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星
王安石和蘇軾都是宋朝名臣,一個官拜丞相, 一個是翰林院學士。忙完政事,倆人喜歡閑聊。談?wù)搶W問,吟詩作對。蘇軾自恃聰明,頗多譏誚。說話口無遮攔,常和荊公開玩笑。 這種雅玩,卻讓蘇軾吃盡了苦頭。
丞相王荊公著了一本書,叫《字說》,對每一個字都作一番解釋。有一天,荊公與蘇軾閑聊,偶爾說到東坡的“坡”字。荊公說:“坡從土從皮,坡乃土之皮也?!?/p>
蘇軾笑笑,說:“按相國的說法,‘滑應(yīng)該是水的骨頭了?!?/p>
荊公很認真地說:“古人造字,都是有說法的。如四馬為駟,天蟲為蠶,頗有深意?!?/p>
蘇軾也嚴肅起來。荊公拱手道:“鳩字九鳥,相國可知它的出處?”
“愿聞其詳。”荊公作洗耳恭聽狀。
蘇軾說:“《毛詩》云:‘鸤鳩在桑,其子七兮。加上他們的爹娘,不正是九鳥嗎?”
荊公愣在那兒,一臉窘色,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蘇軾戲了一回老夫子。這次雅玩,蘇軾被貶到湖州做了刺史。湖州刺史三年任滿,蘇軾回東京交差另補。這期間,他知道被貶湖州是因為冒犯荊公之故。所以,一到京城,他就先去拜見荊公,有致歉之意。不湊巧,荊公騎小毛驢游逛去了。
荊公府上管家引蘇軾到書房用茶。在書房,蘇軾見到了荊公剛作的兩句詩: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
蘇軾不覺笑了起來,心想,當年我在京為官之時,此處下筆數(shù)千言,連想都不想,一揮而就。如今兩句詩都不觸終韻,還寫錯了。菊花性最傲寒,豈有被秋風吹落之理?真是士別三日,得換眼相看。
蘇軾不覺手癢,拈起桌上的紫狼毫,依韻和道:“秋風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焙土T詩,便與管家匆匆告辭。
這次雅玩,蘇軾再一次被貶到黃州做了團練副史。蘇軾在黃州,結(jié)識了蜀客陳季常。
又到仲秋,蘇軾和陳季常同往后園看菊。來到菊花柵下,只見滿地鋪金,枝上全無一朵,驚得蘇軾目瞪口呆,半晌無語。
陳季常問:“子瞻見菊花落瓣,為何如此驚詫?”
蘇軾便把去年改王荊公《詠菊》一事說了。
陳季常笑道:“正所謂經(jīng)一失長一智也。”
蘇軾自嘲道:“老左遷小弟到黃州,原來是讓我來看菊花也!”
王荊公身染沉疴,太醫(yī)院診斷是痰火之癥,用陽羨茶方可治,但須用瞿壙中峽水烹服。瞿壙中峽水出在黃州。王荊公想到了蘇軾,便給蘇軾去信,要他將瞿壙中峽水攜一甕寄與老夫。蘇軾領(lǐng)命,去了一趟瞿壙。
瞿壙分三峽。哪三峽?西陵峽、巫峽、歸峽。西陵峽為上峽,巫峽為中峽,歸峽為下峽,荊公要的水只有去巫峽方可取得。
蘇軾乘船到了三峽。船乘水勢,一瀉千里。但見峭壁千尋,沸波一線,正想做一篇《三峽賦》,但沒有結(jié)構(gòu)好。因連日鞍馬困倦,不覺睡去,竟忘了吩咐水手打水。及至醒來問時,已是下峽。
蘇軾吩咐:“我要取中峽的水,快與我撥轉(zhuǎn)船頭?!?/p>
水手稟道:“老爺,三峽相連,水如瀑布,船如箭發(fā),若回船便是逆水。日行數(shù)里,用力甚難?!?/p>
蘇軾沉吟半晌,便叫船家泊了船,吩咐蒼頭叫來一位當?shù)氐睦险撸瑔査膲咳龒{,哪一峽水好。老者回答說:“三峽相連,并無阻隔。上峽流到中峽,中峽流到下峽,晝夜不斷,一樣的水,難分好歹?!?/p>
蘇軾聽了,暗想道:“三峽相連,一樣的水,何必定要中峽!荊公也太膠柱鼓瑟了。我汲下峽水,不妨又和他雅玩一次?!?/p>
于是,自己立于船頭,吩咐水手將下峽水滿滿地汲了一甕。
蘇軾帶了一翁蜀水,來到東京,拜見荊公。
荊公親自打開紙封。命童兒茶灶中煨火,用銀銚汲水烹之。先取白定碗一只,投了一撮陽羨茶,其茶色半晌方見。荊公問:“此水何處取來?”
蘇軾答道:“巫峽。”
荊公再問:“是中峽了?”
蘇軾道:“正是?!?/p>
荊公笑道:“又來耍老夫了!此乃下峽水,如何假名中峽?”
蘇軾大驚。如實回道:“聽當?shù)鼐用裾f,三峽相連,水都一樣,所以,晚生自作主張,取了下峽之水。老太師是怎么分辨出來的呢?”
荊公道:“這瞿壙水性,出于《水經(jīng)補注》,上峽水性太急,下峽水太緩,惟中峽水緩急相半。太醫(yī)院明醫(yī)知老夫乃中脘變癥,故用中峽水引經(jīng)。此水烹陽羨茶,上峽味濃,下峽味淡,中峽濃淡剛好。今見茶色半晌方見,故知是下峽水?!?/p>
蘇軾起身拜伏于地,忙道:“晚生才疏學淺,得罪了!”
蘇軾連遭荊公兩次貶官,都因一些芝麻綠豆般的小事。蘇軾想:這次和老夫子雅玩,玩笑開大了,不知又要被荊公貶到什么州哩!
選自《天池小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