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潔冰
說出來你也許不信,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沒有任何來由地被人擼了一拳。那是一記漂亮的反手勾拳。打得快速、迅捷,一點都不拖泥帶水。我看到許多金色的跳蚤在眼前跳來跳去,接著就有只大包奇跡搬地從太陽穴上方凸起來。
我簡直氣瘋了。上帝作證,我是個善良的人,我向所有的人微笑。我拚命努力想證明自己不是個白癡,可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和白癡沒什么兩樣。真的,一個神智健全的人是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人飽以老拳的??晌移龅搅?,并且一點討價還價的余地都沒有。我眼巴巴地看著一個提蛇皮口袋的人從容轉(zhuǎn)身離去,而我卻只有愣在那里發(fā)呆的份兒。我摸摸自己的臉,發(fā)現(xiàn)牙齒有些松動,思維也明顯變得遲鈍了,我的情緒似乎一下子降到了冰點。
現(xiàn)在我不得不仔細回味那天早晨的情景,它也許有助于幫我弄清某些最基本的東西。很多時候,我對外面的世界不感興趣。我只把思緒攏在自己的天地里,任其像蚯蚓似的到處游走。這突如其來的一拳把我從云端上打了下來,而清醒的一剎那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蒸米糕的小攤旁邊,太陽穴正劇烈作痛,這種疼痛以頭部為中心,以不可抵擋的速度擴散到全身。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記得五分鐘之前,我好像還在某家單位門口等車呢。
那時我的感覺好極了。我穿著綠格的短袖衫,腰身恰到好處地勾勒出一位職業(yè)女性特有的風韻。我拎著乳白色的手袋,顧盼生姿地在櫥窗前面轉(zhuǎn)悠著,感受著初夏的早晨濕漉漉的空氣。街上的行人很少,有幾位早起的清潔工人正心不在焉地掃著馬路。他們穿黃馬甲的身體彎下去,直起來,彎下去,又直起來,不一會路面就變得干干凈凈。霧這時有點散了,我注意到路邊上有位姑娘,長發(fā)用精致的木質(zhì)發(fā)卡綰上去,那種發(fā)式在Z鎮(zhèn)正流行著。她一點點用手摳著下水道旁邊的垃圾,神情專注得讓人費解。我不知道她年紀輕輕的,為什么作了清潔工,這似乎更應(yīng)該是年長的人干的活兒。只是現(xiàn)在到處都是下崗工人,好賴也算份生計了。想到這里,我竟然感到幾分莫名的輕松,唇角不由自主地浮上了笑意。
現(xiàn)在,我故事中的另一位主人公即將登場。今天我回想起這些,覺得他簡直就是專為教訓(xùn)我而來的。因為我當時心情很好,天氣也很好,而注定不是每個人都會有好心情的,這就需要有人出來扯平了。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我覺得這應(yīng)該算是被毆的緣由之一。只是要弄清肇事者的模樣委實有些難度,因為那天早晨霧剛剛散盡,我正專注于腦子里面所想的事情。這時,我看到有人從對面慢慢走了過來。這是個衣著有點邋遢的青年人,長發(fā)。拎著一只蛇皮口袋,看樣子很像是撿破爛的。我看到他半挽著褲管,一路嘟嘟囔囔的,顯然是沖著我走來。我抬起眼睛看著他,隱約覺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對勁,可我一時說不清這種東西究竟在哪里。我依然姿態(tài)優(yōu)雅地、定定地站著,嘴角上掛著笑意。對方在一步步朝這邊挪過來,直到離我僅半步的樣子。我看到他的眼球有些凸出,這使我想起家中的那對金魚,整天在缸里游來游去地吐著水泡,我已經(jīng)很久沒給它們換水了。
三分鐘后我摸著頭上腫脹的大包,整個人像傻掉一般。光天化日之下我被人痛毆了一拳!而且這一拳來得實在太突然了。我原以為他是過來問路的,沒想到他竟然目呲盡裂地沖我揮起了拳頭。當我有所察覺時一切都已太遲,我敢說那人是使盡了平生力量的。而且在出拳的同時他還說了這樣一句話:看你服不服,我看你服不服?
