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里涼桑

1

年級辦公室里，班主任坐在桌前，對著立在一旁女生囑咐道：“去了新學(xué)校，也要加油啊?！?/p>

那女生低低應(yīng)答了一聲，腦袋往下扎得跟秋天的麥穗似的，半張臉蓋在了劉海下。班主任沒發(fā)現(xiàn)對方看似恭敬，不過從劉?？p隙透出的目光一直都聚焦在自己的地中海腦門上。

坐在辦公室另外一端的老師，聞聲抬起頭來，遲疑了半天，才喊出了那個女生的名字：“鐘初夏同學(xué)是要轉(zhuǎn)學(xué)嗎？轉(zhuǎn)去哪個學(xué)校？”

“到外省?！辩姵跸哪樕系谋砬闆]有變化，可是內(nèi)心已經(jīng)是淚如泉涌——看，果然吧，除了班主任不得不熟悉自己的學(xué)生一些，那些任課老師，即使已經(jīng)教了她快三年，對她的印象依然很淡薄。

鐘初夏早就看開了，自己天生是壁花小姐的命。

同這個校園里的大多數(shù)女生一樣，鐘初夏長相普通，既不艷光四射，也沒有糟糕到影響市容。但是，她具備一個其他人都沒有的悲劇特質(zhì)——她的存在感非常非常薄弱，幾乎是零。

悲慘經(jīng)歷很多，譬如，當(dāng)鐘初夏與一位同學(xué)在學(xué)校里并行，在某處遇到了另外一同學(xué)時，對方從來只和她的同行者打招呼。等兩人親熱地談了一會兒之后，那同學(xué)會猛然驚醒般轉(zhuǎn)過臉來，訝異地看著鐘初夏：“咦？初夏，你什么時候來的？”

不過，在校園里一直作為背景人物存在的鐘初夏，念到初中三年級時，長年在外省做生意的父母突然通好了關(guān)系，要接她去他們身邊讀書，只需下個學(xué)年插班到當(dāng)?shù)貙W(xué)校就行。

此前為了中考而拼命的那根緊繃的弦既然沒了，人就容易出幺蛾子。

反正很快就可以甩手走人，而且諸位同窗從此不見，自己捅多大的婁子都不必擔(dān)心后事了吧？臨轉(zhuǎn)學(xué)之前的鐘初夏忽然萌生了某些瘋狂念頭——自己沉寂了三年，臨走前一定要做出一件讓全校人都震驚的事情來!

所以說，人若要魔障，只是瞬間的事。

毫無分量的女生，要怎么樣才能在最后時刻，留給大眾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呢？

對于鐘初夏突發(fā)的豪情壯志，損友徐友然是這樣說——

“周一的早會上，如果你愿意當(dāng)著全校人的面，吃掉七十個餃子的話，你就會震撼全校?！?/p>

“滾蛋!”聽到這個破爛建議，鐘初夏從不銹鋼大盆里抬起頭，惡狠狠地瞪他，嘴角還粘了一顆飯。

鐘初夏需要是“千百年后依然凝固在傳說中的身姿”，需要的是美名萬古流傳，而大胃王之類的分明是是個笑話。

對花季女生來說，能吃實在算不得值得炫耀的事。然而不可否認(rèn)，如果真要在鐘初夏身上挑一個不普通的地方，大約就是這一點了——以瘦長條形狀存在于這個世上的鐘初夏，有一個無敵黑洞一樣的胃袋。

鐘初夏對自己能吃的“才能”從來遮遮掩掩，只不過一早就被徐友然撞破了。

徐友然是隔壁班的男生，為人有一點點犀利，有一點點小混混的氣質(zhì)，時?？谕隆叭纸?jīng)”，偶爾會躲在學(xué)校某些個角落抽上一支煙?？傊?，雖不見得壞到哪里去，但成績不行又不會團結(jié)友愛，所以主流人群對他沒有什么口碑，基本漠視他的存在。

