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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從二十六樓的窗戶往下看的時候,整個燈火通明的繁華盛世都坐落在塵世間??罩酗h著怯懦的雪,從黑色的天空中出現(xiàn),又消失于黑色的大地。只有點綴在天地間的白色,證明著那些怯懦的存在。
偶爾有一些雪花飄向了燈光處,任由世人看著它在燈光下單薄的脈絡分明的軀體,飄飄蕩蕩,仿佛午夜的游魂。
五年來我一直害怕獨處,因為我殺了最好的朋友,衛(wèi)彌澤。
我和衛(wèi)彌澤是在高中的時候認識,他是我的老板。那時衛(wèi)彌澤在學校里招聘兩個人和他一起參加學校的辯論賽,并且衛(wèi)彌澤認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誰能幫他拿到冠軍,他便付對方八百塊,只需要“工作”兩周多的時間。
我認為自己博覽群書足以舌戰(zhàn)群儒,便去應聘了。露絲也是當時去應聘的,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
那個酷熱的夏季,記憶里永遠是樹蔭和教室里斑駁碎落的陽光。
衛(wèi)彌澤長著一副頗為可愛的娃娃臉,還有一雙桃花眼,看起來讓人覺得有點娘。只是他太瘦,而且與那副純良的娃娃臉不相襯的是,他渾身上下散發(fā)著的一股對什么都不屑一顧的驕傲氣息。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吃冰激凌——那個裝冰激凌的透明玻璃杯大概有臉盆大,由一個男生捧著,杯子里裝了三顆鳳梨般大的冰激凌球,另一個男生正拿著扇子,用力地扇著冰激凌。衛(wèi)彌澤坐得遠遠的,靠在教室的墻上,拿著一只手臂長的勺子一勺勺地吃著冰激凌,一邊罵:“扇快一點!沒吃飯??!都溶化了,靠!”
我當時就后悔去應聘了,我覺得衛(wèi)彌澤和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這家伙鐵定是個瘋子。我準備隨便糊弄一下就算了,我對排在我后面的露絲說:“看來我來錯地方了。”
“我也不喜歡這樣的人?!甭督z回答。
但正在吃冰激凌的衛(wèi)彌澤看了我和露絲一眼,他說:“來應聘的?好,就是你們了。”我和露絲面面相覷,因為我們在此還沒說一句話。
世間除了衛(wèi)彌澤,不會再有人搞出這樣的招聘了。
衛(wèi)彌澤是個高官子弟,標準的富二代。他想贏辯論比賽是因為他和他爸打賭,而我只想賺些零花錢,露絲想要拿那八百塊湊錢換手機。在應聘成功后,我和露絲每晚都去衛(wèi)彌澤家里的圖書室研究辯論賽的題目。我們學校的辯論題目有幾個,諸如“中學生應否談戀愛”。衛(wèi)彌澤知道這個題目后大發(fā)脾氣,甚至準備打電話去大罵老師一頓,因為他認為辯論的題目應該是“中學生應否讀書”之類的。我和露絲相視無語,覺得衛(wèi)彌澤是一個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認為別人也應該和他一樣的自我的家伙。
但我對露絲這個拍檔無比崇拜,她口齒伶俐刁鉆得讓人防不勝防,有一次我們談到父母應不應該讓小孩子覺得這個世界很美好時,露絲就說她小時候和母親乘飛機,看到飛機廁所里的水居然是藍色的,她就去問媽媽,廁所里的水為什么是藍色的。媽媽告訴她說,因為那是天空。于是露絲成了世界上第一個在廁所里吃天空的人,而且還裝了一袋回家。