我就這樣被人揍了。大白天,在等車的時候,一位感覺良好的白領(lǐng)麗人被痛毆。這算怎么回事?我并沒有得罪什么人啊。我失魂落魄地跑到賣米糕的老人身邊,恍惚聽到自己的牙齒在滋滋亂叫,而心從腔子中蹦到嘴里,只要一張嘴就會噴射出來。還有一點我沒搞清楚是,究竟此人出手后我才轉(zhuǎn)身跑的?還是他出手前我就抬腿了?也許兩者同時發(fā)生的罷。總之我被人擂了一皮錘,而且是大睜著兩眼在日頭底下發(fā)生的。這簡直讓我窩囊透頂,我再也沒有力氣作微笑狀了。
當時這人離你有多遠?曉若的口吻聽起來像在審訊。因為一直在公安部門任職,所以姐姐說話總有不庸置疑的味道。我遲疑了半晌,期期艾艾地回答,大約……不到半米吧。那時我已經(jīng)從市里開會回來了,頭上的包還沒有消下去,所幸它被頭發(fā)蓋著。天哪,只有半米。曉若驚嘆道,你真是缺乏最起碼的自我保護意識。她瞪著總在質(zhì)詢的眼睛對我說,當一個陌生人和你相距不到兩米的時候,你就應(yīng)該引起足夠注意了。
我想曉若的話是對的。這一拳不但證明我的防范意識不夠,而且也說明我的臨場反應(yīng)有些遲鈍。只是我腦子糊里糊涂的,不知道怎么辦才好。誰知道那人要打我呢?記得我當時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逃。這是所有女人共有的心理,除非你是特警隊員。我跑到米糕攤子旁邊站了幾秒鐘,然后從體委的大鐵門縫鉆了進去,這次動作竟然驚人的迅速。眼前是一片大操場,里面圈著若干晨練的人。他們比劃著,拿著劍或五節(jié)鞭。有把劍很鋒利,被紅綢子襯得寒光閃閃,我想它應(yīng)該屬于我,但我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有勇氣把它舉起來,刺向什么人的某個部位。
我頭上的疙瘩越來越疼,它讓我感到心緒煩亂。這時我看到單位的小C晃過來,說,怎么,你也來鍛練?他是個肝病患者。我躲著他哈出的熱氣,艱難地咧咧嘴說,我要去開會。他說,好,好。就從門縫里鉆了出去。我順著他的背影朝外面望去,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綰頭發(fā)的女孩正捂著腦殼朝路人訴說著什么,四周圍上了一圈人。那女孩表情痛苦、無辜,和我內(nèi)心暗藏的東西一模一樣。
這顯然是和我有著同樣遭遇的受害者。
我數(shù)了數(shù),周圍大約有十幾位看客。我開始出汗了,這和被毆同樣讓人恐怖。被打之后又被圍觀,這不是耍猴是什么?我的虛榮心不可遏止地浮了上來,我慶幸自己逃得迅速。我可不想讓人知道我無緣無故地被人毆打,它除了說明我反應(yīng)遲鈍智商低下以外還能證明什么?我知道多數(shù)人在哈哈大笑之后,會浮上一絲疑問:為什么不打張三不打李四,偏偏打你?唔,這里或許有點什么道道。Z鎮(zhèn)人在這方面一向關(guān)心他人比關(guān)心自己為重。這種關(guān)心除了讓我脊椎骨發(fā)涼,顯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眼下是如何對待這件事情。我把身體重重地拋在床上,像個病人似的呻吟著,一聲比一聲痛苦。曉若用熱毛巾捂住我的腦門,語氣堅定地說,你應(yīng)該去報案。我一愣,幾乎毫不遲疑地回答,不可能!為什么不可能,我一下也說不清楚。我倒是記得那瘋子問我服不服的話來。我當然不服,可不服為什么不去報案呢?這好像又不是一回事。毛巾太燙,它使我想起第一次燙發(fā)的感覺。那是一只形狀有些奇怪的電帽子,整個扣在頭上,然后通上電加熱。那樣做是為了美發(fā),如今這算怎么回事?