諸如此類人物，以鐘初夏的個性，她與徐友然根本就是兩根平行線。若不是那次小意外，她絕不會認(rèn)識他。

那是一個非常之窘的意外。

那一次徐友然因為打架被罰打掃食堂。他將拖把沖洗了一番，也不擰干，便拿來隨便地在地面寫書法，導(dǎo)致地上那叫一個水光瀲滟。

下課鈴響后，第一個沖鋒進食堂的是鐘初夏。她飛奔進來時兩眼只盯著打飯的窗口，根本看不到地面情況與一旁的徐友然。

鐘初夏大跨步一躍飛進食堂，頓時腳底打滑，重重跪倒在地，刺溜地舉著飯盒在大理石地面上滑行了十幾米。

令徐友然瞠目結(jié)舌的是，這女生竟沒有怨恨地掃一眼一邊的罪魁禍?zhǔn)?，而是迅疾地爬起來沖向打飯窗口：“套餐A一份，這里吃，B套餐一份，打包，再打包五個霉干菜包子!”

那一頓飯，鐘初夏并不知道，徐友然后來一直坐在食堂的一角，目光掠過食堂中幾百號吃飯的學(xué)生，定定地落在她身上。

他傻愣愣地看到她吃完了套餐A，去把托盤放到餐具傳送帶上，再裝模作樣換了一個位子，掏出打包的B套餐開始吃。最后把打包盒扔到垃圾桶，走出食堂大門，邊走邊啃著包子。

徐友然幼小的心靈被震撼了。

當(dāng)鐘初夏一瘸一拐地走在食堂外的路上，徐友然追了出來。

他站在她面前，語帶歉意，但眼角抽抽地說：“同學(xué)，你的膝蓋，流血了?！?/p>

很久以后，鐘初夏才承認(rèn)那個一瞬間她有點臉紅心跳，倒不是因為徐友然那個時候看起來有點小帥，而是，這是第一次有男生主動搭訕?biāo)?/p>

“剛才地板是我拖的，太濕了，不好意思啊!”徐友然解釋道。

原來如此。鐘初夏看著破了表皮有些小血滴滲出的膝蓋，低聲說沒事。她夢想中的比如男生背她去醫(yī)務(wù)室之類的情節(jié)自然也沒有出現(xiàn)。

她看著徐友然走開，然后自己慢吞吞地跟在他后面。最多，看到他拐進教室的時候想，哦，原來是隔壁班的男生。

徐友然至今都不敢告訴鐘初夏，初次見面，由于她長得實在太大眾了，鐘初夏走出食堂不久他就忘記她的長相了。一時好奇便追了出來，和她搭訕是為了強化一下自己的記憶。

2

雖然徐友然認(rèn)為吞餃子表演更有娛樂性，但鐘初夏的計劃是這樣的——“我要向鮮橙多做一個超轟轟烈烈的告白!”

鮮橙多是個代號。

他首先是個神壇上的傳說，然后才是個男生。

如果此人生在古代，他就是“看殺衛(wèi)玠”的命。多少年后，同校目睹過此人風(fēng)采的女生們，再回想起他，就算記不得確切的長相了，腦海里也有一個楷體“帥”字裊裊浮現(xiàn)。

從前，鐘初夏以為，臺灣偶像劇中有帥哥經(jīng)過他眾多的崇拜者時，眾人嗷嗷尖叫那種情節(jié)很傻很天真，但她進了這學(xué)?？吹搅烁咧胁康娘L(fēng)云學(xué)長鮮橙多時，同樣有沖動把手握成拳頭墊在下巴下面，與其他女生一起放聲尖叫。

所謂萬中無一的長相，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不會了解。即使化妝技術(shù)與整容醫(yī)院批量能生產(chǎn)美女帥哥了，但原生態(tài)的鮮橙多依然帥得秒殺了多數(shù)屏幕上的偶像。

帥也倒罷了，鮮橙多還有強大的輻射力。武功高手出場會先聲奪人，而帥，也是能有殺氣的。即使鮮橙多目無表情地從十米開外經(jīng)過，都能讓人感到一股迫力直逼過來，仿佛在說“看這里看這里”。

他與鐘初夏是兩個極端的氣場。

鐘初夏覺自己太喜歡鮮橙多學(xué)長了，全校上下哪個女生不喜歡這樣帥到了極致的人呢。

她下定了決心，離開這個校園前，要折一千只紙飛機，五顏六色的。然后在禮拜一早操的時候，當(dāng)著全校人的面，從教學(xué)上統(tǒng)統(tǒng)飛下去，再大聲告白說——鮮橙多學(xué)長，鐘初夏喜歡你。

“如何，很拉風(fēng)吧?！?/p>

鐘初夏陶醉地把計劃講給徐友然聽。

“蠢死了，這智商啊!”徐友然拍著桌板，痛心地說道，“你每天浪費多糧食，腦袋居然一點營養(yǎng)都吸收不到？操，也不見得你胸部有發(fā)育啊!”

