鯊鯊比亞
之一
我的爺爺是收藏家。
當他整理藏品的時候,整個世界會在瞬間變得無比豐盛,那些藏品琳瑯滿目形狀各異,就好像上帝把“美好”這個詞語用不同的材質(zhì)裁剪了無數(shù)次。
我對別人說,我的爺爺是收藏家。別人總是很吃驚,問我,那你爺爺一定很有錢吧。我便隨嘴答“嗯,是的,我爺爺很有錢”。
我的名字叫花南溪,我在寧嶼中學初中部讀一年級,我今年十三歲。
我講話時尾音總是高高地揚上去,就像一只站在枝頭上的鳥兒,賣弄著歡叫時的聲音。
我總是很快樂,我喜歡笑,尤其是費若凡被我的視線悄悄地捕捉到的時候。
我會在人群中辨認他的背影,然后偷偷地模仿他走路的樣子。我會在他站起來回答問題的時候,猛地將頭扭過去,臉上掛上求知若渴不恥下問的表情,然后一直看著他,好像他是一幅博物館難得展出的世界名畫。
當他像矯健輕捷的美洲黑豹一樣在操場上揮灑汗水時,我就會想起深海里的蚌殼。因為他的汗水在陽光的照耀下,看上去就像一粒一粒的珍珠。
費若凡是我的同學,他很優(yōu)秀,很美好,他從未和我說過話,但我依然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男孩,完美得好像被一億只春天的蝴蝶親吻過。
之二
我在學校只有一個好朋友,她的名字叫任央央。
我認識央央是因為開學大掃除時,我遞了一根剛從學校小賣部買來的赤豆冰棒給她。央央流了好多好多的汗,因為她很胖很胖。
所以,大家都不理她。其實,大家也都不理我。因為我太喜歡笑,笑起來又太用力太誠懇,看起來實在是比白癡還要白癡,央央很誠實地告訴我。
沒有人愿意和白癡做朋友,當然,還有胖女生。
我咬著冰棒,仍舊在笑。新同學的厭憎實在太藐小了,我想,他們還完全不知道世界有多么大,以及傷痛可以有多么深。
“不要緊,”我拍拍央央胖胖的手臂說,“我們兩個做朋友?!?/p>
其實,對于所有不太聰明的小孩子而言,友情的緣起一般都很愚蠢。比如,我和央央,因為我手里多了一根送不出去的冰棒,因為她流了很多汗很需要吃冰棒,所以我們結(jié)為至交,然后在隨后歲月的相處中,越來越喜歡對方的缺點,完全將這個缺點看成天底下上獨一無二的優(yōu)點。
我和央央經(jīng)常一起坐在別人不要去的角落,我們在筆記本上畫小人,都是班上同學的Q版漫畫,其實我和央央一樣,都想成為每一個同學的朋友,可是大家看不起我們、不答理我們,我們只好把這份純真的渴望用力地壓在心里。
我畫Q版的費若凡,在他漂亮的短發(fā)上畫了鉆石做的皇冠。央央畫林柔珂,她在她頭頂上畫了一坨屎,林柔珂總是“死肥豬死肥豬”這樣喊央央,所以就算央央心地很善良,她也沒法兒不討厭林柔珂。
那坨屎周圍還有發(fā)射性線條,看上去熱氣騰騰的。
“林柔珂以為她是天使嗎,好呀,我就讓她做‘天屎吧……”央央的聲音忽然啞住,屬于我們兩個的秘密筆記本被人劈手奪去。
我和央央一起,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頭,果然,林柔珂不知何時來到了我們身后。她看到了那坨屎,氣得櫻紅色的嘴唇都開始顫抖了,她又看到了戴著鉆石皇冠的費若凡,似乎更生氣了。
之三
林柔珂撕掉了那些畫,然后在第二天課間當央央拿出奶油蛋糕偷偷地啃咬時,她走過去罵央央是死肥豬,應(yīng)該用鐵鉤吊在肉聯(lián)廠的冷凍室。她罵得很大聲,全班同學都聽見了,大家都因此而笑話央央,央央趴在桌上哭了,像是犯了天大的錯誤一般。
我覺得這十分不公平。央央并沒有做錯任何事情,長得胖怎么能算一個錯誤呢?可是在場的所有人似乎都覺得林柔珂欺負央央是最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了,央央活該被羞辱。
我走過去,對林柔珂說:“你才是肥豬?!?/p>
林柔珂震驚地看著我。
“你瞧,我罵你一聲肥豬你都會難過得不得了,而你卻一直在罵任央央。”我試圖和林柔珂講道理,“天地間的能量永遠都是平衡的,所以弱小者終究會得到保護,恃強凌弱的人是最愚蠢的,并且一定會得到懲罰?!蔽覍⑿r候在教堂里聽到的一些說教胡亂地糅合在一起,看著林柔珂的臉說出來,希望可以感化她。
聽完我的話,林柔珂忽然一笑,說:“花南溪,你要不要打個電話給上帝,叫他劈道雷下來打打我啊?”