曉若目光如劍地逼視著我,讓我感到某種無法躲避的壓力。我發(fā)現(xiàn)事情已經(jīng)裝上滑輪,正沿著某種軌跡滑向一個我不敢追索的層面。而且故事的枝蔓也開始出現(xiàn)了。這是我竭力想回避的?,F(xiàn)在它陰險地凸現(xiàn)出來,愈來愈近地指向了問題的內(nèi)核。
我不得不把思路再次拉回事發(fā)的那天早晨。太陽很好,樹依然很綠??晌倚那橐呀?jīng)和出門時截然不同了,我頭頂大包,心情復(fù)雜地在樹下站著,我還在等那該死的車。我盼著它快點過來,好讓我盡快脫離眼前這個是非之地。在裝作若無其事的同時,我還必須提防那家伙是否會再來,我可不想第二次被痛毆。直覺告訴我,兇險并沒有離我遠去,街上沒有行人。在小鎮(zhèn)一個多霧的早晨,一位衣著入時的單身女子立在樹下作顧盼狀,是很容易成為某些心懷叵測者的襲擊目標的。
謝天謝地,在我近乎絕望的時候,車終于來了。我上了車,同行的許多人也上了車,安全感像空氣一樣彌滿了車上的每個角落。我打定主意,決定對被毆的事情緘口不提。車引擎在轟鳴作響,我要走了,我喜歡這種四個輪子載著我離開地面的感覺。沒有人知道剛才發(fā)生的事情,一切都會過去的。空氣一如既往的新鮮,我會重新找到良好感覺的。
我長長地舒了口氣,正準備倚在靠背上打個盹,突然看到有個腦袋印在窗玻璃上。我一愣怔,這只腦袋給我毛發(fā)皆豎的感覺。兩只深度近視鏡片在車窗上反著光,綠瑩瑩的,有點像狼眼。我本能地去關(guān)車窗,卻被他一把拽住了!
慢著。他說,你剛才被打了吧。
他的聲音不算高,但在我聽來卻字字千鈞,讓我透不過氣來。我迅速瞥了一下車內(nèi)的乘客,發(fā)現(xiàn)他們都在熱烈地討論著什么,這讓我稍稍有些安心。
我說:是的,但是……我聲音喑啞,覺得自己成了一只竹筍,面臨著被從外面的表層重新剝起的危險。
那人自顧說道:你不用擔心,人已經(jīng)被拘留了。我撥打的110。
他接著說,那肯定不是個好東西,也不是正常人。我和警察把他按倒的時候,你猜他說什么?我是瘋子,真瘋的人會這樣說話嗎?
他又說,你是三名受害者之一,同時也是證人,抽時間到派出所做一下筆錄吧。
我坐在車窗口,早已經(jīng)虛汗淋淋。上帝,今天早晨是怎么回事,我真不明白自己是誰了。證人,受害者或當事人什么的,這些只有在案件或電影里出現(xiàn)的角色怎么落到我身上。這事可不太美妙。我只知道自己是某銀行的白領(lǐng)職員,面容姣好,衣著考究,現(xiàn)在要到市里去出席一個重要會議。那時鎂光燈包圍著我,那才是我要找的感覺。而現(xiàn)在這人卻試圖把我拽到派出所的冷板凳上坐著,讓警察審犯人似地喝問,并重新回味這段讓人心悸的經(jīng)過,我的神經(jīng)是不是有毛病了?
熱心人死死盯著我,等著我給他答復(fù)。我擦著汗,思忖著如何找個借口把他支開。證人+受害者=一個即將去市里開會的人,這種非邏輯的組合是無論如何不能讓我承受的。我盯著那雙狼眼,這時又有了一個新的發(fā)現(xiàn),這種發(fā)現(xiàn)比我自己被毆同樣讓人有種石破天驚的效果。這人我認識!