即使這樣嘲笑過鐘初夏，但接著幾天傍晚，徐友然都陪坐在食堂里，看她折飛機。

鐘初夏是住校生，在寢室折怕室友們追問，干脆在晚飯與晚自修開始之前到空下來的食堂折，反正食堂的承包人是徐友然的親戚。

徐友然與食堂老板的關(guān)系，也是當(dāng)初鐘初夏結(jié)交徐友然

的原因之一。

在食堂摔跤一事之后，很長的時間里，鐘初夏與徐友然之間沒有后續(xù)。直到后來學(xué)校舉行運動會。那時剛好是鐘初夏輪值，班級讓她負責(zé)去食堂訂盒飯，她在食堂后勤部遇到了來幫工的徐友然。

“這么多盒飯拎得動嗎？我?guī)湍闾岚?。上次害你在食堂摔跤真對不起?！毙煊讶徽f。

“原來你還記得我？”從來被人轉(zhuǎn)眼忘記的鐘初夏在那一刻內(nèi)心老淚縱橫，看他立刻比其他人親切許多。

在后來，譬如晚上餓得前胸貼后背時可以吃上食堂賣剩下的炒飯，鐘初夏越發(fā)覺得跟徐友然做朋友真是太幸福了。

在這種男女生關(guān)系特別微妙的年紀(jì)，若有誰與誰走得特別近，很容易就引起關(guān)注。但鐘初夏與徐友然兩人時不時一起消失在了晚自習(xí)，在食堂里開小灶卻沒有誰發(fā)覺。

所謂緋聞，還有個“聞達于諸侯”的“聞”字，也許小人物太沒有存在感了。就算要鬧早戀也沒有誰來非議一下的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即使鐘初夏從來都把徐友然當(dāng)成好朋友。

空蕩蕩的食堂里，日光燈壞了一盞，慘白的燈光一下下地閃爍。徐友然看著鐘初夏在忽明忽暗的燈下一臉期待地折著紙飛機，忽然長長嘆一聲氣：“我說你就不能有點離別的哀思嗎……”

“我恨不得早點奔赴新生活呢。”鐘初夏烏溜溜的眼睛亂轉(zhuǎn)，臉上笑意滿滿。

爸媽之所以安排自己去新學(xué)校讀書，因為那個省的競爭比不得老家激烈，兩地高考分?jǐn)?shù)線可以說是天差地別。在本地成績中下游水準(zhǔn)的她，在那邊學(xué)校做學(xué)力測試時，發(fā)現(xiàn)自己競算得上優(yōu)等生標(biāo)準(zhǔn)。只待初中生涯最后一個月去外地參加中考便可，鐘初夏放心地回到本校睡大覺了。

“你放心，三年之后，你的情況跟在這邊時差不多了，”徐友然繼續(xù)毒舌，“這是你的宿命?！?/p>

“插死你。”鐘初夏兩指一伸，朝著他眼睛插去。雖然平常眾人面前她悶聲不響，但在徐友然面前，她能放肆。

徐友然嬉皮笑臉：“你看我每天都陪你折飛機，這么好的朋友你就不能有點舍不得嗎？”

“你明明在一邊光看不做，還愛笑話我?！辩姵跸暮蘼?，“我更希望你像從前一樣每天早點滾蛋回家。”

話一出口，她忽然想到，徐友然這人，不像普通男生放學(xué)了在學(xué)校玩足球籃球，也沒聽說他喜歡上網(wǎng)玩游戲或者其他消遣，更沒有在食堂幫親戚干活。每天早早地跑回家，難道這家伙在認(rèn)真做功課？太不可能了吧……