全班同學爆發(fā)能將屋頂掀翻的哄然大笑。
林柔珂拿起旁邊同學剛剛沖好的咖啡猛地向我一潑:“滾開啦,你這個腦殘!”
我的白襯衫染上了灰褐色。那個色塊一直向四周蔓延開來,我覺得皮膚灼痛。
“管閑事的下場就這樣的。你又不是農(nóng)場主,干嗎這樣保護一頭豬啊?”林柔珂站起來,還想用手推我的肩膀。
但是有人制止了她,架住了她的手腕。
一直表現(xiàn)得像母獅子一樣兇悍的林柔珂忽然變得像小白兔一樣溫柔:“費若凡,她們還在紙上畫你,真是惡心死人了!”
我的臉猛地漲紅了。
幸好費若凡并不計較這些,只是沉聲對林柔珂說:“算了!”
原來當女孩變成灰色的時候,白馬就會降臨啊!所以童話里有灰姑娘,又有白馬王子!我愣愣地看著被咖啡染了色的襯衫前襟,然后我在費若凡關(guān)切的詢問聲中抬頭笑?
“你沒事吧?”
“沒事!”
費若凡明亮的眼瞳里的那個“我”的倒影太小太小,所以我并不知道那一刻我的笑容很“二”、很癡傻。
之四
費若凡擔心我燙傷,好心地陪我去醫(yī)務(wù)室。
一串水泡在我的胸口一粒粒地突起,像一小撮長錯地方的石榴籽,春天的空氣很軟,像過濾過的棉花,還帶著泥土草葉和花瓣的甜味。
醫(yī)務(wù)老師很貼心,上藥的時候一直問我疼不疼。我看著淡藍屏風外坐著等待我的費若凡伸出長長的腿說:“不疼呢?!闭娴牟惶勰?。在充滿藥味、酒精味以及消毒水味道的白色醫(yī)務(wù)室里,我卻一個勁地聞到了不知名的花香,幽甜、沁人心脾。
手機響起,費若凡接聽,他有點不耐煩卻依然溫柔地向電話那頭的人說:“如果真的弄傷了人家,你怎么收場?”
