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木舟

一

午后淺淡的冬日陽光，城市的中心永遠(yuǎn)是這樣人潮洶涌。

我時常會觀察這些陌生人，帶著一點探究的意味在他們沒有察覺的地方認(rèn)真地審視他們的表情。哪些人是真的相愛，哪些人是貌合神離，我大概都能看出個究竟。

許遠(yuǎn)川，你記得嗎，我們分手的時候你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小麥，你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可壞就壞在，你太聰明了。

我還記得當(dāng)時我心里一驚，好像不經(jīng)意間被針扎中了某個穴道。

可是表面上我很不屑地回應(yīng)你，我覺得吧，真正有本事的男人，不會怕異性聰明，相反，愚蠢的女生根本就吸引不了他們。

后來的歲月里我每每想起自己當(dāng)初趾高氣揚的姿態(tài)便忍不住為之汗顏，那個時候啊，我太年輕，因為年輕，所以才那么狂妄吧。

那么犀利得近乎刻薄的話語明明就是在嘲諷你的懦弱，可是你笑一笑，并不說什么。

好久之后我都能清清楚楚地回憶起你笑的樣子，那樣溫和并且寬容。

你知道我出言不遜只是因為惱羞成怒，你要離開我，我明明不舍卻因為太過驕傲而不肯退讓半分，只好用尖酸的言辭去刺傷你。

這些年我總是活得像一只刺猬，扎得我身邊的人頭破血流，最后，他們一個一個都離我而去。

但是我不說后悔。

你明白吧，說了后悔就是抹殺了從前的自己，就是否定了從前的自己，我才不愿意。

我這么愛自己。

我捧著一杯熱巧克力坐在廣場的長椅上興致勃勃地繼續(xù)無聊地觀察路人，迎面走來一個胖乎乎的女生和一個長得還蠻不錯的男生。

他并不喜歡她?？戳怂麄儍煞昼娭笪以谛睦锏贸隽诉@個結(jié)論。

如果現(xiàn)在你跟我在一起，你一定會很好奇地問我為什么?做出這樣的判斷，根據(jù)是什么?

根據(jù)其實很簡單，長得這么好的男生沒理由會喜歡一個胖妹，別跟我說心靈美之類的蠢話，以他的年紀(jì)大概還不懂得靈魂是怎么一回事。

那個女生背的是berburry冬季最新款的包，風(fēng)衣也是。說真的，穿在她身上真是難看極了，最惡俗的是她那涂著黑色指甲油的雙手和鬢角上那朵碩大的蕾絲花。

我真不能理解，她為什么要穿著英倫范兒的衣服然后把自己弄得像一棵圣誕樹。

哦……我似乎跑題了，但是我想說的是，很明顯，這個男生是看上她的錢啦!

我對自己的推論感到很滿意，為什么我總是這么聰明，這么善于從事物的表面看透它的本質(zhì)呢?于是我決定再去買一杯熱巧克力犒勞自己。

這個甜品店的東西還真不錯，每天都有這么多人排隊，站在我后面的這個女生留著一個學(xué)生頭，穿著英格蘭格子的外套，鏡片后面的目光安寧煦暖。

我拿著巧克力轉(zhuǎn)身的時候不小心，“嘩”的一聲灑了出來，濃稠的巧克力像是鋪天蓋地一般浸染了她腳上那雙白色的雪地靴。

我驚呼著跟她道歉，手忙腳亂地在包里翻紙巾，心里想著，完了完了，完蛋了。

可是……她只是皺了一下眉，然后反過來安慰我：“沒關(guān)系的，反正要洗了?！?/p>

我怔了怔，抬起頭，看見她白皙的臉。

二

這便是我與林白白相識的經(jīng)過。

知道她的名字之后我不禁感嘆，還真是人如其名。

她的皮膚真的很白，好像從來沒有曬過太陽。在逆光的地方還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臉頰兩旁的細(xì)碎茸毛，配著她孩子氣的發(fā)型就像是長大了的小丸子，就差臉上兩坨高原紅了。