3

鐘初夏終于湊到了九百九十只紙飛機。

可惜那堆五顏六色的紙飛機沒有飛翔的機會。

這天放學(xué)后，鐘初夏拎著那袋紙飛機歡喜地走在去往寢室的路上，卻看到一尊肉墩墩的大妞堵在了路上，惡狠狠地盯著她。鐘初夏下意識轉(zhuǎn)身想跑，卻發(fā)現(xiàn)后面一堆麻桿女生蓄勢待發(fā)，全部都是幽綠的眼神。

鐘初夏閉上眼沉痛地想，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她當(dāng)然明白來者不善的原因了。

鮮橙多的粉絲不僅是本校女生而已，本地各所中學(xué)到處是他的傳說。他的愛慕者組成的親衛(wèi)隊，井然有序，戰(zhàn)斗力恐怖。完全把他當(dāng)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偶像供著了，趕走任何試圖靠近鮮橙多的女生。反正誰都沒份兒，任何人都不許染指他。不然，鮮橙多每天應(yīng)付告白的女生就跟吃飯一樣普通。

鐘初夏其實不是第一個吃螃蟹的，前輩們的下場怎么樣，她很潔楚。

徐友然收到短信跑來的時候，鐘初夏正可憐兮兮地蹲在一堆灰燼旁，眼角紅紅。

“我靠，沒被打吧？”徐友然緊張地問。

只會窩里橫的鐘初夏還了他一個白眼：“我最識時務(wù)了。”

成大事者也得放下身段是不？鐘初夏被那幫女生包圍的時候，馬上哇哇大哭，求饒說姐姐們我再也不敢了，我錯了……姿態(tài)難看得一回想就要找個枕頭把臉埋進去。

“就是這個被燒了?！辩姵跸闹噶酥傅厣系幕覡a，里面還存留著些紙片，未燒干凈的斑斕色彩。

一陣風(fēng)過來，被燒了的紙片如輕翼般翻飛了起來，在空中碎掉。一些碎片似初雪，輕輕落在了鐘初夏的肩上、額發(fā)上。

那一刻的她看來特別可憐。

徐友然輕嘆了一口氣，出了個主意安慰她。

“學(xué)校不是正要升省重點嗎？評估組下下周就要到學(xué)校來驗收了，現(xiàn)在老師們正緊張呢。你就去舉報說，她們欺負同學(xué)，在校內(nèi)亂玩火?！?/p>

鐘初夏眼光木木的，沒接話。

“大不了我?guī)湍阋黄鹫埏w機，來得及的?！毙煊讶挥职参俊?/p>

鐘初夏還沉默。良久，才似嘆息一般開口了：“……徐友然，她們說我是‘一毛錢女生?！?/p>

你這種人，是掉在地上都不會有人理的一毛錢。

一毛錢已經(jīng)很不起眼了，背后還印著水仙。水仙知道不，代表自戀狂啊。

又自戀又不起眼，你這輩子沒救了!

粉絲們個個舌鋒如刀。

頂著一張面目模糊的臉，落在人群里就是沒頂之災(zāi)的鐘初夏同學(xué)，居然入魔去肖想他，怎么能不叫眾多粉絲們義憤填膺。

鐘初夏蹲在地上，把臉埋進臂彎，自言自語般輕囈：“我小的時候，很喜歡喜歡做這樣的白日夢——某天做早操的時候，忽然有一班神仙，騰云駕霧，降落到我面前，說我是某某星下凡的，現(xiàn)在修成正果重歸仙班了……于是，我就在操場無數(shù)人驚嘆的目光中，徐徐升起，心滿意足地俯視著同學(xué)老師寫滿崇敬的臉龐……”

在同班女生早就把瑪麗蘇夢想升級成為“中韓神秘組織斗舞中方高手逐一落敗而一直隱藏著能力的自己此時欣然登場性感狂野地舞上一曲震撼全場同時收獲白馬王子若干”時，鐘初夏還死抱著“有一天神仙在在萬眾矚目中接我回家”的白日夢不放。

她知道五短身材的自己實在跳不出什么舞，上去耍猴拳還差不多。比起收獲異性驚艷的目光，她覺得，還是當(dāng)個神仙好，大家都會拜她，仰望她。

盯著一地灰燼，鐘初夏自嘲地笑了。其實她至今還是保有這個幻想啊——讓你們都能注意到，角落里還有個我。

和我說話吧，和我笑吧。

我明明就在這里。

4

當(dāng)晚，鐘初夏逃掉了晚自習(xí)，跟著徐友然翻出學(xué)校的圍墻。因為他硬拉著她出來散心。

兩人在天橋下蹲著。此時天橋下已經(jīng)有一支樂隊正在做演出前的調(diào)試。鍵盤手，貝斯手，還有架子鼓手，說起來，這幾位小哥都挺帥的，難道徐友然想安慰自己天涯何處無芳草？鐘初夏樂陶陶地想。

