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之
我多么慶幸能在即將完結(jié)的疏雨微光里,等來一場遲到太久的遇見。
1
收拾舊物時聽到姑姑家的小表弟在背書:“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他才八歲,尚且不太懂這句話的意思,也將句子斷的支離破碎。我聽了卻突然一怔,霎時心里五味陳雜,翻涌的氣浪像要將眼淚瞬間逼出來。
睹物思人,是因為生活中的所有都在時光殘酷的摧枯拉朽后面目全非。痛到最深處,也只余沉默。我盯著窗外的某一個點有些怔忡,原來和羅舒揚相識,已經(jīng)很多年了。而我,也已經(jīng)好久沒有再看到他。
2
第一次見到羅舒揚是在盛夏。
彼時中考成績剛下來,我意料之中被省內(nèi)最負盛名的A高錄取。驟然從考試的重壓中解放,百無聊賴下我竟有些不習(xí)慣。于是在一個暑氣剛退的下午,我打定主意去新學(xué)校溜達一番。
我依舊清晰記得那天他穿著件多拉A夢的白T恤,到膝蓋的短褲,踢啦著人字拖,十足的憊懶模樣。
我正納罕重點高中的學(xué)生都是這種做派,他嬉笑著恭敬遞過水杯:“老師,您別累著?!痹捓锸阏\懇。旁邊站的女老師瞪他一眼,竟真接下喝了口水繼續(xù)數(shù)落:“火箭班的學(xué)生也就你整天不學(xué)習(xí)吊車尾!你想干什么,作業(yè)不做,課不聽偷跑出去打籃球,看看你的成績單!”
“看過了?!彼椭^,恭恭敬敬。
“在這給我好好反??!”
“行,行?!彼u啄米似地點頭,女老師轉(zhuǎn)身進了教室。未過片刻,他扒著窗戶看了幾眼,便從護欄上動作利落地翻過去,飛奔直往不遠處的球場。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羅舒揚是A中老師們的寶貝,自小在教師家屬院長大,長得好嘴又甜,無奈就是死活不上進,惹得院里的老師們個個對他是又愛又恨。而當時的我只是詫異A中老師的親和——訓(xùn)人跟訓(xùn)自家孩子似的。
在教學(xué)樓里溜了一圈兒,出來時籃球場邊吶喊聲已如火如荼?!傲_舒揚學(xué)長加油!”多半是年輕可愛的小姑娘。有人沖群眾招手,我定睛一看,正是剛才那小子。他已換上隊服,看起來英氣十足,無怪這么招蜂引蝶。
大約是吶喊聲太過激烈,不幸把之前那女老師招出來。她氣急敗壞跑到場邊大喊:“羅舒揚,給我滾出來?!钡瓜袷菨妺D罵架。
場中那個生龍活虎的身影突然僵住,球從他手中掉出在地上滴溜溜轉(zhuǎn)。而后,他耷拉著腦袋跟在已怒火三丈的老師身后慢吞吞地走。
再接著便是新一輪的漫長罰站。
我正準備離開,從他面前經(jīng)過時卻被叫?。骸巴瑢W(xué),能不能幫我個忙?”
