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懷岸

褪毛的豬也會跑

■于懷岸

舅舅是個人精。

外面都說我們貓莊是出人精的地方，像曾參與維修省城八角樓的羅老二，木工手藝好的了不得，別人建房起屋10塊錢一個工，20塊錢一天請他不一定能請動；像跑起來能扯到狗尾巴的趙建國，一路跑到小日本參加馬拉什么的國際賽，還拿了塊銀牌；還有說話輕得像蚊子打噴嚏的鄭小燕，中學(xué)沒畢業(yè)跑出去打工，跟城里的一幫男男女女混在一起，現(xiàn)在隔個把兩月就能在電視匣子里看到她扭屁股，據(jù)說掙了大錢呢。但像我舅舅這樣的人精人人都說一百年難出一個。貓莊人有自己的價值觀，除了手藝好的羅木匠讓人佩服外，對趙建國都不怎么上心，說他不就是靠兩條腿賣力，這兩條腿長在張三李四王二麻子身上，一樣能跑到小日本拿什么馬拉出來的銀子，至于鄭小燕，說得更難聽了，連賣屁股的話都出來了。

在貓莊只要一提到我舅舅，卻無人不翹大指拇。

貓莊人佩服的是我舅舅腦瓜子靈光，他不僅陽春做得好，而且學(xué)什么都無師自通，看一遍就會。因此舅舅身上就有許多手藝，譬如他會做木匠，手藝雖然趕不上羅老二，可除了羅老二整個貓莊再沒第二個人敢跟他比，其實他也就跟羅木匠家是鄰居，羅木匠平日干活時他就呆在旁邊看，看了幾年，自己造了一棟三柱四排的木屋。屋雖小，豎起來后飛檐翹角，氣勢雄偉，而且整棟屋十二根柱子56塊排方，不用一個木栓，頗得羅木匠真?zhèn)鳌＿B羅木匠也感慨地說，他一生帶了不下20個徒弟，沒一個趕得上偷師的舅舅；再譬如他做篾匠，剖篾如蠶絲，編織的背簍、柵籠、撮箕，不僅經(jīng)久耐用，而且美侖美奐，若放到大城市里去絕對是專賣店里的藝術(shù)品。舅舅還是貓莊迄今為止最優(yōu)秀的屠夫，曾在貓莊一帶做過多年操刀賣肉的生意。但最令貓莊人拍案叫絕，也最不可思議的是舅舅竟然下得一手好棋，當(dāng)然是中國象棋。貓莊也有人下象棋，但都棋藝不高，僅停留在能分辯拐腿馬的水平。按貓莊見多識廣的支書趙成貴分析，舅舅的棋藝顯然是上了段位的，不是一般鬧著玩的娛樂級別。他是從哪里偷學(xué)來的，貓莊人至今不得其解。

其實最初根本沒人知道舅舅會下棋。有一年貓莊大旱，顆粒無收，上面來人視察災(zāi)情，據(jù)說是州里的一位重要官員，有人說是農(nóng)業(yè)局的局長，也有人說是分管農(nóng)業(yè)的副州長，反正是坐反光發(fā)亮的黑殼子小臥車來的，反正官大的縣長屁顛顛地跟在他腳后跟拎包。這個大官棋癮相當(dāng)大，業(yè)余愛好就是研習(xí)棋譜，每到一個地方辦完公事都要找人下棋，打遍全州無敵手。這天視察完畢，坐在村部樓前休息時，大官就問支書趙成貴，村里有不有象棋下得好的老人，找來切磋一盤。說完吩咐隨從支桌子擺棋子?？h長把趙成貴拉到一邊說你狗日的別糊弄人，找個高手來，領(lǐng)導(dǎo)一高興說不定給你們村多劃一筆救濟(jì)款。趙成貴苦著臉說貓莊哪有高手呀，找木匠篾匠劁豬匠一抓一大把。

縣長說，那你去別的村借也得借一個來。

那天趙成貴還歪打正著了。他從公路邊上一下來，碰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我舅舅。舅舅那時剛剛從烏古湖未婚妻小風(fēng)家打端午節(jié)回來，穿得很整潔，有模有型，不像大多數(shù)貓莊人那么邋遢。趙成貴見到舅舅眼睛一亮，拉起他就往村部樓跑去。趙成貴想貓莊人平時下棋我舅舅也愛看，他又那么有靈性，說不定整個貓莊就他棋藝最高呢。再說，要是領(lǐng)導(dǎo)不滿意，他還可以推諉是舅舅自告奮勇要來的，攔也攔不住，反正我舅舅是不會分辨的。到了村部樓，舅舅還沒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被趙成貴和縣長按在了椅子上。那年舅舅不到30歲，領(lǐng)導(dǎo)一看這人這么年輕，皺起了眉頭，問舅舅，下多少年棋了？讀過棋譜沒有？舅舅微笑了一下，不說話，伸手做了個先請的手勢。領(lǐng)導(dǎo)說，老少不相爭，你先走吧。舅舅固執(zhí)地又做了個先請的手勢，領(lǐng)導(dǎo)也就不客氣，擺開了當(dāng)頭炮。