他應(yīng)該是……楊赤。是的,叫楊赤。是我二十年前在師院讀書時的隔系校友。他可能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但我卻認得他,一位在情場上屢屢失意的詩人。在那所管理松散的大學(xué)里,楊赤因為跛腳和擅長寫詩而名噪一時,被譽為校園拜倫。這位神經(jīng)質(zhì)的詩人經(jīng)常在校院的小劇場里朗讀自己的大作,啊,他說,“當子彈穿過蘋果,烏鴉笑著向我走了過來?!蓖耆屓瞬恢啤K沸仡D足,然后向天空高高地揚起手臂。他這些動作往往能贏得臺下雨打芭蕉似的掌聲。
楊赤的走麥城是緣于一次不成功的戀愛。那時他已經(jīng)是C鎮(zhèn)一所學(xué)校的老師了。C鎮(zhèn)很封閉,也很貧脊。他常常痛不欲生,當然不是因為詩,而是由于激情的無處宣泄。我最后一次聽到他的名字是在某次同學(xué)的聚會上,據(jù)說楊赤被抓起來,判了三年勞教。因為師生戀發(fā)生了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被女方的家長告了。最終以一個入獄一個切腕畫上句號。大家嘆息了一番,此后再也無話。
現(xiàn)在,這位詩人執(zhí)拗地盯上了我,讓我到派出所做證人。我不知道在他熱心的舉動背后,有沒有什么更深的東西。三年勞教,詩人,一場生死戀情。這中間有很多斷層,而中間的銜接點是無人知曉的。我能夠想像出他把那個男人按倒時的勇猛和不顧一切,這和見義勇為有關(guān),又好像和見義勇為無關(guān)。只是我的頭很疼,我實在沒有能力深究下去了。我想伸手去拉車窗,可楊赤的膀子像焊在上面似的,讓我一籌莫展。
你應(yīng)該去做筆錄。這位前詩人重復(fù)說,必須有人站出來。
我再一次心跳加速。老天爺,我被人打了一拳,這還不夠嗎?現(xiàn)在從哪里又鉆出這么個魔鬼,硬是要跟我過不去。我看到車里的人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邊的異常,突然停止了談話,開始把頭朝這里擰過來。帶隊的老D似乎直起身子,目光嚴峻地朝這邊掃過來,我真的有點絕望了。
我說,請你把手拿開吧。
他說,不,除非你跟我去一趟。
我說,我馬上要去開會了。
他說,什么狗屁會議,都是形式。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什么更重要。
我越來越著急,血脈愈加賁張心動過速得厲害。這些話聽起來怎么就像是戀人在吵架。車上的人會怎么看我,今天這臺戲看來是無論如何不能收場了。
正僵持著,中巴車突然開動起來,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我看到老D晃了一下,又重新落回坐位。而車窗口的腦袋也緩緩地、不情愿地沉了下去。那只讓我心悸氣短的手像抽筋似地晃了兩下,終于從我的視覺里消失了。有根臟兮兮的膠布條遺落在車窗的縫隙里,那是楊赤裹虎口的東西,它使我聯(lián)想到搏斗的畫面或勞改農(nóng)場的搬磚夫。
我縮在車窗內(nèi)的靠背上,不敢再往外面看一眼。某種近乎愧疚的感覺頑固地襲擊了我。楊赤或許跟在客車排出的尾氣中徒勞地追著車,他的跛腳一點點地挪動著,已經(jīng)失去了昔日詩人的瀟灑,而且很快會被塵埃湮沒的,也許他不過是想做件好事而已。想到這些我一陣難受,不知因為他還是因為自己,一種從早晨到現(xiàn)在無法言說的東西鋪天蓋地的涌了上來。我把整個身體扔在靠背椅上,頭痛欲裂。
我家的電話最近出了點麻煩,它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響起。叮鈴鈴,叮鈴鈴。很有規(guī)則,只響三下,之后就闃無聲息了。連著幾個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好搶在它響第一下的時候眼明手快地拿起聽筒。
我說,喂?里面靜了半晌,接著就是一串急促的忙音。
我又出汗了,它使我想起那次沒有結(jié)果的爭執(zhí)。
天氣變得一點點涼起來,我開始做各種顛三倒四的夢。首先是我的摩托車出現(xiàn)了問題,它必須用鼠標加油,左擊,右擊,單擊,雙擊,左右開弓地擊打均無濟無事,車子竟像生根一樣紋絲不動。我竭盡全力猛一點,車子終于嗚地一下沖了出去,與此同時我從座位上甩了下來,鼠標線在空中畫了一個長長的弧度……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四周一片漆黑,而兩手正死死地扣在胸口上,全身像被繩子勒住一般痛不可禁。