啊,原來是因為怕林柔珂惹上麻煩才對我這么好啊。
小小的失落像地上的小水洼被踩后濺出的水滴。我盡力配合費若凡大大的步伐,從醫(yī)務(wù)室出來時整個校園都是寂靜的,夕陽像一枚煎得很好的蛋貼在天邊。費若凡說:“太晚了,你家住得遠,我送你一程?!彼械氖湎癯粤私馑幰粯友杆俚刈兂闪藲g喜。
沒有走多遠,便看見了爺爺。有的時候他是會在學校外等我放學的,好似我還是很小很小的孩子。
“爺爺!”我大喊,整個身體都因為過分用力而彎曲起來,我自己看不見我自己,我的舉止實在和一個幾歲大的小娃娃沒啥區(qū)別。
正彎腰用鐵鉗撿煙屁股的老人家抬起頭來。他看到我,笑起來,拎起裝滿瓶瓶罐罐和各色垃圾的麻袋,向我走來。
費若凡先是震驚地瞪圓了眼睛,然后他緩緩地笑了,像是經(jīng)過了漫長的、費勁的思考,才能將這個笑容擠出來一樣。
我對每一個人說過,我的爺爺是收藏家,我的爺爺很有錢。
我指了指向我走來的步履蹣跚的老人,很驕傲地向費若凡介紹道:“這是我爺爺?!?/p>
“嗯?!辟M若凡的眼神很溫暖地落在我身上,他說,“去吧,
和爺爺回家吧。”
之五
費若凡忽然對我很好很好,其實林柔珂只燙傷過我一次,他只需要對我好一次就可以了。但接下來的日子里,費若凡會主動和我打招呼,主動向我笑。要知道,在學校里能享有這樣待遇的人可是屈指可數(shù)的呀!
費若凡是名副其實的校園王子。他優(yōu)秀得像個發(fā)光體,就像電影《魔戒》里不管走到哪里都會散發(fā)美麗熒光的精靈。
當然了,費若凡這位王子是沒有一個富庶的王國給他作為支撐的。他的父親早亡,她的母親一人獨力撫養(yǎng)著他,有時家用不夠,他媽媽就去夜市擺攤,費若凡在一旁幫媽媽叫賣。這是眾所周知的秘密。
但沒有人因此而看輕費若凡,因為他手中擁有一個大部分人都沒有的武器——他絕頂聰明。所有人都知道在這個崇尚“知本”的時代,費若凡只要輕輕運用一下他萬里挑一的聰明腦袋,就能擺脫眼下的窘境。
面對這個全能且強悍的少年,誰敢取笑他的貧賤呢?大家想到的都是英雄出少年。
這是一頭幼獅。
央央結(jié)束了對費若凡的評價,咕嘟咕嘟喝了好大一口冰可樂。央央非常喜歡費若凡,因為他主動對我示好,于是林柔珂不敢對我再有過分的舉動,連帶的,她也不敢再去欺負央央了。
所以,費若凡這個保護神,除了保護我以外,還順便保護了央央,他是多么偉大啊。
真希望費若凡可以一直對我好下去,最好他可以像王子喜歡公主那樣全心全意地喜歡我,足球滴溜溜地停在我腳邊時,我的腦中仍在進行著這樣輕飄飄的幻想。
“把球丟過來?!辟M若凡在操場中央向我喊道。我沒動,他便走了過來。
我剛剛撿起了球,他就已經(jīng)跑到了我跟前:“在犯什么傻呢?”他接過球,仔細望望我的臉,笑容在他臉上就像被沾滿顏料的畫筆一層層地涂抹、一層層地加深著,最終,他的手落在我的頭上,好像那也是一個球一樣,他輕輕地拍了拍我的頭。
費若凡拍了拍花南溪的頭。
很多人看見了這一幕,很多人會認為那樣的“輕拍”根本是愛撫。
我覺得我的整個靈魂都要沖出身體,飛入云霄,然后對藏在那里的爸爸媽媽說,你們瞧,那個美好得要命的男孩他拍了我的頭呢!
他也覺得我很可愛,是嗎?
是嗎?
之六
天氣漸漸轉(zhuǎn)暖,學校恢復了晚自習。費若凡又提議要送我回家,因為我住在城郊,又沒有腳踏車。
我屏住呼吸跳上費若凡的車后座。
“坐好了嗎?”
“嗯!”
“走了哦!”
“嗯!”