那天趙成貴一直緊張地站在旁邊觀戰(zhàn)。他是個棋盲，看不出道道來。只看到領(lǐng)導(dǎo)的眉頭越皺越緊，臉色越來越凝重，而舅舅一只光腳桿早從人造革皮鞋里抽了出來，踩在椅子上晃來蕩去，臉上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谋砬椤４蠹s只有五六分鐘光景，趙成貴看到我舅舅弓起身來，抓起一個“車”子，啪地砸向棋盤，嘴里高叫著“鄙鄙鄙”，張開五指，兩只手掌在空中推壓了兩次。

領(lǐng)導(dǎo)的臉色很難看，一青一綠的，眉心的那個疙瘩鼓得像顆鴨蛋。很顯然，領(lǐng)導(dǎo)輸棋了。很快，領(lǐng)導(dǎo)臉上露出了笑容，招呼舅舅說，坐下，坐下嘛，年輕人藝技精湛呀，老夫輕敵了。否則，也不至于十八招就兵敗如山。

舅舅并不聽領(lǐng)導(dǎo)的勸說，興奮得雙手亂搖，嘴里發(fā)出一長串輕蔑的“鄙鄙鄙”的聲音。意思是說領(lǐng)導(dǎo)的棋太臭，玩起來沒意思。說完，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fù)P長而去。領(lǐng)導(dǎo)的臉一下黑了，接著縣長的臉也白了，他們都已看出，舅舅是個啞巴！

領(lǐng)導(dǎo)這次輸?shù)煤４?，?jù)說回城的路上曾對縣長說過一句感慨的話：貓莊雖小，兇山惡水，是個出人精的地方。后來他給貓莊的救濟(jì)款不但一分沒少，反而追加了一萬多斤優(yōu)質(zhì)大米。舅舅的這個“人精”還是城里的大領(lǐng)導(dǎo)封的,吃過因他贏棋得來的白濛濛東北大米的貓莊人也沒一個不服氣，抹著嘴角的飯粒說：這個牛日的啞巴，真是個人精哩！

舅舅是個啞巴，天生的啞巴。外婆生下他時就沒哭出聲來，外公當(dāng)著他的面拍爛了一只簸箕，砸碎了一口大瓦缸也無濟(jì)于事，沒嚇著他。這才知道他根本沒有聽力。最后只好打屁股掐大腿，才疼得他哇哇大哭。舅舅沒上過一天學(xué)，卻異常聰明，他識字，會算賬。字識得不多，大概能認(rèn)得一兩百個字，而且還能寫字，能寫二十來個：湖南省湘西州某某縣某某鄉(xiāng)貓莊村二組，趙子云。趙子云是他的名字。他還能寫我外公的名字。因能識字寫字，舅舅10多歲時就頻繁地進(jìn)出我們縣城，后來又跟貓莊的一些年輕人一同去過廣東的一些沿海城市搞建筑，從未發(fā)生過迷路或者丟失的事情。數(shù)字就更不在話下，舅舅算賬也是一絕，加減乘除得心應(yīng)手，再大的數(shù)目也是心算，又快又準(zhǔn)。跟他象棋下得那么好一樣，人們不知道他從哪里學(xué)的，外公死的早，外婆大字不識，貓莊也從沒人承認(rèn)曾教過他識字算賬，多半也是他偷師來的吧。

所有的手藝中，舅舅最拿手的是做屠夫，貓莊人求他幫忙最多的也是殺年豬。舅舅的屠夫生涯大概是從十五六歲開始的。起初是給自己家殺，后來發(fā)展到親戚家，最后整個貓莊的年豬差不多由他包殺了。我記得，從舅舅19歲時起，每年冬至后，他就整天不著家，晚上才醉醺醺地回來，挺杖上晃蕩著幾塊膘肥的厚腰方肉。有時背簍里也塞滿了肉。那是人家送他的屠宰費(fèi)。貓莊有200多戶人家，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年豬是請舅舅殺的，從冬至到年關(guān)也就34天，貓莊人殺年豬有講究，要看日子的，雞蛇鼠兔這些小動物屬相的日子不能殺，預(yù)示來年養(yǎng)豬只能長得跟這般小動物大小，本命日也不能殺，作孽，除了這些日子，剩下來不足30天，舅舅每天合得上要?dú)⑵甙祟^豬。貓莊絕大多數(shù)人家爭著請舅舅殺年豬，原因一是他力扎好，又肯賣力，不怕臟不怕累，從到豬圈里拖豬，直到殺死后剖肚洗腸，幾乎不要主人家插手；二是我舅舅不貪心，貓莊規(guī)矩是殺年的豬屠夫自己砍一塊肉帶回去，充當(dāng)屠宰費(fèi)，往年請趙老四，他一刀下去就是一塊兩三根肋骨的硬腰，足足七八斤，但我舅舅從不給自己砍硬腰，硬腰市場上好賣，他只砍一小塊軟腰，不多不少，二斤半；三是舅舅會兌水，水兌得好不僅豬毛扒拉得干凈，豬肉也不會老，顯得鮮嫩：四是舅舅的刀功好，砍的腰方肉方方正正，旋的豬腿弧線圓潤，截面平整，美觀大方，正月里拜年走親戚拿得出手。其實最重要的還不是這幾方面原因，貓莊人最看重的還是舅舅的屠宰手藝本身。我們貓莊人禁忌格外大，特別看重兆頭。逢年過節(jié)紅白喜事，講究更多。就拿殺年豬來說吧，要一刀見血，血越多飆得越高越遠(yuǎn)就說明豬血旺，能預(yù)示來年主家人旺財旺福氣旺，要是一刀進(jìn)去，血是慢慢淌出來的，主人家就不高興，就黑臉，這時屠夫往往得追捅第二刀，第一刀沒捅在心臟上。追殺第二刀其實是犯大忌的，豬遭罪，屠夫造孽，主人家也有罪惡。由于第一刀豬血已經(jīng)流了一些，第二刀下去血更不會飆高飆遠(yuǎn)了，主家的血財算是徹底沒了。這還不算犯大禁忌，最多讓主家心里不舒服，但也言說不出。在貓莊，殺年豬，當(dāng)然也包括紅白喜事殺豬，最大的忌諱是豬下了殺案丟進(jìn)澡桶還能動，那是預(yù)示血光之災(zāi)。一個屠夫若有這樣的失手，就像接生婆抓破養(yǎng)兒場（子宮），既砸自己招牌，也害主家性命。貓莊的老屠夫趙老四有一年給陳六斤家殺年豬，殺死后丟進(jìn)澡桶開始扒毛時，豬突然從澡桶里立了起來，前面兩支腳爪搭在桶沿上，哼哼了兩聲后才縮進(jìn)澡桶里。第二年正月，開中巴車的陳六斤連人帶車栽進(jìn)了烏古湖峽谷。從此，趙老四封了刀，再不殺豬，他家的年豬也請舅舅殺。