當年羅舒揚的演技已經(jīng)可媲美奧斯卡影帝,在他神情焦灼地抱著裝昏的我跟傳達室大爺要求開校門時,善良的大爺干脆利落地給他放行。到了沒人的地方,他放下我擦擦頭上的汗:“你還挺重的,呵呵?!?/p>
不管他是沒話找話還是確有其事,都對那時的我是莫大羞辱,尤其是那個“呵呵”。我憤然離去,對在身后他的喊聲置若罔聞?;秀遍g想起方才他抱著我的時候,熱氣透過身上的薄衫直鉆到毛孔里去。
腦中鬼使神差閃過他的漂亮面孔,一邊懊惱,一邊在心底咒罵:混蛋,比黃意凌還像混蛋。
3
黃意凌是我哥哥,堂哥。
他是真正的天資聰穎,對比起來我就像假冒偽劣。
智商上的優(yōu)越感導(dǎo)致他平素眼睛長在頭頂上——雖然他的確有資本,不過看了就惹人討厭。
當然這在那些女生的眼里是帶褒義的清冷憂郁,我卻知道他根本是懶得多說。
不過他對我是不敢這樣的。沒錯,是不敢。心理學(xué)家說童年陰影對人一生的影響舉足輕重,活標本請參考黃意凌。
小時候我不忿他總是一副拽拽的模樣,故意在他面前念了殺人毀尸的三十六個步驟,包括殺豬刀砍、高壓鍋蒸熟、絞肉機碾碎等等。最后我惡狠狠地加了一句:“不要以為你是我哥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樣?!?/p>
就男生天生的體力優(yōu)勢而言,我的確是不能拿他怎么樣。但是當時智商和情商處于兩個極端的黃意凌很明顯被震住了。從此之后他對我態(tài)度有了明顯好轉(zhuǎn)——起碼肯“浪費時間”跟我說話了。
自那之后黃意凌對刀具高壓鍋餃子等的厭惡感,延續(xù)至今。而對于這個我倒并沒有太多愧疚——相比起黃意凌對我生活的干擾程度,我給他造成的陰影根本無關(guān)痛癢。來了A高更甚。他高我一級,從一入校別人就在后面指指點點:“看,這是高二那個天才學(xué)生黃意凌的妹妹黃意安?!?/p>
聽在耳中很不是滋味,聽多了更是格外厭煩。但我還偏偏得如她們所愿以此證明“不愧是天才的妹妹”,想想就很挫敗,但是沒辦法,我并不想輸給他。
盡管如此,沒事找找黃意凌的茬目前還是我人生的最大樂趣。拜這個惡趣味所賜,我發(fā)現(xiàn)了黃意凌的秘密——他心中居然有暗戀的女生,就是那個笨笨的校花陶純。我經(jīng)常用他理想女友的智商借機嘲笑他,他倒是泰然自若。
記得那次和黃意凌一起放學(xué)路過校門口的水果攤。陶純正在和賣水果的人爭執(zhí)——不是因為少找了錢,而是她那個加減乘除都算不清楚的腦袋,固執(zhí)地咬定小販多找了她錢,所以堅決要退回去。
我看到黃意凌一向堪比冰山的臉上居然有了一絲融化的跡象。他嘴角翹起輕輕說了句:“笨蛋?!庇芯湓捊兄帜裘?,當微笑這種反常的表情出現(xiàn)在黃意凌臉上的時候,我就明白我哥一定愛慘了她。
4
所以當校花同學(xué)拿著演算簿來虛心請教數(shù)學(xué)問題時,我破例延遲了回家時間來解決她的十萬個為什么??墒菦]到兩分鐘我就后悔了——因為她真的很笨。
正焦頭爛額的時候聽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在身后響起:“阿純,你怎么還不走???讓我在外面一陣好等?!绷_舒揚將校衫搭在肩上,一臉懶怠地走進來。
那句稱呼聽起來好像“阿蠢”。
我冒出來一個惡毒的想法。
還沒等到陶純回答,羅舒揚明顯一怔:“誒,是你啊?”
我猜我此刻臉上的表情一定完美地詮釋了冷靜加困惑,我反問:“你是誰?。俊蔽乙膊恢牢覟槭裁床幌氤姓J還記得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大概我裝傻的天賦真的不賴吧。
“操場?英雄救美?”他試圖提醒我,見我始終一副茫然的表情終于放棄,“算了,只能怪我的長相太路人太沒有辨識度?!?/p>
我說:“哦?!?/p>
“哦是什么意思?”他一臉感興趣。
“就是我贊同你的話?!蔽疫吤嫔贿呍谛睦锔`笑。
我覺得,我真是太詭異了。
過了不久羅舒揚推車出來,因為道路的問題陶純和我一左一右走在他兩邊。不知是不想太冷落我還是怎樣,他又一副很感興趣的表情湊過來:“聽說你學(xué)習(xí)很好?”
我說:“還可以。”
他說:“看起來不像?!?/p>
于是……沉默。我是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陶純臉漲得通紅狠狠踩了他一腳:“有你這么說話的嗎?”