頂風騎行時,他的衣服會裹住我的臉頰。硬硬的織物散發(fā)著暖意,觸碰著我的皮膚。我的雙手緊緊地握住車座的邊緣,我抬頭看少年被風吹得向后橫飛的短短頭發(fā)。
我們一起路過月亮、星星、柏油馬路、別的同學好奇窺測的目光,到了那條兩旁種滿槐花樹的小道時,費若凡停下車來,窄窄的土洼路只能步行,走過這條槐花小徑,就能看見我和爺爺住的三間大瓦房了。瓦房前有院子,院子里養(yǎng)了胖胖的雞,隔了這么遠也能聽見偶然冒出的一兩聲“咯咯咯”。
費若凡陪我走了幾步,簡陋的瓦房越來越近,他像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他說:“花南溪,你爺爺并不是收藏家,他其實是個拾荒者?!?/p>
“什么?”我聽不懂。
“不要再對別人說你的爺爺是個有錢的收藏家了?!辟M若凡盯著我的眼睛,然后加重語氣,“別人會笑話你的,你明白嗎?你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明白嗎?”
我傻傻地愣在那里,一個字都答不出來。我的視線余光落在自己的腳尖,我穿著十九元一雙的帆布鞋,是超市里賣的最便宜的那種。
確定余下的路我自己可以安全走過后,費若凡掉轉(zhuǎn)車頭,準備離開。
“費若凡!”
我喊住他。雖然我聽不太懂他在說什么,但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關(guān)切我是懂得的:“我喜歡你?!?/p>
費若凡的背部迅速繃直,然后他跨上腳踏車,飛快地騎走了。他似乎沒有聽見我對他說了什么。
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變得很傷心很傷心,但我不敢哭,因為我怕這次的傷心會像小貓釣魚似的鉤出別的傷心來。我是沒有爸爸和沒有媽媽的孩子呀,如果我不小心,我心中的傷心就會滾成世界上最大的那個雪球。
風向四面吹著,天空很大很孤獨,我仰起頭讓眼淚倒流。
瓦屋前暗暗的燈光下,是爺爺蒼老的身影在眺望。
之七
我病了幾天,發(fā)高燒,說胡話。恍然間,我聽見直升機降落時的巨大噪音,還有一位讓我覺得很熟悉的頭發(fā)和胡須的顏色都很像生姜絲的穿白衣的老先生。
病好之后,我如?;氐綄W校,費若凡就像打定主意躲在云層后不再出來的太陽那樣,他不再對我笑,不再主動和我說話,我想靠近他,他立即很快地走開。美麗的林柔珂臉上浮起幸災(zāi)樂禍的笑。
央央安慰我說,這個世界上人人都勢利,所以費若凡也勢利,這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因為費若凡也是個人。
是這樣嗎?因為我爺爺是貧窮的拾荒者而不是有錢的收藏家,因為我們住破房子,因為我穿軟塌塌的便宜鞋子,所以就要疏遠我嗎?
費若凡也是這樣勢利的?
放學的時候,我不顧周圍同學嘲弄的目光,攔住了費若凡,我說:“我要和你說話?!?/p>
費若凡留了下來。
空蕩蕩的教室里,我的大聲提問帶著隱隱的回音:“你為什么不喜歡我?”
如果費若凡說,因為你是窮丫頭,我馬上就可以反駁他。
但是——
“因為我喜歡美麗的女生。”費若凡的眼睛里閃爍著十分自信的男生才會有的光芒,很犀利。
我感覺到一陣隱隱的疼痛,我并不美麗,就像一片綠色的葉子,是的,葉片也有它的青翠晶瑩之美,但身為花季的少女,自然還是該像一朵鮮花那么明媚那么妖嬈,可以吸引少年的目光,然后讓他們的心為之醉倒。
“之前我對你那么好,是因為我憐惜你。是我疏忽了,我不該忘記了一個連拾荒者和收藏家都分辨不清的傻丫頭是不可能弄明白憐惜和喜歡的區(qū)別。所以,花南溪,為了避免你再想入非非,我只好疏遠你了。但是,我從來不曾討厭你花南溪,以前不,以后也不,永不?!辟M若凡一字一字很認真地向我解釋。他并沒有回避我的質(zhì)問,也沒有矯飾一個借口,他向我坦誠了事實,不管怎樣,這比向我說謊要高貴很多倍。
當然了,這個事實實在是很傷人。
“因為我不漂亮所以才不喜歡我?”
