穩(wěn),馬車突然往前跑,便重重的摔了下去。

        沒有人駕馭的馬橫沖直撞,她跌坐在車內(nèi),驚恐的將頭探向車外,風(fēng)呼呼的掠過耳際,街面上的人紛紛讓開,她使命的抓著車沿,手指被顛簸的車身震得發(fā)麻。

        眼見著前面橫出一隊(duì)挑著夜香的挑夫,她不禁大喊一聲閃開,挑夫應(yīng)聲而散,卻已然來不及了,失控的馬匹被扁擔(dān)絆倒,重重的往前栽去。

        幾桶夜香也跟著傾倒,桶里的夜香如濃墨一般潑向后面的馬車,馬車依然全速向前駛,正好迎著濺涌而來的夜香,她失聲尖叫,還沒來得及揚(yáng)起袖子,夜香已經(jīng)潑面而來。

        好臭,臉上涼涼的,不會是夜香吧?蕭沁幽忍著惡心,伸手往臉上一抹,手心里冰涼一片。

        是一塊玉,男子腰間的玉,身前站著一名男子,俯身抱住她,那些夜香悉數(shù)潑在了他背上。

        她揚(yáng)起臉來,輪廓分明的臉,英氣逼人的眉眼,分明是他——齊文遠(yuǎn)。

        他也低下頭來,四目相對,輕聲道:“幸好沒濺到你身上,還好吧?”

        她用力的點(diǎn)點(diǎn)頭,原來他看起來像弱質(zhì)書生,其實(shí)有很深的武功底子,方才馬受了驚,他便一路追著她的馬車。

        追得近時,他一個騰身躍起,欲落在馬背上,卻沒想到夜香迎面潑來,于是立時轉(zhuǎn)了方向,用身體擋在她身前。

        蕭沁幽被他抱著,壓倒在馬車?yán)铮律垒p薄,能清晰感覺到他的體溫,她臉色緋紅,掙扎著想要起身,偏巧一口啄在他左臉上。

        齊文遠(yuǎn)只覺得一股燥熱騰升而起,一下便漲紅了臉,他慌忙起身,有些羞澀的輕咳了兩聲:“沒,沒壓著你吧?”

        蕭沁幽站起身來,低眉斂目,宛如一朵含苞半放的牡丹,羞羞答答。

        一隊(duì)齊府家丁往馬車這邊趕來,焦急的喊著公子,他抬起頭望向她,欲言又止:“今日姑娘受驚了,回去好好休養(yǎng),在下無意唐突佳人,還忘姑娘海涵。”

        她咬著唇,絞著手中的素色蘭絹:“公子兩次出手相助,沁幽感激還來不及,又哪來唐突?若是公子不嫌棄,明日西園牡丹亭內(nèi),沁幽自當(dāng)擺酒設(shè)宴,以謝公子救護(hù)之恩?!?/p>

        她伸手撥下頭下的發(fā)釵,交至齊文遠(yuǎn)手中,馬車外戲班的人也趕到了,將她扶下馬車,她下了車回頭望時,他也正回頭看她。

        千言萬語,在這一眼回眸中,浸潤無聲。

        牡丹亭外楊柳如煙,隨著微風(fēng)輕輕擺動,在池水中漾起一絲波紋,幾只白蝶在翠綠的枝條間穿梭。

        亭內(nèi)一桌酒菜,她還穿著初遇時的那身衣裳,只是不知他還記不記得,當(dāng)初那個掉了發(fā)釵,一頭撞進(jìn)他懷里,羞得滿臉通紅的姑娘。

        或許他愛上的只是戲臺上,那個姹紫嫣紅的杜麗娘,是戲文里百轉(zhuǎn)千回的杜麗娘,而不是她蕭沁幽。

        她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齊文遠(yuǎn)奪過她手中的杯子,她就執(zhí)起酒壺,其實(shí)她酒量很淺,一沾酒就醉。

        只是她問不出口,他到底喜不喜歡自己,才借酒壯膽。

        她伏在石桌上,指著他,醉眼朦朧:“你,你記不記得,那天在這里撿的那支發(fā)釵……”

