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皓宇

老王去找陳勝了。

陳勝字涉，我們都叫他陳涉。當年他講道：“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我們都樂了。老王問：“鴻鵠是啥？”有人笑答：“和燕雀一樣，都是鳥兒！”大家哈哈大笑。

陳勝一聲不吭，繼續(xù)耕他的地。

那時，始皇帝剛剛平定天下。老人們捋著胡子跟后生們說：“你們趕上好時候嘍！我們年輕時，這一戶戶里就沒有多少男丁。像我們這些老骨頭都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現(xiàn)在，總算不打仗啦?！?/p>

我對兵荒馬亂的年代本來記憶不多，并不覺得眼下這個時候有多么好。兵役、徭役、賦稅，壓得老百姓喘不過氣來，但沒有大災大難的日子，說過也過得下去。只是當時沒有自己的地，讓我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那時我天天想著掙夠了錢，買一塊自己的地，好好種，置辦一個像樣的家。其他一起種地的差不多也都這么想，陳涉不一樣，天天念叨以后誰富貴了別忘了大家，好像我們種的不是地而是金子。不過，有陳涉整日說大話惹人取笑，倒也讓天天埋頭苦干的我們多了幾分快活。

給別人種地六七年后，我終于攢夠了錢，可以種自己的地了。至于陳勝，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就沒見過他。后來，始皇帝駕崩了。再往后，就天下大亂了。

最初是紛紛傳言，楚國過去的將軍項燕沒死，在一個叫大澤鄉(xiāng)的地方起兵，號召興復楚國舊業(yè)。也有說領兵的是始皇帝長公子扶蘇。郡里縣里都人心惶惶，老人們長吁短嘆，只有那些從楚地來的百姓很高興。后來又有人說，首領不是項燕也不是扶蘇，難道是當年一起種地的陳涉？又聽說，他們打下了陳地，國號張楚，陳勝自立為王。此時，到處都起兵了。我們的縣吏也給人殺了，村里的年輕人，很多都興高采烈地四處投軍。老人見了直搖頭，沒人理會他們。大家都在傳，要變天了，再不用交那么多租稅！暴秦要完了！

昨日，老王突然滿臉喜色地推門而入，見我便喊：“老宋，你道那位楚王陳勝何許人？”

我正準備出門去看看莊稼，聽他此話稍有一愣，道：“就是陳涉？”

“然也！”老王眉開眼笑，“我剛問一個從陳地過來的商人，原來那陳勝正是我們陽城縣人，字涉！錯不了，錯不了！收拾東西吧，老宋！”

“收拾東西作甚？”我還沉浸在對這消息的驚訝中。想不到陳涉過去并非空談，還真干了一番大事業(yè)。但是，和我又有什么關系？老王怎么如此高興？

“瞧你這記性！”老王笑道，“當年陳涉是怎么講的？誰富貴了，都別忘了大家。這可是他親口所言，現(xiàn)在自己當上楚王，我們?nèi)チ?，他不得分一杯羹？就算不封侯，也要讓我老王過幾天舒坦日子！快收拾東西吧，明天我們就走！”

我倒沒他那么激動，只是覺得一切來得太突然，沒有任何準備，回他道：“你不要急著走，容我再想想?！?/p>

“還想什么？明天出發(fā)，估計傍晚就能到陳地！這種地的苦日子，我受夠了！”老王性急，心直口快，有事說做就做。我總覺得，有些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今天還在辛辛苦苦種地，明天就能享受錦衣玉食？不敢想象。

我就勸老王：“唉，你也別高興得這么早，兵荒馬亂之中，什么事都難說，如今他可是稱雄一方的楚王，也許早就忘了我們這群窮兄弟啦。這么去找他，還不知是福是禍?！彪m然這么勸，我知道以老王的脾氣，肯定沒用。

老王說：“何必說這泄氣的話！當年陳涉為人如何，你不會忘記吧？”

“自然記得，他一直很重義氣，做事絕不虧待朋友?！?/p>

“那你還猶豫什么！婦人之見！”老王有些惱怒了。

“我覺得現(xiàn)在的生活也沒什么不好，我不是不想富，只是一想到要離開這熟悉的鄉(xiāng)村田地，去投奔一個多年不見、如今還在帶兵打仗的朋友，心里就覺得發(fā)虛。要去你去，我還是不大想去?！?/p>

“哼，膽小怕事，你還記得陳涉當年是怎么說的吧，‘燕雀安知鴻鵠之志，你愿意繼續(xù)做燕雀你就做，我反正是要去找那什么……鴻鵠了，你種一輩子地吧！”老王一臉不悅地出了門。

他指責的倒也不能算錯。我確實舍不得種地的安穩(wěn)日子。如今，我有家室，有土地，過去盼望的都有了，在這戰(zhàn)亂年代，不挨餓，還能過活，我已經(jīng)很滿意了。陳勝，總讓我感覺他像老人們講的故事里的將軍，離自己很遠很遠，找他？我不敢想，也不想多想。該待弄莊稼去了。

老王不久就派人給我?guī)韨€口信，陳勝果然沒有食言?，F(xiàn)在他與陳勝十分親近，可以自由來往于他的宮殿。老王還特別囑咐傳話人告訴我，陳勝的王宮很是闊大氣派，讓他大開眼界，現(xiàn)在他過著皇帝般的日子，勸我也去陳地。

我考慮了一夜，還是沒有動身。現(xiàn)在戰(zhàn)事吃緊，各地都不太平，到處非兵即匪，亦兵亦匪，全家趕路，頗多兇險；倒不如繼續(xù)待在這還算安穩(wěn)的地方。有句話叫故土難離，說的正是我吧。我羨慕老王，知道自己有些瞻前顧后，但終究不喜歡生活有太多變數(shù)。

之后聽說，很多部下都離開了陳勝，起因似乎是他殺了一位同鄉(xiāng)。那同鄉(xiāng)整日述說陳勝年輕時的生活，陳勝認為有損自己的威嚴，將其斬首。我想這個人一定是老王，便為他可惜了很久。

沒過多久，又傳來陳勝兵敗被部下殺害的消息。打仗的日子又持續(xù)了五年，項羽被劉邦打敗。不久，我們都成了大漢王朝的子民，高興的是，漢朝的徭役賦稅比起秦朝要少很多。

沒有人再議論過陳勝。

其實，我一直都很佩服陳涉。有時看到天上有鴻雁飛過，我會想起他。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