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略
(一)如意樓
十月。京城如意樓。
燕大將軍在此約見了西王府的小王爺??v然烽煙四起,時局混亂,整個京師卻不見緊張。如意樓來來往往的達官貴人們,也依舊一派氣定神閑。
燕將軍自十五歲起便在沙場征戰(zhàn),對于少時所居的京城,反而有些陌生。反觀身邊的軍師樓飛飛和家將燕五,三人身上的沙場味道,與這奢華的如意樓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他抬眸看了眼,露出一絲冷笑,正欲抬足踏階,卻忽地頓住。
御書的如意樓牌匾下,有一女子正緩緩而出。她尚罩著官家千金常用的紗帽,可一步之間,卻讓如意樓終于有了一點亂世的味道。
人說,亂世方有絕色。
燕將軍上前,風(fēng)恰起。那紗帽下的人舉目,正與燕將軍相望。兩廂俱是一愣。
須臾,燕將軍略一頷首示意,聲音平穩(wěn):“安國將軍燕昭?!?/p>
他素來表情無多,常人難察其動容。但身后的軍師樓飛飛與燕五聞言,已雙雙色變。
那女子神色未改,心似了然——眼前雖一人,卻如面千軍。也只有傳言中的鐵燕將軍有如此氣勢和神采了。
只見她淡然垂眸,欠身道:“妾身王羅衣?!?/p>
未待燕將軍一行上樓,流言已然速走:向來視女色為無物的燕鐵將軍,終于春心動了。
諸人入座,唯樓飛飛斜倚欄上,遠(yuǎn)望佳人背影。
相候多時的西王府小王爺笑道:“那就是國舅親女。天下盛傳她有絕世之姿,今日一見,果不其然?!彼聪蚝喴率l(fā)的樓飛飛,頑皮性起,把話鋒一轉(zhuǎn),調(diào)笑道:“飛飛,身為女子,你作何想?”
樓飛飛回身,微微一曬。小王爺只覺眼前一陣風(fēng)掠,手中便失了杯盞。抬頭卻見她微笑朗朗,舉杯自負(fù)道:“這世上縱有絕色傾城,千萬種嬌媚,又怎及得上我樓飛飛一個揚眉得意?”
一字一句,清晰可數(shù)。
霎時怔了滿座。
一時,小王爺只覺得她眉宇之間光彩耀人,真?zhèn)€仿佛,天下絕色盡成灰土。
那樓飛飛卻不顧他,反而移目燕昭,挑眉問道:“大將軍,你以為呢?”
燕昭回神,卻不肯回答,先自一杯飲盡,沉聲道:“說正事?!?/p>
(二)聯(lián)姻
傍晚,安國將軍府上下紛紛議論燕將軍與王家聯(lián)姻之喜。
“砰!”樓飛飛推開燕昭的書房門。聲音之大,令他手下的筆鋒微微一動。
“你真要娶她?”她問。
燕將軍抬頭,她雖有咄咄逼人、不敬之態(tài),眼底卻失了素來的冷靜和清明。
“你知道了?”他語氣平淡,不帶呵斥。無論如何,他該早告訴她。
“為什么?”樓飛飛逼問,語氣甚急,“你為什么要娶她?”
“我娶她有什么奇怪嗎?”燕昭淡淡問,一邊低下頭,重又書寫。
樓飛飛見此,一把搶過紙張:“你喜歡她?”她看著燕昭,眼中分明不信。
燕昭抬首,視她良久,應(yīng)道:“是!”
他的聲音素來沉穩(wěn)、堅定,仿佛天崩地裂不移。
“撒謊!”樓飛飛斥道,“我不信你喜歡她!”
燕昭神色不改:“她有什么不好?”
樓飛飛微轉(zhuǎn)頭,不得不承認(rèn):“她配得起天下所有的英雄!”
燕昭正要開口,她卻又轉(zhuǎn)頭直視著他,道:“難道我樓飛飛就配不起天下所有的英雄嗎?”
她的眼神太過清澈,意圖太過明顯,竟使得燕昭垂眸避開,須臾方低嘆一聲:“樓……”
樓飛飛低聲道:“你知道,你明知道的……”
她不能再語。
默然良久。
燕昭沉聲道:“到后天,她會是將軍府的夫人?!?/p>
樓飛飛唇際揚起一抹自嘲的笑,倏地轉(zhuǎn)身就走。
及到門前,她頓住,忽又回轉(zhuǎn)身來,問道:“你娶她,是不是因為國舅?”
燕昭眼簾低垂:“不是。”
“那為什么又急在這幾日?你明知道三邊還在危急中?!睒秋w飛逼問,“你不會忘記我們是為什么回京的吧?”
絕不是僅僅為了那五道催歸金牌。
“那是我的事?!毖嗾巡豢隙嘌浴?/p>
樓飛飛冷笑:“錯了,你心中的任何事,都不是你的事。”
“何解?”燕昭語氣冷然,言下已有警告之意。
樓飛飛后退兩步,一字一頓道:“你早已利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出賣了一切可以出賣的東西!又怎么可能白白地放過你的婚事?”