她笑起來的時候非常甜美，用我貧乏的想象力來形容的話……就像一杯溫?zé)岬那煽肆Α?/p>

跟我真是南轅北轍的兩個人啊。

秋天來臨的時候我已經(jīng)曬得很黑了，雖然我聽信了網(wǎng)上很多人的建議，每天堅持做一張美白面膜，可是洗澡的時候還是可以很明顯地看到身上黑白分明的界限。

我也從來不會像她那樣溫和地笑，小聲地說話。我笑起來的樣子……用你的話說就是“蘇小麥，你能不能淡定一點”。

當(dāng)你第二次這樣說我的時候，我忍不住反駁你說：“淡定只是一種狀態(tài)，又不是一種美德，干嗎天天掛在嘴上?”

可能那天你心情不太好，又或許是當(dāng)時身邊的人太多了，你覺得面子上掛不住，后來你竟然整整一個下午沒有理我。

還記得我們是怎么和好的嗎?晚上我們一群人去那個小面館吃晚餐，老板做手搟面的時候，你拿起桌子上的大蒜剝好就要往嘴里送，還沒送到嘴里就被我一巴掌打下來了。

你怒目而視：“蘇小麥，你干嗎!”

在場的人都看著我們，有那么一兩個熱心的甚至都要開口勸架了……可是，我沒有給他們這個機會，我氣鼓鼓地對你說：“不準(zhǔn)吃大蒜!你吃了待會兒我們怎么接吻啊!”

這句話把你弄得滿臉通紅，而他們哄堂大笑。

從那個時候開始你徹底明白了，要讓蘇小麥成為一個淡定的人，一個優(yōu)雅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既然不可能，就算了吧。

我從來不在你面前裝淑女，我想，就這樣唄，我本來就是這么辛辣潑皮的樣子啊。如果一個人連真實的我都不喜歡，又怎么可能會喜歡一個矯飾出來的我呢。

許遠(yuǎn)川，你不知道吧，后來的后來我都在想，幸好我從來沒有在你面前偽裝過，你看到的就是一個真實的蘇小麥，完完整整，清清白白的蘇小麥。

所以你要離開我，這也不是我的錨。

你不知道吧……每次我這么想的時候，都感覺眼淚馬上就要掉下來。

此刻我凝視著林白白，她清清淡淡地笑著，對我揮手說再見，我想如果我是這樣的姑娘，說不定我們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呢。

如果我不是這樣乖張，暴戾，鋒芒畢露，也許我們就會好好在一起了呢……

可是我沒有辦法啊，許遠(yuǎn)川，你相信嗎，我沒有辦法改變這樣的自己。我曾經(jīng)對命運充滿了怨恨，遷怒很多人，甚至包括你。

可是慢慢地，隨著我長大，我明白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于是學(xué)著跟世界和解，原諒了很多人，也包括你。

可是我沒有原諒我自己啊，此刻我想著你的臉，走在路上忽然就很夸張地哭了起來。

我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活著。

曾經(jīng)我以為是塵世那些形狀各異的歡樂讓我活著，可是我漸漸地發(fā)現(xiàn)快樂并無意義，也很短暫，任何的擁有都只能讓我得到瞬息的安寧，其他時間，我仍然無所適從，也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三

我租下這間公寓并不是因為它采光好，通風(fēng)之類的原因，也不是因為坐在飄窗上一低頭就可以看見馬路。

只是因為它距離林白白的學(xué)校步行也要十五分鐘。

林白白就像一抹淡雅的綠色，涂抹在我原本蒼白的生活之中，讓我看見了生機勃勃的青春。

她真是個很美好的女孩子，我每次看到她從圖書館里抱著書本遠(yuǎn)遠(yuǎn)地朝我走來的時候，都忍不住想，我要是個男生，我肯定會喜歡她的。

遇見你之前的無數(shù)年，我總是被同樣一個夢纏繞著。

所有的小朋友排成一排像列兵一樣直挺挺地站著，每個人都是一副忐忑的表情，等待著被一個個愛心泛濫的陌生人挑選。

那些女人的眼睛里總有一種像黏稠的雞湯一樣溫情脈脈的東西，看著你，讓你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悲慘的人。

