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眉

下河佬兒媽媽

■低眉

冬天光是冷倒也罷了。

冬天還使我有一種空空的失落感。而且簡直跟晚上熄燈后的那種找不著自己，覺得自己頭發(fā)昏到什么都沒有了的感覺一模一樣。因為整個的冬天我都穿著我的那條大棉褲，棉褲的底色是舊得不能再舊的淡藍(lán)，上面印著丑得不能再丑的深藍(lán)圓圈。光是舊倒也罷了，這衣服還舊得臟兮兮的！穿了這條棉褲，怎么著，我都覺得我是個討飯花子。

我敢保證，我的這條棉褲比公社門口的下河佬兒的姑娘穿的沒得好！

問題的關(guān)鍵就在于：只要我穿著這條棉褲，有時候是只要一看見這條棉褲，我的兩個姨娘娘就會一本正經(jīng)的告訴我，我就是那個下河佬兒的孩子！

一邊說，還一邊看我的臉，看我有沒有很傷心地哭。不管我是多么的乖，又是多么的靈泛，有時候我好好的在那里，曬太陽，或是看我媽媽洗衣服，挨在門上，或是自己跺跺自己的腳，她們就開始說我了！我仔細(xì)的看她們的眼睛，看她們說的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她們的眼睛是那么的老實，那么的黑，一點狡猾的笑的意思都沒有?？磥聿幌袷羌俚摹？晌乙搽[約覺得這件事情也不像她們說的那樣真。

我就去問我的媽媽：

媽媽，姨娘說我是下河佬兒的伢兒。

是的呀，你是我拾的下河佬兒的伢兒呀。

嗯——我不信。

下河佬兒窮，把你一養(yǎng)下來就包了放在公社門口的橋洞里頭，我下海到街上賣貨回來聽見有個細(xì)伢兒在橋洞里哭，就下去把你抱了上來了。

那么，我哪有奶吃的呀？

當(dāng)然是我的嘍！我一抱了你，我就有了奶唄。

我不知道我是該難過還是不難過，我站在那里，也許在想那個在橋洞里哭的小孩，也許什么都沒有想，我還是將信將疑的。

我媽媽又說了：

當(dāng)時你身上就穿的這條棉褲，還有一個墊的褥子。這兩個東西是你的親媽媽給你的。

然后，你就給我做了新的衣裳啊？我就這樣問我的媽媽了。

是的呀，你想想吧，要不然，你哪有這條棉褲的啦？

這下，我相信了。我就是下河佬兒家扔掉的孩子，被我媽媽拾到了。但是，我還是覺到我眼前的這個媽媽像是和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好像她身上有一種親的味，這種味傳到我的身上來，我一聞到這種味，閉上眼睛，我也能找到她。好比好多地天，我沒有看到她，然后在一個有很多人的場合中，我突然看到了她，那么我一點也沒有嚇一跳，我自然而然的就向她走去，自然而然的叫她，媽媽。就好像我一直還是和她在一起一樣的。

有那么一刻兒，我是有那么一種失望，好像依靠著的墻一下子無聲無息地倒下了，我也跟著無聲無息地倒下了。倒下了心里很空，快要沒了我自己?？墒俏液孟窈芸炀妥约赫业搅艘环N奇異的平衡。我的這個媽媽是很愛我的，這個我自己知道。

事情是從我的媽媽那里得到了充分的證實。我確確實實，就是下河佬兒的孩子，正如我的兩個姨娘所說的那樣。

我媽媽有時候還要告訴我，送我的那個媽媽就在公社門口擺貨郎擔(dān)兒。

我聽得很入神。那個貨郎擔(dān)兒我知道。在公社門口，有一條河。河里的一條水泥船停在供銷社門口。這是一條住家船。河里住著三口人，有時候是四口。一個媽媽，一個大女兒，一個小女兒，有時候有爸爸。這是一家真正的下河佬兒，她們的貨郎擔(dān)兒擺在供銷社門口。

那個媽媽可真丑，不光個子小，而且有點上弓腰，瘦寡寡兒臉黑得包不住自己的牙，齜牙鬼。最丑的是她的耳朵，上面還戴著兩個金耳環(huán)！這兩個金耳環(huán)太亮了。

她人倒是蠻好的。

那兩個女兒，都比我小，一個小一點，一個小多點。也是黑黑的，瘦瘦的，也戴著個金耳環(huán)！

下河佬兒的孩子都是很惡的，她們不怕人欺。

無端的我覺得下河佬兒的衣服都是黑黑的，像我的袖口的那種黑。下河佬兒就是住在河里的，衣著，神情，走相，乃至于顏色，無一處不像蝦兒！她們老家人所做的工作，也無非就是下河摸蝦。

有時候我還要問一問，我那個媽媽為什么要把我送掉，回答是，她窮。我搞不明白，窮為什么還要養(yǎng)這么些孩子，據(jù)說那個爸爸在興化老家，我家里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這么說來，我是老三了。