——自父親樓將軍為救燕昭戰(zhàn)死沙場十年以來,她就一直跟在燕昭身邊。她的謀略、她的兵法乃至她的武藝,都是燕昭教的。天底下再沒有人比她更確信,燕昭會為了這個國家,做出任何狠心的事情。
他周圍的每一個人,包括他自己,都是候在那里,等著他去犧牲的。
“很好!”燕昭眼神凌厲,“你很明白。不愧為名揚天下的女軍師。那么……”他厲聲喝道,“你還站在這里做什么?還不快籌備婚事去!”
(三)訴情
“你在數(shù)星星???”小王爺翻身上屋頂,覷看樓飛飛拿著酒壺買醉。
樓飛飛卻無心調(diào)笑,待小王爺在瓦上躺下,才幽幽問道:“小王爺哥哥,你說實話,這件婚事是你從中引線對吧?”
小王爺懶洋洋地叼根草兒。
“為什么這么問?燕將軍和王姑娘一見鐘情的事,你自己也看到了。那樣的人物,本王爺自己想娶還娶不到呢。”
“哈,一見鐘情!”樓飛飛冷笑,“你真相信將軍會在戰(zhàn)事混亂的時候娶親?”
她緩緩道:“將軍雖然手握重兵,卻握不住朝廷。王家女是早就許了給八王爺?shù)?。以天下之亂,以將軍之莫測性情,沒有你西王府的插手,國舅即便不多疑,又豈敢輕易聯(lián)姻?更遑論匆匆辦此喜事?!?/p>
小王爺笑道:“早料到瞞不過你。不過有件事你定是不知?!?/p>
“什么事?”樓飛飛問。
小王爺轉(zhuǎn)頭,笑覷她:“燕軍里既然能出你樓飛飛一個女軍師,那國舅家的事,如何不能有一個娥眉善斷?”
樓飛飛一愣。
小王爺看著月色流在她身上,她卻渾然不知。忽憶其年少神采,不由得低嘆道:“這當(dāng)然不是一場無利可圖的婚事,但燕將軍心底的事,怕是無人可知?!?/p>
樓飛飛咬唇。她雖自幼在將軍府長大,但與小王爺之間,反倒更親近些。如今心事被他揭穿,倒多了幾分苦澀。
忽地,她拋開酒壺,起身要離去。
偏又在離去之前,回頭微笑道:“小王爺哥哥,你說對了,我是在數(shù)星星?!?/p>
“每數(shù)一顆星星,我便問一聲為什么——為什么,他不喜歡我?!?/p>
小王爺一愣,半響啞然。卻看她躍下屋頂,去敲燕昭的門。
“大將軍。是我,樓?!?/p>
“什么事?”燕將軍并未開門。
“我只問你一句,明日的婚事,你一定要成嗎?”
屋內(nèi)沒有回應(yīng)。
良久。
小王爺遠(yuǎn)遠(yuǎn)看著那纖瘦的人,固執(zhí)地站在燕昭門前。
夜風(fēng)吹得人生冷。這時候的院落太安靜,她的聲音低低切切,令四周都聽得分明。
“小時候,我一直想去行走江湖,看天下風(fēng)景??墒怯錾夏阋院?,我便只想著……只想著在你身邊。你要縱橫天下也好,你要征戰(zhàn)沙場也好,你要詭譎宮廷也好,我陪你,我都陪著你……可是……”
她的聲音漸漸頹然:“……我一個女子,這么多年來,整日里不是練武,就是讀兵書,你以為我為了什么呢?我一個女子,如何要將天下放在心里呢……”她嘆了口氣,歇了會兒,又開口,語氣中滿是懊惱,“——可是偏偏,我與五哥他們還能高談闊論、比武喝酒,唯獨對你,只做個規(guī)規(guī)矩
矩、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軍師,連看也不敢多看你幾眼……”
“將軍!”她將額際頂著門,一聲嘆得似甜蜜,“我對你、對你有十萬個歡喜——十萬個歡喜,你知道嗎?”
門內(nèi)始終無聲??尚⊥鯛斨?,字字句句,燕將軍都聽得分明。
半響,她開始敲門,在寂靜的小院,這聲音叩得驚心動魄?!皩④?,你開門好不好?”
她倚門頹然,喃喃似自語。
“我想,想親你一下。輕輕的,一下兒就好。”
(四)迎親
天明,將軍府一派喜氣。
樓飛飛于眾目暌暌中,跨出一步,攔下燕將軍:“我再問你一次?!?/p>
所有人都看向她,獨燕昭斂眉無語。這樣的日子,他也依然是一身冷硬,令人不敢親近。連那喜氣的彩緞披在他身上,都似盔甲一般,絲毫不見溫度。
樓飛飛看著他的冷漠:“你是不是……”
她忽地笑開,改口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披著戎裝去娶親?。俊?/p>
燕昭知道她在問什么。抬眸看著她,他的聲音異常低沉,卻很堅決:“是?!?/p>
樓飛飛點頭,想笑,卻笑不出來,于是往后退了一步。
正在這時,一騎滾滾而來,驚散四周的喜樂人群。
“將軍。”燕忠一身疲憊,從馬上翻下,“定陽告急!”