我周圍的小朋友，一個一個，被選走，他們跟著這些陌生人從此進(jìn)入一個嶄新的世界，過另外一種從前沒有想過的

生活。

他們不必為怕被蚊蟲叮咬而在炎熱夏天穿著長袖長褲睡覺，也不必狼吞虎咽有被蟲蛀過的蘋果。

他們會睡在柔軟溫暖的大床上，每年的生日都有甜膩的蛋糕，他們會去念書，接受教育，長大之后成為一個對社會有貢獻(xiàn)的人。

可是我，我是被剩下的那個。

一開始的時候那些離開的小伙伴還會在假日給我寄漂亮的明信片來，歪歪扭扭地寫著“小麥，新年快樂”，“小麥，我好想你哦”之類的話。

但這單純的熱忱和掛念根本禁不住時間的消耗，很快，就沒有人再記得我。

難過嗎?當(dāng)然，不然小小年紀(jì)的我為什么會有那么多個夜晚哭著哭著就哭醒過來。

我并不知道是為什么，問題到底出在哪里，每一次等待被人挑選的時候我總是表現(xiàn)得比任何人都要好，我那么聰明伶俐，為什么沒有人喜歡我?

后來無意中聽到孤兒院的兩個阿姨聊天，她們說：“長得太好看了，以后只怕不會安分。”

我站在黑暗里，那一刻猶如電擊。

后來便放棄了，對于這種像是廉價商品大甩賣的事情完全喪失了興趣，每當(dāng)有人來孤兒院領(lǐng)養(yǎng)小孩時，我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沒錯，他們要的是乖乖的，不吵不鬧的，會好好聽他們的話，他們讓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讓做什么死都不會做的小孩。

哦，他們，他們是誰?關(guān)我什么事呢?關(guān)我屁事。

這樣一想，我如釋重負(fù)。

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會出乎人的意料，當(dāng)你對生活抱有美好期待的時候，總會有一盆冷水兜頭淋下，澆得你措手不及。然而當(dāng)你已經(jīng)打定主意從此跟這個世界互不相干的時候，又會出現(xiàn)一些意想之外的轉(zhuǎn)機。

那個優(yōu)雅美麗的女人對著那一排神情木訥而緊張的小孩，有些失望，直到她臨走之前無意中看到抱著野貓坐在走廊欄桿上的我。

她的眼睛有多美，被那樣的眼睛注視著，我好想哭。

她問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麥，只是因為在小麥成熟的季節(jié)被送到這個孤兒院，于是阿姨順口給我起了這個名字?！?/p>

她朝我伸出手，溫柔地笑了，那一刻我知道，我會跟她走。

那些往事的碎片，總是會忽然來到眼前，太陽還沒有下山，群鳥飛散于遠(yuǎn)方。

林白白沖我晃著手：“喂，小麥，你怎么總是發(fā)呆啊?”

“啊……”我啞然失笑，“哈哈……對了，白白，不如跟我說說你家的事?”