徐友然以為她的紙飛機被燒了所以沮喪，事實上，她沒那么傷心。

自己到底有沒有喜歡鮮橙多，鐘初夏也惘然了。

除去此人出眾的相貌，鮮橙多之于她，似乎就是一個非常華麗的符號，路邊精品店陳列的甜美幻想。因為被親衛(wèi)隊們打擊，紙飛機被燒了，自己似乎連憤怒也沒有，只覺得可惜了自己花的精力，她根本沒有那種不怕千萬人阻擋只怕自己投降的決心。

完全瞎折騰，鐘初夏給自己這次的行動下了評語。

也許自己只是想找個能讓自己借光輝的人，好讓不起眼的自己，能有一瞬的光芒。譬如小明星的美麗與哀愁，兩個小明星是炒作不了什么大新聞的，要掀起風(fēng)浪自然是要找個當(dāng)紅的來傍一傍所以說，鮮橙多是躺著也中槍。

魔障的消除，也不過瞬息的事。

裝作若無其事地蹲在天橋下，跟著樂隊演奏哼歌間或小心瞄鐘初夏一眼的徐友然，此時尚不知道這些沸騰在少女心間的情感變故。

“他們演出就這樣嗎？”鐘初夏聽他們表演了兩首口水

歌后問道。

充其量只是自娛自樂的水平，可是看附近圍坐起來的人，似乎這樂隊還小有名氣，很多人特別來看演出。鐘初夏不解。

徐友然笑說：“成員還沒來齊呢?！?/p>

沒多久，一個微胖半禿的大叔拎著把二胡，晃悠悠地來了，見了徐友然笑笑，然后坐到了樂隊最中間的位子。

在鐘初夏的腦子里，二胡與街頭表演樂隊本來就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事。當(dāng)二胡發(fā)出第一個音符的時候，更是驚得人全身雞皮起疙瘩。

那二胡一拉弦，高亢如同信天游，鎮(zhèn)住了在場所有人，然后漸放低調(diào)，在貝斯聲中游刃有余地穿梭如一根金絲，或活潑跳躍或悠長纏綿或凄涼沉寂，各種風(fēng)格換著來。

整一演奏中西合璧，聽得鐘初夏只會反復(fù)說“好厲害”三個字了。

徐友然豎了拇指，對鐘初夏不無得意地說道：“猜猜這大叔是什么工作?！?/p>

“音樂學(xué)院的？”

徐友然暗笑：“人家是農(nóng)貿(mào)菜場一位殺鴨的大叔。”他滿意地看到鐘初夏因為這個答案而目瞪口呆。

一個高手身懷絕技，施施然而來，一把二胡，一把殺鴨刀，此番景象在鐘初夏的腦子里重重一捶，倒是忘記了問徐友然如何認(rèn)識這位大叔的。

“所以說高手在民間，即使看起來就是個普通人?！毙煊讶徽f，“每個人都有不可替代的才能?！?/p>

雖然說得煽情過度顯得很肉麻，但鐘初夏感到自己的眼眶的確有那么點濕。她重重一點頭：“沒錯，一毛錢，也有一毛錢的價值?！蹦艹砸淮纹呤畟€餃子的女生，也是蓋世的英雄。

說著她表決心般掏出了錢包，拿出一毛錢放在手心。雖然一毛錢時常從手里過，可這還是她第一次仔細觀察一毛錢。

才瞧了兩眼，忽然發(fā)覺了不對勁。鐘初夏睜大了眼睛，死死盯著看，繼而一聲大叫：“操!這不是水仙!”

一毛錢的背后分明是蘭花!!

球瞎子王八蛋，哪個不長眼的還害她小小地崩潰了下!