他一身的狼狽,比不上他眼中的痛苦。敵軍這兩日來忽然調(diào)兵,轉(zhuǎn)戰(zhàn)定陽。定陽岌岌可危。死也要守住定陽,這是燕將軍曾經(jīng)說過的。沒有一個人敢忘。
鼓樂聲在剎那停下,所有人都變色。
燕將軍眉頭緊鎖,正欲開口,忽又一騎飛奔而來。
“定陽告急!”這回翻身下馬的是楊季。猛一抬頭,見燕昭身披紅緞,競不由得一愣。
燕昭劈手奪下他手中軍函。樊將軍匆匆字跡如下:“三日不守。急,速回!”
燕昭揉碎軍函,忽地喝道:“燕五,樓!”
二人早自領(lǐng)會,牽馬而出。燕昭取出帥印,交付于樓飛飛,四目相望,只穩(wěn)聲一句:“告訴他,一定要撐住!”他隨即轉(zhuǎn)身喝道,“起轎?!?/p>
“將軍!”楊季怒發(fā)瞠目,不肯信元帥競當(dāng)場棄印娶親。
燕昭甩身:“還不快去!”便欲上馬迎親。
鼓樂聲響起,霎時喜氣洋洋?!皩④?”楊季嘶啞一聲,悲憤交加,欲撲身而上。
“啪!”樓飛飛甩出一鞭,當(dāng)頭打上楊季:“還不上馬!”
她翻身躍馬,冷靜的聲音在嘈雜的鼓樂中異常有力:“將軍不娶親,哪來的糧草,哪來的救兵?”
燕昭回首,樓飛飛馬上相望。一瞬,便揮鞭而去,再不回頭。
(五)失守
“定陽失守了!”燕忠滿身血污,跪倒在帳前,沒有痛哭流涕,只是聲音嘶啞。
燕昭的心,早已沉了下去。
“樊將軍呢?”他冷冷地問,似無情,似平靜。
“樊將軍在第二天就戰(zhàn)死了——中了三箭,都在胸口。”
“第一個上場的是李副將,被敵方虎將軍一刀斃命,然后李老將軍也上場了……”
燕忠一個一個地數(shù)來,燕昭竟不曾打斷他。
“然后是燕五將軍……”
“燕五嗎?……”跟了他二十年的燕五,也去了嗎?
燕昭面無表情,只是握著案上的地圖,不斷地緊縮,競生生將它握成齏粉。
“……然后是樊家兩個小將軍……”那兩個,還是十七八歲的孩子,總喜歡跟前跟后的,老違反軍規(guī)……
“接著是楊校令……”他一直不喜歡這個愛喝酒的校令……
燕忠一個個數(shù)著,燕昭的顏色卻越見慘白。
他是大將軍,卻不能不讓燕忠說下去。
“然后是軍師……”
“樓,她也去了嗎?”燕昭神情有些恍惚,自己的聲音入耳,只覺得輕飄飄的,“怎么會是她……”
手中緩緩一握,卻是空空如也,案上再也沒有可握之物。
“那時城中已無可派之將!”燕忠眼中有血,抬頭看著燕昭,“軍師在戰(zhàn)前吩咐,一旦她也戰(zhàn)死,就炸掉西面城墻。所以……”
燕忠在說些什么,燕昭已然聽不進去,一時之間,往日樓的揚眉傲色,盡悉涌上眼前。
“這世上縱有絕色傾城,千萬種嬌媚,又怎及得上我樓飛飛一個揚眉得意?”
“難道我樓飛飛就配不起天下所有的英雄嗎?”
“你早已利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出賣了一切可以出賣的東西!”
“將軍,我對你、對你有十萬個歡喜?!f個歡喜,你知道嗎?”
“將軍,我想親你一下?!?/p>
“將軍”,“將軍”,“將軍”……
一字一句,清晰可數(shù)。
(六)尾聲
三年后,樓飛飛墓前。
夕陽斜下,這么寂靜,硝煙卻仿佛還在近側(cè)。
幾人立于前,皆無語。燕昭盯著墓碑上的兩行字“定陽萬戶繁華地,不覓人間得意樓”。良久,揮手讓眾人先離去。
——有一句話,他還沒有和樓說。
“這世上縱有絕色傾城,千萬種嬌媚,又怎及得上……你樓飛飛一個揚眉得意……”
他的聲音緩緩的,依舊沉穩(wěn)、堅定,仿佛天崩地裂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