羅舒揚又笑的很……難以形容,對我說:“我的意思是你長得不像好學(xué)生那么呆那么沒趣?!?/p>
……接著冷場。后來我在想要是接著走下去他的腳會不會被踩廢掉。
當陶純坐在羅舒揚后座沖我揮手時,我心里居然多了一點惆悵。真是見鬼,我忿忿之下取消了原本定好的“語文模擬卷之夜”,然后死磕了半晚上的數(shù)學(xué)題。
和陶純的交情居然在“十萬個為什么”這種愚蠢的互動中莫名其妙地好起來。拜她所賜,羅舒揚對我的興趣也水漲船高。關(guān)于這個我曾做過深度剖析。
他女人緣是很好的,小到低年級學(xué)妹,大到家屬院教務(wù)處的孫師太,那是完全的大小通吃。他從來只有女生上竿子追,大概鮮少遇到像我這種愛答不理的,所以對我的態(tài)度格外不同。人么,多少有點犯賤心理。
至于我……我也不知道。
一邊面上冷冷淡淡,一邊在心里饒有興味。大概真是變態(tài)了吧。也對,我安慰自己,畢竟從小跟一個變態(tài)一起長大,近墨者黑。
照通常狀況看年級里風(fēng)云的男生多半會玩在一處,可黃意凌和羅舒揚卻不。而且他倆幾乎可以用“一見如仇”來形容。
黃意凌提到羅舒揚的時候就是“那個只會耍小聰明在女人堆里混的小子”。這個我理解,羅舒揚和陶純是外界封的金童玉女,他看了不爽那是意料之中。可羅舒揚對黃意凌不屑的原因,我卻百思不得其解。他知道黃意凌是我哥后張口就是:“難怪好幾次看到你跟那個書呆子走在一起……我就說你們怎么看起來有點像,難道是夫妻相嗎……”
我不客氣地回敬:“你去死。我哪里和那個家伙像?!?/p>
他好像很高興:“你很討厭他?”
我警覺地盯著他:“關(guān)你什么事?”
他說:“沒什么?!?/p>
簡直是兩個弱智的對話,我十分懷疑再和他多待一會兒我的智商要下降十個百分點。
暮色四合的時候我和他走出校門,旁邊突然冒出一個女生,紅著臉遞上一個粉色的信封就莫名其妙地跑了。推著車走了半晌,見他沒反應(yīng),我道:“心里高興就說出來?!?/p>
他說:“你怎么知道我高興?”
我說:“猜的?!?/p>
他一臉認真:“猜錯了?!边^了片刻試探道,“不然送給你?”
我不耐地說:“我要……”我要那個干嗎。話沒說完聲音戛然而止。
他本來打算拍我的頭,沒料到剛巧我轉(zhuǎn)過臉。由于角度偏差,他的手恰好碰到我嘴唇邊上。臉頰在詭異地灼燒,我狼狽地低著頭也不敢看他的反應(yīng)急急說:“我還有事我先走了?!?/p>
他沒有出聲,我也使勁按捺住自己想扭頭回去的沖動,邊唾棄:騙鬼吧這種蹩腳的借口。
5
自那天后我和羅舒揚單獨相處時便渾身不自在。他看起來一切如常,于是我心里更加鄙視自己。對以往厭煩的要命的考試現(xiàn)在竟也迫不及待——終于有名正言順的理由讓我避開他了:要復(fù)習(xí)么。
沒想到考試時又出了一檔子事。
起因是學(xué)校的太妹甲要我在考試的時候給她傳紙條,被我不客氣地拒絕了。面子問題,再加上考試的確掛了,她惱羞成怒要找我報復(fù)。
那段時間黃意凌去國外的學(xué)校當交換生,我心里說不害怕是假的,可也確實無計可施。只好提醒自己平日里小心些。反倒是?;ㄍ颈粐樀勉枫凡话?,連連搖著我的胳膊:“去找羅舒揚吧?!?/p>
我心里沒當一回事:“找他有用嗎?”恐怕到時候那滑頭的家伙跑的比我們還快吧。不過最后還是拗不過她的堅持,于是我們?nèi)齻€放學(xué)再度聚首。