舅舅殺豬就是兩個字：狠、準(zhǔn)。但在動刀前卻很講技巧，他不像一般屠夫讓人把豬從圈里趕出來，然后幾個人撲上去按倒，抬上案板，他是要親自鉆進(jìn)豬圈，把鉤狀的鐵鐐環(huán)塞進(jìn)嘴里，拖出來。豬是一路嚎叫一路反抗著出來的，全身使足了力，每條血管都賁張開了，刀子進(jìn)去后血自然就噴得高飆得遠(yuǎn)。抬上案板后，舅舅左手臂彎使勁鉗住豬嘴筒子，右腿抬起來壓住豬后腿，把刀在前胛的頸窩處毛發(fā)上“蕩”幾下，然后拐起手從頸窩里向心臟斜刺進(jìn)去，起初是輕輕地慢慢地往里推，刀身進(jìn)去了大約三四寸，猛然一發(fā)力，噗哧一聲，整個刀身就鉆沒了，若是200斤以上的大肥豬，整個刀把也會陷進(jìn)去。刀在里面停留不到兩秒鐘，舅舅快速去抽出刀，刀一出來，豬血就像從壓力極強(qiáng)的水管里噴射似的，成扇面狀飆進(jìn)離殺案兩三尺遠(yuǎn)的接血盆里。舅舅把尖刀往澡盆的木沿上一磕，刀便穩(wěn)穩(wěn)地扎在那上面，對著主家咿咿呀呀地嚷幾聲，意思是，看，這血多旺??！又打手勢讓人往澡桶里倒開水。這時的豬還沒完全落氣，還在抽搐，四肢亂彈。等倒完開水，舅舅讓人把幾桶冷水提到澡桶邊，一桶冷水摻下去，用左手伸進(jìn)去不停地拔動，再加一桶或半桶，知道舅舅脾氣的幫忙人就會遠(yuǎn)遠(yuǎn)地站開，兌水時我舅舅神色凝重，誰在旁邊走動也會沖誰發(fā)火。兌好水，豬就完全不動了。移動架在澡桶上的案板，豬就慢慢地滑了進(jìn)去。

這時，舅舅就會蹲到一邊去抽支煙，扒毛這種非技術(shù)的活兒留給那些想吃熱豬肉的幫忙的人干。

開膛剖肚后，拿出豬心，人們就會看到那一刀是點(diǎn)在心尖上的，不偏不倚，不深不淺，剛好把心尖戳破，卻不傷及心室。不論豬大豬小，每次的力道都像經(jīng)過精心計算一樣，準(zhǔn)確無誤。后來人們才注意到他的那把尖刀，發(fā)現(xiàn)那把刀其實不長，帶把不足一尺，刀形呈柳葉狀，最多三指寬，不像趙老四那把兩尺多長巴掌多寬。刀不長的好處是殺百把斤的小豬不至于一刀捅進(jìn)把豬心戳個對穿，豬血漫進(jìn)胸腔里去了，飆不出來。那些年，貓莊人喂豬還沒大規(guī)模使用飼料，年豬大多就百八十斤，上200斤的少之又少，百家挑一；刀葉窄，刀口就小，血流出來時壓力大，自然倒飆得高飆得遠(yuǎn)。

刀是舅舅自己設(shè)計讓鐵匠打造的。

貓莊人嘖嘖贊嘆，一把刀就能看出舅舅的精明過人。

可誰也想不到，就是這把刀，最后舅舅把自己給害了。

舅舅在男女之事上開竅得應(yīng)該比較晚，大約二十二三歲之后才開始對女人感興趣。這大概跟他獲取這方面的信息渠道不暢通有關(guān)，誰會跟一個啞巴談?wù)撃信路N種呢？直到寡婦向三主動向舅舅投懷送抱，他才知曉男歡女愛，才想到自己也應(yīng)該娶妻生子，有一個完整的家。

