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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1-05-14 09:47:01雙瞳剪水
        飛魔幻B 2011年1期

        雙瞳剪水

        嚴格地講,虞羨云生得并不是特別漂亮。只是那細長眉目與櫻桃小口一搭,便凜凜地生出一種孤傲倔犟的美來。

        十六歲時,有戴黑框眼鏡背照相機的先生找到娘,自稱姓顧,上海人,要介紹虞羨云到電影公司去拍戲。娘猶豫著不愿松口。顧先生便嘖嘖地轉(zhuǎn)身離去,嘆,唉,可惜了這么個美人胚子,竟要跟著你做一輩子出不了頭的下人。

        那下人二字如火般灼了娘的心,娘咬咬牙帶虞羨云追出去,將她交到顧先生的手里,小聲說:“請先生多擔(dān)待,別委屈了她?!?/p>

        就這樣到了繁華似錦的大上海。面對燈紅酒綠,命運究竟會呈現(xiàn)怎樣的玄機,滿心忐忑。

        民國十九年,冬至那日,下很大的雪。

        一年一度的年終答謝酒會,是華美電影公司及至滬上整個電影界的重頭戲。

        各路明星、記者、投資商甚至黑幫老大都會在這一天盛裝出席,推杯換盞,觥解交錯,暗涌與機會此起彼伏。

        同前五年一樣,大明星沈硯霄一出現(xiàn)便風(fēng)光無限。大廳的人群如潮水涌向他,要求合影,索要簽名,沈硯霄低調(diào)謙遜地配合,面對著各路記者手里的相機露出恰到好處的微笑。

        作為公司力捧的明星,他早已沒有了出道時的尖銳和暴戾。數(shù)年銀幕浮沉,他早已懂得如何去迎合大眾塑造完美。深色西裝,灰色領(lǐng)帶,適可而止的笑容,欲言又止的溫柔。精確到一個眼神,一個轉(zhuǎn)身,都是恰到好處的完美。久而久之,幾乎忘記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己。

        “影迷朋友都想知道最近沈先生在忙什么,是否準備接演新戲?”一位頭戴灰格鴨舌帽的記者拋出一個問題。

        沈硯霄心領(lǐng)神會地聳肩,無可奈何地將手一攤,答道:“本來說好這一年一度的總結(jié)會,只發(fā)紅利,不談工作,既然問這兒來了,少不得我又壞規(guī)矩了。這次拍的是曹公的《石頭記》改編而來的《木石盟》,我們非常榮幸地邀請到了林玉兒小姐出演片中的黛玉……現(xiàn)在有請林玉兒小姐為大家講兩句。

        隨著沈硯霄手指的方向,紅毯另端款款走來身穿嫣紅天鵝絨旗袍的女星林玉兒,學(xué)聲雷動,閃光燈噼里啪啦地響個不停。

        沈硯霄自嘲地笑笑,趁著眾人圍著光艷照人的林玉兒問這問那,悄悄退出來,端一杯白蘭地,信步踱到陽臺。

        一場采訪下來,不亞于演一場戲,笑得幾近麻木,全身繃得像一根搭在箭上的弦,出道五年時間,他演的電影鋪天蓋地,在潔白的幕布上,他演貴族公子、紈绔子弟、黑道浪子、買報小童……

        戲里是戲,戲外也是。不知何時何地能卸下面具,做真正的自己。

        掀了紫色落地簾幔,便見寬闊露臺,露臺兩旁,各豎著一只泛著銀色光芒的琉璃燈。左邊燈下一名身穿琉璃白旗袍的女子,正安靜地坐在一只圓形藤椅里捧著一本磚頭一樣厚的線裝書細細地看。三尺之外的熱鬧鼎沸,她絲毫不管不顧,只是低了頭專心致志地看書。

        沈硯霄忍不住好奇上前問:“在看什么書呢?”

        女子這才察覺跟前來了人,驀然抬頭,她的容顏如初綻的杏花在細雨里清新宜人,一雙眸子靈動活潑,怔怔地望了他片刻,兀自落下淚來。

        他有些手足無措,這才看清她手中捧著的竟是《石頭記》。不禁就笑了,這傻丫頭,定是看到哪個句子,癡了過去,在這兒傷春悲秋。沈硯霄笑笑遞過去一方白帕子。她卻只是呆呆地看著他,一臉愕然。

        他一時興起,搶上一步,捉了她的手,道:“跟我來,我?guī)闳ヒ粋€地方!”