羅舒揚見我的第一句話就是:“聽說你被恐嚇了?”那欠扁的笑看得我想掐死他。
太妹甲果然說到做到,在某個星期三的下午帶了一群人氣勢洶洶地攔在我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上。
其實天知道我多么希望她是個言而無信的人。
當時看到那些人我心里沉了下——因為陶純就在我身邊,而這一切對她根本是無妄之災(zāi)。我不知道那群混蛋會對她做出什么,更不知道事情一旦發(fā)生我該如何對黃意凌交代。
還有就是,羅舒揚。那時我已經(jīng)發(fā)覺自己有一點喜歡他,我不確定如果事情發(fā)生了他會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惡俗點來說,所有的愛情在女生的世界觀里都是英雄夢想,我亦不能免俗。親眼看到夢想破滅是件太慘烈的事情,我內(nèi)心一直竭力逃避這件事情,可它還是默默來到了。
跟那些比起來反倒是我自己的人身安全排在最后。所以我一下子懵在原地。
誰知接下來一切事情竟然急轉(zhuǎn)直下,讓我目瞪口呆。太妹甲身旁那個看起來滿臉橫肉特別難搞的家伙居然一臉親切地跟羅舒揚打招呼,羅舒揚也笑的人畜無害上去寒暄。太妹甲一臉不甘地瞪著我,我也只好迫于面子問題瞪著她。
沒錯,這是一個十分可笑的場面。
瞪了不知道多久,“大哥”和羅舒揚達成共識——和解。太妹甲得理不饒人:“和解也行,得讓她道歉?!?/p>
我冷冷扔出一句:“憑什么?”
大哥橫了太妹一眼,羅舒揚也假裝瞪了我一眼——不過又被我瞪回去了。
之后兩方代表接著寒暄,最后解散。所以結(jié)局是……連歉也沒道就不了了之了。
我內(nèi)心所有的感受,文藝點兒說就是虛驚一場,用通俗的話來講,就是讓人蛋疼。羅舒揚在送我回家時難得正經(jīng)地說了句:“一個女孩子家,別那么要強,容易吃虧?!?/p>
我慢吞吞地拖長音節(jié):“老師沒有教過退讓怎么寫。”
他笑了笑,特別無可奈何的那種。那瞬間我的心劇烈跳動了下,心想,真是太TM好看了。
“對了,你怎么和那些混混有交情?。俊?/p>
他輕描淡寫:“我小叔在道上混,有點勢力。我跟他待過一段時間,A城這些頭頭腦腦大多認識?!?/p>
“真的假的?”
“愛信不信。”他一臉高深莫測的表情。
6
那個年齡的女生都愛念叨些“誰又和誰好了”“誰喜歡誰”之類的小八卦。在上廁所時我無意中聽到外面盥洗室有女生在嘀咕:“陶純和羅舒揚明明是金童玉女,那個黃意安不知道是從哪里跳出來打醬油的,看的人眼暈。”
“就是就是?!?/p>
我聽了直接推門出來,慢條斯理地洗手,順便深深瞥了她們一眼。那兩人表情又驚愕又尷尬,臉上更是紅一陣白一陣。
黃意凌有句話說的沒錯,跟有些人講話的確是浪費時間。
——所以我選擇用眼神殺死她們。
到走廊轉(zhuǎn)角我碰到羅舒揚:“敢不敢跟我去逃課?”
人有時候的心情連自己也不懂。明明從那天起我一直在盡力避免和羅舒揚獨處,但在當時卻像受了蠱惑般不假思索地答應(yīng)。
那當中我腦中浮現(xiàn)的是兩小無猜中朱利安對著蘇菲帶著挑釁和復(fù)雜:“敢不敢?”
“當然敢?!?/p>
他拉著我翻過墻。我們都刻意忽略了交握著的雙手,盡管那只有短短一瞬。
“有什么事?”