四

并沒有任何驚心動魄的事情，白白的世界如同她這個人一樣安寧靜好。

從小就是優(yōu)等生，品學(xué)兼優(yōu)的那一種，父母的掌上明珠，老師的得意門生，難得的是她從不倨傲，無論男女同學(xué)都那么喜歡她。

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也想過要去找個工作，可是看到同學(xué)們拿著自己的檔案從人才交流會上擠得垂頭喪氣地回來，便打從心底里產(chǎn)生恐懼，于是選擇繼續(xù)留在校園里，考研。

“我就是一個這么不入世的人，因為一路走得太順利，知道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不行，肯定經(jīng)不起挫折和打擊，所以特別害怕傷害?！?/p>

白白說起自己的事情帶著那么一點謙卑，似乎為自己乏善可陳的人生感到有那么一點慚愧。

可是我握住她的手，由衷地說：“白白，我好羨慕你?！?/p>

她疑惑地看著我，像一只乖巧馴良的小貓：“羨慕我?我有什么好羨慕的，我這么笨，除了讀書什么也不會。”

她真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好，我幽幽地嘆了口氣，為什么呢，有些人什么都有了，卻覺得自己擁有的不過只是尋常。有些人什么都沒有，卻滿嘴叫囂著炫耀。

這個世界還真是滑稽。

“可是……我覺得很滿足。”白白忽然輕聲說，她手里拿著一支筆在白紙上胡亂畫著弧線，嘴里的話并沒有停下來，“蘇軾說得好，人間有味是清歡。”

我怔怔地看著她，想起你也曾經(jīng)感嘆著說過這句話，不經(jīng)意之間，忽然鼻酸。

其實我依然還是想念你，只是固執(zhí)得不肯承認(rèn)。

任何時候閉上眼睛浮現(xiàn)的都是你的樣子，我愛上的你，有著永遠(yuǎn)讓我安心的笑容。每一秒我都希望能夠觸碰到你……這樣想著，就覺得，遺憾。

遺憾，我們竟然沒有在一起。

我的思緒總是會飛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去，靈魂像是飄浮在空中俯視著這具悲愴的軀殼，佛家說，人的肉身不過是皮囊。

如果是這樣，我能不能丟掉這具皮囊，僅以我的靈魂陪伴你，每一個日出的清晨，和日落的黃昏?

白白把那張紙推到我的面前：“哪，送給你?！?/p>

我低頭一看，不禁小聲一呼：“呀，這畫的是我嗎?”

她的笑容好像你，都是那么溫和無辜的樣子，笑起來總能看到她潔白而整齊的牙齒。她就那么靜靜地看著我笑，雖然她不說話但我知道她希望我能夠喜歡她畫的這幅素描。

我當(dāng)然喜歡，我?guī)缀跏遣恢氲乜粗@張紙上幾根線條勾勒出來的自己，哆嗦著說：“我哪有這么好看……”

不等我說完，白白便打斷我：“你比我畫的要好看一百倍?！?/p>

這樣的話若是從別人嘴里說出來，總會令我想起從前那些不堪回望的往事，然而她說出來的，就由不得我不信。

我把目光從素描畫像上挪開，凝視著她。

從前我總喜歡那些活色生香的女生，張揚，熱情，獨樹一幟，就像我自己這樣，走到哪兒都是焦點，活得肆意妄為又飛揚跋扈。

我從來不知道，在我處身的世界之外，還有這樣一種端莊嫻靜的美。

我珍而重之地將那幅素描收起來，我說：“白白，謝謝你，我非常喜歡?！?/p>

她還是笑，兩只眼睛彎彎的，像我和你在古格王朝遺址的那天黃昏，看到的月牙。

五

那天晚上我又夢見了她。

請原諒我始終學(xué)不會叫她一聲“媽媽”，這么多年我們始終沒有磨合出一套平和的相處方式，但我內(nèi)心對她充滿深深的感激，我知道，如若沒有她，我依然還是孤兒院里那個抱著野貓的少女。

剛跟她回去的時候，我對所有新奇的事物都充滿了恐懼，然而那種恐懼卻又牽引著我去探索。她教會我好多好多，給我買最漂亮的衣服，送我去最好的學(xué)校念書。

這個世界上，她是第一個認(rèn)認(rèn)真真地告訴我“小麥，你不是別人不要的”的人。

那算是愛嗎?我也不懂，只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聽著她的話，按照她給我鋪就的道路走著，時刻提醒自己這一切來之不易，一定要好好珍惜。