向三是開中巴車栽進(jìn)烏古湖的陳六斤老婆。男人死后，向三一個人拖兩個孩子，犁田耙地，栽秧打谷，或有什么重體力活，她一個婦女做不了，總是找舅舅幫忙。舅舅見她孤兒寡母著實可憐，總是隨喊隨到，樂意效勞。舅舅干活從來就是一把好手，從10多歲開始勞動，兩家人的陽春做起來一點(diǎn)也不吃力。那幾年，向三家的收成比男人陳六斤在世還收得多。當(dāng)然，舅舅給向三家干活，工錢是免了的，一日三餐還是在向三家吃，跟向三接觸自然也就多。日久生情，兩個人就很自然地困到一起了。據(jù)我估計，應(yīng)該是向三主動留宿舅舅的。反正，向三做寡婦的第二年，貓莊就有人不止一次地清早看到舅舅從向三家出來，直接扛著犁耙下田給向三干活。起先，舅舅和向三都躲躲掩掩的，到秋收時，干脆就不避人了，兩個人經(jīng)常一起干活，一起回家，第二天也是成雙成對地出門。

舅舅跟向三一共好了兩年多時間。

那段時間，我們貓莊人都認(rèn)為他和向三要共灶合鋪成一家人的。向三雖是兩個孩子的寡婦，但也就二十五六，比舅舅只大兩三歲。人也長得標(biāo)致，配舅舅一個啞巴有余有剩。外婆聽人說舅舅和向三困覺的事后，心里樂呵呵的，她已經(jīng)開始為舅舅的婚事犯愁了，曾到處托人作媒提親，人家介紹的對象都是按模子找的，不是啞巴就是瘸子，若是身體沒有殘疾，也一定是弱智的，氣得外婆直流眼淚。外婆至今不懂啞語，跟舅舅比劃都比劃不到一起，她的標(biāo)準(zhǔn)是啞巴媳婦是堅決不能娶進(jìn)門的，那不一家人她跟誰都無法交流了。瘸子和弱智倒還值得考慮。向三既不啞也不瘸，更是精明強(qiáng)干，能做兒媳婦外婆自是求之不得。更況且，給舅舅娶一個寡婦，還可以省許多道程序，不必花彩禮錢什么的，兩個人湊在一起辦一桌灑席就成了。

舅舅那一段時間確實也對女人發(fā)生了興趣，想娶妻生子了?，F(xiàn)在外婆住的那棟新木屋就是他那時候建造的，舅舅深知要先栽梧桐樹才能引來鳳凰棲的道理，老屋是土改時分的，已經(jīng)破舊不堪，搖搖欲墜，因此他決定先造一棟新屋。那時我們貓莊還沒人建造磚屋，舅舅也就只想到建木屋。木料全是他從山里偷來的，每個晚上他都半夜里出去，天亮前能從山里偷運(yùn)兩三次木料，幾個月下來，木料齊了，他自己去鎮(zhèn)上買來墨斗、刨子、鑿子等木匠工具，砍砍刨刨了一個冬天，他的木屋就樹起來了。直到樹屋那天，貓莊人才知道我舅舅原來是建屋，他們一直以為我舅舅是要建座大豬圈或牛欄呢。因為那些木料都不大。（我舅舅不是不想造大屋，太大木料的他一個人扛不動）那天羅木匠也來幫忙了，但舅舅不是請他做技術(shù)指導(dǎo)，而是干樹排方的純粹的體力活。整棟屋樹起來后，羅木匠說了一句話，老子那么多徒弟白帶了，老子死了他們也沒飯吃！晚飯也沒吃，悶聲悶氣地走了。

搬進(jìn)新屋后，外婆立馬就請人去套向三的口氣了。外婆以為我舅舅沒日沒夜趕著建新屋，是向三給他吹了枕邊風(fēng)，才那么干勁十足。令外婆想不到的是，向三那邊還沒回話，我舅舅卻跟她鬧開了，咿咿呀呀地沖著她指手劃腳，還不時地一蹦三尺高?？礃幼樱菤饧绷?。

外婆半天弄不明白我舅舅的意思，找來鄰居當(dāng)翻譯，才明白我舅舅是指責(zé)她托人去找向三提親。舅舅聲明，他是堅決不要向三做老婆的。

外婆不明白，讓鄰居問舅舅為什么。

舅舅雙手亂搖，一連“鄙鄙”了好幾聲，見外婆和鄰居還是不明白，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包沒開封的紙煙，打開，往向三家方向指了指，然后合上，在空中劃了個圈，又在自己胸膛上拍了拍。

鄰居也似懂非懂的，給外婆解釋說，舅舅的意思可能是說向三結(jié)扎了，生不了孩子。

外婆讓鄰居給舅舅比劃，告訴她向三不是結(jié)扎，只是上環(huán)，取環(huán)后還能生孩子。這一點(diǎn)外婆早就調(diào)查清楚了。

鄰居給舅舅比劃了一陣，也不知舅舅明白沒有，反而惹得舅舅的脾氣更大了，再次把他的煙盒拿出來給鄰居比劃，一邊還大聲嚷嚷。

鄰居終于明白了舅舅的意思，給外婆說，他是嫌向三已經(jīng)不是原裝貨，他說他是要娶黃花閨女的。

外婆先是目瞪口呆，繼爾哇地一聲尖叫，一耳巴打在我舅舅臉上，恨鐵不成鋼地說，找個啞巴來吧，兩個人正好整天咿咿呀呀地唱戲。

這話傳到向三的耳里，向三比外婆更氣，躺在床上整整三天沒有出門。第四天一下床，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去舅舅家，也劈手扇了他一耳巴，什么話也沒說，捂著臉跑回去了。