        她回過頭,自四方柱子里那流光溢彩的光芒里看見自己的側(cè)影,一種蘇醒的美在燈下緩緩流淌。嘴角揚起一絲淺笑。

        疾步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努力仰起頭,說:我叫虞羨云。你叫什么?

        他并不回答,只是笑,腳下的步子并沒有緩下來。

        沈硯霄帶她去了黃浦江畔。

        如同多年重逢的老友一般,他牽著她的手,在江邊漫步,聊天,說些童年趣事,笑容清朗安靜。

        天空飄起雪來,他脫下自己的大衣為她披上,她的眉尖沾上雪屑,他溫柔地伸出手來幫她輕輕拂落。她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如小兔一般受寵若驚的神情讓他涌出恍若隔世的心疼。她輕聲哼著歌曲,他會心一笑將手搭上她的纖纖細腰,就著那曲子和著節(jié)奏:咚噠噠,咚噠噠。那自信的笑容猶如冬日里的和煦陽光不由分說地占據(jù)了她的整個世界。

        她屏住呼吸,忽然明白顛倒眾生的意思。

        就這樣在雪地里翩翩起舞,雪花片片紛飛,世間回到荒蕪鴻蒙,他們相擁而舞,心口相貼,直到天荒地老,世界盡頭。

        他的吻紛紛揚揚落到她的唇上。她微微顫抖,他卻將她抱得更緊。她徒勞掙扎,高跟鞋重重踏上他的腳,他吃痛地松開,她匆匆穿過街道,琉璃白的旗袍,在暗夜里若雪花飛揚在街角,他急步跟上,悠然長街已不見了她的蹤影。

        水晶鞋,雪花飛,白馬王子,深夜無人的長街。一切如夢似幻,灰姑娘卻躲在大樹的陰影里瑟瑟發(fā)抖。

        她明白,這不是童話。

        第二日,便有大幅照片見了報。

        他們在雪地里深情凝視;他們在雪花中跳貼面舞;他的吻落在她的唇上……每一張的分寸、角度和光線都恰到好處。每一張都足以放大數(shù)倍放進照相館的櫥窗里做招牌。

        報上搭配香艷的標題:華美新戲《木石盟》,黃浦江畔濃情試演。這樣的花邊新聞,向來符合大眾口味,男歡女愛,明明暗暗,浪漫香艷。一夜之間,流傳到上海灘的每個角落。

        《木石盟》還未開拍便賺足噱頭。

        虞羨云想,她一生之中第一場戲,到底是成功了。

        楚楚可憐的單純,恰到好處的眼淚,盈盈欲落的哀傷。沈硯霄演了這么多年的戲,卻輕而易舉地輸給了她。

        當(dāng)然,主意是顧朗寧先生出的,之后的一切,卻是靠她的聰穎和發(fā)揮。

        矮小精干的顧朗寧是華美的攝影師,頭腦靈光,眼光精準,只是不懂得處理人際關(guān)系,終日擺著一副臭臉,眼光高過天。

        顧朗寧將她帶到上海,為她找了數(shù)位老師,教詩詞歌賦,英文,舞蹈,一切進行得剛剛好,華美傳出籌拍《木石盟》的消息,顧朗寧帶著她去找蔡導(dǎo)演,希望能得到大觀園內(nèi)哪怕丫環(huán)的角色。

        蔡導(dǎo)將虞羨云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笑:“我這戲里都是些名角兒,沒半點名氣,如何敢用?這樣吧,開拍之前,你若能跟當(dāng)紅明星鬧點什么香艷的緋聞,我或許可以考慮給你一個角色”

