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仁偉/文
金磚國家崛起與全球治理體系
■ 黃仁偉/文
后金融危機時期的世界面臨三大機遇同時也是三大挑戰(zhàn)。其一,全球治理體系進入一個新階段:美國提供公共產品的能力下降;聯(lián)合國體系難以適應新的全球問題;傳統(tǒng)大國和新興大國開始共同設定全球治理的議程。其二,全球氣候變暖和低碳經濟成為全球發(fā)展的首要議題。隨著后京都時代的到來,哥本哈根談判成為新一輪全球利益分化和力量組合的分水嶺。清潔能源將引導最新一輪產業(yè)革命和分工體系。其三,以金磚國家為主的新興大國崛起。這是新大陸發(fā)現(xiàn)以來,西方國家首次遇到非西方國家的整體挑戰(zhàn),世界力量重心正在發(fā)生從未有過的轉移。上述三大機遇中,新興大國整體崛起是最重要的歷史性變化,它決定著其他兩大變化的進程。
高盛全球經濟研究部主管吉姆·奧尼爾在2001年首先提出“金磚四國”這個概念。他在2003年預言,到2050年這四個國家將躋身全球六大經濟體系,他們的生產總值將超過西方七國,而他們的八億中產階層也將超過美日歐的總和。
從“金磚四國”的概念出現(xiàn),到發(fā)展成為一個新的國際合作平臺,只用了八年的時間。它代表著發(fā)展中國家整體崛起的新階段。
國際金融危機及其后果促使世界經濟格局發(fā)生重要變化。金融危機首先打擊了美國的經濟和金融實力,美國占世界GDP的比重進一步下降。發(fā)展中國家的相應比重則從2007年的28.2%上升到2008年的31.2%,預計2013年將進一步上升到37.7%。其中金磚四國(巴西、俄羅斯、印度和中國)的比重則從2007年的11.92%上升到2008年的14.3 %。英國《金融時報》評論說:金磚四國占全球金融產出的比重15%,人口占全球42%,國土面積占26%,對世界經濟增長率的貢獻超過了50%,持有全球外匯總儲備的四成多。高盛公司的一份研究報告預測,到2050年金磚四國將全部進入世界前六位經濟體的排行榜。
金磚國家經濟規(guī)模年均增長速度快于全球平均速度。與此相應,新興大國在國際貿易、金融、環(huán)境、能源等領域的影響也大幅度上升。這個現(xiàn)象標志著世界經濟格局正在發(fā)生重大變化,世界權力正在轉移。
這次危機證明,世界經濟的增量主要來自新興大國。有人預測,到2050年,金磚國家的經濟總量將占世界的50%。這個預測在這次危機中得到部分證實。在全球經濟衰退中,新興大國成為世界經濟最重要的支撐力量。其中又以亞洲新興經濟體最為突出。從長遠看,金磚國家具有長期穩(wěn)定增長的巨大潛力,它們擁有的人口、土地面積、市場容量、自然資源的相加之和都是數(shù)倍于目前的西方七國。新興大國之所以在這次經濟危機中具有較強的抗壓性,除了它們的經濟結構中虛擬經濟比重較低以外,還在于它們的內需市場彈性很大,僅中國和印度的中產階層人數(shù)就幾乎與西方七國的總人口相當。而且新興大國基本上處于工業(yè)化后期,與西方大國所處的后工業(yè)化階段相比,其增量空間顯然要大得多。
正是這種對世界經濟的支撐力和帶動力,使新興大國在全球治理體系中的地位顯著上升。G20逐步取代G8作為全球治理體系的主體地位,從舞臺邊緣移到舞臺中央。G20的構成本身說明,離開新興大國的參與,任何當代全球問題都不可能找到解決的出路。新興大國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中的股權和投票比重提高近5個百分點,盡管沒有“顛覆”美歐的統(tǒng)治地位,仍具有重要的指標性意義。以往的全球治理,主要是在西方大國之間展開磋商。但是,在金融危機后僅僅一年的時間里,西方七國就接受了G20作為全球治理的主要磋商平臺。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歷史的飛躍。