        其實(shí)他怎么不記得,那日游園牡丹亭里,她從他懷里掙脫,驚慌失惜、我見憂憐的樣子,他便被她深深的吸引。

        本來想邀她一起游園共賞,她卻一直低頭不語,他才只好作罷,沒想到會在戲園再度相逢。

        其實(shí)第一眼,他便認(rèn)出她來,那般的嬌艷羞澀,媚眼如絲,是其他女子不能比的。

        他從懷里掏出一只錦盒,打開遞到她眼前,盒子里安靜的躺著一支珍珠孔雀玉步搖,是他昨夜一宿未睡,親手打造的。

        蕭沁幽眼睛一亮,碧透的翡翠做成孔雀上身,口含一掛珠簾,圓潤光澤的珍珠串成孔雀開屏,再用絲線固定在玉簪細(xì)孔中,很是精巧別致。

        她歡喜的拿起它左瞧右看,愛不釋手。

        那日,她只喝了三杯酒,卻醉得不省人事,說了很多話,文遠(yuǎn)一直握著她的手,聽她說那些陳年往事。

        之后,她每一出戲,文遠(yuǎn)都會來捧場,到后臺探班,總不忘買她最喜歡吃的發(fā)記灌湯包,他將她像珍寶一般捧在手心里,她只皺一下眉頭,他都會著急的不行。

        三年時光飛逝,她每日的演出都被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這一天,她好不容易挨到傍晚閉園,可一出卸妝間,就被慕名而來的富家子弟圍了個水泄不通。

        她朝十步之遙的馬車快步走去,半途里人群里卻沖出一個人來,他一身酒氣的,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色迷迷地說:“美人,你讓我想得好苦啊,今天,我非要娶你不可,跟我走!”

        手被捏得生痛,她驚得使命掙扎,卻怎么也掙脫不開,那人說完就醉熏熏地攔腰抱住了她,張嘴就要往她臉上親。

        齊文遠(yuǎn)站在遠(yuǎn)處大喝一聲:住手!

        說完騰身而起,借著輕功點(diǎn)足于人群之上,輕落在兩人面前,揮手重重地在他臉上甩了一拳,一舉將那人打趴在地。

        齊文遠(yuǎn)將受了驚的蕭沁幽攬進(jìn)懷里,直望著她的眼眸:“這次我無論如何要娶你?!?/p>

        話音還未落,已然橫抱了她,向家中趕去。穿過院落里亭臺樓閣,和曲曲折折的畫廊,直抵齊家用餐的聽雨榭。

        她穿著素雅的碎花窄袖裙,站在門口,緊張的咬著下唇,看著一張張生面孔,邁不動步。

        齊文遠(yuǎn)伸手將她拉至廳內(nèi),紅木做的祥云紋桌上方坐著的,便是文遠(yuǎn)的父親。

        一桌人見她進(jìn)來,都噤了聲,齊老爺嚼著碗里的飯,沒有抬頭,文遠(yuǎn)執(zhí)著她的手,走上前道:“爹,這就是我上次說過,要娶進(jìn)齊家的女人——蕭沁幽。”

        她輕聲細(xì)語的喊了一聲:“伯父。”

        齊老爺翻了翻眼皮,看了她一眼,便垂下眼瞼,呷了口茶,廳堂里出奇的安靜,茶盞擱落在紅木桌面上,發(fā)出清脆瓷聲。

        “讓她過門不是不可以,但是只能做小。”齊老爺悠悠的說道。

        文遠(yuǎn)堅持要明媒正娶,并拉著她在一方長凳上坐下,卻聽得齊老爺發(fā)話:“誰準(zhǔn)她坐那個位置的?”

        “沒事,我站著就行?!?蕭沁幽起身站到齊文遠(yuǎn)身后,小心冀冀的說。

        二姨太立即尖酸的補(bǔ)充道:“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分,你呀,就只配站在旁邊,給人端茶道水,天生的傭人相,還想學(xué)人飛上枝頭變鳳凰?!”

        文遠(yuǎn)聽完,心中不爽:“二姨,要不要說的那么難聽?別忘了你也是戲子出身,有什么資格說沁幽不配嫁入齊家?要說不配,也是你不配!”