三個月后，她把自己連同一對兒女一起嫁到了葫蘆鎮(zhèn)。男人是一位退休教師，年齡大她兩倍有余。

一直過了好幾年，外婆才終于給舅舅物色到了一門親事。其實這幾年外婆一直沒有停止過求人給舅舅提親，讓舅舅相親，外婆所有的努力都被舅舅毀掉了。舅舅的心性高著呢，殘疾的，長相丑的，年紀(jì)大的他都看不上，更遑論像向三那樣二婚的。每次相親回來都一個勁地對著外婆“鄙鄙鄙”，發(fā)泄他的不滿。這次，女方是同我們貓莊一個行政村的烏古湖的，名字叫小鳳，才18歲。外婆覺得這門親事還是不錯的。小鳳人聰明伶俐，長相也不丑，只是左腳微跛，按我們貓莊話講就是“踩短”，也就是左腳比右腳短了一兩厘米。小時候腿骨上長毒瘡留下的后遺癥。舅舅是個啞巴，就是再聰明，也還是個啞巴，能娶上一個會說話的兒媳外婆就覺得是燒高香了。舅舅去相親，也很滿意，回來后就對外婆翹大指拇。舅舅還給鄰居比劃說，小鳳雖跛足，但人長得乖，將來嫁給他，只要她洗衣做飯，重活累活不讓她粘手。

親事是門好親事，媳婦也是個好媳婦，頗令外婆為難的是，女方家開出了12000元的禮嫁錢，明顯高出了當(dāng)時我們貓莊娶親水平。小鳳媽說小鳳前面兩個哥哥都還沒娶媳婦，這個價不能少。她說小鳳年紀(jì)反正還小，舅舅可以先認(rèn)親，兩年后還拿不出這筆錢，他們家就會悔親。

光禮嫁錢就是12000元，加上男方家必須添置的三機(jī)：彩色電視機(jī)、雙卡錄音機(jī)、華南牌縫紉機(jī)，再加上酒席，沒20000塊錢媳婦不進(jìn)門。家里剛建新屋，已經(jīng)沒多少錢存款，兩年的期限雖不短，但要存下那么大一筆數(shù)目也非易事。親是認(rèn)下了，外婆的心里像是滾油鍋似的，為錢發(fā)愁得不行，舅舅卻一點(diǎn)也不急，從烏古湖認(rèn)親回來時一路上很興奮，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大聲唱著誰也聽不懂的調(diào)子，看來他對小鳳是很滿意的。回到家里，一個人還從碗柜里摸出瓶沱牌大曲，自斟自飲了小半夜?？吹酵馄乓荒樋啻蟪鹕畹臉幼?，舅舅嘴里一個勁地對著她“鄙鄙”地嚷，意思是要我外婆別為錢發(fā)愁，他會想辦法解決的。

第二天天不亮，舅舅就起了床，在屋檐下嚯嚯地磨他那把半年不用的殺豬尖刀。外婆是被坪場上的豬嚎聲驚醒的，等她顫顫巍巍地爬起床出屋，舅舅已把自家豬圈里的一頭肥豬拖出來殺死，正在澡桶里扒毛。豬是外婆養(yǎng)的年豬，也是預(yù)備舅舅成親的酒席肉，外婆看到舅舅無緣無故地把它鐐了，尖聲叫罵道：“你個天殺的，不逢家不做事的，你殺它做什么？”

舅舅聽不到外婆的罵聲，自顧自地扒拉豬毛，外婆沖上來奪了他手里的刨子，才發(fā)現(xiàn)外婆已經(jīng)氣得臉都有些歪曲了。

舅舅比劃著給外婆說，現(xiàn)在是農(nóng)忙時節(jié)，他要?dú)⒇i賣肉做生意。

外婆聽不懂，直到她看到舅舅把切好的豬肉背走，在村子的三叉口支起案板，才明白是要做賣肉生意了。

舅舅就這樣開始了走鄉(xiāng)串寨賣肉的生意生涯。

農(nóng)村里有三季三忙，下種、栽秧和打谷，貓莊一帶的村寨田地都遠(yuǎn)，一般都要換工或請工，少不了要去鄉(xiāng)場上或葫蘆鎮(zhèn)去買肉，鄉(xiāng)場和鎮(zhèn)上更遠(yuǎn)，一來一去得耽擱一個工。舅舅就是看準(zhǔn)了這一點(diǎn)，他給周邊的村寨送豬殺，然后幾個村寨轉(zhuǎn)著賣，不僅讓人省工，他的肉價還總比鄉(xiāng)場和鎮(zhèn)上低一兩毛錢。因為他是偷稅漏稅，省了屠宰稅、攤位費(fèi)、市場管理費(fèi)等等，實際上比鄉(xiāng)場和鎮(zhèn)上支攤賣肉的屠戶還要賺得多。