我還是溫順過很多年的，雖然不喜歡學(xué)校的氛圍，可還是拼了命地用功。你說過，我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聰明的女孩子如果還舍得在某件事情上花力氣，那取得的成果一定是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

認(rèn)識白白之后我時常想，如果我一直那樣生活著，也許也可以成為白白這樣的女孩子吧。

可惜人生這回事，是沒有什么也許的。

叛逆的因子于黑暗中沉睡多年之后忽然復(fù)蘇，起因是學(xué)校里的一個女生跳樓。

她比我高一屆，不記得是怎么認(rèn)識的，后來我們成為了還算不錯的朋友。我清楚地記得她跳樓之前的那天下午放學(xué)碰到我，還笑著跟我聊了半天。

第二天，整個學(xué)校像是沸騰的油鍋，所有人爭相奔走，轉(zhuǎn)述著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關(guān)于她的故事，說她是因為懷孕了，又不知道怎么辦，所以才跳樓的。

所有的人都在猜測，那個讓她懷孕的人是誰。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的天氣，艷陽高照，我抬起頭看著天空，那日的陽光讓我茫然。

從那天開始我拒絕去上課，整日整日地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就像蜷縮在一枚巨大的繭中，外面的世界再與我無關(guān)了。

許遠(yuǎn)川，你能明白那種感覺嗎?我想你不能。

雖然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孩子，可是直面死亡的殘酷，對我來說那還是第一次。

我感覺到有一些什么東西在看不見的地方坍塌成一團廢墟。

這個我應(yīng)該叫她“媽媽”的女人用盡了一切方法，哄勸，咒罵，開解，甚至帶我去看心理醫(yī)生……都沒有用，我就是不要再回到那個校園。

就是這樣，我荒廢了學(xué)業(yè)。

她想要一個能夠令她驕傲的孩子，我努力了那么多年，最終還是功敗垂成。

說起來，我真的不是一個好女兒。

關(guān)于她我所知不多，相處了那么多年，我不清楚她的錢是哪里來的，只看見她衣櫥里的奢侈品馬不停蹄地堆積。我不清楚她是否已婚，卻無數(shù)次看見不同的男人開著豪華車將她送到院子門口。我不清楚她究竟是哪里人，我們共同擁有的那個戶口本上，她的籍貫是空著的。

她對我來說，是這個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最后她拿我沒有辦法了，那雙美麗的眼睛里寫著明顯的失望，雖然聲音很輕我卻能夠聽得出她沉重的疲憊。

她說：“小麥，你六歲那年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確定你是我要找的那個孩子，你身上有種雜草一樣的氣質(zhì)，堅韌，頑強，隱忍。這些年你這么乖，我一直覺得不對勁，我一直覺得這是我的錯覺。”

她說：“現(xiàn)在果然印證了，你其實根本就不是那樣的孩子?！?/p>

她說：“小麥，從此以后，你要怎么樣，就怎么樣吧，我管不了，我也不想管了?！?/p>

那個夜晚她轉(zhuǎn)身的背影一直烙印在我的心里，她依然美麗，可是以不可挽回的姿態(tài)一步步走向美人遲暮的必然結(jié)局。

從那之后，我真的成為了一個野孩子。

六

后來的我到處飄蕩，偶爾想起來也覺得好笑，雜草終于還是沒有成為花朵，而是成為了浮萍。

偶爾回去那個不知道還能不能稱之為“家”的地方，她見到我的表情也只是淡淡的，什么也不問，只是無論我在哪里，那張卡里的錢從來都沒有少過。

這么多年，她始終不明白為什么我會因為一個與我無關(guān)的人的死，而顛覆自己的生活。

我認(rèn)識你的時候，背著一個大包包，滿頭滿腦的灰塵，真是一點也不美好的樣子。

你很好看，可是你好看你的，跟我沒關(guān)系，所以我對你的態(tài)度也并不友好。你不知道吧，我從那一年起，真的對愛情這回事完全沒有期待與憧憬了。

從未跟任何人說起，我知道讓那個跳樓的女孩懷孕的人是誰。

她跳樓的前一天下午推著單車跟我一起走出學(xué)校，在路上她對我說：“這十幾年來，好像都只不過是為了一件叫做高考的事情而活著，直到跟他在一起，才猛然覺得生命原來是這么隆重而偉大的一件事?！?/p>