        二姨太冷哼一聲:“我再怎么也不像她,整天跟男人眉來眼去,勾三搭四的……”

        齊老爺揮了揮手中的筷子:“夠了,吵什么,還嫌不夠丟臉的?!吃飯!”

        齊文遠(yuǎn)將筷子重重的擱在碗上說,不吃了!起身拉著蕭沁幽,跨出聽雨榭的門坎。

        蕭沁幽望著他的背影,心中涌過一陣暖流,他的手很用力地握著她,恍惚間淚水一顆顆從睫毛上滑落。

        “其實(shí)我可以做小的?!背隽她R府,她拉住氣沖沖的齊文遠(yuǎn),聲音細(xì)如蚊吶。

        他轉(zhuǎn)過身來,看見淚流滿面的她,頓時方寸大亂,連忙抬起袖子給她擦淚:“是不是剛才被二姨氣的?她就是那個德行,你別放在心上。”

        她搖了搖頭,抓住他的手貼在自己溫?zé)嵩谀樕希骸澳苓M(jìn)齊家,沁幽已經(jīng)很感激了,做大做小我都不在乎,只要能跟你在一起?!?/p>

        于是沒有八臺大轎,沒有炮仗喜宴,沒有鳳冠霞帔,她就這樣悄無聲息的嫁給了齊文遠(yuǎn),除了齊府里的人,沒有人知道齊家有過這門親事。

        或許他們根本就不曾把她當(dāng)做少奶奶來看待,而是把她看做少爺?shù)馁N身丫鬟。

        上個月府里添置新衣裳,二姨太、大少奶奶和幾位小姐,都是請州上有名的裁縫量身訂做的。

        而給她的卻是深冬里丫環(huán)們挑剩下的襖子,清一色灰藍(lán)的暗淡,由不得她挑三撿四。

        平日里,太太小姐們也都是銀耳燕窩的補(bǔ),卻從來沒有人給她送過一碗燕窩粥,每月府里領(lǐng)月錢,她拿的跟丫環(huán)們一樣少。

        還要忍受二姨太時不時的挖苦和嘲諷,但是這些她一點(diǎn)都不在乎。

        她真的不在乎,能夠留在文遠(yuǎn)身邊,對她來說,已經(jīng)是莫大的恩賜了,足以抵消所有被輕視、被排斥帶來的痛苦和委屈。

        在聽雨榭,一家人圍著一張桌子,氣氛沉悶肅穆,她低著頭默默的吃,大氣也不敢出。

        偶爾抬頭夾菜的時候,撞上齊老爺那雙目光如炬的眼,她的手總是不自覺地微微顫抖,慌亂的掩飾,因?yàn)槟请p眼仿佛能將她穿透,窺出她心底死死埋藏的那個秘密。

        好在一家人聚在聽雨榭的機(jī)會并不多,齊家生意興隆,店鋪里根本忙不過來,齊老爺要半個月才回來吃幾次團(tuán)圓飯,每次她都很心虛的低著頭,盡量吃靠近自己的菜。

        文遠(yuǎn)卻不知死活地不斷給她夾菜,堆得碗面高高滿滿,她瞄了一眼二姨太,那雙丹鳳眼虎虎地瞪著她,生生要將她吃了一般,分明是嫉妒她,有個這么體貼入微的丈夫。

        之后文遠(yuǎn)見她只有過冬的襖子,就送了她一件霞鳳祥云緋襟裙,那是早已不出山的老裁縫做的,款式繁復(fù)華麗,做工精細(xì),實(shí)在是巧奪天工。

        她高興的接下說過幾天再穿,他卻硬要她換上讓他瞧瞧,她拗不過,等到她穿著那件霞鳳祥云緋襟裙,半遮半掩的出來時,她看見他眼中有清亮的光閃過。

        在他欣賞而迷醉的目光下,她輕輕轉(zhuǎn)了一圈,華麗的長裙宛如桃花般飄舞散開,裙擺下層層密密的粉色花邊輕輕蕩起,美輪美奐。

        然后她就一頭撞上了那雙凌厲的鳳目,二姨太眼中也閃著光,不是癡迷不是欣賞,而怨毒如血,銳利如刀。

        她看到二姨太嘴角抽搐了幾下,終是沒能擠出一絲微笑,畢竟每天對著一個比自己年輕貌美的女子,已是件無比難受的事。

        更何況,此時她還將所有的光芒都攬在了她一人身上,仿佛在宣布她才是齊家未來的主人。

        二姨太冷哼了一聲,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這等卑賤的下人竟敢搶了她的風(fēng)頭,穿件那么漂亮的裙子,在她面前賣弄風(fēng)騷。