有時候我媽媽還說要把我再送回去，送回去天天睡橋洞。我知道她就是這么說說的，她不會真的把我送回去的。

有時候我媽媽又問我要不要把那個媽媽和那兩個女兒喊到我家里來。我就問那個媽媽曉不曉得我就是那個被她送掉的孩子?；卮鹗遣粫缘谩Ｒ驗樗蛣t是送掉了，并不知道是誰拾到了的。我說我有一點點想要把她們請來，她們太苦了?？墒俏业膵寢屗齾s又并不真的把她們請了來。

我媽媽有時候說我那個媽媽認(rèn)得我的那條大棉褲，只有讓她看見了我的那條大棉褲才會認(rèn)得我。

我跟著我的媽媽去公社。

我害羞的仔細(xì)看著我的下河佬兒媽媽，她還是那個老樣子，牙齒齜著，金色的耳環(huán)一晃一晃的。她擺著貨郎擔(dān)兒，賣的東西有：撳紐，針，線，松緊帶，麥芽糖，泡泡糖，一分錢三塊的一種糖，和其它的一些零頭碎腦的東西，等等。麥芽糖是放在一個圓盤里，買的時候拿一個東西一敲就是了。所以大人小孩都叫它砸糖。

我的下河佬兒媽媽的貨郎擔(dān)兒是大人小孩都喜歡的。那里不僅可以拿錢買，更多的是拿破舊去換的，破塑料紙，破衣裳，破臉盆，凡是舊的，破的，都好換。所以我的下河佬兒媽媽才要那么一個大船，一半住人，吃飯，一半放那些破舊東西。每隔三五個月，她的大船航回老家一趟，把那些破舊東西送掉，又裝了花花綠綠的好玩東西來了。

下河佬兒媽媽的貨郎擔(dān)兒里所有的東西都有玻璃蓋子蓋著，因為我老是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看我的下河佬兒媽媽，所以我就常常能夠看見那玻璃蓋子上的一層灰。某一個早上，或是某一個傍晚，我站在供銷社的一個角落，看我的媽媽在問她換東西，一道斜斜的陽光照在她的貨郎擔(dān)兒上，照著一條塵埃的舞帶。小小的塵埃在跳舞，永不疲倦的，快樂的跳舞。

我自己的媽媽真奇怪，她這時好像完全忘掉了我是這個下河佬兒媽媽的孩子了。她拿了一個破鞋底換了一束鞋繩，還要問她多加一塊砸糖給我吃。

下河佬兒媽媽好像有點知道我是她送掉的孩子了。她看著我羞澀的笑著，果真加了一塊糖。

在路上，我禁不住的又要問我的媽媽，我真的是這個下河佬兒的孩子嗎？

我媽媽說，是呀，你看，她還送了一塊砸糖給你吃的呢。

是的，是的，我的下河佬兒媽媽好像每回都很歡喜我，每回都送糖我吃的。我的下河佬兒妹妹還和我特別的好。她們愿意和我玩，對我不像對別的小孩那么兇。看見我就會笑。

后來，我自己還經(jīng)常問她們買一分錢三塊的糖吃。我的下河佬兒媽媽好像又不認(rèn)識我了。

我也不說，我也不說，我就是你的孩子。

再后來，我上了小學(xué)堂，天天放了學(xué)到公社去拾東西。開始是拾糖紙，后來還拾香煙殼兒。拾到一張金光閃閃花花綠綠的糖紙是多么的快樂！

我，我的小伙伴，天天放了學(xué)背了自己的書包，在公社門口轉(zhuǎn)一圈，拾糖紙，看人，看沒有人的角落，看沒有人的角落里的那些碎磚，磚上長著碧綠的青苔，青苔上還開著針眼兒大的白花！看公社河邊的各種各樣的野草。挖野薔薇花的根，拾到的糖紙把它撫平，一張張的夾到一本舊書里，夠多么快樂！

那時，我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她。我的心里說，我就是那個被你送掉的孩子，我長了有這么大了，你卻不知道。

再再后來，終于有一天，不知是貨郎擔(dān)兒的生意漸漸的衰落了，還是她的人老了，反正她有一個孩子也回去據(jù)說是上學(xué)了。她的那個兒子我的那個哥哥也來了好幾回了，我看他的那個子高得絕對像個大人了?？傊腔厝チ?，回興化去了。她還告訴我媽媽說她的肺不怎么好，老是咳。

再也看不見那個小小的貨郎擔(dān)兒，也看不見泊在公社門口的那艘船了，看不見那船上每到黃昏就飄起的炊煙了。她們真的回去了，好像我也很大了。供銷社里的東西是越賣越多了。

那時，我早就知道我真的不是她的孩子了。

可是我的心里仍然很惆悵。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見過她們。

我也不知道她們怎樣了。

我自己的媽媽呢？她自然隨著我的一天天花枝招展地長大，而自己一天天枯枝敗葉的老了。前幾年，還因為溶血性貧血住了一陣子醫(yī)院。

自然了，她再也不好意思在我沖她笑的時候罵我是個小騙子。而且，她再也不好意思來騙我，說我是她從橋洞里拾來的，下河佬兒家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