一年里，除了三季三忙，逢大節(jié)貓莊也能銷個把豬。

貓莊人大概就是這時知道我舅舅會算賬的。他把當(dāng)日的肉價用個硬紙片寫好，買肉的報砍多少斤，我舅舅就一刀下去，然后秤桿一豎，多少錢他就用手指比劃出來了。當(dāng)然，軟腰、硬腰、后腿肉、五花肉，內(nèi)臟的價錢是不同的，這也攔不了我舅舅，他同樣算得毫厘不差。最神奇的是，舅舅還知道四舍五入，那年頭已經(jīng)不用分錢了，他每次算的賬都是這個法則。

我們貓莊一帶的人買什么東西都喜歡回去兌秤，每次用自家秤稱從舅舅那里買來的肉秤桿子都是翹得老高的。舅舅的口碑一好，生意也就紅火起來。有時100多斤肉不出我們貓莊就被搶購一空，一天得殺兩三頭豬。附近寨子里的人生怕我舅舅的肉賣完，輪不到進(jìn)他們寨子，天一亮就把家里的小孩支使過來，等在那里。

舅舅在賣肉上面也很精。貓莊人買肉習(xí)慣不說多少斤，直接就說多少錢的。跟我舅舅買肉當(dāng)然不用說，就比劃，伸一個巴掌就是5塊錢的，兩個巴掌就是10塊錢的。有意思的是，我舅舅賣肉，你若伸一個巴掌出來，他一刀下去，不多不少就是6塊錢。你若嫌多，猶猶豫豫的，他就很輕蔑地對你“鄙鄙鄙”幾聲，嘲諷你吝嗇。起初人人都以為舅舅拿捏不準(zhǔn)，漸漸地，貓莊人就發(fā)現(xiàn)每次不多不少就多一塊錢，才知道他刀功準(zhǔn)得很。他是把鄉(xiāng)鎮(zhèn)上那些屠戶砍多不砍少的壞毛病無師自通地學(xué)來了。貓莊人很快就找到了對付我舅舅的辦法，想砍5塊錢的，就伸四個指頭，每當(dāng)舅舅得意洋洋地堅起秤桿子時，他不知道算計別人的伎倆早被識破了。

舅舅每次賣肉回來，都有一布裝油膩膩的鈔票，他點(diǎn)也不點(diǎn)，全部交給我外婆，由我外婆一張一張拉抻開，集零歸整。要是回來天色尚早，他就趕緊扒碗飯，去地里或田里做工。外婆收拾好那些紙幣，多半也快到煮晚飯的時候了，外婆身體差，田地里的活基本上做不了，于是她也就開始生火做飯了。只要哪次天黑歸屋，舅舅背籠里就會有一些賣剩了的豬頭皮或者五花肉。他自己省吃儉用，但每次若從烏古湖過，他必要砍一塊不下3斤的硬腰丟給小鳳家。哄得小鳳的父母逢人就夸他們這個準(zhǔn)女婿。

不管鄉(xiāng)場上或是葫蘆鎮(zhèn)的屠戶一律個個肥頭大耳，白白胖胖的，舅舅自從操刀賣肉后卻是越來越黑越來越瘦了。只是做什么事都是屁顛顛的，格外有勁，可見他心里不知有幾多高興。

舅舅和小鳳的婚事是這年冬天辦的。當(dāng)然，舅舅兩年內(nèi)也不可能凈掙20000元，我記得我們家就出了3000元，二姨家也不下3000元，外婆至少還找親戚寨鄰借了四五千元，終于湊齊了舅舅婚事的彩禮和酒席錢。

日子幾個月前外婆就請鎮(zhèn)上的一位老教師翻黃歷看好了,冬月十七十八。十七這天“過禮”，十八這天“正酒”。我們貓莊的婚事一般都是三天，第一天叫起鼓，也叫過禮，就是給女方送禮嫁的日子，第二天叫正酒，也就是喜宴日。第三天才是新娘子進(jìn)門的洞房花燭。過禮這天就是請幫忙的人給女方送彩禮、酒肉，還有男方自己置辦的電器也得送到女方家，第二天再迎回來，顯得熱鬧一些。這天幾乎沒有新郎倌的事，他不能去女方家，家里有幫忙的人，事事不必插手，閑著就行了?？墒蔷司诉@個人是閑不住的呀，清早起來就開始掃地除塵，等早飯時幫忙的人來，家里已經(jīng)搞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連灶臺碗筷都清洗過三遍，锃亮得能映照出人影。這天的天氣也很好，早上鋪滿了淡淡的白霧，到吃早飯時，濃霧消散得無影無蹤，屋頂上現(xiàn)出一輪比蛋黃還紅的日頭，光芒四射，沒有風(fēng)，暖和和的。看樣子，這樣的天氣晴三五天沒有一點(diǎn)懸念。

我們貓莊的規(guī)矩是過禮這天早飯粗茶淡飯，早飯后才殺豬。豬肉一半送給女方家，一半自家留著待客。當(dāng)然得是大豬，若是百把多斤肉的小豬，那得殺兩頭。一家一頭。外婆給舅舅婚事準(zhǔn)備的是一頭大肥豬，喂了三年多，許多貓莊人早在一年前就趴在豬圈上看后，一片嘖嘖聲，連呼神奇，驚嘆貓莊竟然喂出了這么大一頭大肥豬。那時他們估計此豬毛重不下400斤，凈肉也有300多斤。據(jù)我的記憶，這頭豬肥得至少有一年站不起身，可者說它懶得站起身來，一直躺著進(jìn)食。舅舅不得不改進(jìn)了豬圈里的食槽，把半米高的食槽降低到跟豬圈底板水平的位置。一早晚早飯，舅舅就迫不及待地鉆進(jìn)豬圈用鐐環(huán)拖豬去了，仿佛早就等不及把彩禮和酒肉送到小鳳家去，以便盡早把小鳳迎娶回家來。