“陪我去給陶純買禮物,她的生日快要到了?!?/p>
怎么形容我那時的心情,就好像一段過山車,駛到盡頭才發(fā)現(xiàn)軌道斷裂,然后因為慣性被狠狠拋出去。不能用單純的失望或者難過來界定,就是心猛然失重,然后再剎那間跳回原位的感覺。
我說:“好啊?!?/p>
跟他在店里逛的時候,他不時興致勃勃地問我這個怎樣啊,那個又怎樣啊。我心不在焉,從頭到尾都在敷衍:“嗯,挺好,不錯?!?/p>
現(xiàn)在想想,我與他之間的關(guān)系好像真有些過界。比如他平時買零食會買兩份,打球時把書包啊衣服啊七七八八的東西總要扔一半給我。而我也居然樂在其中。這本身就是一種荒謬:我向來是不習(xí)慣與他人分享,更何況是這種又模糊又邊緣的感情。到現(xiàn)在,我甚至看不清楚他的心。
是,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訴自己我的確喜歡他??赡怯衷趺礃幽??悲哀前所未有地清晰,在心底一點點蠶食。連到了目的地我都渾然未覺。
進到黑暗的包廂,我發(fā)覺大多數(shù)人我都不認識。倒是有很多人將我認出:“阿揚,這不是高一那個第一名嗎?怎么被你拐來?”
講話的男生拿手肘碰碰他的肩,笑的一臉曖昧。我突然感到無比厭煩。這種情緒在玩真心話大冒險的時候更是累計到頂峰。
我確定他們合伙作弊,所以意料之中我輸。這種游戲我一向討厭真心話,所以想都沒想選了大冒險。
“大冒險?。坑H羅舒揚一下。”剛才那男生又笑著開口,他們坐著的一幫朋友全都開始起哄。羅舒揚沒說話,看著我一臉地笑嘻嘻。我心中突然無名火起。
“我不想玩這個。”
又有人說:“別這么沒勁,輸不起???”
我霍地站起,看著那人:“說白了,二手的東西我不樂意要?!蹦贻p的時候太不懂得轉(zhuǎn)圜,因為所有的感情都太熾太烈。也正是這樣,所以最珍貴,因為以后再難有。
那時包廂里一片寂靜。我的頭腦好像在一剎那從發(fā)熱中清醒過來。
有點后悔,也只是有點。我明白我是將羅舒揚的面子踩在腳下,這樣做未免太絕太狠。但是既然不要,就索性斷的干干凈凈。
我記得那時羅舒揚的臉色難看的嚇人。沒等他反應(yīng),我就干脆地推開包廂門。外面的陽光將我照得恍恍惚惚,走在大街上,我覺得自己腦中一片空白,像只余了魂魄在游蕩。
7
我們之間算是比陌生人都不如了。
后來陶純找過我,她帶著一臉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問發(fā)生了什么事。
發(fā)生過什么事呢?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我強打起精神:“沒事,那些都是浮云。對了,近段事情太多,也忘了祝你生日快樂?!彼荒樏恢^腦:“什么生日?我的生日在冬天啊?!?/p>
我說:“?。颗??!?/p>
我不知道除了哦還能說些什么。有個聲音在心里冷笑:所謂聰明,大部分是自作聰明。眼眶很澀,伴著針扎一樣的刺痛感。我滴上藥水,用力閉上眼睛,有液體從臉頰上滑落。
不是淚。
旁邊的物理課代表水手詫異道:“你怎么哭了???”
我冷靜地給他搖搖手中的眼藥水瓶。
“我就說……”他手搭在我肩膀上,聲音突然停住。羅舒揚從我身旁面無表情地走過去。
“哎,就是他……”水手過了一會兒小聲道,“每次他看我的眼神都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剝了似的,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過他……”
我盯著天邊如火如荼的火燒云,竟說不出話。
沒過多久就傳出羅舒揚和年級某美女轟轟烈烈戀愛的消息。我遠遠見過,很漂亮,當然她的頭腦沒我好。
那是不是我可憐的驕傲就只剩下這些了呢?