        顧朗寧淡然一笑,拿回一件琉璃白的旗袍,一部《石頭記》,一沓關(guān)于沈硯霄的資料剪報。

        就這樣,虞羨云輕而易舉地得到了史湘云一角兒。

        再見到沈硯霄不免尷尬。

        對戲時,總有些氣短,甚至不敢正視他那深似滄海的眸子。

        好在,她只是史湘云。沒有拈酸吃醋的拌嘴兒,沒有纏綿悱惻的對白。山盟海誓肝腸寸斷也是他與別人的。她從頭到尾只是匆匆而過的看客。

        自見報事件后,沈硯霄的平靜超出了虞羨云的預(yù)想,沒有憤怒,沒有質(zhì)問,甚至連責(zé)備的眼神都沒有一個。似乎他們只是初見,一切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閑時,他與劇組所有人聊天解悶,包括她;聚時,他幫相鄰的美麗女人布菜加湯,也包括她。自始至終,他對于她,只是一個前輩對新人的關(guān)心愛護,沒有多一分,沒有少一分。

        早應(yīng)該想到沈硯霄這樣的男子見慣風(fēng)浪,她這點小伎倆

        算得了什么?況且他的風(fēng)流韻事原本也不算少,她不過是為他錦上添花而已,他有什么理由惱她,恨她?對她耿耿于懷念念不忘?

        正當(dāng)就此釋懷,以為昨日一切已經(jīng)煙消云散時,忽然被人跟蹤,在每個拍戲晚歸的深夜。

        一天一天,越來越猖狂,越來越詭異。

        這日蔡導(dǎo)演請客,大家便鬧到深夜。虞羨云不勝酒力,被灌了個七葷八素。

        濃黑如墨的深夜,渾渾噩噩地下了黃包車,那細碎的聲音又開始在身后攆著追著趕著上來了,似雨聲,更似腳步聲。回過頭,寂靜詭異的弄堂內(nèi)空無一人。

        冷風(fēng)一吹,酒勁兒越發(fā)上了頭,虞羨云拎著手包跌跌撞撞地走。轉(zhuǎn)個彎又聽見那凄婉如泣的歌聲:

        “我等著你回來,我等著你回來……”歌聲忽遠忽近,若有似無,讓人不寒而栗。

        虞羨云撒腿狂奔,燈火卻在遠方,遙不可及?;仡^看,弄堂的另一端款款地走過來一名手持燈籠的女子,琉璃白的旗袍,高高盤起的頭發(fā),粉色繡花絨布鞋,越來越近。

        她看見她的臉如紙一般慘白無血色,她的手上長著彎曲得很奇異的褐色指甲……

        在讓人崩潰的恐怖里,虞羨云縮在墻角,閉上了雙眼,渾身顫抖,恐懼到極點,喉間卻被一只無形的手掐住,連救命都叫不出來……

        朦朧中被人一把摟進懷里,驚魂未定地睜開眼,發(fā)現(xiàn)竟是顧朗寧。他去找她,在她家樓下一直等到深夜,返回途中,卻發(fā)現(xiàn)縮在墻角,瑟瑟發(fā)抖的她。

        “云丫頭,別怕?!鳖櫪蕦幈ё∷p拂著她的背,熟悉的沙啞而低沉的嗓音此刻在虞羨云聽來如同天籟。

        她漸漸鎮(zhèn)定下來,問道:“你看到,那個了嗎?”

        “什么?”顧朗寧不明就里。

        “女人,像鬼一樣的女人。”虞羨云一陣比畫,顧朗寧卻只是篤定地搖頭。再回首,哪里有什么女子?巷子里空空蕩蕩的,只有夜風(fēng)呼嘯著刮過。

        口袋里莫名多了一張鮮紅的字條兒,展開來,上頭蒼勁的筆力寫到:木石之盟,至死不渝。

        背面,娟秀的字體寫著的兩個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沈硯霄,楊曼琳。

        剛剛放松的心又再提起來,她倒吸一口涼氣。

        已是初春了,風(fēng)還是緊一陣疏一陣冷冷地咆哮著。

        受了驚嚇的虞羨云死活不愿回家,顧朗寧只好將她帶去自己的家。幽冷長街兩人并肩而行,身影被路燈拉得很長。

        虞羨云問顧朗寧:“這個楊曼琳,你認識嗎?”

