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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綺夢樓蘭憶流光

        2011-05-14 09:47:02闌小珊
        飛魔幻B 2011年3期

        闌小珊

        午后的陽光照在黃土砌的城墻上,似乎能聽見泥塊斷裂的聲音。

        駝隊的銅鈴便是在這一片熾熱中響起來的,穿透城墻,夾雜著黃沙和戈壁上的大風。空氣好像頓時凜冽了許多,她的手一抖,井繩滑落,木桶就從井口掉了下去。

        轉頭望,城門已經打開,都城的子民紛紛涌上街道,人聲在小小的樓蘭王城沸騰:“來了,來了,漢使護送我們的新王回來了!”

        “來了——”她也碎碎念道,一時竟分不清,是歡喜還是愁。只知道跟著人群往里走,太擠了,有人推了她,便一個趔趄,摔倒在街中央。

        “賤民!驚擾了使臣大人,你賠上性命也不夠,快滾開!”駕著馬車的侍衛(wèi)大罵,那是一個漢人士兵,說著帶有長安口音的樓蘭話。她卻充耳不聞,目光只瞥向一旁騎馬的青年男子,只一眼,整顆心都灰了。

        這便是樓蘭的新王上,四年前,王城淪陷時,作為人質被漢軍押走,在長安為奴為隸,至今才還鄉(xiāng)。詔書上說,天子賜他漢名,喚作,拂蘭。

        此時,樓蘭子民們已經跪下,向歸來的新王叩拜。沒人在意那個女子的神情,她低下頭,手指絞在一起。那一滴晶瑩的淚,悄然流下,在裙衫上暈開成一朵淡淡的水花。

        馬蹄揚起大片塵土,車隊走遠了,長街上的歡呼聲也漸漸消盡。人群都散了,城墻下,卻有一個文官模樣的人走過來,問道:“可是夏先生之女,夏染墨姑娘?”

        她胡亂地抹干眼淚,抬頭回應。這個女子一身地道的樓蘭裝束,由于長年日曬,臉頰略有些粗糙,然而眉目雋秀清麗,透著江南煙水的綿軟。那人打開手中的畫像,打量一番,又笑道“是了,小王爺料事如神,夏姑娘果然在這里。這幾年,姑娘辛苦了,下官奉小王爺之命,接你回去?!?/p>

        突然聽到熟悉的鄉(xiāng)音,染墨竟有幾分恍惚,腳步不動,遲疑地問:“小王爺……是誰啊7“文官不悅道,“你是大漢的子民,怎可忘本?在樓蘭不過幾年,便連自己的主子都不知道了?請姑娘即刻上路,小王爺已在玉門關內等候了。”

        忽地冒出幾個士兵,三兩下把染墨擁上馬車,一騎飛馳,過城門,出樓蘭而去。

        馬車一路顛簸,染墨倚著窗,昏沉沉就夢見一條長街大道,那還是在樓蘭都城的情景新王拂蘭打馬而來,她上前,抱著男子的靴子,口中呼喊:“彌歌,彌歌……”

        王上勒馬:“你叫我什么?”

        她說:“彌歌啊,你的名字不是彌歌嗎?”

        他輕笑:“世上哪還有彌歌,小墨姐姐?!彼H熱地喚她,俯首,笑容猛然在臉上剎住,狠狠道,“彌歌早被你殺死了!”

        “不是那樣的……”染墨大叫著,從夢中驚醒。

        汗?jié)褚律馈?/p>

        她哆嗦著,挑開湘妃竹簾。在暮色的籠罩下,天地俱寂空曠,冷,是戈壁獨有的蒼涼。她望著連綿的沙丘,幽幽地吐出一口氣。仍是那個名字——

        彌歌。

        到玉門關時,樓頭已升起了長明燈。只是隔了一道城墻,關內卻仿若另一個世界,風清月朗,連空氣都嗅得出家鄉(xiāng)的味道。

        沐浴,更衣,梳妝,把自己收拾妥帖了,才去給小王爺請安。染墨是有點惶恐的,隔著紗帳,看座上的人,他是南邑王的第五子,韶平小王爺。父親效忠于南邑王門下,她便自小侍奉少主。

        染墨忐忑地施禮,正要跪下去,而韶平早一步過來,挽住了她的手。他挑燈,微微側頭,端詳了一會兒,方笑道:“墨兒,你的樣子一點也沒變?!?/p>

        腦海立刻浮現(xiàn)江南的南邑王府,柳色青青,杏花嬌軟,她和父親居住在偏隅的竹舍,每天晚上,總是聽著西湖上的漁歌聲入睡,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僦?,奴婢老了?!比灸f,低頭看自己那一雙結了趼的手??刹?,都四年了,再好的年華也該過去了吧?