叮鈴鈴,電話又響了。我一把抓起話筒,兩天前我把它挪到觸手可及的地方,這次沒有讓我白等。
我說,喂?里面依然發(fā)出有規(guī)則的間隔音,聲音很長。我知道有人正握著話筒,像我一樣。只是我的手心已經(jīng)出汗了,而對方的心理我卻一無所知。這樣響了足足有兩分鐘,我屏住呼吸,心臟似乎暫時停止了跳動。
終于,仿佛從地獄的邊緣傳過來一個聲音,慢吞吞地說道:問題的關(guān)鍵是,必須有人站出來。那音調(diào)聽上去古怪,喑啞。很像某個人在長滿荒草的原野披發(fā)行吟。我打了個寒噤,像摔死耗子似地把話筒扔到了地上。
直覺告訴我,事情遠沒有結(jié)束。我仍是主角,只是我找不到演對手戲的人。我在明處,他在暗處,而且這場較量是以一種奇異的方式進行的。
我像往常一樣上著班??墒羌毿娜藭l(fā)現(xiàn),我的眼圈有些發(fā)青,這是以前不曾有過的。我知道自己被可怕的夢魘攫住了,我只好服用有助安眠的藥物。那是兩只小瓶,里面裝的是膠囊和白色的藥片,我必須搭配起來服用。一粒,兩粒,三?!鞣嗌賯€二分之一MG,這令我感到不甚繁瑣。我總是忘記搭配的比例,不然就把兩者弄混了。我懷疑那一拳在身上留下了后遺癥。
Z鎮(zhèn)的陽光一如既往地明媚著。我卻神不守舍地走來走去,就像一個真正的夢游癥患者。
我的呼機一向放在震動上,而且只有少數(shù)幾個圈子里的人知道號碼。近來不知為什么,它總是在我辦公的時候發(fā)出嘀嘀的響聲。一開始我以為電力不足,于是更換了兩節(jié)新電池,但這鐵疙瘩依然在故伎重演。而且每當我心煩意亂地摁下功能鍵,就發(fā)現(xiàn)液晶顯示上出現(xiàn)一連串陌生的號碼。我再也沒有心思收拾頭面了,整天樂此不疲地和刪除鍵較上了勁。
我心事很重。我每天帶著嘀嘀的響聲穿過Z鎮(zhèn)的大街小巷,走向我上班的銀行大樓,并于某一天徑直進行長辦公室。我的眼球里爬滿了血絲,呈網(wǎng)狀在我的眼白上密布著,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患了嚴重的失眠癥。人們用狐疑的目光盯著我,我竭力做出無所謂的樣子,但絲絲縷縷的細汗已經(jīng)沁出我的脊背。
我姿態(tài)端莊地坐在椅子上,和行長談起Z鎮(zhèn)的金融運作情況。這是我要在管理培訓(xùn)班上宣講的課題,我為此準備了整整三天?,F(xiàn)在要向行長匯報總體思路,這樣的機會對我來說并不多。我清了清嗓子,剛要張嘴,呼機又響了,很微弱,但聽起來卻驚人的清晰。我把手伸進衣兜胡亂按了一通,可是響聲依然如故。沒有辦法,我只好把它取出來,對準“接收信息”猛地按了下去。液晶顯視屏上再次跳出那句讓人毛骨悚然的話:聽我說,你應(yīng)該去做一下筆錄!
我竭盡平生力量,將呼機朝窗戶玻璃狠狠地砸了過去。在這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膀子脫臼了。
天氣很好,小鎮(zhèn)的樹又轟轟烈烈地綠起來。而我卻陷進一種比被毆更嚴重的心理麻煩。有人寫過一群士兵在占領(lǐng)地羞辱車上的乘客,某位少年成了目擊者。于是要他作證的人像追命鬼似地前后膠住他,給后者造成可怕的折磨。我完全能夠體會那個少年的心理,肯定和我現(xiàn)在一模一樣。哈維爾說,重要的是,必須有人站出來。這位捷克作家的思路和前詩人是一致的。昆德拉用埋烏鴉的方式拒絕了哈維爾。今天我發(fā)現(xiàn)面臨著同樣的問題,但我不會用死烏鴉來搪塞,因為在我居住的小鎮(zhèn)上,連一根烏鴉毛都找不到。
你說,我該怎么做?我開始試著在小范圍尋找外援。你當然不能和他對打!他們總是答非所問。我知道他們指的是什么,這和我的想法在某些方面是同步的。一個弱女子,一個精力充沛的瘋子,應(yīng)該是兩個瘋子,這本身就不在一個重量級上。那么,為什么不撥打110呢?街上觸目可及都是電話亭,各種各樣的電話機。有蟹殼式的,仿古式的,半月式,有扁的圓的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那串號碼也只有三位數(shù),1、1、0。把話筒拿起來,伸出纖纖細指扣住號碼鍵拔三下。有人曾幫我做過這件事情,我不知道它是好事還是壞事?,F(xiàn)在事態(tài)的性質(zhì)已經(jīng)明顯轉(zhuǎn)化了。
一拳和一段證言加上一串匿名電話,這三者是不能畫等號的。我對自己說,但問題的關(guān)鍵肯定不在這里。重要的是,必須有人站出來。這個人不是王五,不是趙六,而應(yīng)該是我。
可我會站出來么?