        顧朗寧搖了搖頭,道:“是女人吧?生辰八字同沈硯霄寫在紅紙上……如果沒有猜錨的話,應(yīng)該是沈硯霄的未婚妻。若真是鬼,那么,大約是心愿未酬,有什么委屈找你訴說?!?/p>

        顧朗寧說到這里便住了口,有意無意地瞧了虞羨云一眼。

        虞羨云被那饒有深意的眼神刺激到。她跳起來,大叫:“為什么是我?天地良心,我跟他沈硯霄可什么都沒有啊!”

        顧朗寧哈哈大笑,扔過來載著當(dāng)日那樁花邊新聞的報紙,笑道:“從這上面看,你們可不止有什么,簡直那什么……”

        虞羨云撲過去打顧朗寧,顧朗寧閃身跳到一旁,掏出鑰匙一邊開門,一邊若有所思地說:“沈硯霄出道這么多年,緋聞很多,可是從來沒聽過他談婚論嫁,這紙上字跡很舊了,也許是他沒出道時的未婚妻也未可知?!?/p>

        虞羨云憤憤不平:“定是出了名便忘了當(dāng)日誓約,我明日將這紅紙摔到沈硯霄身上,看他有什么話說?!?/p>

        門開了,狹小的房間里整潔簡單,除了床和照相用的物事,再無多余物件。

        “有什么用?誰會信你?”顧朗寧自書架上拿下一只鐵皮盒子,笑了笑,道:“我未入行時開過照相館,這些都是照了相,最后卻沒有來取相片的,我找找看?!?/p>

        翻找一陣,竟真找出寫著楊曼琳名字的信封,顧朗寧將紙袋打開,看了兩張,忽然沉默。

        虞羨云一把搶來,原來是兩人合照,照片上的沈硯霄比今日更英俊帥氣。而偎依在他身旁一身素白旗袍巧笑嫣然的女子,身段眉眼,竟同自己非常相似。

        甚至,連氣質(zhì)和眼神都是一模一樣的。

        虞羨云覺得一顆心被冬日結(jié)凍的水淋了個通透,喘不過氣來。

        心忽然灰了。再不難想出,當(dāng)日的那個局,其實一早便被沈硯霄窺破。

        他之所以不動聲色,只是因為,在那人人濃妝艷抹花枝招展的舞會上,唯有她容顏清純?nèi)缢簧頋嵃灼炫鬯圃嘧R。讓他錨以為是曾經(jīng)的故人回到身邊。

        她以為自己演技出眾,騙得他一夕真情。卻原來,他只是將計就計,鴛夢重溫。

        隔日拍戲,拍寶玉在太虛幻境聽曲,眾仙子唱《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殊寂寞林……

        虞羨云呆呆的,任那曲子一字字砸在心上,心痛得碎了滿地。

        驀然想起楊曼琳。照片里的她,溫婉嫻靜,如流云似白雪,可是所有表情都是哀哀淡淡,眼底眉尖糾結(jié)著展不開的愁悶。即便是隔著重重時空她亦能感覺到她的不快樂。

        想來他們也有海誓山盟,難道是他最終負她?令她愁眉深鎖?郁郁終日?

        夜里拍戲到凌晨才收工,虞羨云一顆心又懸上來,出了片場大門,竟看見沈硯霄的車,停在路燈下。見到她,他搖下車窗,道:“順路,送你一程?!?/p>

        口氣是一慣的不容拒絕。

        上了車,兩人都無言,彼此小心翼翼,似乎誰先開口就是錯。

        行到弄堂前,下了車,意外地看到顧朗寧。

        虞羨云跳上去,一把搶了顧朗寧的外衣,大叫:“顧大哥,你來了,我看看,給我買什么好吃的了?”

        顧朗寧看了沈硯霄一眼,將外衣奪回慌亂地穿上,略紅了臉,笑道:“沈先生別見怪,我一直拿她當(dāng)小妹般寵著,她就越發(fā)瘋瘋癲癲地沒了正形?!?/p>

        “你拿我當(dāng)小妹?“虞羨云故作驚訝,“我可一直把你當(dāng)……叔叔的!”