所以不應該一昧讓小孩子覺得這個世界是美好的,她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時,我覺得她那個例子很怪異很搞笑,忘了反駁。
我還發(fā)現(xiàn),露絲居然和我住同一個小區(qū),她家就在我房間對面的那幢樓。
有時候,緣分就是一件奇妙的事。
露絲對我也是相當之滿意,因為我看過許許多多的書,從古代到現(xiàn)代,從屈原到三毛,從《長恨歌》到《不幸的她》我全都倒背如流。露絲說我基本就是人形Google,她輕易就能從我這邊找到很好的例子和想法,這讓我頗為得意。
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和露絲在每日的接觸中,逐漸有了好感。
我們一起流連至深夜,喝苦咖啡卻甜過蜜糖,然后得到黑眼圈亦一起歡聲大笑。曾經(jīng)我以為愛情只是提煉于寂寞的靈魂,可是如果兩顆心共同體會一樣的沮喪與興奮,體會一樣的溫柔和憤怒,愿意在對方的面前掏盡心聲,將悲喜照亮,那便真是萌了愛情的芽。
只有衛(wèi)彌澤,依然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他這個想拿冠軍的人,到圖書室的次數(shù)卻不超過五次。對我來說,他大概就是一株石蒜,雖然有各種諸如彼岸花、曼珠沙華、莉可莉絲等浪漫凄絕的稱謂,但無論再怎么美化他,他依然只是一株石蒜科石蒜屬,蒜頭蒜腦的家伙。那些將自己表現(xiàn)得多愛曼珠沙華來標榜自己高貴的人,只是不知道其實它還有個惡心的別名,叫蟑螂花。一些理會喜歡衛(wèi)彌澤的人皆因為他的外貌或身世,而不知道他心里多惡劣。
我就見過因為圖書室的大爺拿錯了一本書給他,衛(wèi)彌澤便狠狠地將那大爺罵得狗血淋頭,并且踢了對方幾腳。他就是這么個令人惡心的家伙,而我們還得和他一起參加學校的辯論賽。
在辯論賽上,基本上只有我和露絲發(fā)揮了作用,當然我們早就料到了這個情況。我沒想到衛(wèi)彌澤還是在辯論賽上有些看頭的,觀眾對他甚是喜歡,每一次他出場,觀眾便會十分之興奮。因為每次對方稍占優(yōu)勢,或是衛(wèi)彌澤聽到對方說他不喜歡聽的話,他便會向?qū)Ψ狡瓶诖罅R三字經(jīng)。
觀眾很喜歡他,但我們倒是因為他被扣了不少分,也被警告了不少次。雖然我和露絲都認為,我們隊里沒有衛(wèi)彌澤會好些,但也總算有驚無險,我們一路進到了總決賽。
總決賽的辯論題目是:在孩子的成長教育中爸爸的貢獻大還是媽媽的貢獻大。衛(wèi)彌澤則認為我們應該辯論:孩子應該接受父母的教育嗎?
我們這次的對手很強,一開始便壓制著我們,而這個題目其實是看雙方的發(fā)揮。我們一開始便被對方壓制著,還好當對方二辯選手說到“我長大后不會成為一個不負責任的爸爸”時,露絲回了他一句:“切,你還說你長大后不會和女生玩呢?!?/p>
露絲這句刁鉆異常的回復掀起了場內(nèi)的高潮,觀眾哄然大笑著鼓掌,而對方的選手面紅耳赤,羞愧難當。
我和露絲趁勝追擊,眼看就要拿下勝利時,對方狗急跳墻說:“只有爸爸給我們的愛才是最正確無私的愛,沒有爸爸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p>
在我準備反駁的時候,衛(wèi)彌澤跳出了桌子,對著對方的一辯選手破口大罵,并在大家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揍了那家伙幾拳。在我和露絲目瞪口呆的時候,我們的冠軍夢便付諸了流水。