“是?!?/p>
我相信,比我堅強一萬倍的女孩子恐怕也承受不了這樣殘酷的事實。
之八
我的爺爺,是一個喜歡用鐵鉗在馬路邊上撿香煙屁股的老人,他非常豁達。比如,對我常??嫉箶?shù)第一這件事,他總是一笑置之,他還對我說,學習最大的樂趣是過程而不是結(jié)果。他只要我快快樂樂地去上學,有學上就好了。爺爺還因為我功課太差的事特意去過學校,之后,我的老師們對我每次考試都吊車尾的事也開始見怪不怪。當我對爺爺說,我想整容的時候,他的臉上只是掠過淡淡的驚訝,然后他笑瞇瞇地問我:“要整成什么模樣呢?”
我說:“林賽·羅韓,要不,達科塔·范寧?!?/p>
爺爺哈哈地笑了,說:“那些都是白種人,你這個小炎黃子孫可不能照她們整?!?/p>
我說:“那就林柔珂吧!”
若凡完蛋了”的人提供佐證一樣。
老師說:“費若凡,你連這么簡單的題也答錯,愚蠢?!?/p>
哄笑聲猛然爆發(fā),費若凡在這片惡意的笑聲中將頭低下去,像是被淹沒了一般。
我站起來,說:“老師,你才愚蠢?!?/p>
我被送去校長室接受訓話。費若凡像是要守護我一般,固執(zhí)地待在校長室外不肯離開。
說真的,有的時候我真高興費若凡的眼睛受了傷。因為他看不見我的樣子,所以他不會嫌棄我不漂亮;因為他看不見腳下的路途,所以我可以在上下樓梯時名正言順地握住他寬大溫暖的手掌;并且,在他吃飯的時候,他必須等待我?guī)退薜趑~骨頭和雞骨頭,把菜肴仔細篩選一遍然后才遞給他吃。我可以當一個小媽媽,我可以拿他當我的布娃娃那樣照顧他。
可是假若我為了這些小小的快樂就希望費若凡永遠活在見不到光明的地方,那么我和那些為了將天鵝留在湖泊而剪去它們翅膀的殘忍大人有什么兩樣?
校長并沒有教訓我,相反他對我很親切,他說已經(jīng)打了電話要我爺爺來接我。在等待的這段時間里,他問我:“幾歲回國的,英語還會不會說?”
我耐著性子回答他,心里卻在想著另外一個問題。
“爺爺,我想幫助費若凡。”
在和爺爺一起回家的路上,我很認真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央央說,費若凡的眼睛要有人移植眼角膜才會好,我想把我的眼角膜移植給他,只移植一只給他,這樣我還有一只眼睛看得見??梢詥?”我仰頭望著爺爺。
總是豁達的溫和的微笑著的爺爺,破天荒地露出震驚的表情:“南溪,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么嗎?”他臉上每一處皺紋都因為痛苦而輕輕地顫動著,“難道你真的是一個傻瓜嗎?”
爺爺?shù)姆磻?yīng)大大地出乎了我的意料。第二天,我把我的計劃告訴給央央聽,央央直接尖叫,她說:“你沒腦子呀,花南溪!”