        “鬼丫頭!”顧朗寧寵溺地揪了揪虞羨云的頭發(fā)。

        二人打罵嬉鬧,沈硯霄就在一旁得體地微笑,停了片刻,他跟顧朗寧握了握手,很紳士地交代道:“我先走了,你好好照顧她,她今天一天都魂不守舍的?!?/p>

        沈硯霄開車走遠,虞羨云望著他離開的方向發(fā)呆。顧朗寧遞過來一張報紙,說:“我今天到報館的老同學(xué)那兒尋的,六年前的老報紙?!?/p>

        將報紙就著路燈展開,看見左下版不起眼的黑色標題:梅溪弄八十七號火災(zāi)遇難人員名單。第二排第九個,赫然寫著:楊曼琳。女。年齡不詳,身份不詳。

        忽然感到一陣莫名心痛,痛得徹骨。

        果然,她,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虞羨云在劇組中人緣不錨,戲里戲外人都親切地叫她云妹妹,沒戲的時候,大家在一起玩鬧。

        晌午,大家圍著虞羨云贊她新做的發(fā)型,林玉兒受了冷落,沒事找事纏著虞羨云幫她看手相。虞羨云拿過林玉兒的手,端詳片刻,神秘兮兮:“林姐姐,你最近可能惹上是非,要仔細啊!”林玉兒花容失色。虞羨云卻扮個鬼臉,站起來跑開,“其實這是非,也不是別的,是,桃花……”林玉兒發(fā)覺上當(dāng),氣得直撲過來要打虞羨云:“你這小蹄子?!?/p>

        虞羨云圍著片場跑,冷不丁一頭撞上了沈硯霄,頭上的發(fā)卡啪的一聲落在地上,碎成了兩半。

        沈硯霄低頭拾起虞羨云落下的發(fā)卡,林玉兒趕來,廝打著上來找虞羨云算賬。沈硯霄一轉(zhuǎn)身將虞羨云護在身后,林

        玉兒撲打幾下,沒得逞。便冷笑:“哼,你就護著這小野貓吧!小心被咬!”

        沈硯霄聳聳肩,笑道:“無所謂,也不是沒被咬過?!?/p>

        林玉兒當(dāng)場黑了臉踩著高跟鞋憤憤離去。

        這天劇組很早就收了工,虞羨云卸妝,沈硯霄在她面前背臺詞,走了幾個來回,虞羨云清楚地看見他的手學(xué)上寫著幾個字:七點鐘,老地方。

        仍是黃浦江畔。

        只是沒有月光,沒有雪花,沒有浪漫和早已設(shè)計好的劇情,有的只是心頭一個接一個的問號。

        仿著照片做一個發(fā)型并不難,難的是找到楊曼琳照相時頭上別的發(fā)卡。顧朗寧找遍了上海灘的所有的首飾店才找到。好在沈硯霄一眼便認出了這枚發(fā)卡。

        臨江的咖啡店里,沈硯霄將那斷成兩半的發(fā)卡放在桌上,然后開門見山:“告訴我曼琳到底在哪兒。”

        虞羨云不動聲色:“我要知道你和她最真實最完整的故事。”

        沈硯霄心頭震蕩,眸中風(fēng)起云涌。

        十一

        他們在同一小鎮(zhèn)長大,婚事是從小訂下來的,原以為,他們會同鎮(zhèn)里那些人一樣,男婚女嫁,白頭偕老??墒擎?zhèn)子卻被泥石流沖毀,全村人只活了他們兩個。當(dāng)時他們在山坡的竹林幽會,僥幸逃過了一劫。

        歷盡艱辛,輾轉(zhuǎn)到上海。才發(fā)現(xiàn)這里并不是傳說中的遍地黃金,他找不到固定工作,只能去碼頭做苦力,長途跋涉加之過度辛勞,他病倒了,高燒不退,急需錢救命。面對著舉目無親的城市,她想盡了所有辦法,終于狠下心去歌舞廳簽了長期合約做陪酒女郎。

        得到的訂金,雖然讓他脫離危險,然而他仍舊昏迷不醒。

        她將二人的姓名生辰八字寫在紅紙上,請算命先生選了日子,一遍一遍地念給他聽。到了大喜這日,他還是沒醒,她剪了喜字將屋里屋外貼滿,穿了大紅的喜袍,在他的病榻旁設(shè)了紅燭香案,一個人拜了天地。