直到我們被取消資格,我還是覺得有點無法相信,我們就像是被人耍得團團轉(zhuǎn)的青蛙。
露絲在回去的路上笑著跟我說:“人真是悲劇性的動物啊?!?/p>
“為什么?”我問道。
“因為第一次總是會以失敗結(jié)束的啊,無論是第一份工作還是戀愛。”她說著大笑起來。有時候我挺佩服露絲的,她總會扯著一些東西,繞到別人根本想象不到的地方去。但這次我沒有笑,因為這不是我喜歡的結(jié)局,因為我和露絲為了這個辯論賽付出了那么多的心血,怎么樣都是有感情的。本來我和露絲的付出就要得到收獲了,但是那一切全都被衛(wèi)彌澤搞砸了,那家伙和掃把星無異,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我想到我們就這樣輸了,心里難免酸澀,并且覺得不甘,然后我和露絲在操場上漫無目的地走著。走到角落里的時候,她突然抓著我胸前的衣服嗚嗚地哭了,她哭著說:“對不起,其實我不想笑的,其實我很不甘心?!?/p>
衛(wèi)彌澤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的身后,他陰陽怪氣地說:“哭什么哭啊,人生又不是用來流眼淚的?!?/p>
我轉(zhuǎn)過身憤恨地看著他說:“不關你的事?!?/p>
衛(wèi)彌澤沒說什么,從口袋里拿了三千塊錢給了我和露絲,我有點驚訝。倒是露絲若有所思地說:“他又沒有說輸了就不給工資,也沒說輸了給多少工資?!?/p>
后來我才知道衛(wèi)彌澤的事,是露絲跟我說的。她告訴我那天衛(wèi)彌澤之所以會大打出手,是因為那人觸怒了他。衛(wèi)彌澤的母親是高官,在他小時候便拋棄了他的父親,和另一個文化商人結(jié)了婚。衛(wèi)彌澤一直對這件事耿耿于懷,在聽到那個人說沒有父親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時,他便暴走了。
我其實挺能理解他的,因為他本就不是什么寬容的人。他暴烈、驕傲、見不得別人違逆他半點。一直以來的為所欲為,造就了今時今日的他。
衛(wèi)彌澤也是一個很搞笑的人,露絲打趣說:“我們要一起上哈佛,再參加辯論賽?!?/p>
衛(wèi)彌澤皺眉說:“那草泥馬英文怎么說?Grass-earth-horse?”
我和露絲都哈哈大笑起來。
不久之后,我和露絲成了情侶,但也就是在那時,我人生中最慘痛的時期來臨。因為在我和露絲交往的同時,我也看著衛(wèi)彌澤和她在交往。這件事情是流動在我心里的一根鐵刺,無法拔除。
2
幾個月后露絲買了她喜歡已久的iPhone,和衛(wèi)彌澤用的是同一款。
某天我們?nèi)齻€人在聊天時,衛(wèi)彌澤的電話突然收到了新聞,說有個男子因為無證摩托車被扣了,便跑去警隊自焚。衛(wèi)彌澤看完之后大說那人蠢,倒是露絲自言自語地說:“我覺得應該禁止出售私人飛機?!?/p>
當在我們還在考慮為什么不能賣私人飛機時,露絲便解釋道:“無證摩托車被扣,他就自焚了,如果他的私人飛機被扣,那他可能會焚了全世界?!?/p>
衛(wèi)彌澤聽完后哈哈大笑起來,他拍著露絲的肩膀說:“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很有趣。但是你怎么沒有收到那個新聞?3G送的啊。”
“沒錢用3G的卡。”露絲說。
“找我啊?!毙l(wèi)彌澤拍著胸膛說,“這電話不用3G多無聊,你去弄個卡,然后報我的帳戶就好了,以后我?guī)湍憬辉捹M?!闭f完后衛(wèi)彌澤轉(zhuǎn)過來問我說,“你也要換嗎?”