        貌美的容顏和甜蜜的感情一樣,是最不能拿出來炫耀的,尤其是在年老色衰,已經(jīng)很久沒有受寵的女人面前。

        蕭沁幽心中暗叫不好,可是已經(jīng)晚了,她知道會有什么后果,但沒料到報復(fù)會來得如此之快。

        發(fā)現(xiàn)裙子被剪刀絞碎是六天后的事,其實(shí)她已經(jīng)很小心,對二姨太處處忍讓,自從齊遠(yuǎn)把那條霞鳳祥云緋襟裙送給她之后,只穿了那次就把它壓在了衣箱的最底層。

        她知道沒有機(jī)會穿出去,到了晚上還是會忍不住翻出來,哪怕只是撫撫它亮麗的裙邊,多看上幾眼,也能她心滿意足。

        但那天她打開箱子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被撕得四分五裂,輕輕一抖,那些細(xì)細(xì)密密花瓣似的褶邊,便像是凋零了的桃花一般,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碎了一地。

        她的心也仿佛被絞碎了一般,這條裙子是文遠(yuǎn)千磨萬磨才說服那位老裁縫給做的,交給她時,他已經(jīng)一宿沒合眼,一直在老裁縫家等著衣服完工。

        如今,它卻被那些人糟蹋成這個樣子,教她怎能不心痛。

        不僅是穿的衣裳,戴的手飾,其他的胭脂水粉統(tǒng)統(tǒng)都沒有她的份。

        處處排擠她,實(shí)在是忍無可忍,本來她早就厭倦了曾經(jīng)一抹嬌容千人賞的日子,可如今,她寧可再過那種戲臺賣唱的生活。

        齊文遠(yuǎn)不同意她再去戲園賣唱,他不想她拋頭露面,于是給她在戲樓包了一間上好的客房,說她不想待在家的時候,可以去那里聽聽?wèi)颉?/p>

        她聽了,滿眶的淚水盈盈而溢,再沒有人能比他待她更好了,視她如珠如寶,處處關(guān)懷備至。

        或許是因?yàn)樯咸齑箲z,想對她滿目瘡痍的過去做些彌補(bǔ),才讓她在芳華正茂的時候遇見了他。

        不管怎樣,她是如此的幸運(yùn),揚(yáng)手一揮,漫天的紅袖展開,她站在二樓的包間里依依呀呀的唱,旋身飛轉(zhuǎn),大紅的牡丹云錦裙跟著她迎風(fēng)飄舞。

        她扭頭望向椅桌旁的齊文遠(yuǎn),回眸間嫣然一笑,媚眼如絲。

        再一次旋身回轉(zhuǎn),卻被樓下的燈光晃了眼,她停下來定定的看向樓下,觀眾席上那個人的身影,就算燒成灰她也認(rèn)得。

        難道那個人知道她在這里?疑惑間那人回頭往二樓看來,她一驚趕緊低下身子,腳下虛軟,萎頓的跌坐在地上。

        齊文遠(yuǎn)見她扶著桌子,一臉的失魂落魄,趕緊上前把她扶到椅子上,問她怎么了,她始終都閉口不答。

        他以為她好久沒練戲,可能是累著了,吩咐她好好休養(yǎng)幾天,不要到處亂走,她一句也沒聽進(jìn)去。

        此時的蕭沁幽心亂如麻,那個人是怎樣找到這里來的?他想干什么?

        種種疑慮在她心間環(huán)繞,為什么上天要這樣折磨她,在她以為得到了幸福的時候,安排那個人再度靠近她,重新攪亂她原本的生活?

        她是自愿回齊府的,在文遠(yuǎn)的書房里,她心虛的四下張望,確定沒有人,才從懷里取出一條素色的錦帕,將架子上的青花巒岳雙耳瓶取下來,小心地包進(jìn)帕子里。

        真是冤家路窄,從書房里出來,一頭就撞上了無所事事的二姨太,她指著蕭沁幽懷里揣著的帕子厲聲問,藏的什么?