        韶平嘆息:“當年者怪我大意,明知先生此去有性命之憂,卻不多加阻攔,使得先生命絕樓蘭,你也……”

        是的,那一年,出使的漢商在樓蘭遇害,天子大怒,長安出兵。父親早年游歷西域,自薦去樓蘭談判,卻不想,出了玉門關,便是骨肉訣別,父親死在扦泥城的城樓上,她也身陷異國,一過就是四年。

        韶平又道:“我求父王多次,這邊局勢穩(wěn)定,才準我來尋你。墨兒,你且安心,很快,你就能回江南了。”他軟語溫存,似在盡力撫慰她心中幾年來顛沛流離的傷。

        “但現(xiàn)在,還要再做一件事。”

        天一亮,染墨乘著馬車又出了關。再去樓蘭,她多了一個身份——漢使。她知道這意味著是什么,新王拂蘭回國,正值百廢待興,安撫子民,為防樓蘭人再起叛亂,必須在王上身邊安插一個眼線,她熟悉地形又精通語言,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

        染墨看著揣在懷中的使者令,忽又想起父親,那年,他在玉門關外道別,憂心忡忡地說:“墨兒,你記住,一旦烽煙四起,受苦就是樓蘭國無辜的百姓。你要等我回來,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都不可以給軍隊發(fā)信號?!彼c頭答應,可終究放心不下,待父親走了半日,便偷偷牽著一頭駱駝,踏上古道。

        也是在那一天,她認識了彌歌。

        染墨至今都記得,那場在戈壁上的偶遇。少年彌歌駕著一匹棗紅色的小馬,風馳電掣般,從馬背上跳下來,他看了看天空,說:“要來沙暴了?!?/p>

        彼時,染墨正和不聽話的駱駝周旋,抱怨戈壁的鬼天氣。嬌弱的江南少女,頭一回出這么遠的門,來時,聽父親說戈壁的種種壯美,現(xiàn)在一看,這里除了沙子還是沙子。

        若真的來了沙暴,她一定會死在這片荒漠上。

        便是在她最無助的時候,少年彌歌走過來,他伸手,并說著不太熟練的漢語:“找個地方躲一躲吧,我的名字叫彌歌,你呢?”

        少年有一雙琥珀色的眼睛,鼻梁削挺,皮膚白皙,是樓蘭人特有的相貌。他的友好讓染墨心安,幾乎不假思索地說:“夏染墨。”

        話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彌歌一定看出了她是漢人,才會和她說漢語。戰(zhàn)事正緊,她怎么可以對這個陌生的樓蘭少年毫無防備?

        而彌歌明朗地笑了,露出一排干凈的牙齒:“小墨姐姐,你別怕,我從小在戈壁上玩耍,閉著眼睛都不會迷路,我們能平安避開沙暴的。”

        從一開始,他就叫她小墨姐姐。親切而溫柔。染墨回想著,嘴角泛起一抹幽幽的笑意。誰知道后來會出那樣的事?戰(zhàn)爭,若從未發(fā)生過該多好。她挑開竹簾,望著近在眼前的城門。

        樓蘭到了。

        她的心頭忽然涌起一種難以言說的悲壯,有些事情,她當義不容辭,因為那是父親未完成的使命。

        抵達扦泥城,臺階下已跪滿了大臣,獨不見王上。

        仆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稟報,王上昨晚喝醉了,未能出來迎接。隨行的將軍罵了一聲,臉上卻是譏笑的表情:“喪家犬也知道尋歡作樂啊!”