“不用了?!蔽倚χ妻o了。
我的手機根本不支持那功能,我也覺得剛才露絲說的話并沒有多好笑,反而倒是有些冷。但我明白他倆為何會覺得好笑,這令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像是我偶爾在晚上看著衛(wèi)彌澤送露絲回家的時候一樣。
那天晚上衛(wèi)彌澤和露絲出去游玩,我一直等到凌晨一點才見到露絲回家。她房間的燈亮起來時,我打了她的電話。她接了,但是沒有說話,我們倆都沒有說話,只有教人痛入心扉的死寂,隔空傳達,挑戰(zhàn)著我們戀情的底線。
我對衛(wèi)彌澤已經(jīng)沒有一開始那般反感了,因為我知道他其實也不是很壞,他只是有點小任性罷了。如果僅僅是這一點,當然無法構成我同意露絲和他交往的理由。
衛(wèi)彌澤就快要死了,他有脊髓小腦萎縮癥,只能再活一兩年,治愈率并不高,他早已知道自己可能讀不完高中便會死掉,所以才會變得那么乖張。
我想我尚未成長到,可以面對好朋友的死亡而不動容的緣故,所以我和露絲決定讓他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至少知道什么是愛情。是的,我當他是好朋友,害怕他孤獨,寂寞。
但事實上,我可能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他??粗吐督z越走越近,看著他們總是能擁有相同的東西,共同的話題,我開始憤憤不平。
那個時候我瘋狂地寫小說,戀情的受挫就像是靈感的泉源一樣。我一直有在寫東西,并準備將它當成一本鴻篇巨著來完成,因為我的父親將他未能完成的心愿,寄放在了我身上,他希望我成為一個文學家,成為一個小說家。在知道這件事的時候,衛(wèi)彌澤曾感嘆過:“居然你爸安排你去做什么你就做,一般人不都是會反抗的嗎?難道你是傳說中的文曲星下凡?”
我剛剛沒志氣地為“文曲星”這個稱呼而竊喜的時候,露絲卻補了一句:“超市里買的文曲星學習機的那種文曲星嗎?”
衛(wèi)彌澤立刻哈哈大笑起來,說:“沒錯沒錯?!?/p>
他們就是如此地將我當成了配角。
衛(wèi)彌澤看過我未完成的小說,他說不過爾爾。衛(wèi)彌澤也寫東西,和我的不同,他的套路比我龐大得多,而且角度獨特,就連詞匯方面也不拘一格,比我那呆板的用語好太多了。他的世界里有許多我觸及不到的東西,他有魔幻奇景的下羚羊峽谷,有馬爾代夫的海底餐廳,有古怪的橡木桶酒店,有世界上最傾斜的鮑德溫大街。他所知道的東西,我甚至連想都從未想過。
他不像我只知道什么魯迅,他還了解韓寒,了解葉芝,了解波德萊爾和愛倫?坡。衛(wèi)彌澤深沉地對我說:“因為生命就快要走到盡頭,所以才會盡量讓自己的眼界放寬一些,多看點東西,而你不同?!彼f,“雖然你只知道國內(nèi)的東西,從未將眼光落在世界上,但你還有那么多年的時光可以享受世上的一切?!?/p>
衛(wèi)彌澤讓我看了他寫的小說,小說名叫《白夜行》,我心服口服。因為小說里的情節(jié)跌宕起伏,懸念重重,引人入勝。我看著那稿件的時候,幾乎有想要撕碎它的沖動。因為我的心里潛伏了一絲嫉妒。
有時候上天真的不公平的,它將所有令人羨慕的一切全都給了衛(wèi)彌澤。我曾經(jīng)捫心自問,如果我能得到那一切,我寧愿將生命置之腦后。起碼那個時候,我覺得露絲會愛我,而不是現(xiàn)在得等到衛(wèi)彌澤走后再來憐憫我。
我下了很堅難的決心,才將衛(wèi)彌澤的那部小說完好無隕地還給了他。當我贊嘆他的時候,衛(wèi)彌澤卻大笑拍著我的背說:“耍你的,這根本不是我寫的,是東野圭吾的作品啦,你這家伙也真是的,居然對于國外的東西一無所知。眼界放寬點嘛!”