        蕭沁幽支支吾吾的,使勁的護(hù)著懷里的瓶子,卻被她一把奪了去,二姨太展開帕子一看,立即露出陰冷的笑容,厚厚的脂粉在她笑得顫抖的老臉上籟籟而落:

        “這是出了家賊呀,平時你沒氣質(zhì)沒教養(yǎng)也就算了,沒想到手腳會這么不干凈,這可是老爺最喜歡的瓶子,你竟然想把它賣了換錢?”

        “說!你到底偷了家里多少件值錢東西?”二姨太在蕭沁幽臉上狠狠地擰了一下,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氣,“好哇,不說是吧?家法伺候?!?/p>

        于是她被拖到齊家祠堂,伏在地上整整挨了三十木杖,等到她嘴角滲血,幾乎奄奄一息時,齊文遠(yuǎn)匆匆跨進(jìn)門來,伸手?jǐn)r下二姨太的木杖。

        那女人得意洋洋的說:“來的正好,看看你的好媳婦,私自把府里的東西運(yùn)出去變賣,觸犯了家規(guī),還敗壞門風(fēng),按罪應(yīng)當(dāng)重罰,這一杖由你代勞正好?!?/p>

        說著把木杖遞給齊文遠(yuǎn),蕭沁幽伏在地上喘息著,奄奄一息回頭看著他。

        只見他把木杖用膝蓋折成兩段,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瓶子是我讓沁幽拿到戲園去的,之前就說好和幾個老主顧一起看戲,順便讓他們賞賞眼的,根本不是拿出來變賣?!?/p>

        齊文遠(yuǎn)心疼的扶起蕭沁幽,指著二姨太咬牙切齒地說道:“二姨,我敬重你是長輩,但若是再這么不分青皂白的亂打一通,讓沁幽有任何閃失,我一定會讓你百倍千倍的償還!”

        其實(shí)他根本就沒讓她將瓶子拿去戲園,蕭沁幽看著齊文遠(yuǎn),心中五味陳雜,一面為他不惜撒謊來替自己解圍感動不已,一面為自己瞞著他私自將古瓶拿去典當(dāng)而羞慚。

        她有著那樣殘破不堪的過去,根本不值得他待她這么好,不值得他為她與父親翻臉。

        后來他問她是不是缺錢,她只是輕輕的點(diǎn)點(diǎn)頭,撒了個謊說她需要五百兩銀子急用,他毫不猶豫地點(diǎn)出五張一百兩的銀票塞給她,說下次別拿東西去賣了,要用錢只管問他要就好。

        她望著他,霧氣蒙了雙眼,淚卻怎么也落不下來,若是他知道她一直在騙他,還會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寵著她,愛著她?

        齊老爺知道她的身世是在之后不久,其實(shí)她早就料到終有這么一天,他會看穿她小心翼翼藏起來的秘密。

        但是他沒有說,因?yàn)樗肋@個兒子的脾氣,生性寬容善良,就算她有那樣的過去,還是會接受她,將她留在身邊。

        于是他給了她一筆錢,讓她主動與齊遠(yuǎn)斷絕關(guān)系,五千兩足以讓她錦衣玉食過一生的,他不想要一個有著污濁過去的媳婦,去毀壞齊家百年的清譽(yù)和血脈。

        她蕭沁幽,本是平常人家的閨女,過著平淡簡單的生活,但是自從五歲那年被拐走,她的人生便脫離了之前軌道,誤入歧途。

        之后她被人販子周若章送進(jìn)戲園子里,替他賺錢,十三歲那年又被他糟蹋了清白的身子。

        從此生命就變得暗無天日,那真是一段痛不欲生的日子,好幾次她都想一死了之,卻沒有死成。

        好在她僥幸在一次唱戲的時候,躲在富家子弟的轎子里,才得以逃出了周若章的魔爪,卻入了另一個虎口,被折磨凌辱了好些天才賣給了現(xiàn)在的戲班子。

        好在班主宅心人厚,極力捧她,她也因?yàn)閼虺贸錾袢牖?,紅極一時,但是無論臺上的她多么明艷照人,心中的那根刺始終都在,隱隱作痛,時刻提醒著她那段殘破不堪的過去。