        染墨一陣心酸,她已聽說,天子給拂蘭賜名時,為了馴服他,叫巫醫(yī)施金針術封印了他的記憶。軍中戲言,什么樓蘭新王,不過是一只被拔掉牙齒的狗。

        這樣不是很好?他失憶了,便不會記得小墨姐姐,那個滿口鬼話、哄得他團團轉的漢人女子。她也不必心虛害怕,重逢時,自己要用什么樣的面目來面對他。

        二更,將軍喝罷了酒,醉醺醺地摟著兩個樓蘭少女就進了驛館。滿院子的風,吹動屋頂上的蘆葦葉,王上拂蘭站在木柵欄外,一臉無動于衷。染墨沖過去,怒斥道:“你為什么不阻止,她們不是你的子民嗎?”

        拂蘭看了她一眼,皺眉問仆人:“這個女人是誰?”

        染墨搶先說:“我是漢使?!?/p>

        “使者大人嗎?”拂蘭馬上擺出一臉笑容,“與其罵小王,您不如和將軍說說情,看他能不能放手?!?/p>

        他舉止禮貌,說的話卻像刀子一樣傷人。染墨啞然。她清楚,使者只是一個空頭銜,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犧牲兩個樓蘭少女,至少可以換得一夜太平,為了保護更多的人,拂蘭只能這么做。

        “大人也去過長安吧?”拂蘭兀自看天空,“我在長安的時候,當看見天子的宮殿,就知道,你們太強大,而我們太弱小,所以樓蘭人活得很卑微,像地上的螻蟻。”

        染墨的心驀地一疼。她從未去過長安,不能想象他在那里究竟受了多少苦,若能夠,她情愿代他全部承受。她咬著唇,說“我會盡量保護樓蘭的和平。”

        “是嗎?”拂蘭笑得春風滿面,湊下臉,“那么請大人在小王爺面前多美言幾句,當然,作為代價,我也可以陪你的……”

        “渾蛋!”染墨惱怒地甩去一巴掌。這個耳光,她打得吃力,那一瞬間她才發(fā)覺,昔日的少年長高了好多,她必須仰望,才能看清他的臉。

        他真的長大了,變得讓人捉摸不透。染墨嘲笑自己的失落,這是報應,今時今日,她有何資格再叫這個人對她言聽計從?

        如今想來,那時的少年,可真是個大傻瓜。

        在戈壁土岡的那一夜,醒來時,沙暴已經停了。染墨聽見土岡外的爭吵。

        她勉強聽懂了他們在說什么?!巴醭浅隽舜笫?,漢人要打進來了,我們在幾里外發(fā)現(xiàn)了軍隊,這個女子一定是奸細。”

        “大哥,小墨姐姐是來尋父的,她父親只是個普通的商人?!睆浉枵f。

        大哥訓斥:“你莫信她的鬼話,漢人女子最擅長迷惑人心,她都是騙你呢!我們今夜看好她,明天把她交出去,做人質?!?/p>

        染墨意識到,她遇到的可能不是一般的樓蘭人,她很怕,一邊又叫自己冷靜,暗暗思付對策。夜半,這群人都睡著了,靜寂中,她聽見彌歌的一聲輕嘆。

        清淺得像從心頭流淌而過的小溪水。

        “彌歌?!彼蛦?,“我口渴了。”

        少年無聲地遞來水囊。他伸手時,借著月光,染墨看見他手臂上的圖騰,那是樓蘭王室的象征。一個計劃在心中醞釀。

        “你叫我姐姐,我卻不知道你多大?!叭灸p握著少年的手,“我十八了,你呢?”

        “十六歲?!?/p>

        “我真想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弟弟。”她低聲說,抬手撫摸少年清瘦的臉,“我知道,你跟他們不一樣,你是心疼我的,不忍心看我和父親骨肉分離,對嗎?”

        少年的背繃直了,呼吸也有點緊促:“你……沒有騙我吧?”