緊接著更大的八卦就迅速蓋過羅舒揚的消息,黃意凌這家伙可真給我長臉——他終于和陶純在一起了。他還喜滋滋地告訴我,原來陶純暗戀他很久了。
他們戀愛的消息直接蔓延到校方高層,老師們一個個苦口婆心地來勸說他:不要在這個時候戀愛耽誤學(xué)習(xí)。
我哥更牛,不僅在校園出雙入對,還公然跟班主任說:“我不會有什么問題,更不會讓她有什么問題?!毙7綗o奈,只得打電話通知了雙方家長。我伯父伯母工作忙,而且深受西方教育方式熏陶,只是禮貌地回了個電話說:“孩子的事情自己決定就好。”從此再無回音。
陶純的母親更彪悍。她是軍醫(yī),來學(xué)校后雷厲風(fēng)行地將黃意凌找出來單獨談了談。出來時一臉認真地說:“我是請假回來的,時間有限。這孩子我很滿意,以后你們不用再打電話了。”
后來在我的好奇加死纏爛打之下黃意凌臉終于憋的通紅,開口道:“概括來講我和她的談話內(nèi)容就是男女生理常識一百問。”我笑到打跌。
校方無計可施,只好作罷。黃意凌倒真開始履行承諾了,恨鐵不成鋼地看著陶純學(xué)習(xí),但也經(jīng)常被氣得要死。
再后來啊,羅舒揚和美女分手了。
那時我高二,他已經(jīng)高三了。
黃意凌有意無意提起過,說他這段時間安分不少,也知道學(xué)習(xí)了,是火箭班讓人矚目的黑馬。我不知道他聽說了多少,或者猜到多少,表情出奇嚴肅。他說:“安安,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嗎?”
我的聲音在夜風(fēng)里竟帶了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說:“哥,我不知道。”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半天才說:“你這只鴕鳥啊,就是笨死的。”
8
那晚黃意凌和我說了很多。
臨走時他說:“安安,不要讓你的人生中有來不及?!?/p>
我心中像有大石卸下,如釋重負之余開始想以后,想道歉和坦誠。那時我滿心歡喜以為我和羅舒揚的全部劇情都已上演,而且會繼續(xù)直播,卻沒想到還有真相未曾浮出水面。
周末的時候我去陶純家拿作業(yè)。
她在廚房幫媽媽忙,我百無聊賴之下開始翻她放在桌子上的相簿。
我驚訝地指著照片中的人:“這是誰???”
“我的雙胞胎姐姐。”她眼神中閃過感傷,“和你一樣,聰明,優(yōu)秀。你們有時候眼神都好像。……她在初三的時候出車禍去世了?!蔽夷衤?,邊一頁一頁翻著。
緊接著我看到這樣一張照片。
陶純的姐姐站在楓樹下,暮色圈出一片紅色的風(fēng)景,羅舒揚就在不遠處,神情溫柔。
腦中像劃過巨大的閃電。我和他自相識以來一幕幕在腦海中快放……胸口像突然遭重錘敲擊,我感到像快要窒息了,幾乎忘記自己此刻身處何時何地。
我突然明白那天他看著我站在楓樹下眼神中的迷惘是為了誰。
我神情渾噩地讓母親向班主任請假,然后一頭扎進臥室睡的昏天黑地。母親只以為是學(xué)習(xí)壓力大,點頭答應(yīng)。我卻不知道,除了睡覺,還能用什么來逃避噩夢般的挫敗感。別人的青春,或傷感或遺憾總歸是存在的??晌宜^的愛情,從一開始就是個荒唐的笑話。它是完全的替代品,而我,一向驕傲冷靜的黃意安,是個徹底的loser。
我輸給一個死人,我連哭都不能。
昏睡了不知多久,迷糊中感覺到電話在震。一把撈起,陶純焦急地聲音傳來:“安安,你怎么了?”