新興大國的集體崛起和世界權力的轉移使G8陷入“合法性”和“效率”的雙重危機。G8名義上是一個非正式國際組織,實際卻是當今西方國家主導的國際秩序的真正核心。其成員構成反映的仍然是20世紀70年代中期的國際力量結構,其代表性和合法性一直受到發(fā)展中國家的質疑。因此在許多全球性問題上,G8都顯得心有余而力不足。沒有新興大國的參與,G8絕不可能再有效地管理全球經濟和重新塑造全球化進程。
在亞洲金融危機過后的1999年,G7財長會議首先倡議成立了G20,就重大國際經濟問題與新興經濟體進行磋商。后來又于2003年6月在法國埃維昂舉行的G8峰會上,首次邀請包括中國在內的11個發(fā)展中國家參加南北領導人非正式對話會議。此后,在2005年的蘇格蘭鷹谷峰會和2006年的圣彼得堡峰會上,中國等新興大國領導人也都應邀與會,就發(fā)展、氣候變化、能源安全等問題與G8首腦進行討論。這些對話都受到了世界輿論的關注和好評。但問題是這些對話都是些臨時性安排,完全取決于東道國領導人的意志。2004年美國主辦G8峰會時就沒有邀請中國等國家。再者,在議題設定方面,G8峰會主席國對本國國家利益的考慮太多。這些都不利于G8整體利益的實現(xiàn)。要成為真正的全球治理中心,G8必須創(chuàng)建一種能夠與新興大國長期合作的機制。
在合作機制的建設上,G8需要考慮兩方面的問題:一是讓哪些新興國家一道參與全球治理;二是讓這些國家以什么方式參與全球治理。
G8與新興大國建立的合作機制需要滿足兩個原則:一是能解決G8在全球治理方面效率低下的缺陷,可以充分應對全球挑戰(zhàn);二是能確保G8在世界秩序中的主導地位,西方國家讓新興大國參與其中只是為了讓它們幫助分擔責任,而不是為了讓它們分享權利。美國接受G20并非出自本意,而是無奈之舉。美國并不希望G8從此在國際事務中被邊緣化,它最終可能會接受G8擴大的設想。這又存在三種可能性:
一、只吸收中國和印度,或者中印巴三國。對西方國家來說,這種擴大方法可以有效提高G8的合法性和應對全球問題的效率。中、印、巴西三國基于自身與發(fā)展中國家集團的緊密關系和加入G8后處于弱勢的前景,不會接受這種安排。
二、新興大國全部吸收,并且加上埃及,甚至擴大至十六國集團或者直接與G20合并。相較于十三國集團或十四國集團,十六國集團是一個比較合理的安排,這種擴大方式比較充分地照顧到了伊斯蘭國家的感情。問題是十六國集團在成員數(shù)量上與G20已相當接近,在G20已經存在的情況下,再創(chuàng)造一個十六國集團似乎沒有必要。
三、排除中國,吸收其他新興大國。這種擴大方式純粹出于意識形態(tài)的考慮,與美國前副總統(tǒng)切尼所倡導的“民主國家同盟”并無二致,不僅解決不了應對全球性問題的效率問題,與西方國家力圖將中國融合進現(xiàn)有國際體系的初衷相背。西方采取這種方式的可能性極低。
《國際先驅論壇報》認為:金磚國家的出現(xiàn)有其內在的產業(yè)邏輯,中國和印度對能源和原材料的需求給能源大國俄羅斯和巴西注入了資金,俄羅斯、中國和巴西的民航飛機組裝業(yè)務促進了三國的經貿關系,而印度的軟件業(yè)和服務業(yè)獨具競爭力,工業(yè)品生產稍有落后。實際上中國已經成為印度和巴西的最大貿易伙伴。
在當今世界經濟體系中,新興經濟體內部仍沒有形成自己主導對話機制。金磚國家需要機制化,從一個論壇發(fā)展成為能采取共同行動的一種機制。這種對話機制一旦形成,就可能吸引更多新興經濟體國家加入,使之更具有代表性。從 “金磚四國”的首次峰會到2011年的金磚國家峰會,反映了新興大國不斷上升的國際經濟影響力和國際議題話語權。
金磚國家的機制化進程取決于它們在應對全球事務方面的共同利益。中國、俄羅斯、印度和巴西均面臨外部經濟環(huán)境惡化、對外貿易萎縮、經濟增長速度放慢等問題。金融危機后,原本在新興市場淘金的歐美資金迅速逃離。金磚四國的出口急劇下降,美元貶值使得四國外匯儲備大幅縮水,股市下縮,金融穩(wěn)定和經濟發(fā)展受到極大影響。金磚四國切實感受到發(fā)達國家向發(fā)展中國家轉嫁金融危機的后果。因此,它們在促進穩(wěn)定世界經濟和金融形勢、促進全球經濟早日復蘇、反對貿易和投資保護主義方面,具有共同的利益。