        “我發(fā)誓,我說的都是真話?!?/p>

        說這話時,染墨的心里充滿了罪惡感。可她太擔憂父親的安危,于是不計后果,哪怕耍弄這個善良的少年。

        她果然贏了。彌歌不再猜疑,他帶著染墨翻身上馬,星夜向王城奔去。

        拂蘭歸來不久,在長安為奴的親王也被釋放回家。這并不是一個好消息,親王病入沉癇,送回來也是等死。

        親王甫一回樓蘭,染墨便去王殿探望。驅散仆人,她才走近了,注視著蜷臥在床上的人,確實病得很重,已經不能起身行禮。

        染墨握了握袖中的匕首,手在顫。來之前明明已想好,借此機會報仇的,即便不能手刃老樓蘭王,也要殺了當年參與謀害父親的公卿大臣??傻搅烁埃窒虏涣耸?。她俯下身,正想質問當年的真相。

        一支冷箭擦過,她抬頭看向頂梁,卻被沖進來的拂蘭推開,瞬間,兩三支冷箭疾矢,正中床上的親王。若慢了一點,死的恐怕就是她。

        拂蘭救下染墨,因而誤了抓人的時機,白白讓刺客逃走。破損的木窗嘎吱作響,風里有血的腥味,那是拂蘭受傷的手臂。他走了出去,站在臺階上,沉默著摁住傷口。

        “謝謝你……刺客的事,我會給你一個交代?!比灸÷曊f道。

        “老這么說話,你不累嗎?漢使大人。”他把“漢使”二字說得很重,“我都看見你藏在袖子里的刀了,你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啊?一面說要保護樓蘭,一面暗地里殺人。更可笑的是,我卻拼命地想保護你……”

        他手扶在額頭上,眉頭緊鎖。

        現(xiàn)在的他們,相對時總會吵架,勢如水火,彼此都痛苦。染墨無力辯白,心底的痛楚便爆發(fā)出來:“想知道為什么嗎?我告訴你,我父親就是死在樓蘭的,他是四年前的漢使,一心維護和平,卻被老樓蘭王殺死在這座城樓上!”

        西風獵獵,拂蘭單薄的肩分明抖了一下。

        有多少個夜,她是在這樣冷寂的西風中輾轉難眠,生怕又夢見父親的死?

        一路風塵仆仆,和彌歌趕到扦泥城時,天已泛白。她平生第一次看見的戈壁日出,卻是在父親的頭顱上升起。染墨想,一定是父親的血染紅了這里的太陽,所以它才那樣美,壯麗而殘忍。

        她胱惚地望著城樓,竟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彌歌覺察了事情的慘重,拉起染墨的手,試圖給她安慰“小墨姐姐,請節(jié)哀?!?/p>

        “走開!”她狠狠地推開他。少年打了個踉蹌,卻不吭聲。

        “我絕不會原諒他們!“染墨叫罵著,向城門里沖?!安灰M去,你會死的?!睆浉韪锨?,死死抱住她的腰,他拼上全部的力氣,話語中,似有哭聲。

        染墨回頭,少年不知何時,已流下剔透的淚珠??伤龤饣枇祟^,惡毒地說:“我寧可死,也不愿和仇人的兒子待在一起!”

        彌歌的手放開了。

        而染墨也未能如愿地報仇,大哥的人馬在那時追了上來,她被層層捆綁,送進王城。

        染墨閉上眼睛。每每回想起那一幕,當時的慘烈,仍會在心頭縈繞。她轉身走開,隔著一道圍墻,看拂蘭的背影。

        他像一棵樹,在西風里站了一夜。

        一晚,韶平小王爺?shù)碾S從交給染墨一封密信,少主,在城外召見她。

        染墨也猜透了幾分,寒暄了幾句,開口問:“那個刺客,是少主派的吧?莫非少主不放心奴婢,會做出什么忤逆之事?”說完,她把匕首橫上脖子。

        她下了性命的賭注,也許韶平念及多年來的主仆之情,會實情相告。韶平仍是和顏悅色,拉開染墨的手,說:“墨兒,我那么做是在保護你,我理解你報仇心切,但那天你太莽撞了,若叫拂蘭發(fā)現(xiàn)了,會壞了大局?!?/p>

        染墨不語,她不敢問,少主是不是要隱瞞什么,才殺人滅口。

        “探子報,拂蘭在偷偷地練兵,他還是要叛亂的,這也是你立功的機會。”韶平拿出一個傀儡,上面繡有樓蘭的圖騰,“把它埋在王城的寶塔下,便可操縱樓蘭人的靈魂,只要他們的根基傾塌,一切就都結束了。墨兒,收服了樓蘭,你就能回江南,衣錦還鄉(xiāng)?!?/p>

        他又說回江南,用主子的威嚴口氣,好像這是促使她去摧毀樓蘭的動力。衣錦還鄉(xiāng),聽上去的確很誘人,尤其對多年流落在關外的她而言。可為了成就自己,就讓一座城池毀滅嗎?