我每天在大街上來來去去,機械地上著班。頭上的疙瘩正在一點點地消失,心情也漸漸恢復(fù)了。我正在努力熬過那段日子。我曾試圖撥打“110",不是因為那一拳,而是由于某些擾人的電話。我是在心緒復(fù)雜的情況下扣住號碼鍵的,以前我從未想過要撥這三個數(shù)字。
還是在那個等車的老地方,我拿起聽筒。我說,喂?里面迅速傳出簡短有力的聲音:你好,這里是110報警臺,請問你需要什么幫助?我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聲音抖抖地說,有人……只說了半句,我就像定格一樣噎住了。體委門前的米糕攤子還在,那個賣米糕的老人怪譎地盯著我,目光和我被打的那天早晨如出一轍。記得當時他在那里很專注地做著米糕。那是一種用錫做的小碗,他把米粉從袋子取出來,朝小碗里一摁,然后放到爐子上烘烤。大約兩分鐘一只,兩分鐘一只。我捂著腦殼,心驚肉跳地朝他身邊討好地擠過去,耽心那瘋子不知什么時候又會轉(zhuǎn)回來。老人大概看出我的心事,面無表情地乜了我一眼,又低頭忙他的活計去了?,F(xiàn)在,他又抬頭看了我一眼,讓我生出某種不寒而栗的感覺。我握話筒的手突然無力地耷拉下來。
我默默地轉(zhuǎn)過身子,望著櫥窗里那張略顯貧血的臉,覺得自己變得十分陌生。櫥窗里的女人腮部深陷,目光呆滯。兩條深深的魚尾紋呈放射狀從眼角輻射出去,直到?jīng)]入鬢角深處。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非常蒼老和丑陋,短短幾個星期,我竟像被人施了魔法,憔悴得如此慘不忍睹。我現(xiàn)在雖然不再服藥和用鼠標開車,卻再也無法睡個踏實覺了。
我不能不無比傷感地回憶起從前日子。那時候的我衣著光鮮,每天感覺極佳地騎著摩托車在Z鎮(zhèn)的大街上飛來飛去。對世事百樣看不慣,大有特立獨行于世的派頭。我總是毫無來由地朗聲大笑,以此顯示和我一般人是多么不同。今天回想起這些,不知為什么竟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覺。也許該好好感謝那一拳,它把我打下云端,讓我由一名空想家變成了思想者。如果再來兩拳的話,沒準我能成為圣人。
七年前有位老嫗神秘兮兮地說,姑娘,你為人正直,富有正義感。我吃了一驚,這兩句話像飛石投鳥一樣擊中了我。我此后多次照過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口方鼻直,面露紅光,一派天庭飽滿之狀。由此我認定那位老嫗的話是正確的。老嫗丑得出奇,滿臉的皮像抹布一樣堆著皺褶,但這并不妨礙我對她的話感興趣。她還說,我為人算了三十年的命,準得很哩。在古牌坊群的石板路上,雞皮老嫗吃力地扭著小腳,在長滿青苔的石板路上一步一步走著。那一共是七座牌坊,每座都陰森森的,刻著被風雨剝蝕得無法辯認的碑文。我看了一座,她跟了一座。我看了一座,她又跟了一座。這讓我感到某種不祥的壓力,在第七座石碑旁邊,我站住了。
我說,我知道,我的命是不用算的。因為我知道。
老嫗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說,姑娘,今世的事不好說哩,還是算算心里安穩(wěn)些。
我說,我對自己有足夠的把握。你有么?
她頹然歪倒在碑座上。我充滿快意地朝前走了幾步,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老嫗正用陰毒的目光狠狠挖著我的后背。
Z鎮(zhèn)的瘋子一天比一天多起來。騎車走在大街上,隨時都可以看到一兩位,衣衫不整滿口囈語,或頭上插著花倒臥在路邊上。但那個提蛇皮口袋的青年再沒有出現(xiàn)過,他像是專為打我一拳來到這個小鎮(zhèn)上,現(xiàn)在又奇跡般地遁去了。只是當我單身上街的時候,心里總是空落落的。我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兩位瘋子,并險些有幸成為第三位。我想我在上面糾纏得太久了,它已經(jīng)耗去我太多的精力。
盡管如此,我還是沒有坐到那條凳子上。
我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在陽光睛好的天氣等人(車)的時候,下意識地看看周圍有沒有形跡可疑或帶精神病征候的人,之后遠遠地躲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