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
2006年5月的一天,我坐在井然有序的哥本哈根機場的候機廳里,準備轉機前往奧斯陸。我的目光穿越明亮的落地玻璃窗,停留在窗外一架挪威航空公司的飛機的尾翼上。我被尾翼上一個巨大的頭像所吸引,我知道自己過會兒就要乘坐這架飛機前往奧斯陸。為了消磨時光,我心里反復思忖:飛機尾翼上的頭像是誰?
就在飛機從跑道上騰空而起的剎那間,我的思維豁然開朗,我想起來他是誰了。同樣的頭像曾出現(xiàn)在一本中文版的《培爾·金特》里,他是易卜生??粗巴獾孛娴母绫竟饾u遠去,我不由笑了起來,心想這個世界上有過很多偉大的作家,可是能在天上飛來飛去的,恐怕只有易卜生了。
我降落在易卜生逝世一百周年之際的奧斯陸,綿綿細雨籠罩著奧斯陸的大街,印有易卜生頭像的彩旗飄揚在大街兩旁,仿佛兩行頭像的列隊。很多個易卜生從遠到近,在雨中注視著我,讓我感到他圓形鏡片后的目光似乎意味深長。
我想起了我們的魯迅。易卜生的名字最早以中文的形式出現(xiàn),是在魯迅的《文化偏至論》和《摩羅詩力說》里。這是兩篇用文言文寫作的文章。1923年,魯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發(fā)表了著名的演講《娜拉走后怎樣》。魯迅在演講里說:“走了以后怎樣?易卜生并無解答;而且他已經(jīng)死了。即使不死,他也不負有解答的責任?!比缓篝斞敢砸粋€讀者的身份給予解答:娜拉走后“不是墮落,就是回來……還有一條,就是餓死了”。魯迅認為,婦女要擺脫任人擺布的地位,必須獲得與男人平等的經(jīng)濟權。魯迅在此用他冷嘲熱諷的語調說道:“錢這個字很難聽,或者要被高尚的君子們所非笑,但我總覺得人們的議論是不但昨天和今天,即使飯前和飯后,也往往有些差別。凡承認飯需要錢買,而以說錢為卑鄙者,倘能按一按他的胃,那里面怕總還有魚肉沒有消化完,須得餓他一天之后,再來聽他發(fā)議論。”
挪威航空公司飛機尾翼上巨大的易卜生頭像,以及縮小后又飄揚在奧斯陸的大街上的同樣的頭像,讓我感受到了易卜生在挪威的特殊地位。當然,這位偉大的作家在世界的很多地方都有著崇高的地位,可是我隱約有這樣的感覺,“易卜生”在挪威不只是一個代表了擁有幾部不朽之作的作家的名字,可能已經(jīng)是一個詞匯了,一個已經(jīng)超出文學和人物范疇的重要詞匯。
就像我小時候的“魯迅”。我所說的是文化大革命時期的“魯迅”。那時的魯迅不再是一個作家的名字,而是一個在中國家喻戶曉的詞匯,一個包含了政治和革命內容的重要詞匯。
“文革”是一個沒有文學的時代,只是在語文課本里尚存一絲文學的氣息??墒俏覀儚男W到中學的課本里,只有兩個人的文學作品:魯迅的小說、散文和雜文,還有毛澤東的詩詞。我在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十分天真地認為:全世界只有一個作家,名叫魯迅;只有一個詩人,名叫毛澤東。
那時“魯迅”已經(jīng)從一個作家變成了一個詞匯,一個代表著永遠正確和永遠革命的詞匯。
我有口無心地讀著語文課本里魯迅的作品,從小學讀到高中,讀了整整十年,可是仍然不知道魯迅寫下了什么。我覺得魯迅的作品沉悶、灰暗,無聊透頂。除了寫批判文章時需要引用魯迅的話,其他時候魯迅的作品對我來說基本上是不知所云。也就是說,魯迅作為一個詞匯時,對我是有用的;可是作為一個作家的時候,讓我深感無聊。
“文革”之后,魯迅不再是一個神圣的詞匯,他回歸為一個作家,也就回歸于爭議之中。很多人繼續(xù)推崇魯迅,也有不少人開始貶低和攻擊魯迅。
魯迅在中國的命運,從一個作家到一個詞匯的命運,再從一個詞匯回到一個作家的命運,其實也折射出中國的命運。中國歷史的變遷和社會的動蕩,可以在“魯迅”里一葉知秋。
時光來到了1996年,一個機會讓我重讀了魯迅的作品。一位導演打算將魯迅的小說改編成電影,請我為他策劃一下如何改編。然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書架上沒有一冊魯迅的著作,只好去書店買來《魯迅小說集》。
當天晚上,我開始在燈下閱讀這些我最熟悉,也最陌生的作品。讀的第一篇小說就是《狂人日記》——我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里面的內容。小說開篇寫到那個狂人感覺整個世界失常時,用了這樣一句話:“要不,趙家的狗為何看了我一眼?!?/p>
我嚇了一跳,心想,這個魯迅有點厲害,他只用一句話就讓一個人物精神失常了。另外一些沒有才華的作家也想讓自己筆下的人物精神失常,可是這些作家費力寫下了幾萬字,他們筆下的人物仍然很正常。
《孔乙己》是那天晚上我讀到的第三篇小說。這篇小說在我小學到中學的語文課本里重復出現(xiàn)過,可是我真正閱讀它的時候已經(jīng)36歲了。讀完了《孔乙己》,我立刻給那位導演打電話,希望他不要改編魯迅的小說。我在電話里說:
“不要糟蹋魯迅了,這是一位偉大的作家。”
第二天,我就去書店買來了“文革”以后出版的《魯迅全集》。我沉浸在魯迅清晰而敏捷的敘述里。后來我在一篇文章里這樣寫道:“他的敘述在抵達現(xiàn)實時是如此迅猛,就像子彈穿過了身體,而不是留在了身體里。”
“文革”結束以后,我閱讀過很多其他作家的作品,有偉大的作品,也有平庸的作品。當我閱讀某一位作家的作品時,一旦感到無聊,我就會立刻放下這部作品,讓我沒有機會去討厭這位作家。可是“文革”期間我無法放下魯迅的作品,我被迫一遍又一遍地去閱讀,因此魯迅是我這輩子唯一“討厭”過的作家。
我告訴挪威的聽眾:當一個作家成為一個詞匯以后,其實是對這個作家的傷害。
(問水摘自《東方早報》2011年1月6日,原載臺灣麥田出版社《十個詞匯里的中國》一書,鄺 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