        若父親在世,必定不會要這樣的榮耀。

        辭別韶平,染墨沒有回城,牽著馬,悄悄去了西邊的一片胡楊林。這些年,當她思鄉(xiāng)的時候,總會一個人來這兒,往玉門關的方向眺望。

        染墨系上馬,坐在一棵老樹下,手中傀儡攥得太緊,都流出汗來。她咬咬牙,終是把傀儡上的圖騰撕了下來。

        風吹得緊了,卷起一團團的黃沙。她已熟悉戈壁的天氣,大大小小的沙暴隨時會發(fā)生,她下意識地抱住一棵胡楊樹,身后,

        卻有一股溫暖的氣息包圍過來。有人用斗篷裹住了她。

        染墨回頭,正觸那人的下巴,他說:“別動?!?/p>

        兩個人就這么靜靜地,偎依在一起。耳畔是沙子流動的聲響,但此刻,她覺得那不是沙子,是河水在流淌。

        被抓進王城的當晚,染墨發(fā)了燒。她躺在冰冷的地上,衣衫凌亂,神志不清。唯一清晰的念頭,竟然是死。

        大哥粗暴地罵:“不能讓父王開城門請罪,漢人不會放過我們的,一定要把這個女子當人質?!彼涣嗥饋?,往外拖,大哥只走了幾步,便悶頭栽了下去。

        染墨至今都不知道,彌歌叛離親人和國家,不顧一切地帶她逃跑時,內心究竟做了多大的掙扎。

        當她清醒時,已經乘上小木筏,在孔雀河上漂流。彌歌緊緊地抱著她,那么溫暖,病也神奇地好了。染墨拉緊少年的衣領,嚶嚶地哭了起來:“你為什么救我?”

        “我……喜歡你?!鄙倌晟鷿乇砺端男氖?,“小墨姐姐,如果樓蘭讓你傷心,我會帶你離開,我是男子漢,能保護你,我們去一個永遠都不會打仗的地方,好嗎?”

        染墨抬頭看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映著孔雀河的水,真是美得無與倫比。她利用他,欺騙他,對他惡言相向。他卻不計前嫌,仍珍愛她如生命,這個少年,叫她如何不心動?染墨便歡喜起來,想說好,忽又想到了什么。

        “彌歌,我要回去找父親的尸體,父親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不能把他丟下。”

        彌歌猶豫了一下,那太危險了。

        染墨懇求道:“哪怕是帶回他身上一件衣服,我也好立個衣冢。彌歌,我保證,會忘記仇恨,跟你走,一起好好兒過日子……”

        她的話還未說完,少年就低頭吻下來。那像是他心中的一個儀式,吻心愛的姑娘,從此他們就可以天長地久。

        “喂,你在想什么?”

        拂蘭的聲音打斷染墨的思緒。天亮了,沙暴也停了,天高地闊,陽光照在綿亙的土丘上,銀色的沙礫,金燦燦的胡楊樹葉子。而那個人,便置身在這美不勝收的景色里。

        她埋下臉:“沒想什么。”

        她真怕,再多看他一眼,淚水會突然掉下來。

        兩人各自沉默著,并肩騎著馬,在戈壁上緩緩而歸。到了城門下,拂蘭勒馬叫住染墨,說:“我?guī)闳ヒ粋€地方?!?/p>

        他帶她走進王城的寶塔,登上塔頂,看繪在石頭上的壁畫。那是樓蘭的歷史,從祖先創(chuàng)立這一片文明,到他們經歷的富饒和興衰。

        拂蘭說:“最開始,我們由月氏統(tǒng)治,后來蠻族滅了月氏,我們又被蠻族統(tǒng)治。當大漢天子開通了西域商道,樓蘭便又向漢稱臣,而今,你們的小王爺對樓蘭更是懷有野心?!?/p>

        染墨聽聞,頓然明白了拂蘭為什么會在胡楊林出現(xiàn)。也許,從她作為漢使來樓蘭的第一日,他便看出了韶平的用心,防備之外,當然也要留意她的行蹤。染墨說:“王上既然知道我是小王爺?shù)难劬€,又為何帶我來這么秘密的地方,不怕我出賣你嗎?”