本來外婆是請青石寨娘家一個堂弟，也是舅舅的舅舅，我應(yīng)該叫他舅公的人來殺豬的。畢竟，結(jié)婚是舅舅一生中最大的大喜日子，外婆壓根沒想過要舅舅親自操刀殺豬。外婆沒叫本村的老屠戶趙老四，她曉得舅舅禁忌大，瞧不起趙老四的手藝。說起來，我的這位舅公應(yīng)該還算得上舅舅的師父，舅舅殺第一頭豬就是他來貓莊教的。那年外婆請他殺年豬，他指導(dǎo)舅舅動手，舅舅從此才做了屠戶。但等舅公磨磨蹭蹭地從青石寨走十幾里山路趕到貓莊，早飯已經(jīng)吃過一陣了，性急的舅舅早就招呼四五個青皮后生從豬圈里把大肥豬拖上了殺案，把他的柳葉尖刀從大肥豬的頸窩里捅進(jìn)了心臟。

舅舅使了全身力氣，把尖刀的刀把都插沒了。

大肥豬幾乎沒有大聲嚎叫，只哼哼幾聲就不動了。舅舅把刀抽出，照例在豬腹毛叢上蕩幾下，啪地把尖刀磕在桶沿上。刀抽出一陣后豬血才飆出來的，呈小扇面狀，準(zhǔn)確地射進(jìn)兩尺多遠(yuǎn)的接血盆里，嘩嘩啦啦地流了一分多鐘，才慢慢變小，最后有氣無力地一滴滴滴落。

豬血流得還算可以。

舅舅啪啪地拍了幾把嘴嘴，肥豬一動不動，舅舅嘴里嘰嘰咕咕地嚷著什么退到階沿下，坐在一把竹椅上抽煙?？吹贸觯司藢ψ约航裉斓谋憩F(xiàn)還是可以打滿分的。屠戶們都知道，豬越大越容易失手，像這么三四百斤大的肥豬貓莊方圓十里以前從未有過，顯然舅舅自己也明白他是第一個殺這么大豬的屠戶。

幫忙的人提來開水住澡桶里倒，倒完開水，又有人提來冷水，舅舅把煙屁股一丟，上去試水。

舅舅神色蕭穆地試調(diào)好水溫，招呼人移動案板放豬進(jìn)澡桶時，看見舅公急匆匆地走上他家坪場，看到舅公背籠里伸出一根長長的挺杖，舅舅知道他是外婆請來殺豬的，一邊打手勢一邊沖著他鄙鄙地怪笑，意思是嘲笑他來晚了，豬已殺好。又打一串手勢，舅公明白他的意思，現(xiàn)在扒毛，開膛破肚，洗腸分肉等活就交給他了。

舅公是一個脾氣隨和的人，舅舅讓他去扒毛，他笑了笑，就去了。幾個幫手幫忙，很快側(cè)毛和脊毛就扒拉干凈了，除了四肢腋窩，整個豬身，包括豬腦殼和豬尾巴由漆黑已經(jīng)變成了雪白的。整個扒毛過程中，除了豬嘴里在不斷地?fù)匠鲅?，整頭豬也是一動不動，未見什么異常。這時，按慣例，舅公從桶沿上拔下舅舅磕上去的那把尖刀，在豬后腳的腳爪前一公分地方要開一個口子，以供挺杖捅豬的全身，然后吹脹，才好刮掉腋窩里的細(xì)絨毛。

舅公在豬腳上劃拉口子時發(fā)現(xiàn)這頭豬有些異常，他用刀劃的時候，因為皮厚，下手也重，一刀下去很深，這時他看到刀口上滲出了鮮血，舅公心里疙瘩了一下。接著他就聽到澡桶里的豬哼了一聲，聲音很輕，像是感覺到了疼痛。舅公沒去深想，這種情況他以前也碰到過，豬其實已經(jīng)死了，只是身上的血既沒流干，也還沒凝固，那聲哼哼也許是豬內(nèi)臟哪里鼓氣泡的聲音吧。舅公把尖刀也往木桶上一磕，從自已的背籠里拿起挺杖捅——后來據(jù)舅公說，他明知舅舅是屠戶，家里有一套尖刀挺杖，還是不嫌麻煩地背上自己的，就是他聽外婆說過那頭豬太大，怕舅舅那套行頭太短。舅舅把挺杖從豬腳上的豁口插進(jìn)去，用肩胛使勁往里頂，挺杖大約進(jìn)去兩尺深，到后腿根時，突然，沒在澡桶深水里的另一只豬后腿啪啦一聲彈起，濺起一片兩尺多高的水花，濺得舅公一頭一臉?biāo)ā?/p>

舅公嚇了一跳，本能地一把抽出挺杖。

站在階沿上幫忙的人聽到聲音，喊：“豬在動呢！”