她用了“隆重而偉大”來形容她的愛情，可是第二天她就跳樓了。

那短短十幾個小時之內(nèi)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在無關(guān)的人眼里，就像一個永遠(yuǎn)都沒有答案的謎。

可是我知道。

我知道那個人是誰，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優(yōu)等生，拿過奧賽冠軍，學(xué)校唯一的保送名額也屬于他，在這個時候，愛情當(dāng)然沒有錦繡前程重要。

我看見他站在鼎沸喧鬧的人群里灰白的臉和攥得青筋暴起的拳頭。

我并沒有聲張我所知道的實情，然而還是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問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誰能想到他竟然“撲通”一下跪在我的面前，整個人抖得像篩子。在他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中，我知道了事情的經(jīng)過，多么令人反胃，他得知她懷孕的時候，厭惡地提出分手，她那么驕傲的性格，唯有以死亡這種方式來進(jìn)行對他的譴責(zé)。

我轉(zhuǎn)身的時候他拉著我，哀求著我：“不要告訴別人，求求你，不要告訴別人?！?/p>

我惡心地甩開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晚上我蜷縮著在房間里瑟瑟發(fā)抖，徘徊在兩個念頭之間。我低聲叫著那個女孩子的名字，未了，終于淚流滿面。

傻瓜，你看看你愛的是個什么樣的人，你居然為了這樣的人去死。

你原本應(yīng)該好好活著，若干個苦痛的日子熬過去之后，在他面前趾高氣揚地完美著……可是你這個傻瓜，你居然去死。

就算他不曾真的愛過你又怎么樣，你為什么不能夠自己愛自己?

許遠(yuǎn)川，你說我聰明，可是你知道嗎，我笨起來的時候真的是笨得致命，因為目睹了這件事情，我竟然從此不相信愛情。

一路上你對我關(guān)懷備至，在我生理痛的時候，別人都沒有察覺，唯有你從我額頭上密密麻麻的細(xì)汗看出了端倪。

你拿著杯子挨家挨戶地去討熱水回來，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紅糖，讓我喝。

你怎么會想到，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心里某些冰冷的，堅硬的東西，就在那杯熱水里慢慢地融化了，那是我第一次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問你的名字，你眨著眼睛笑，你說：“我叫許遠(yuǎn)川?！?/p>

我想對你說聲謝謝，卻最終還是將這一聲感激的話語隱沒在嘴角。

你拿起地圖給我看，指著古格王朝的遺址說：“我從小就想去這兒，去看看那個傳中的藏尸洞。”

我默默地看著你，點點頭，在心里做出了一個決定。

當(dāng)然，你不知道，我原本的計劃是去另一個地方，但說不清楚是什么力量促使我在那一刻，決定改變既定的行程，跟你走。

七

我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那個黃昏，我站在距今四百多年前的藏尸洞洞口，因為恐懼到極致的緣故，竟然顫抖得一步都挪不動。

那樣陡峭的山路，細(xì)碎的石子嘩啦嘩啦往下砸，人如果摔下去，恐怕是難以生還的吧。

我蹲下來，慢慢地，忽然很想哭。

所有人都已經(jīng)走到前面去了，偌大的山谷里寂靜無聲，我只聽得到自己的呼吸那樣急促不安。

這么多年了，所有人都以為蘇小麥?zhǔn)呛芘１频?，是背著背包敢走天下的女生，可是沒有人知道我的軟肋——我恐高。

挪不動了，要死在這里了，我絕望地想。

可是就是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了腳步聲。

高原上氧氣稀薄，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抬起頭來，迎上你的目光。你蹲下來把氧氣瓶的面罩對準(zhǔn)我的臉，聲音里有一種能夠讓我篤定的力量。