        拂蘭卻微微一笑:“你不會。在胡楊林,你已經做過取舍了?!?/p>

        久違的溫柔,讓染墨心中一暖,便脫口而出:“那讓我和你一起保衛(wèi)樓蘭吧?!?/p>

        拂蘭搖頭:“其實你根本不喜歡打仗對吧?我也不喜歡。我甚至痛恨戰(zhàn)爭,好像它曾經從我身上奪走過什么……”

        染墨望著光暈里他的身影,是什么最終把他們隔開的?

        那是最不堪回首的一夜。

        木筏靠岸時,夜已經深了。彌歌把自己的披風給染墨披上,他最后擁抱她,說等我回來。

        可他遲遲不歸。

        遠處傳來馬隊聲,樓蘭士兵追來了。染墨伸出手,用力撫摸披風上少年的體溫,它已涼透,仿佛在昭示,她和彌歌的命運。

        她在冷風中絕望地哭泣。只要一想,士兵會抓她回去,叫彌歌在國仇家恨和愛情之間艱難地抉擇,她便恨透戰(zhàn)爭。

        她已經失去了父親,不能再失去彌歌。

        染墨擦燃火石,燒斷繩索,失重的木筏飄下去,而同時,懷里的火藥也掉了下來,擦在火石上。點燃的信號沖上天空,那一刻彌歌從漫道上飛跑而來,捧著一件血衣。煙火照亮他的臉,他望著沉入河中的愛人,跪在了岸上。

        他看見的是這樣的“事實”:愛人始終未忘記仇恨,她背叛了他,無情地給漢軍發(fā)信號,來踐踏他的國家……少年面朝天空聲嘶力竭地大喊:“為什么?”

        她只是想以死捍衛(wèi)自己的愛情,卻誤點信號,引發(fā)大軍攻城。

        染墨為此愧疚了這么多年,每日每夜,都不得安生。后來,彌歌被追兵抓回,漢軍兵臨城下,樓蘭王開門請罪,為保住子民,只能帶上親王和自己的小兒子,一起去長安為奴。

        樓蘭人都說,小王子是真正的勇士,被押走時,全王城的人都在哭,只有他一滴眼淚都沒掉。

        染墨知道,那時的彌歌,心已經死了。

        這些年,她一直在這里等他回來,只想親口對他說一聲對不起。

        上天還會給他們機會嗎?

        大戰(zhàn)在即,韶平小王爺下令染墨返回。

        馬車下,文官看著掙扎的染墨,意味深長地說:“難道夏姑娘忘了,當年夏先生是怎么死的?”染墨的心都在發(fā)抖,少主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旦樓蘭戰(zhàn)敗,她會把自己當人質,以死請求漢軍退兵。

        她在做著和父親當年一樣的事,無疑,下場會很慘。

        第一戰(zhàn),樓蘭士兵異常勇猛,韶平太輕敵,親自率領一支騎兵隊,竟損失慘重。韶平怒不可遏,他太過激動,以至于在帥帳治傷時,忘了提防。

        染墨站在帳外,看見了全然不似平常模樣的少主。燈火繚亂,她感覺自己的信仰在一點點坍塌。

        背后,有人低聲說:“夏姑娘,請隨我來?!蹦侨苏f的是樓蘭話,奴仆裝扮。他們來到一間小小的地窖,她看見一個被斬斷雙足的老人,那是當年的老樓蘭王。

        仆人說,天子已經寬恕了樓蘭,他們是和親王一起被釋放回來的,但小王爺囚禁了老國王,砍斷他的腿,以此要挾王上投降。

        老樓蘭王撕開衣囊,遞給染墨一支箭頭,告訴她,這是從她父親的身體里拔出來的。當年扦泥城一聚,樓蘭王和漢使已議和,這支箭卻破窗而入,擊中了漢使。抓不住兇手,樓蘭王百口莫辯,只得與漢軍開戰(zhàn),也葬送了小兒子彌歌的一生。