“所以我是蘭花。”象征著高尚和堅貞，具有君子風(fēng)采的蘭花。

回校的路上，鐘初夏拉著一臉無奈的徐友然一遍遍地強調(diào)。

5

鮮橙多的親衛(wèi)隊后來沒有找過鐘初夏的麻煩。一則既然放棄告白了，這樣芝麻般的女生，親衛(wèi)隊們回頭就忘。二則，學(xué)校迎接省重點評估檢查小組的到來，老師們嚴(yán)打一切破壞團結(jié)的行為，校園里整一片白色恐怖氣氛。

嚴(yán)陣以待了多天，評估組倒是來去如風(fēng)走個過場。離開前，學(xué)校組織了一場文藝演出以展現(xiàn)本校學(xué)生多才多藝嚴(yán)肅活潑的一面。

去往大禮堂看演出前，鐘初夏看到徐友然拎著一件古怪的長衫從教室門口晃過。她跑去出去攔住徐友然，拎著那件衣服看。

粗布漢服，似乎是麻的，于是打趣說道：“誰家死人啦？”

徐友然扯過衣服，沒好氣：“嗯，為你送行……”

立刻換來她的剪刀手插雙眼。

那天下午的文藝演出，后來成為了傳說。大禮堂黑壓壓的目瞪口呆的人里，有鐘初夏。

但鐘初夏的震驚更甚于別人，不僅因為兩人明明是好友她卻不知道對方有這才能，更重要的是，主持人激動地報幕說，接下來是徐友然同學(xué)帶來的古琴演奏——《猗蘭操》。

蘭花之頌。

然后，那個從來一臉痞相，會偷偷抽煙，愛說三字經(jīng)，每天下午偷偷去琴社練琴卻從來不告訴別人的男生，穿著漢服抱著古琴，翩翩而來，像坐在高山流水間的高人。

他低垂著眼臉，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輕揉琴弦，清韻疊聲，泱泱如水。

直到撥完最后一個音，余音裊裊，整個禮堂還仿若陷入迷夢未醒。

這時，徐友然拉過麥克風(fēng)架，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鐘初夏同學(xué)，愿你一路順風(fēng)?！?/p>

可徐友然成就的還是自己。即使徐友然那么文藝地在大眾面前用親昵的語氣念出了她的名字，可某些人天生沒有紅的潛質(zhì)。

其后的歲月，看過那場演出的同學(xué)總會懷念，啊，那個談古琴的男生，真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仿佛古畫中復(fù)活的人物一樣，全然忘記平常的徐友然什么德行。

至于那一句一路順風(fēng)，也被眾人無情地模糊了成了——

那個被說生日快樂的女生好幸福。

我記得是告白？

不對吧，似乎是給他們老師送行？

其實鐘初夏還是有過一次一戰(zhàn)成名天下知的機會。

那是在徐友然說完一路順風(fēng)全場陷入嘩然后，有一只機翼上畫著一顆心的橘色紙飛機，慢悠悠地向舞臺中央的他飛去。

那是殘存在她書寶里的最后一只，原本想向最帥的那一位告白，現(xiàn)在卻飛向了另外一個同等閃亮的男生。

可惜在到達舞臺之前，那紙飛機含恨落下，搖晃著掉到了校長的腦袋上。

校長跳起來，大喝是誰干的。

鐘初夏很可恥地退縮了，放棄了揚名的機會。

6

鐘初夏還是如期轉(zhuǎn)學(xué)了。

徐友然似乎一躍成為學(xué)校女生的新寵。比起帥到?jīng)]有人間煙火氣息的鮮橙多，他鮮活有趣得多。

鐘初夏封好了信封，丟進郵筒里。

比起手機短信方塊字，她更喜歡中國郵政，慢騰騰的，像不開竅的自己。

信紙承載著有些話，可以慢悠悠地說。

反正時間還早。

或許將來，會有眾多神仙徐徐降落她面前說，你是“天吃星”下凡的隨我們回天上吧。

又或許將來會舉辦中美大胃王比拼之類大會，當(dāng)中方落后需要她光榮登場時她肯定會勇于表現(xiàn)自我。

不過，更多可能，自己就這么是個小草根了吧?鐘初夏有點懊惱地想。

不過，當(dāng)個身懷絕技的普通人也不錯，比如自己一頓能吃七十個餃子。就算她是一毛錢，也許會有一個人，把一毛錢當(dāng)成世界上最大的寶藏來愛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