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雋
學者當官,是一件相當為難的事情。學者做高官,尤其不易,因為學者當以求真為天職,政客則以演戲作推手。求真與飾偽,本水火難容,可偏要一人而兩任,豈不難哉?而學者做教育部長,則難上加難。因為前者入仕尚可“從俗”,洗心革面、按行規(guī)做起罷了;可后者就是一個注定“悲劇”的位置,若想堅守讀書人的心性,則必然與官場嚴重沖突;若想將屁股坐到官的那邊去,又如何能得到讀書人的青睞?古往今來,雖然不乏成功的事例,但更多鎩羽而歸的前車之鑒。
就以南京國民政府時代來看,大致可分為兩類教育部長,一是政客治教,如陳立夫等即為例證;一為學者從政,如蔣夢麟、王世杰等人皆是。政客的好處,在于能大刀闊斧,將這內(nèi)閣部長的位置發(fā)揮起政治的功能,但難免將政治斗爭的流風帶入教育場域,則本該是一片清靜世界的教育界變成了烽煙四起的戰(zhàn)斗場,亦一大悲哀。而學者從政,弊處在于難免書生意氣,但好處卻是大體能秉持學人之良知,使其在政治外在嚴酷環(huán)境中掙扎維持求生。最怕的就是非學者非政客,無所堅持,唯利是圖。
1938年元旦,王世杰部長終于如愿退下,這一天在日記中他有如此之坦白話語:“余于今日得解教育部職務(wù),私心實至慰?!嘧悦駠晁脑麻L教育部,及今四年有余。在此四五年中,黨中元宿,有欲假學校以扶植個人政治勢力者,有提倡復(fù)古以攻擊現(xiàn)時教育者。此兩種傾向之過正,耗予之精力至多。即就國民政府五院院長言,其因事而不滿于予者,有四人;他豈論也!然自行教育事之開明者,對于教育部四五年來之工作,大率表同情。此余所可聊自慰也。”當官當?shù)竭@種地步,也真是很讓人同情。既然如此,這官倒是不當也罷??蔀槭裁赐跏澜苓€是會在1934年接任了這教育部長呢?說實話,部長必將是高官厚祿,對于一個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氛圍里成長起來的讀書人來說,拒絕當官是要有相當?shù)亩Σ判小?/p>
但書生意氣,理想成分居多,清高生性又很難改變,往往并不適合步入政壇。從王世杰的官場生涯來看,既不能與官場人物“和光同塵”,又難以完全做到施展自己的“書生理想”,算來也是一個悲劇人物。如謂不信,我們不妨來看看王世杰在若干問題上的舉措和感慨。
一是經(jīng)費問題。王世杰很能放下身架,他就曾到行政院院長蔣介石那里,直接討說法,“經(jīng)與蔣院長切商已得同意,增加費款將多用于地方義務(wù)教育民眾教育之補助,及擴充腹地大學教育”。這一方面表現(xiàn)出其時的政府運作極不正常,這樣正常的業(yè)務(wù)經(jīng)費開支,居然也要“走后門”,直接找到行政院長才得批示同意,真是有些“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的感覺。
二是人事問題。王世杰最大的一個感慨,就是對大學校長人選的殊少貢獻:“近來教育部對大學校長人選問題,措置極感艱窘。一方面人與校須相宜,他一方面相宜之人選卻未必能得政府信任通過。年來予對于大校校長人選,頗覺無所貢獻?!逼┤绠敃r的四川大學校長任鴻雋,因為其夫人陳衡哲為人所辱,所以堅辭去職。王世杰挽留無效,只好另覓新人,好不容易找到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但此君卻希望“二美兼得”,不愿放棄南開之職,也難怪王世杰感嘆:“依法國立大學校長不得兼職,此事遂于部長以至大困難?!狈膳c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鴻溝,使得身為高官的王世杰也難以兩全,故此只能空發(fā)浩嘆。
三是政策問題。王世杰在教育部長任上沒有太大的作為與興革,但有一個原則他把握得很不錯,就是力求平衡。譬如對整個教育結(jié)構(gòu)平衡的把握上,他還是能體現(xiàn)出一個高官的高瞻遠矚的。1933-1937年,按說基本處于南京政府的黃金十年期內(nèi),而王世杰又是在蔣介石調(diào)整了蔡元培、李石曾兩大派系紛爭之后上臺的,按說可以有比較好的背景條件。不過,實事求是地說,民國大學之發(fā)展雖然沒有達到“繁榮興盛”的地步,但基本上還是有不俗之成績的,譬如北大之抱殘守缺、清華之后來居上、中央大學之蒸蒸日上……基本上都是上世紀30年代以后的事情,而在短期之內(nèi)能將大學發(fā)展至此,除了校長、教授的努力之外,軍閥爭權(quán)而無暇顧及教育,所以反倒使得學界能有可能從容自由發(fā)展。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王世杰的“無為而為”,未嘗不是一條“上策”。
當官不容易,做這樣的高官更不容易。一方面政治機器本身就盤根錯節(jié),它有其自身的規(guī)律和軌轍,不可能超脫這些制約因素而存在;另一方面教育又是重中之重,既為政治,更為民生,哪家與教育無關(guān)呢?更重要的是,它還意味著調(diào)節(jié)社會階層流動、組合、變遷的可能。民國從政的學者是一種現(xiàn)象,如翁文灝、朱家驊、顧孟余、俞大維、葉公超等都是,當然這些人是否被學界承認為同仁還很難說,但至少他們都是有留學和學術(shù)背景的。王世杰本是法學出身,治比較憲法,曾主持民國政府法制局。對立法事業(yè)及憲法制度都有所貢獻,當選為中研院首屆院士,可見其學術(shù)水平至少還是比較得到學界認同的。
往事已矣,回顧歷史上學人做官的舊事,燈火闌珊之間,仿佛也能看到他們有心報國、無力自拔的尷尬身影。然而他們的微薄事功本身并不足以否定行為選擇的必要性。畢竟,做官不僅有其“光宗耀祖,衣錦還鄉(xiāng)”的一面,更是有利公益的事情。學校往往不能獨立,因為政府往往不但掌控人事權(quán),也還有財政權(quán)。政府本是人民讓度公權(quán)而產(chǎn)生的民治機構(gòu),但最后反倒成了一種“官僚規(guī)制”,雖有服務(wù)人民之規(guī)章,反成高高在上的“官老爺”。何以然?說到底,政府的公權(quán)力成為了私權(quán)力。也就是說,公權(quán)力的表現(xiàn)形式由社會的某些個體或利益群體所操縱。而這種“公權(quán)私用”有時又是制度設(shè)計很難規(guī)避的。所以究竟是誰去掌握公權(quán)力就很重要了。學者為官的意義也就在這里,如果這些教養(yǎng)良好的知識群體都不能善待權(quán)力,自律律人,那么,這個民族就很難有所指望了。(摘自《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