話間剛落，又是嘩啦一聲響動，人們看到那頭已經(jīng)在澡桶了泡了近10分鐘被修理得白濛濛的大肥豬兩只前腳搭上了桶沿，頭顱也伸了出來。它搖擺了幾下頭顱，把一頭臟水灑到幾尺遠(yuǎn)，人們紛紛后退避讓。接著，大豬肥跳出了澡桶，埋著頭嚎叫著轉(zhuǎn)了兩圈，毫無目標(biāo)地往前奔跑起來。舅舅家的坪場不大，也就幾米寬，前面是一道半人高土坎，坎下是丘水田。肥豬徑直地往外沖去，一眨眼工夫，它就掉進(jìn)了水田里，像落下一顆重磅炮彈，發(fā)出嘭嗵一聲巨響。

所有幫忙的人都目瞪口呆，大驚失色。包括舅舅本人。舅舅一直在階沿上坐著，親眼目睹了肥豬從澡桶里爬起來到落入水田中去這一幕。在豬爪搭上桶沿時，舅舅就看到了異常，他從椅子上跳起來，嘴里發(fā)出“啊”地一聲怪叫，向坪場里跑去，他很可能是想跑上去抓住豬尾巴，然后按倒它，再次殺死它。等他跑到澡桶邊，那頭肥豬早就跳出了澡桶，瘋狂地打圈，舅舅根本攏不了身，接著它就沖下了坪場外坎。舅舅就那樣呆呆地站在坪場上，被這一幕驚呆了。

外婆在灶屋里聽到外面一陣喧嘩，伸出頭來看，剛好看到那頭肥豬在坪場打圈，跌進(jìn)水田里。外婆手里拿著的一把鍋鏟哐地掉下地，身子也順著門框滑溜下去。褪毛的豬跑了起來，這可是血光之災(zāi)的兇兆！外婆知道不但舅舅的婚事黃了，烏古湖離貓莊才幾腳路，瞞都瞞不了，女方家不出半個時辰就會得信——他們不悔婚也才是怪事。自已家說不定還會出什么大禍。外婆哇地一聲哭了，邊哭邊拿手掌拍打門框，嘴里嚷著：“這叫什么事呀，這叫什么事呀！要死先死我這個糟老婆子吧！”

幫忙的人跑到土坎上看，肥豬落地水田里陷進(jìn)半個身子，一動不動，肯定斷氣了。很多人主動跳下田去，有人拆了一扇大門板下來，斜放在土坎上，人們七手八腳把豬從泥漿里刨出來，順著門板推上坪場。豬身都是黃泥，臟得像剛剛腌好的咸蛋。豬剛抬上來放下，舅舅突然“哇哇”大叫幾聲，跑上階沿，從舅公的背籠里拿出一把三尺多長的尖刀，提著向坪場跑來，人們紛紛散開，舅舅一跑上去，一只腿跪在豬身上，一只腿跪在地上，把長尖刀從頸窩原先殺口里捅進(jìn)去，然后抽出來。舅舅像是瘋了似的，一連抽送了幾十下。

舅舅一邊用力地、反反復(fù)復(fù)地捅那頭死豬，一邊嗷嗷地嚎叫著，聲音大而凄厲。嚎著嚎著，變成了放聲大哭……

那天我在舅舅家，目睹了從褪毛的豬跑掉到舅舅發(fā)瘋的全過程。至于那天最后怎么收場的，我那時太小，才七八歲，真的不記得了，我只知道舅舅婚事當(dāng)天就黃了，小鳳家很快就知道了舅舅家這邊的兇兆。像這樣的血光之災(zāi)的大兇兆，小鳳家要是不悔親，是明擺著把小鳳往火坑里推，要遭世人唾罵的。

舅舅真瘋了。他成了我們貓莊有史以來第一個又啞又瘋的瘋子。我們貓莊人都說，要是舅舅沒那么精明，那么要強(qiáng)，他肯定不會瘋，但也有人說，舅舅的瘋掉，是那次婚宴前兇兆的應(yīng)驗，舅舅或者外婆（他們家就母子兩人）沒在一年內(nèi)意外死亡已經(jīng)算是最大的幸運(yùn)了。

舅舅一直瘋著。文瘋，不打人，不罵人，整天唱唱跳跳的，他是啞巴，唱什么也沒人聽得懂，唯一能讓人似懂非懂的是他常做的一個動作：有時看上去好好的，他會突然臥倒在自家坪場上，然后搖頭擺腦地瘋轉(zhuǎn)，直到最后嘭嗵一聲跳進(jìn)坎下的水田里……許多年過去，我在外面參加工作，逢年過節(jié)回貓莊，舅舅會有感應(yīng)似地跑到我家里來，每次見到他，我都忍不住想問問：他在瘋之前拿出舅公的那把長尖刀，是否想到了自己的那把柳葉刀太短，沒能捅破那頭大肥豬的心臟？

舅舅又啞又瘋，幾乎沒有人能跟他交流。

于懷岸，上世紀(jì)70年代出生于湘西農(nóng)村，做過農(nóng)民、打工仔、流浪漢、報紙記者、期刊編輯和自由撰稿人等。迄今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近200萬字，出版長篇小說 《貓莊史》、《青年結(jié)》，中短篇小說集《遠(yuǎn)祭》、《想去南方》等?，F(xiàn)供職于湖南某縣文化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