        老人聲音喑啞地說:“夏先生死時,讓我把他的頭顱掛在能看見玉門關的地方,那樣,他的靈魂也能返回故鄉(xiāng)。他忠于自己的心,也沒背叛大漢,殺他的,是挑撥這場戰(zhàn)爭的人……”

        原來,漢和樓蘭,是可以和平友好的。我們也可以,沒有負擔,好好兒相愛。

        當她明白這一切,已經太晚了。第二戰(zhàn)樓蘭大敗,自小在戈壁上長大的勇士,竟全軍覆沒在白龍堆。

        “我的名字叫彌歌,你呢?”

        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樓蘭少年站在風中,沖她微笑。四年前,他們相遇在白龍堆,四年后,也在這里訣別。

        黃土連天,遍地都是戰(zhàn)死的將士,染墨穿行在箭雨中,一聲聲呼喊。

        突然就刮起大風。

        陷在黃沙里的男子,隱約聽見哭聲,她在喚彌歌。他不知道在叫誰,只覺得,那呼喚好熟悉。他想看看她,越是奮力地睜開眼睛,身體越往下沉。

        一瞬間,有什么在意識里閃動,她說起父親的死,自己為什么看見她時總會頭痛……他氣若游絲地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手指在沙地上畫,反復寫著一個字:墨。

        狂沙肆虐,那個字怎么也寫不好,風一吹就了無痕跡。終于,他的手停在風中,慢慢地,被沙子淹沒。

        日落時,染墨還在沙丘上傻坐。

        有士兵走過來說:“夏姑娘,小王爺說,樓蘭的事情已經做完,姑娘可以回江南了。”

        回江南?染墨望著玉門關的城墻,幼年時,常聽父親說,玉門關外是春風吹不到的地方,偏偏那里,有一座美麗的國度,令途經戈壁的旅人都心馳神往。她低頭,撫摸地上的黃沙,竟癡癡地笑了起來。

        為什么要回江南?

        她愛這一片荒漠,這里埋葬著她的愛人。

        戰(zhàn)爭結束的第二日,韶平便迫不及待地登上寶塔,向王城的子民宣令。

        百姓卻不是他料想的那樣屈服,侍婢染墨一步步走上臺階,她的身后,是樓蘭的公卿大臣。這個國家的根基,分明還未動搖。

        韶平大怒:“你竟敢背叛我?”

        “我忠于的是自己的心,不是你。”染墨舉起那個傀儡,上面有韶平的生辰八字,還有一個標記,和他身上的一模一樣。

        那晚在帥帳外,染墨看見韶平背上的刺青,才發(fā)現(xiàn),她效忠的少主,根本就不是漢人。他是西域月氏,當年,是他派人暗害漢商,又暗殺使者,挑起戰(zhàn)爭,借助大漢的力量降伏樓蘭,今天又想把樓蘭據(jù)為己有。

        “我母親是月氏人,我是月氏的后代,樓蘭本來就是由月氏統(tǒng)治的!”韶平要拔劍殺人,卻突然頭痛欲裂。

        “你害死我父親,害死了彌歌,把他們還給我!”染墨罵著,撕扯著手中的傀儡。韶平一口血噴了出來,但沒有人來救他了,外族的身份被公諸于世,漢軍也紛紛收兵,冷眼看著小王爺從高高的塔上墜落。

        滿城痛罵,人人快意。

        而染墨,扔掉撕碎的傀儡,轉身離開。

        又起風了。

        黃沙里,憑空浮起一條銀色的河。

        時光好像又回去了,停留在那個夜晚,盛滿月光的孔雀河,木筏上,少年親吻她的嘴唇。沒有戰(zhàn)爭,也沒有殺戮,只有屬于他們的地老天荒,月光河流,愛人相擁。

        她跪在沙地上,迎向海市蜃樓,終于大聲地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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