金磚國家在推動國際金融體系改革方面具有相近立場。這次金融危機暴露了當代國際金融體系的缺陷,新興經濟體在主要國際金融組織中代表權和話語權嚴重不足,導致這些組織難以對發(fā)達經濟體進行全面、有效的國際監(jiān)管,導致國際金融風險不斷積累,今后仍有可能釀成再次沖擊全球的金融海嘯。因此,“金磚國家”都具有共同立場,要求加強國際金融監(jiān)管、改革國際金融機構、推動建立公平、公正、包容、有序的世界金融新秩序。金磚國家機制化的另一個基礎就是優(yōu)勢互補,合作潛力巨大。根據各自的資源和產業(yè)優(yōu)勢,它們形成各具特色的發(fā)展道路,不斷擴大相互間雙邊或多邊的經濟合作機制,就可能抵御市場風險、改變不合理的全球產業(yè)分工和價格體系。
金磚國家機制化的意義還在于,它們代表廣大發(fā)展中經濟體的利益和呼聲,也為發(fā)展中經濟體的更廣泛合作提供了參考和借鑒。金磚國家分別代表著不同區(qū)域以致大陸的經濟增長極,如果把這些增長極的利益和作用協(xié)調起來,就可能為各個區(qū)域提供更大的發(fā)展空間,而中小國家的發(fā)展也隨之得到推動。
金磚國家峰會的連續(xù)召開將推動機制化進程。從葉卡捷琳堡峰會開始,金磚國家就已經形成了共同的全球治理目標。首先是推動國際金融機構改革使其體現(xiàn)世界經濟形勢的變化;其次是促進建立更穩(wěn)定、更可預期、更多元化的國際貨幣體系;其三是支持建立一個更加民主和公正的多極世界;其四是以循序漸進、積極務實、開放透明的方式推動四國對話與合作機制形成。這些目標實際上是首次非西方國家正當利益在世界體系中得到保證的要求體現(xiàn)。
金磚國家之間金融貨幣合作機制正在逐步發(fā)展和形成之中。通過采用自己的貨幣進行支付,有利于走出貿易的低谷,減少美元匯率貶值所帶來的市場風險。盡管各國持有的對方貨幣與美元相比有很多不便之處,但是,雙方都非常希望到對方貿易伙伴國家進行投資。這樣,貿易所帶來的對方國家貨幣流入又與到對方國家投資的貨幣流出相平衡(貿易和投資所組成的雙邊國際收支平衡)。從總體上看,近期不會存在持久地、大量的對方貨幣盈余,也不會出現(xiàn)貨幣儲備問題和金融投資功能問題。
盡管如此,新興大國仍未達到取代或超越西方七國的力量結構。真正的差距在于新興大國的內部結構仍有嚴重缺陷。金磚國家仍具有發(fā)展中國家和轉型經濟的特征,無論是經濟社會結構還是政府治理結構,都存在著結構質量和可持續(xù)能力問題。例如,巴西經濟對自然資源的高度依賴和投資能力不足,制約著巴西增長的均衡性;俄羅斯的財政和金融被世界能源價格所左右,而且國內市場秩序也不穩(wěn)定;印度在基礎設施和制造業(yè)競爭力方面的差距明顯,而其社會結構中仍保存著十分落后的要素;中國經濟對外部市場的依賴度過高,而人民幣還不能完全可兌換;經濟總量規(guī)模巨大和經濟質量處于低端的不平衡狀態(tài),成為中國在全球治理體系中進一步發(fā)揮作用的制約條件??梢哉f,新興大國參與全球治理的程度越深,其內部結構的缺陷也將暴露得越充分,其改善內部治理的壓力和動力也會更大。因此,在全球治理體系還處于西方大國主導的條件下,新興大國不能不注意其內部結構的脆弱性和內外兩種治理之間的傳導性和聯(lián)動性。
還有若干因素可能阻礙金磚國家的機制化進程。一是新興大國之間經濟同構性導致相互競爭、互補性差,難以建構穩(wěn)定有效的全球事務協(xié)商機制。二是新興大國內部又分為“金磚四國”這樣的“超級發(fā)展中大國”和印尼、南非、阿根廷、墨西哥等“二流發(fā)展中大國”,甚至在一個地區(qū)內存在著若干個相互競爭地區(qū)主導權的新興大國,由此影響著這些地區(qū)的一體化進程。三是與歐盟、北美自由貿易區(qū)相比,金磚國家在東亞、南亞、南美、獨聯(lián)體和非洲都沒有真正實現(xiàn)地區(qū)治理機制,這也影響其在全球治理體系中的作用。四是金磚國家在地緣政治上也存在著不利于機制化的因素。如地理上的過于相近可能導致地緣政治競爭,或地理上完全不相鄰而導致在戰(zhàn)略上難有共同目標,在政治制度方面的差異也可能放大經濟結構的差異和摩擦。
所謂金磚國家并不是西方話語里所想象的一個聯(lián)合體,它的成員經濟發(fā)展的模式不同,GDP的水平不同,發(fā)展目標的訴求更不相同,但是金磚國家的最大共同點,就在于倡導更加民主和多元的國際經濟體系。