        夜里,她睡在他的旁邊,淚流如泉。她說,你為什么還不醒呢?今天我的身子還是干凈的。月光照著他的臉龐,她就那樣呆望著,流了一夜的淚。

        他終于在第七天醒了,望著滿屋的大紅喜字,如墜云霧。她看他醒來,又哭又笑,鞋子都還來不及穿,跳下地為他做飯。

        吃罷飯,他溫柔地從身后抱住她,她卻哭了:“對不起,我不配?!?/p>

        他不明白她說什么,他傻傻地看著她,說,他尊重她,她不愿,他亦不強求。

        翌日清晨,她不知所終。除了枕邊的銀紗,她沒有留下任何東西。

        他找了很久,終究未果。

        兩年后。他路過小巷,衣袖忽然被人扯住,女人的胳膊如藤蔓纏上來,嬌媚的聲音響在耳畔:“先生耍樂子不?“

        他心驚回頭,便看見她,花朵一般的卷發(fā),濃艷媚俗的妝,鮮紅如火的旗袍將他的心焚得失了主張。

        那一夜,他將她帶回,軟語溫存,纏綿糾葛,不知疲倦。自始至終,她不看他,空洞的眼睛里凍著一層薄霧,任他如何溫存,如何勇猛,如何低三下四,嬉笑喝罵,她始終不發(fā)一言。

        天亮?xí)r,他忽然緊緊擁住她,淚涌如泉:“你說過,水里火里,我在你在。曼琳,你都不記得了嗎?”

        曼琳,曼琳。

        有多久沒被人叫過這個名字?心口一陣鈍痛,她的淚水如斷線的珍珠,一顆顆落在他赤裸的胸口上。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抱著她,緊緊地,緊緊地,不愿松開,直至虛脫。

        地位金錢,世界萬般,算得了什么?這世上,唯有她,能給他春暖花開的感覺。

        彼時他剛跟華美電影公司簽了長期合約,很得公司器重,片約不斷,前途一片光明。

        雖然再次相逢讓他們對彼此都更加珍惜;雖然地下戀情保護得小心翼翼密不透風(fēng)??墒撬麄兊纳钭⒍ú荒軋A滿。她不停地搬家,卻不停地遇到舊日的恩客,在大庭廣眾之下,令她難堪。

        而他,被華美公司的高層找去談話。公司的對外宣傳中,他是情感空白,優(yōu)雅高尚的歸國華僑。有著高貴的出身和優(yōu)渥的身世。而她的出現(xiàn)對他來說卻是一種傾覆。更何況她還有那樣不堪的過去。

        公司給他一個月的時間,考慮到底是要“女人”還是要“江山”。

        她知道了一切,卻始終不曾說過半個讓他為難的字。就這樣整整煎熬了一個月,他依然沒有做出選擇。

        而梅溪弄她住的房子在一場意外的火災(zāi)里化為灰燼。等他從郊外拍戲趕回來時,見到的只有一堆燒焦的廢墟。

        他還有那么多的話要對她說,可是迎接他的卻是這支離破碎無法回頭的結(jié)局。

        十二

        來龍去脈,令人肝腸寸斷。

        虞羨云冷冷地看著沈硯霄:“你想見她嗎?哪怕她已經(jīng)不再是當(dāng)年的她?哪怕她已經(jīng)變做了一只鬼?”

        沈硯霄靜靜地看著她。很久很久,他說:“我承認,你同她外表很像,第一次見,我?guī)缀跽J錯了??墒牵憬K究不是她?!?/p>

        “明日凌晨,到我家附近的月影巷來,能見到你想要見到的人?!?/p>

        說完,疾步離去,怕自己在他面前沒出息地落下淚來。

        十三

        思慮良久,還是將心中想法告訴顧朗寧。

        “你瘋了,讓那只女鬼上你的身?這不是鬧著玩的!”縱然沉穩(wěn)冷靜如顧朗寧得知她的計劃也氣得跳腳。

        待顧朗寧坐定,虞羨云一字字地說:“這是唯一能幫到他們的辦法,若不如此,她會一直糾纏。她只是想要一個答案。我既然能夠幫她,為什么要袖手旁觀?”