“不是你寫的?”
“嗯?!毙l(wèi)彌澤笑著說,“雖然我很厲害,但目前還寫不出這樣的啦,是因為我那個老爸的出版社要出版這本書,我覺得挺好看的,便先拿來看了?!?/p>
其實我也知道衛(wèi)彌澤只是和我開了一個無足輕重的玩笑,但那時的我突然出奇地憤怒。我想衛(wèi)彌澤永遠不會知道,我因為他這個無足輕重的玩笑,一連好幾天都沒有睡著,因為我覺得自己什么都比不上衛(wèi)彌澤。甚至當我看著衛(wèi)彌澤的笑臉時,妒忌的火將我點燃了,我覺得他一定是故意耍我的。
我唯一比衛(wèi)彌澤強的地方就是,衛(wèi)彌澤連親生父親在哪里都不知道,他親身父親的照片被他藏在書桌底的抽屜下。他只能對著那張照片懷念,對著那張照片說著孤獨的話,那是他僅有的可以用來惜別的東西。
而我趁著衛(wèi)彌澤去拿東西的時候,從抽屜里將他爸爸的照片拿了出來。到今時今日我仍無法解釋自己當時的行為,那就像中了邪一般。
我將衛(wèi)彌澤親生父親的照片撕成了碎片,然后伸手一揚,扔到了庭院的水池里去。破碎的照片顏色各異,白的綠的花的,繁復斑駁,漂浮在空中,漂浮在水面上,宛若無可去處的靈魂。我的心里居然有種背棄道德的快感,隨著血液迅速地涌至大腦,感受到了什么叫淋漓盡致,什么叫滿足。
衛(wèi)彌澤突然在后面問我說:“你在干什么?”
清醒過來的我迅速從天堂跌至十八層地獄,惡魔般的滿足感過后,看著衛(wèi)彌澤,我感覺有只手將我拖入無限深的泥塘,泥塘里面鋪滿了愧疚,將我掩斃。
衛(wèi)彌澤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也落在池溏的照片碎塊上,他的表情陰晴不定,眉頭皺了又松,仿佛在經(jīng)歷著多大的內(nèi)心掙扎。我知道他在經(jīng)歷多大的掙扎,因為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因為他本就不是個寬容的人。
所以在看著衛(wèi)彌澤為了是否要責怪我而掙扎的時候,我哭了出來,我覺得萬分之難受。只是這個世界沒有后悔藥,也沒有時光機,哪怕只有短短幾分鐘的時間,也改變不了。
看到我哭了起來,衛(wèi)彌澤放棄了掙扎,他拍著我的肩膀笑都著對我說:“哭什么,男子漢來的,別哭嘛。人生不是拿來掉眼淚的……”只是他還沒說完的時候,他自己卻哭了。他擁抱著我,看著漂浮在水塘上的照片碎塊,哭得歇斯底里,撕心裂肺。
我從未見過他這樣哭,那時的我,其實尚未懂得父親在衛(wèi)彌澤的世界里是什么樣的定位。
3
某天我去衛(wèi)彌澤家里時,他突然跟我說,有一個出版社要辦一個文學比賽,如果將小說投去那邊,得到第一名的話可以拿到五十萬的稿酬,也可以得到包裝和宣傳,成為簽約作者。衛(wèi)彌澤對我說:“你想去參加嗎?成為作家,不是你一直以來的愿望?”
“嗯,謝謝?!蔽倚χ鴮πl(wèi)彌澤說。
然后我們喝咖啡,談天說地,兩人玩雙打游戲,忽而又促膝長談。我一直覺得衛(wèi)彌澤有些欲言又止,似乎埋藏了些什么心事。直到我準備告辭的時候,他才像是下定了決心叫住了我。他說:“我知道你和露絲有在一起,你能放棄她嗎?”