我真的不知道我的提議有什么不好,我抬頭望著鑲嵌著一朵一朵白云的藍天,我想分一只眼睛給費若凡的心情就像我想分一半面包給路邊餓肚子的行乞者是一樣的呀,為什么爺爺和央央要那么驚訝?我的膝頭攤著那張只得了十一分的數(shù)學卷子,我總是記不住老師上課時說了什么。
費若凡走過來,他摸索到我的肩膀,然后用力將我推倒:“笨蛋!”他說。然后,他再也不理我了。
之十三
我又病倒了。爺爺說他要帶我回紐約。他說他錯了,其實遠離塵囂、返璞歸真的生活對我的病并沒有任何幫助。相反,我似乎變得更傻了。
我知道這次我回去恐怕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央央和費若凡了,所以我偷偷拔掉了插在血管里給我輸液的針頭,瞞著爺爺和長著姜黃色胡子的大夫,溜出了家門。
我來得太晚了,學校里已經(jīng)變得很安靜,同學們都回家了,我一路走一路傷心,因為我沒辦法當面向費若凡和任央央道別了。然后,我看見了那場爭執(zhí),幾個人圍著費若凡,有人動手推搡他,甚至打他的臉和拍他的頭,我立即就要拔腿沖上去,但是我看見了林柔珂。她的表情簡直比那幾個壞男生還要兇惡。
“死開點啦!丑八怪!“
費若凡除了眼睛受傷,那次事故還在他臉上留下了幾道猙獰的傷疤,我第一次看見的時候也嚇了一跳,但是有了傷疤的費若凡依然還是費若凡呀。我喜歡他漂亮的樣子就像喜歡一只嶄新的布娃娃,但是假若布娃娃弄臟了,我也不會就因此不再喜歡了。
林柔珂曾經(jīng)是那個最受費若凡珍視和愛護的幸運女孩呀。每個人都應(yīng)該回報別人對自己的好。她比我聰明,她竟然不明白。
“林柔珂,你才是丑八怪。你是豬。你笨死了!”我說。
林柔珂驚訝地瞪著我,然后沖過來給了我一個耳光。
我猜,費若凡聽見了那聲清脆的“啪”。我的臉頰上燃起火辣辣的疼痛,費若凡忽然號叫起來,就像受了很重的傷的勇士猶豫了很久終于決定把傷痛喊出來。那道聲音很嚇人,費若凡接下來的舉動更嚇人,他像瘋了一樣揮舞著他手中的盲杖,受傷后面對欺侮始終逆來順受的他終于反抗了。林柔珂和那幾個壞男孩嚇得落荒而逃。
盲杖挑起地上的灰土,一團灰色的霧令我的視線變得模糊,我大聲地喊費若凡的名字,終于他安靜了下來,塵埃落定。時間滴答滴答地走了很久,我走到他身邊,我發(fā)現(xiàn)他竟然在流淚。
“我不想連累你,花南溪?!彼f。
所以那天才忽然將我推倒,又惡狠狠地罵我笨蛋。
“可是我真的完蛋了,我什么都做不了了?!辟M若凡雙手捂著眼睛,用力地按下去,似乎絲毫感覺不到疼痛一樣。
我急忙將他的手拽下來,然后大聲地向他喊道:“才不是呢!臉上有疤的費若凡還是費若凡,看不見的費若凡還是費若凡。那個真正的你,是不會變的!”
我并不知道,爺爺在不遠處默默地注視著我,臉上露出被深深打動的表情。他大約做夢都沒料到可以從被醫(yī)生確診為“心因性智力發(fā)育遲緩”的孫女兒嘴里聽見這么聰明的話。
那個真正的你,是永遠不會變的。聰明或愚蠢,好看或丑陋,都無力影響一個人的靈魂。
我總覺得我從費若凡已經(jīng)沒有辦法折射光線的眼睛里看到明亮的東西在一點一點地升起。
之十四
我的爺爺是拾荒者,他喜歡去撿那些不太愛護環(huán)境的人丟在馬路上的煙頭。但爺爺同時也是真正的收藏家,上古時代的玉、唐代的卷軸畫、宋朝古籍、明清家具,他的收藏琳瑯滿目,美不勝收。
我出生在一個富可敵國的家庭。但,當再多的財富也挽留不住心愛的親人的生命時,你會覺得錢財是世界上最無所謂的東西。所以爺爺帶我回國,過與往日迥然不同的簡樸寒素的生活,希望我能將困擾我的那些記憶全部忘記。
“Nancy,”爺爺對我說,“爺爺決定了,我們來幫助費若凡。讓他和我們一起回紐約,治眼睛。好嗎?”