        “可是,你想過沒?如若沈硯霄的答案是選她,如若她當(dāng)場反悔,那么你呢?你的靈魂就會灰飛煙滅,永世不得超生。你一個毫不相關(guān)的人,去冒如此大的風(fēng)險,值得嗎?”顧朗寧望著窗外,忍不住紅了眼眶。

        “誰說我是無關(guān)之人?誰說我不值得?我愛沈硯霄,是,我愛他。如果他真的選了她,那么,我愿意用我的肉身,讓他們白頭偕老!灰飛煙滅也好,永世不得超生也罷,總好過明明愛他,卻什么都不能說,不能做,一日一日,度日如年。”虞羨云大聲地說,忍了很久的眼淚大顆大顆地砸下來。

        顧朗寧走過去,輕輕地抱住了她。

        這無望的愛情,如此苦澀難當(dāng),卻偏偏讓人欲罷不能。

        十四

        上弦月,月光白如雪,零點十分。

        月影巷,虞羨云每次“遇鬼”的地方。沈硯霄點一根煙,沉默地看著巷子彼端虞羨云拎著手袋,哼著小曲,步步走近。小巷里響起空靈的高跟鞋聲,蹬蹬蹬。

        琉璃白的旗袍,空洞的眼神,蒼白的臉,高高盤起的發(fā)。沉穩(wěn)的步伐,熟悉的身影。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難道不是虞羨云,而是……沈硯霄定了定神,快步迎過去。

        三尺之外,女人停了步,幽幽開口:“硯霄,你請人扮鬼嚇云丫頭,不過是想引我現(xiàn)身?,F(xiàn)在我來了,你為何一個字都不說?”嗓音沙啞陌生,嬌嗔的語氣卻是他熟悉萬分的。

        “你是曼琳?!鄙虺幭黾拥脦缀跏Э?,不顧一切沖過去,泣不成聲地大吼,“這么多年,你到底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我四處尋你,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

        “想我?”楊曼琳凄然一笑,淚水決堤般奔涌,“如果我變成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呢?”說著,她脫下假發(fā),露出稀疏得如枯草一般的頭發(fā),又從臉上扯下一層人皮面具,露出斑駁不堪的皮膚以及被蜈蚣狀的疤痕切割成數(shù)塊的臉龐。

        沈硯霄定了定神,大聲道:“曼琳,你該知道,無論你

        變成什么樣子,你都是我的妻,我最愛的女人?!?/p>

        曼琳搖頭,滿臉是淚:“只是你從來不是你自己,你是大明星沈硯霄,你是華美的沈硯霄,你是高高在上完美無缺的沈硯霄,這樣的我和你在一起,只會毀了你?!?/p>

        說罷,她轉(zhuǎn)身,朝一直站在陰暗角落里的虞羨云走來。虞羨云呆呆地站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從楊曼琳出現(xiàn)的那一刻開始,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那柔和的眼神,沙啞的嗓音,沉穩(wěn)的語調(diào)。

        “不認識我了?”楊曼琳淺笑著揚起手中的東西,灰色外套,黑框眼鏡,醬色皮包,哪一件不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物件?

        “你……”電光石火間忽然洞悉真相,虞羨云渾身顫抖,幾乎暈倒, “你是,顧大哥,你是顧朗寧大哥”。

        楊曼琳就笑了,點頭:“是的,我是顧朗寧,亦是楊曼琳。”

        十五

        當(dāng)年,華美惱沈硯霄遲遲未曾決斷,暗地派人放火去燒楊曼琳的住處。楊曼琳僥幸逃生,昏迷數(shù)月,卻陰差陽錯被錨認成在那場火災(zāi)中全家老小葬身火場的顧朗寧小姐。她因禍得福,繼承了顧家的巨額遺產(chǎn),用這筆遺產(chǎn)遠渡重洋,到擁有最好醫(yī)生和最先進醫(yī)術(shù)的醫(yī)院進行治療,可是永遠回不去了,大火奪去了她的容顏,奪去了她做女人的權(quán)利,甚至嬌媚的聲音。

        她回到上海,不愿以這樣的面目出現(xiàn)在他面前,于是,努力學(xué)習(xí)攝影技術(shù),女扮男裝,用顧朗寧這個名字進華美做一名普通的攝影師。

        五年,她在他的身旁整整五年??此煌呐菨馇槊垡?,假戲真做,看他周圍鮮花怒放,內(nèi)心去始終孤獨。

        原以為可以這樣遠遠地關(guān)心,遠遠地注視,直到老,直到死,哪怕他從來不知道??蛇@簡單卑微的心愿,仍是奢侈。在美國做最后一次整形手術(shù),全身檢查時,她被發(fā)現(xiàn)患了絕癥,活不過兩年。