我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他。他說完第一句之后,雖然臉色蒼白,但表情卻變得堅硬而穩(wěn)固,他說:“你上次將寫完的小說給我看,我不是還沒還給你嗎?我給那個比賽方看過了,他們說很好,能拿第一名。用露絲跟我換吧……我知道你會恨我,但我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了,病情惡化了,我連維持身體的平衡都有些困難?!?/p>
我笑了,說:“露絲和我,早已沒可能了?!?/p>
他松了口氣,走過來擁抱了我。
我約了露絲見面,我早已明白,露絲的心其實早不在我身上了。我們的相遇是一件極其美好的事,但愛情就是一顆果實,當你夠不著又頑固地不愿意搬梯的時候,總會有另一個人摘走它。
我早已料到了我和露絲的結(jié)局,最后收尾的那場,也應該只是我的樹倒身影孤煙花散。我們所說的哈佛之類的夢想,我們談好的未來,早已比一生更顯得遙遠。
就猶如我說要分手,衛(wèi)彌澤比我更適合她的時候,露絲只是一路靜靜地聽著,她安靜得令我心痛。說完一切之后,我的眼淚也幾乎就要涌出了眼眶。
露絲在我說完之后,伸手抓住了我的衣襟,我看到她的眼里滿是憤怒。但只是那點憤怒,幾秒鐘后就消散了。她將腦袋抵在我的胸口上說:“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這樣想,但我確實很傷心。一開始是你同意我和衛(wèi)彌澤來往的,你也是為了幫他,我最近也真的看不慣你,你變得越來越?jīng)]有自信,越來越消極。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想法呢?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依然想念著你,你覺得我會快樂嗎?就算我吃再多的雪糕,游再多的花園,也不似和你在圖書室里談天般吸引。而且我的朋友知道我同時和兩個男生交往,我不愿意泄露衛(wèi)彌澤的秘密。我的朋友們以為我是水性楊花的女人你知道嗎?可是你想,我付出了這么多,我沒有得到尊敬,只有難堪,現(xiàn)在甚至連你也看不起我,你真的不愛我了嗎?”她抬起頭來的時候,滿是淚水。
我怎么會不愛她呢,她早已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怎么樣都無法抹去了。問題是衛(wèi)彌澤根本不愿意將那本小說還給我,如果我不和露絲斷絕關系的話。
我想病魔不只吞噬了他的身軀,也蠶食了他的靈魂。而不論以前我虧欠他什么,在這一刻,我覺得都還清了。衛(wèi)彌澤大聲對我說:“你希望你的小說以后只活在陰影里嗎?!你想要為了一個女人放棄你的夢想嗎?”
“我當然不會放棄。”我對他說著,然后我徑直跑向了樓上的圖書室。我早問過了圖書室的大爺,他告訴了我衛(wèi)彌澤將我的小說放在了哪里。其實像衛(wèi)彌澤這樣的家伙,在任何人的眼里他都有失公允。但我拿了我的小說原稿想走的時候,衛(wèi)彌澤卻追了上來和我糾纏爭執(zhí),面對這時的衛(wèi)彌澤,我是真的動了怒,當時的我似乎忘記了他的病情,一心只是想將他推開。但是隨著我的那一推,他的身子似乎飄了起來,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我追下去的時候,看到他已經(jīng)整個人躺在地板上抽搐著,口鼻流血。而最讓我痛心的是,當時的我居然只拿著我的小說稿,逃了。
那個畫面,是我人生中最慘烈傾斜的畫面,我根本無法想象,雖然夾雜著一些恐懼。但當時在我的心中,小說稿的分量確實比衛(wèi)彌澤的生命還要重要。
4
這是在一個可怕的寒冬過去之后發(fā)生的事情,春節(jié)剛過去沒多久,街上懸掛的彩飾還未拆下,冰雪卻已開始融化,化成了大地的眼淚。