        她一直卑微的活著,從不信會有那么一個男子,肯接受她的過去,肯接受完整的她,所以她選擇將過去深深的埋在心底。

        遇見齊文遠(yuǎn)是她一生中最幸運(yùn)的事,也是最讓她惶恐的事,她時時擔(dān)心著,害怕他知道真相后,一切的一切就都會化為泡影。

        于是當(dāng)周若章再次找到她,向她要五百兩封口費(fèi)的時候,她很爽快的同意了,想也不想就要拿那只青花巒岳雙耳瓶去當(dāng)。

        可如今齊老爺知道了,就再也瞞不住了,其實(shí)她并不是為了那五千兩,才答應(yīng)齊老爺與文遠(yuǎn)斷絕關(guān)系的。

        而是她實(shí)在不想讓他知道,她曾是怎樣的女人,有著怎樣不堪的過往。

        她寧可離開他。

        這樣,起碼在他心里,她還是那個純凈無暇,天真爛漫的蕭沁幽,像戲文里的杜麗娘那般,清白如玉,值得他去愛。

        她遠(yuǎn)走他鄉(xiāng),只留下單薄的一紙書信,不對他說明去向。

        那封告別的信箋上,她狠下心來,只說,你從沒給過我我想要的生活。

        可她還有很多話,想對他說。倘若時光重來,她依然不后悔每一步所做出的選擇。遇見他,與他相識相知,與他舊夢溫存。哪怕最終的生別離,她也算擁有過他最真的甜蜜。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她會一直把他放在心里,永不再見。

        風(fēng)吹起她鬢角的青絲,迷了她的眼,她站在碼頭上等船靠岸,從此心里住著一個人,帶著這份情只身浪跡天涯,或許也一件美好的事。

        至少還有這么一個人讓她去想,去念,讓她朝朝暮暮惦記在心。

        只是她沒有想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竟會再度落入周若章的魔爪,原本以為碼頭那么多人不會出什么岔子,是她疏忽了。

        周若章是個老練人販子,自然能把拐賣的活計做得滴水不漏,只要他想做。

        她只覺得后頸一疼便沒有了知覺,昏死過去,待她醒來的時候,看到的竟是周若章那張肥頭大耳,油光滿面的麻子臉。

        他得意地點(diǎn)著手中五千兩銀票:“妞兒,這些年我是到處的找你呀,果然,你沒辜負(fù)我這份苦心哇,哈哈?!?/p>

        “呸!人渣?!笔捛哂暮莺莸倪怂豢?,接著重重地挨了一耳光,右臉上火辣辣的疼,嘴角滲出一絲鮮血。

        “媽的,居然敢頂嘴了,這幾年沒調(diào)教你,長脾氣了,哼,等老子好好享受一番,再把你賣到青樓去!”

        她被推倒在桌面上,奮力掙扎卻無濟(jì)于事,身上的衣物被悉數(shù)除盡,周若章淫笑著將頭埋進(jìn)她的胸脯。

        眼淚從眼角滲出來,漫過耳際的鬢角,她忍著惡心,抽出頭上那只珍珠孔雀玉步搖。

        手腕一轉(zhuǎn),“突”的一聲,玉簪透腦而出。

        他是后來才知道,她殺了周若章之后畏罪自殺,溺死在牡丹亭外的池塘里的。

        只是她不知道,其實(shí)他對她的愛已經(jīng)超越那些污點(diǎn),只要她肯向他坦露心聲,他就能包容。

        只是她始終都不肯相信,會有那樣一個男子,能夠接受她殘破不堪的過去。

        那日她穿了一身大紅的牡丹云錦裙,撲倒在池塘里,染紅了一池的春水,再后來牡丹亭外,盛開的牡丹朵朵都殷紅如血。

        戲園里那曲《牡丹亭》依舊清清卿卿的唱著,早已沒有人記得曾經(jīng)的蕭沁幽,那個紅極一時的角兒,除了牡丹亭里,神色恍惚的齊文遠(yuǎn),以及亭外波光漣漣的一池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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