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
北方的電影院里,總是不安靜,一邊看電影,一邊聽人咳嗽。劇情總是革命者勝利合唱。有些人總是在勝利中咳嗽。
北方,那種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廟的大屋檐電影院,門口蹲著用小茶盅賣炒葵花籽的,拿棉被包著一箱冰棍的,在草把兒上插滿了冰糖葫蘆的小商販們,他們中間一個賣咳嗽藥的都沒有。
北方的電影院給了我強烈不滅的印象,革命的勝利和滿場的咳嗽同時發(fā)生。勝利就是咳嗽。我把它抽象出來了。
釘子
你們都研究過早晨嗎?一天中最令人不能忍受的就是早晨。一塊亮的石頭毫不客氣地壓上來。它使你迅速明白你是誰。你是某一塊木板上絕不能松動的釘子。
早晨是鬧鐘、時間表和計劃的總和,它一個人充當了無數(shù)個催命鬼相加之后的那個可恨的角色。然后,我們必須起來,別人都起來了,一個人似乎不能再躺下去。
被一個個早晨無情面地分割著,我們怎么能成為自由連貫的人?
我一生都沒有見過先知
在所有的故事里,先知一定出現(xiàn)在無人的曠野。
他專門和野兔子、怪石頭和開敗了花兒的蘆草們待在一起。那個環(huán)境使他不再緊張,從容不迫地眺望到了人以外的道理,嘴里說出離人很遙遠的話。
我從來沒碰見過先知。誰愿意被個陌生人指指點點。何況,他從野地里走出來,飄忽不定,行蹤詭秘。
有一個秋天,我經(jīng)常去一塊廢掉的田地,那兒有一條小河,坐在那兒很安靜。有一次遇上一個人從遠處走近。當時,土地上有堿質(zhì)滲出來,像下過小雪之后,留下稀稀落落的灰白的泥土。那個人手里拿了一把鋤頭,我看見了。而我也拿了一把鋤頭。后來,我從那個人的形體上感覺她是個女人。她停頓了一下,一定觀察過我,然后沿著黑森森的玉米地走了。像這種時候,人的直覺是握緊鋤頭,絕不是想到會見什么鬼先知。
但是,故事里的那種人物總要出面,要講他的道理。理想人物該從哪兒來?總不能安排他拱起地下污水道的井蓋爬到地面上吧?
道理如果真正想被人接受,它一定樸素而很臨近。一個人自己就是禮拜堂、寺院和禪房,一個人,他是他自己最忠實英明的先知。
正在午睡的人們
他們自己毫無知覺。正在午睡的人真的很優(yōu)美。
在小發(fā)廊門口的竹躺椅上休息的女人,頭發(fā)還滴著水,樹葉落在她的手背上。這一會兒,她們被洗得格外干凈。睡在西瓜棚下面的商販枕著裝錢的盒子,臉上蓋一張木瓜葉兒。拉著紅土的泥頭車經(jīng)過,也沒驚動他們。潮汕人攤開了當天的報紙,他們肢體弱小的孩子排成一排,睡在水泥地面上,只墊一張報紙。孩子們像白色的牛蛙那樣趴在金融證券版上面一動不動。
我在南方炎熱的中午經(jīng)過城市,看見中止了理性的人們,和地平面和海水,保持著平等的角度。
大災難如果在這種時候降臨,它對人侵害的程度必然有限。他們都在午睡,對苦難的知覺并不在身上。
有一輛卡車進入市區(qū),大聲鳴喇叭,車上裝滿了渾身帶泥的西瓜。全城的人都抬起頭,午睡的人們突然被驚醒了。意識像身上皺巴巴的衣服,順著風抖擻起來。
只不過是一卡車西瓜,就破壞了中午的寧靜和優(yōu)美,平臥不動的人都起來走動。這個城又開始亂了。
西瓜成了心懷叵測的果實,這罪責該由它們承接嗎?