我不再和露絲交談,我盡一切可能對她避而不見,就算見到了也只是草草說幾句話,敷衍了事,因為我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對我接下來的人生。
我的小說稿被我付之一炬,我突然覺得,可能一直以來,我所堅持的夢想,根本就不是夢想。
我熬過了絕望在我心里生根發(fā)芽長成參天大樹的那個春天,又翻過了足以灼傷我靈魂的夏天。在填志愿的時候,我報了一所偏僻的學校,遠離了露絲。而衛(wèi)彌澤的家人也像消失了一樣,從未來找過我。
在救贖的秋天來臨時,我坐上了飛機,在心里對我最愛的人說:“再也不見?!?/p>
在大學里熬過了令人難受的三年,畢業(yè)后找工作時,媽媽說有個女生一直在家里照顧她,媽媽說那個女生叫露絲,讓我不要辜負了人家。
我當時就打電話訂了機票,我覺得就算世界末日了我也不管,我只想回去,回去見露絲一面。我回到家的時候,和露絲擁抱痛哭,我們都明白彼此的心里裝著什么。在無法相見的三年里,我身處在思念的礦洞,將礦石和年華還有眼淚一起熔化,熬成回憶的湯。但那碗湯都不足以讓我忘了露絲,我可以燒了我的小說,但我忘不了露絲。
露絲和我說了許多話,她問我說她這樣會不會讓人覺得無恥,她說她花了那么多時間依然忘不了我。她說果然年幼時的愛情是可怕的,而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教人無法忘記。
“我這樣,你會嫌我丟臉嗎?以后會小看我嗎?”她這樣問我的時候,再一次哭得稀里嘩啦的。我告訴了露絲我和衛(wèi)彌澤的所有事情,我沒想到的是露絲原諒了我,而我只能懷著對衛(wèi)彌澤的愧疚,在死去以后去了地獄再還欠他的那些情。
但我沒想到的是,五年后的今天,衛(wèi)彌澤突然打電話給我,說他回來了。我覺得我幻聽了。
我和衛(wèi)彌澤約在高中學校的門口見面,衛(wèi)彌澤開著一輛加長的勞斯萊斯。他比以前白了些,壯了些。
他問我說:“要吃冰激凌嗎?”
在我愣著的時候,他已經(jīng)從車里拿了一個手臂長的勺子給我。這種行為有些怪異,但卻像極了衛(wèi)彌澤所做的事。可是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死而復生的。
衛(wèi)彌澤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他對我說:“你的小說,被你扔了吧?”
“燒了?!蔽艺f。
他嘿嘿笑了幾聲說:“果然是你的風格?!?/p>
然后他擁抱了我,他說:“對不起,其實五年前的那天,我是借著和你爭吵的時候,自己跳下樓去的。因為你那時撕了我爸爸的照片,其實我懷恨在心。只是這些年,愧疚一直折磨著我。我甚至擔心你是否會為了那件事,而傷害自己。我一直在德國做強制治療,病已經(jīng)好了。還有,我本來想好了說辭,準備哭著求你原諒我的,但是我發(fā)現(xiàn)我似乎哭不出來。”
“還有,害你和露絲沒能在一起,真是不好意思?!毙l(wèi)彌澤說到。
“我和露絲在一起了?!蔽艺f,“只是中間空了三年?!比缓笪覀儍蓚€都無言地沉寂了一陣。
“果然還是沒辦法拆散你們啊……”衛(wèi)彌澤感嘆著,眼眶里突然有淚花閃動。
我不知道自己的內(nèi)心是何種感覺,是開心,還是難過?最后我也只是笑了起來,對他說:“人生又不是用來掉眼淚的?!?/p>
我想一直到了今天,我才明白了那句話的意思。人生不是用來掉眼淚的,那些眼淚又不能匯成大海,也無法解決阿塔卡馬沙漠地區(qū)九十一年來未下過一滴雨的旱災。重要的是我們共同嘗過一杯甜蜜,而傷口總有一天會結(jié)成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