好!好!一千個好!一萬個好!
“可是,等費若凡好了,他可能又會嫌棄你長得不夠漂亮,然后不要和你做朋友了?!睜敔?shù)哪樕蠋е简炍业谋砬椤?/p>
啊,我差點忘記了,費若凡曾經(jīng)十分誠實和殘忍地告訴我說,他不會喜歡我因為我實在不漂亮?;謴鸵暳χ蟮乃厝挥肿兊孟襁^去一樣自信驕傲,到時他應(yīng)該又會覺得我不夠資格接近他了。
“不要緊?!蔽吟鋈坏鼗卮馉敔敗?/p>
有些事情是可以改變的,比如費若凡的眼睛,高明的醫(yī)生就可以幫他恢復;有些事情是不可以改變的,比如我的樣子,因為那是爸爸媽媽留給我的,我不能變,也不想變。
之十五
我推開門,走上了露臺,幾只灰鴿驚起,撲棱著翅膀飛去,這個被稱作大蘋果的城市,我在這里卻從未聞到過水果特有的甜香,我并不喜歡這里,我抬頭仰望離我很遙遠的天空。
屋子里正在進行一場我聽不見的對話。
爺爺說,如果說過的話可以收回,他希望他當年沒有對我說過,都怪你,都是因為你的任性你父母才會死掉。
他說完這句話,我就暈倒了。醒來后,我就變成了另外一個花南溪。
我九歲生日那天,爸爸媽媽為了及時趕回來,不顧惡劣的天氣強行駕駛私人飛機,最后連人帶飛機一起掉進了太平洋。太平洋那么那么的大,所以我再也不可能找到他們了。
那位長著姜黃色胡子的大夫是我的主治醫(yī)生,他告訴爺爺,因為受了強烈刺激,我的心理和智力極有可能停止成長,終我一生,我都只會像個八九歲大的孩子那樣,我永遠也學不會解微積分,永遠沒法兒讀懂莎士比亞的悲劇。
“但是,Nancy也會像所有八九歲大的前青春期的孩子一樣,她會始終擁有強烈的正義感和同情心,關(guān)心別人更勝于她自己,她會始終像真正的天使那樣美好善良?!贝蠓蛘f。
爺爺熱淚盈眶,而那個眼神明亮的東方少年,他靜靜地聽完了這場對話,忽然,他開始說話:“如果沒有這場事故,沒有這段什么都看不見的日子,我會一帆風順地長大,輕而易舉地成功,浮華淺薄地活著,一直到老死……”少年注視著玻璃窗外一直仰頭望著天空的少女。
我望著天空,心里十分惆悵,因為我想到只要十二點一到,灰姑娘就會失去魔法的光彩,因為我不夠聰明,所以我沒有辦法立即知道,王子已經(jīng)在十二點前看到了她的比水晶更晶瑩的靈魂。
我轉(zhuǎn)身,看到費若凡正微笑著望著我,他的眼神就像陽光下新釀出的蜂蜜那樣,充滿了甜蜜與寵愛的味道。我想,我可能是看錯了。可是我明明又聞到了那種味道,就是那次費若凡陪我去校醫(yī)務(wù)室敷藥時我聞到的那種味道。如果愛的能量伸展在空氣中會散發(fā)一種味道,我相信,就是這樣的味道,類似花香,幽甜、沁人心脾。
爺爺說,我們不留在紐約,我們和費若凡一起回國。以后我可以繼續(xù)和他一起上學,繼續(xù)和他做好朋友。
一天,費若凡說:“花南溪,你真的像花朵一樣漂亮。”我嚇了一跳,我想,我一定是聽錯了。
我一直在等十二點的鐘聲,但很奇怪,它一直沒有響起。
一直一直沒有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