直到我的呼吸順暢了，你二話不說牽起我的手就走。

我有沒有告訴你，那一刻，當(dāng)你牽著我的時候，你的手就是我的全世界。

一個不相信愛情的人，在頃刻之間，仿佛目睹了神跡。

當(dāng)我們離開古格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可是天剛剛黑下去，夕陽西照，月牙從天邊升起，那一刻，日月同輝。

倦怠的我輕輕地靠著你的肩，眼淚悄無聲息地流了下來。

是的，當(dāng)我愛上你的時候，便是到了分離的時候。

不管一路上我們開了多少曖昧的玩笑，說了多少真真假假的話，最終我們還是要回到各自的生活里去，而你，早在某次玩真心話大冒險的時候就說了，你是有女朋友的。

你知道，蘇小麥，多驕傲，我怎么會讓你知道我對你的感情已經(jīng)起了微妙的變化。

我們分開的時候，大家嘻嘻哈哈地喝著酒，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跟你聊起你的女朋友。一說起她，你的表情就變了，變得很溫柔很溫柔，你說她是個很乖的人，她的世界就只有圖書館那么大，你說她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傷害別人的事情，就像一個小孩子一樣。

我喝了一口酒，笑著說：“那跟我完全不一樣嘛?！?/p>

你沒聽出我話里的戲謔，反而還很認(rèn)真地說：“但是你也很好啊?！?/p>

我很好，有多好?不能使你愛上我就不算好。我心里苦笑。

其實遇見愛情，發(fā)生愛情，都不難，難的是留住愛情，讓這愛情以一種長遠(yuǎn)的姿態(tài)留在日復(fù)一日世俗的生活里，讓這個人想要好好跟你在一起，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都不輕易丟下你，這才最難。

許遠(yuǎn)川，我在多年之后目睹著你乘上機場大巴的背影，才忽然理解了當(dāng)年那個女孩子從七樓往下跳的心情。

但我依然不甘心，我決定去見見你說的，那個跟我完全不一樣的女孩子。那個我裝作無心問起，卻耿耿于懷的名字，叫做，林白白。

當(dāng)我見到她，并且蓄意地接近了她之后，才明白她真的是一個很可愛，也很值得愛的女孩子。

你說得很對，她從來不做傷害別人的事情，面對她，我自慚形穢。

她送給我那幅素描的第三天，我最后一次去見她，我告訴她：“白白，我要回家了，我想我媽媽了?！?/p>

她一臉的遺憾，說：“啊……真可惜，我男朋友最近一直很忙，好不容易明天有時間，說一起吃飯，介紹你們認(rèn)識一下……”

我微笑著打斷她的話：“下次吧?！?/p>

單純的白白，她當(dāng)然想不到，根本就不會有下次。

許遠(yuǎn)川，我已經(jīng)來過你的城，看過你愛的人，往后的日子，我會慢慢地釋然，雖然說這樣的話顯得好心酸，但是我真的相信有些事情人做不到的，時間能。

只是冬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某個夜晚我忽然又夢見你。

那個冗長的夢里有無數(shù)陌生的面孔魚貫而入，你一把把我拉在身后，神情嚴(yán)肅，表情凝重，好像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都會保護我的樣子。

我忽然驚醒過來，窗外還是一片漆黑。

夢中的親近我在現(xiàn)實里從未企及，于是在頃刻之間懂得了，什么叫做惆悵舊歡如夢。

許遠(yuǎn)川，命運要我忘記你，我淚如雨下，可是，我同意。

編輯：藍(lán)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