G20的構成表明全球治理開始呈現(xiàn)利益集團化的趨向。表面上G20是由發(fā)達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兩大板塊構成,實際上是由G8(包括歐盟,但不包括俄羅斯)、金磚四國(包括俄羅斯)、其他國家三個主要板塊組成。即使在每個板塊內部和板塊之間,又可以根據不同的議題分別組合成為不同的功能板塊。例如,俄羅斯、巴西、沙特、澳大利亞是能源資源出口國,而美國、中國、日本、印度等則是能源資源進口國,在全球能源資源分配上構成不同的利益集團。又如,在氣候變暖的問題上,歐盟與日本構成較為激進的減排集團,而美國與中國可能結為相對保守的新能源集團。而在金融體系安排上,美國孤立地維護其美元既得利益,歐盟和金磚四國可能共同主張強化“超主權儲備貨幣”。所有這些組合都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因為全球治理的不同議題引發(fā)不同國家之間的利益組合。由此可知,在G20內部很難形成固定的傳統(tǒng)國際政治意義上的盟國集團,卻可能出現(xiàn)不固定的、由議題決定的各種利益組合。傳統(tǒng)的東西方之間、南北之間的政治經濟分野將趨于模糊,各種結盟政治的集團紐帶將趨于松弛。這種趨勢恰恰可以成為全球治理超越意識形態(tài)和制度差異的動因。同時,金磚國家也開始形成自己的峰會磋商機制。G20、G8、BRICS三個平臺并存,既相互關聯(lián)又相互競爭,反映著國際體系變化的趨勢。這不是某一個大國的崛起或衰落,也不是某個大國集團對抗另一個大國集團的傳統(tǒng)格局,而是新老大國相互交叉、若干個全球磋商機制并存的新體系。這個體系變化的趨勢可能不是“多極化”,而是“多元化”。按照總的趨勢來看,新興大國是其中最有上升空間的“元”。
在初步觀察了新興大國參與全球治理的優(yōu)勢和劣勢之后,我們仍然對全球治理的發(fā)展前景持相對樂觀的預測。其理由是,發(fā)達國家盡管不情愿但是畢竟承認了新興大國參與全球治理的必要性和合理性,這同冷戰(zhàn)時期以及冷戰(zhàn)后初期的西方極其狂妄傲慢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說明西方大國至少不再公開排斥非西方大國進入全球治理體系的核心圈。而新興大國也正在迅速提高參與全球治理的能力和素質,并以此作為改進其內部治理結構的契機。這與歷史上西方后起大國通過戰(zhàn)爭擴張來改變世界秩序、重新分配利益的兩次大戰(zhàn)經歷也有很大不同。這樣,全球治理體系的既得利益維護者和后來參與者之間,就有可能在共同構建新的治理機制的過程中實現(xiàn)新的力量和利益平衡。從長遠看,新興大國在全球治理體系中將取得更大的話語權、影響力和創(chuàng)制力是必然趨勢。這并不是排擠和取代傳統(tǒng)西方大國,新興大國是在接受現(xiàn)存世界治理規(guī)則的背景下逐步改革舊治理體系,而不是“革命式”的顛覆現(xiàn)存全球治理體系。傳統(tǒng)大國和新興大國既有摩擦、又有合作、相互適應,使全球問題得到逐步治理的過程,是當代國際體系和國際秩序轉型的最重要特征。
在此大背景下,金磚國家作為新興市場經濟體中的中堅,應以金融危機為契機,對內調整產業(yè)和經濟結構以及擴大內需刺激經濟,對外加強聯(lián)合、資源整合主動積極參與到這種新秩序的重建進程,尤其是要站在制度建設參與者的高度去參與決策,謀求全球經濟金融話語權,為自身海外貿易和投資的發(fā)展以及更加穩(wěn)定的國際經濟地位奠定根本性的制度基礎。
金磚國家的合作反映出了國際社會期待變革的愿望。從冷戰(zhàn)之后,美國從一家獨大到G8協(xié)調控制全球經濟再到金磚國家崛起以及G20發(fā)揮作用,我們看到的正是經濟全球化和政治多極化發(fā)展的過程。
(作者系上海社會科學院副院長)
(責任編輯:李瑞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