        她突然很想知道當(dāng)年那一場大火究竟是因何而起,他的心中最后的選擇又是什么。

        她想,如若他選的是她,她就帶他一起走。這世上,除了他,她什么也沒有了。

        四處尋訪,終于找到一名十六歲女孩,天使般的容顏,神似當(dāng)年如玉無瑕的自己。她將她帶回上海,苦心策劃,讓他們相遇,一步一步,都在她的預(yù)料之中……

        只是她沒料到,沈硯霄一直堅信她尚在人間,他在虞羨云的身上看到她的蛛絲馬跡,他堅信她們之間有某種聯(lián)系。他將計就計找人上演跟蹤鬧鬼的事件,逼她現(xiàn)身。

        她更沒有料到,虞羨云亦是純粹愚蠢的女子,那奮不顧身的愛,從來不比她少。她就在那一瞬間決定放手。讓虞羨云代替她,去完成他們之間的木石盟約,與他談心賞月,為他煮飯燒湯。

        于是,她出現(xiàn)在他面前,帶著一顆赴死的心。

        一切釋懷,太陽升起,她用利刃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最后時刻,她握虞羨云的手:“云丫頭,對不起,請你原諒,也請你,代我照顧硯霄。”

        木石之盟,至死不渝。

        誓言猶在耳畔,沈硯霄心頭涌起排山倒海的悔。若不是貪戀那一點榮華,左右為難,又怎會招至那一場大火?將兩個人的幸福瞬間燒得灰飛煙滅?

        十六

        《木石盟》正式上映,虞羨云成了當(dāng)紅明星,年底的民意調(diào)查,她和沈硯霄被評為最般配的金童玉女。連華美高層也出面表示看好這天生一對。

        虞羨云卻在此時宣布退出銀幕,與華美正式解除合約。

        赤腳坐在閣樓,惆悵漫延成傷痛,將她徹底淹沒。這閣樓,墻墻角角,天上地下,都是他的照片。走路,發(fā)呆,抽煙,吃飯,晨練,皺著眉頭數(shù)星星……全是她眼底心尖兒上的他。

        那時,她初到上海,纏著“顧大哥”教她照相,她跟去片場瞧熱鬧。第一眼,她的心就亂得不可收拾。那時,她甚至不知道他就是大明星沈硯霄。

        她愛他,不因為身份地位,她愛他,從不比任何人輕一點少一分。

        然而,她從頭到尾都只是替身。他的感情世界里,楊曼琳是綿綿滄海,她卻不過只是一顆淚珠。隨風(fēng)飄走,渺小而微不足道。

        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演過一場海誓山盟,經(jīng)過一場海誓山盟。她知道,沈硯霄心里余下的,只有灰燼。

        世上最難的事,不是死,而是懷揣濃烈絕望的愛情,度日如年地活著。

        她下決心離去,她到楊曼琳的墓前,說:

        “楊姐姐,請給我一些勇氣?!?/p>

        轉(zhuǎn)過身,前塵往事,萬劫不復(fù)。

        尾聲

        兩年后。

        一年一度的華美年終答謝會。

        沈硯霄依然是萬眾矚目的風(fēng)云人物,正被記者纏得焦頭爛額。忽然擠過來一名短發(fā)瘦削的女孩兒,不容置疑地宣布:“我是大公報的記者,以下時間是獨家專訪,請各位自便?!?/p>

        說罷拉了沈硯霄的手昂然走出大廳。

        敏捷伶俐地將車開到黃浦江畔,女孩拿出一本書,淺笑開口:“這是我新寫的劇本。請大明星指證。”

        沈硯霄忽覺心頭一動。他從未見過這姿容平平毫不起眼的女孩,可為何會有這樣熟悉深刻的感覺?

        低下頭,看到第一頁上面寫:冬至那日,上海下很大的雪……

        一顆心忍不住顫抖,久違的霧氣將雙眼痛快地徹底潮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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