我閉著眼睛想了三秒:“來陪我打臺球吧?!?/p>
臺球廳一片烏煙瘴氣。陶純神色擔憂地站在一旁,看我沉默著打過一局又一局。
突然感到肩膀重重一疼,我的痛感已經(jīng)麻木,過了好半天抬起頭,發(fā)現(xiàn)竟然是許久不見的老朋友太妹甲??上У氖牵抑两穸疾恢浪?。
“喲,這是誰???”她陰陽怪氣走來,嘴里嚼著口香糖。
我一臉厭惡,將桿子仍在一旁招呼陶純準備撤。
她被我的表情徹底激怒,一巴掌直接沖我臉上招呼:“干嗎?蹬鼻子上臉是不,你爸媽沒教你禮貌?”我伸出手想將她的手撥開,無奈身上沒有力氣,反被她拽住。
一片人聲鼎沸中,我只聽到陶純在哭……
下一個瞬間我被一股大力扯開。我?guī)缀鯌岩勺约貉矍俺霈F(xiàn)幻覺:是羅舒揚。陶純一把鼻涕一把淚,哭的別提多慘:“阿揚,你總算來了……”
他看到我時臉色依舊很僵,硬邦邦拋出一句:“做什么事前好好想想,不要總連累別人。”
說不清為什么,眼淚突然猝不及防流出來。我趕忙扯出袖子抹了一把。
他沒有看到,一言不發(fā),上前對那女生就是兩巴掌。她旁邊的男生想將羅舒揚拉開,卻被他一陣拳打腳踢倒在地上。那晚的他跟瘋了一樣,我從來沒有見過羅舒揚這樣一面,冷酷、憤怒、暴戾。他在我的眼中突然變得如此陌生。
我想他大概是怪我吧。
將他喜歡的女生的妹妹置于這種危險的境地。后來黃意凌也趕來了,我感到眼眶酸澀,胸口那里空落落的,好像連心臟也不知道在什么時候遺失了。
終于他們都走了,我撲在黃意凌懷里,淚水開始源源不絕。
我哽咽著說:“哥,我好累……”
9
太妹甲和她男友據(jù)小道消息說是重傷,不過這事還是被羅舒揚的小叔叔壓了下來。饒是如此,羅舒揚仍然被記了大過。他高考沒有參加,然后他就出國了。我們之間,再無聯(lián)絡(luò)。
后來我無意間問過陶純,羅舒揚是不是喜歡她姐姐。
她黯然地說,她姐姐一直暗戀羅舒揚,帶著遺憾死了。而這一切,羅舒揚從來都不知道。
我聽了啞然。
作繭自縛大概就是這樣的下場。我有時候想想一路走來,我和羅舒揚一直是在不斷地錯過。只是這到底是誰的過錯,不是我也不是他,是我們太年輕,不肯放下少年意氣,誰也不肯低頭。到了最后,不止兩手空空,連心也空了。
我在微博上寫:I miss you。
寫完我自己竟愣住。那個“miss”,究竟是錯過,還是思念呢。
我知道我現(xiàn)在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陶純一直笑稱我是在等待愛情。也不是,我只是將自己內(nèi)心空出一個角落,并沒有刻意等待,只是日積月累下來竟成了習(xí)慣?;蛟S是習(xí)慣了等待,也或許這種等待就是愛情本身。
只不過,我不清楚那個人什么時候會來。
我甚至不敢確定他會不會來。
收到校友聚會的時候我躊躇了下,仍是去了。
我是在跟自己打一個賭。
然后我贏了。
誰能想到當初總沒正形的他如今最風(fēng)光。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天正是他的生日。果不其然,他被罰跟每個人喝一杯。他跟旁人多少客套兩句,輪到我時不知是醉了還是怎的,他同我竟是一句話也沒有說。
碰杯的時候我的手都在抖。半杯灑在了地上,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出來。
宴會的氣氛讓我窒息。還沒散場我就向大家告別獨自走了,那時他并不在場。我不知是該松一口氣,還是失望。
心神恍惚地走在回去的路上,一輛車突然在我身旁狂摁喇叭。
我回頭,他坐在車里,眼睛里星光熠熠:“我知道你沒男朋友,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沒想到他開口竟是這句話,一時怔在原地。隨后回味過來,百感交集。
我盯著他的眼睛:“你可以解釋一下?!?/p>
“你哥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我了,還找我打了一架?!彼钢甘稚嫌偾啵袂槲半m然我知道你喜歡我很久了。但是我還是想說,我也是?!?/p>
他笑著伸出手。
我突然覺得,他還是當初那個人。
真好。
我多么慶幸能在即將完結(jié)的疏雨微光里,等來一場遲到太久的遇見。
10
是的,我們墜入了愛河。
是的,我們彼此思念。
是的,我們沒有忘記。
是的,我們記得。
編輯/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