清潔我們的耳朵
說話是最大的自我耗費。誰見過一棵開得正盛的百合花到處去撥電話,把它身上發(fā)生的事情通知四面八方。我們養(yǎng)的一盆蕨完全干枯了之后,又發(fā)出了帶絨毛的綠卷兒。它一點也沒大驚小怪。
有一些人的嘴總在動。我聽不見聲者,只見到蠕動,他們口含著無數(shù)條蚯蚓。我要躲開以說話為生的人。
二月份特殊地安靜,電話有三天沒響鈴。
誰使人們噤聲,是災禍在醞釀嗎?地震、洪水、火山噴發(fā)、龍卷風?電視里擁擠得很,美軍正在集結登飛機,臉上沒有笑容。那部分愛嘮叨的人正為他們過去說得還不夠多而懊悔,聲音真是沒法清除掉的廢料。
北方的冬天,人們都在音樂廳門口交出大衣和帽子。我準備向這世界的主辦者隨時交出我的耳朵,我自愿放棄“聽”。
想像出一個嬰兒
在超級商場的兒童專柜一帶,我想像出一個嬰兒。購買也需要沖動。我為那假設的嬰兒選擇衣帽鞋襪。那個被拼裝成形的嬰兒,全身漂亮的小東西,我將驚奇地看見他開始向著一棵精美的圣誕樹奔跑。我又看見了踉踉蹌蹌的孩子。
可是,他從頭到腳都是資產(chǎn)階級。
我用疑惑的眼光去看他,沒法兒不存戒心地去嬌縱這華麗的嬰兒。直覺使我排斥他,我要放棄想像,我和他不能再有親密的關系。無人認領的嬰兒開始大哭,戴貝雷帽的保安員夾起他向著門外走。
可以斷定,那嬰兒將學會認識名牌的標志,捻著拇指和食指要零用錢,兩個耳朵上插著線,聽著不可忍受的歌曲。我不能容忍從我的想像里冒出來的公子哥,使他站在這個花花綠綠城市的街頭。
做一個人的父母越來越艱難,我在慶幸想像的非真實性。
現(xiàn)在的問題是,為什么想像使我趨向了資產(chǎn)階級。我要責問想像力。
糊涂的女人為什么這樣多
一個美國女人居然相信她的心理醫(yī)生所說,以為自己身上有126個不同人的不同性格傾向。后來,她又更正說,事實上,那126個人都待在她的身體之中。類似的說法已經(jīng)見過幾次。但是,過去遇到的角色最多者是一個人身上有1O個人。126個人的擁擠連一頭大象也受不了。那個為了騙取醫(yī)療費的心理醫(yī)生被起訴,是早晚的事兒。
心理醫(yī)生被起訴后,在美國各地一連出現(xiàn)了幾個“受害者”。她們都是靠著那個心理醫(yī)生的啟示,在心里產(chǎn)生了“多重性格”的臆念。在“20/20”的電視節(jié)目中,那幾個女人控訴時說話還清楚,有的皺著眉頭,有的淚流滿面。
錯誤不在于騙子的出現(xiàn),在于另一個聽信者,她根本不知道她自己是誰。
我極想追到騙子藏匿之地,請他給我演示他的催眠術。試試他能把多少個人裝進我這兒。然后,我會忍住笑,悄悄地離開,不使這最可憐的人感覺到尷尬。
我走近一片樹枝
我停下來,看見一大片下墜的樹枝。當時,我手上拿了牛奶、白菜、土豆、一條鯽魚等等,起碼十斤東西。我停在樹枝前面,覺得那些低垂的枝條里面體現(xiàn)了悲哀。一個手提重物的人,一個本來該快點回家點著煤氣煮晚飯的人,居然想把人的感覺強加給路邊的樹枝。
它們的確快垂到地面上了,那些枝條看見一個哆哆嗦嗦的提東西的人。它不明白這個人為什么走得那么近。鯽魚已經(jīng)被剖開了腹部,還頑強地用最后的氣力掙扎,在塑料的袋子中蹦跳。樹枝從很低的角度想,這人要干什么。樹枝非常奇怪,經(jīng)過它許多年以來的觀察,人這種東西都是有目的的。它不明白,這個走近了的人懷著什么目的。
很快,下雨了。我趕緊走。所有的樹都消退到我的背后。我的眼睛里都進了雨。如果早出門5分鐘,肯定不會挨澆的。我想。
下面我慢跑,土豆在袋里跳著,魚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開鐵門的鑰匙在哪兒,我在各種面值的紙幣中間找金屬的硬物。
從對樹枝的感嘆到雨。從雨進入了尋找鑰匙。從鑰匙到?jīng)_進家門。人就是這樣,被意想不到推進著。
樹枝們垂到青草里也不悲哀。雨們不覺得什么是濕。鑰匙不懂得表示出它在一個人的口袋中的深淺。人替萬物去體驗,把別人的感覺都裝在心里,竟然不感到沉重。
每個人都申請一條電視頻道
看電視的時候經(jīng)常遇到這種情況,第三頻道播出悲劇,主人公正在哭泣。第四頻道安排了喜劇,所有的人都放聲大笑。
電視頻道是最隱秘的藏身之地,那些應付不了追蹤的人,都可以蹲進電視機。只要給自己加密,增加一個電視頻道,就千真萬確地被鎖定了。警察和債主和求愛者都束著手,沒有辦法。
我居住的這個城市,是一條人的大河,而且是永遠保持著汛期的水。我看見他們身上的秘密,像一串綠皮木瓜潛浮在水的里面。最簡單的辦法是把過去的他裝進加密頻道里面。給一個人新生的機會,讓他能坦然地,人一樣地站在今天。
瘋子才奔騰
有一個人說,他的電腦裝了“98視窗”。我說:那能怎么樣?
快!比過去快百分之四十!
他在太陽的照射下做了一個翅膀飛翹的怪動作,他說:那是“奔騰”啊。
可是,花盆不在奔騰。房子、路燈、電線桿都不在奔騰。在小路上,隨著它的主人遛彎兒的狗也并沒比昨天的奔跑更快。人都先邁出左腳,然后再邁出右腳。沒有人能長久地保持雙腳騰空。為什么電腦要自己突然啟動自己,獨自去奔騰?
只有做賊心虛者才會瘋狂地跑。
我在春天遇見一個偷自行車的人,被發(fā)現(xiàn)了,甩掉了鉗子,他拼命地跑。撞翻了兩個擔挑子賣香蕉的農(nóng)民。街上的人沒有不罵他的,所有人都站在原地喊,抓住他,看他往哪跑!
是呵,我們就坐在沙發(fā)上,我準備看電腦它能往哪兒跑。
每一個時代總是要推出一些奇形怪狀的東西,讓人為它狂熱發(fā)一陣燒。用北方農(nóng)民的話說,是一桿子一桿子的。意思是一哄而起再衰落,一陣的時興再時興。
又不是賽馬,跑那么快,不頭暈嗎?
(選自《特區(qū)文學》201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