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葆臻 方愛華 素 手 徐光文 李興書
宋葆臻
清晨,路邊的植物還掛著露珠時,我已在那座連通著兩個村子的小橋上不知走了多少個來回??煲獢嗔鞯臏\淺的河面上,模模糊糊的,是正在慢慢變老的自己,茫茫然的樣子。一群牛從我的周圍搖擺著不慌不忙走過,丟在橋面上一蓬蓬冒著熱氣的新糞,還能聞到青草的氣息。牛鈴搖起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是要搖醒童年的夢嗎?一切好像都沒變。草還在長,麻雀還在飛。橋身還是那么矮,那么短??梢磺兴贫家呀?jīng)改變了??湛帐幨幍?。這樣的早晨,原本該是有許多東西的。白楊樹高高的枝杈上那筑窩的喜鵲呢?河對岸紅土山下的瓦窯,還有泥瓦匠在那里燒繡球嗎?太陽升起的時候,會有縷縷陽光穿過莊稼和樹葉的縫隙照耀著橋頭,橋頭上是應(yīng)該有一群妮子的,是應(yīng)該有兩條麻花一樣扭著的小辮子的,那辮梢會在有風(fēng)時揚(yáng)起無風(fēng)時垂下的。
這是故鄉(xiāng)的一座小橋。極普通極常見的一座小橋。紅砂石砌成的一座三孔橋。
我站在這座石橋的橋邊上,早年踩踏而過時卷起的塵土還飄蕩在空氣中,正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往我的身上落,往我的心上落。我溫情繾綣地凝視著這座小橋時,總想把它過濾得跟過去一樣明凈。那些找不回的往事,像橋下那個狹窄的溶洞里汨汨流出的山泉,回響著遙遠(yuǎn)的聲音,清涼地滴在我的額頭上,卻灼熱了我的心臟。
那小橋上,是騎著毛驢的奶奶,要回她遠(yuǎn)在鄰縣的娘家,舅爺在前面牽著韁繩,跟在后面的是送行的年輕時的父親。人說母走千里兒不愁,可父親的依戀讓祖母一步三回頭地揪心。再后面那個哭著喊著要奶奶的穿紅肚兜的小人兒,不就是年幼時的我嗎?反正村人們都這么說,祖孫連心,你小時候就跟奶奶最親。
那小橋上,是一撥撥孩子在上面穿梭,留下一支支咿咿呀呀的歡歌。晨起跑步,兩個村的孩子就在這里會合,冒著山澗里漫出來的爽心潤骨的霧氣,看溝里溝外的裊裊青煙在云縫里飄。晌午戲水,淘氣的孩子不知疲勞,長滿綠油油青苔的石板下面總能撈到光溜溜的小魚兒。小河里水不深的地方,是甩著辮子的妮兒們,褲腿綰起來,尋找水中的彩色小石子。秋忙的時候,排著隊到田里勞動,稚嫩的雙肩背著玉米顫巍巍地走過小橋。偶爾也會停下來,伏在橋下的小河旁,洗去爬滿臉上的汗水。清清的小河水,像一面鏡子,映照著與野菜共生卻燦若花開的童年。
月色如水的晚上,就會相約去鄰近的十里八鄉(xiāng)看一場露天電影。無邊無際的夜空,月亮在云層里鉆來鉆去,小橋成了飄飄搖搖的小船,人走在上面也會有蕩起來的感覺。這樣的夜晚,心也被照得晃晃悠悠的,不知道丟了啥似的沒著沒落?
小橋下也有冬季里稍微暖些的黃昏,北風(fēng)刮起來并沒有多猛,卻依然能把耳根子吹紅,那奮力向前的一劃,分明是少年夢想不屈不撓的抗?fàn)?。冰床子碾過結(jié)冰的河面留下的道道輒痕,像種田人的犁鏵深深地嵌進(jìn)了我有深有淺的血肉之中。我知道小橋是連著兩邊的路的,一邊是正在磨礪的蕭殺的冬天,而另一邊,順著大路一直向東,就能聽到春暖花開時布谷鳥的叫聲。
現(xiàn)在,我還是站在這座小橋的橋邊上,早年踩踏而過時卷起的塵土已經(jīng)在我的心中沉淀了。我不再茫然。該承載的,小橋都承載過了。小橋也應(yīng)該有它的延伸,有它的歸宿,就像世間的萬事萬物一樣。我的心突然被填充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切]有了的,也都是曾經(jīng)有過的,雖然看不到了,他們卻是在心里生了根的。
我還是不要老閉著眼睛去懷想那些從前的月光吧。是不是該找些陽光能朗照的地方,讓它的光輝灑在身上,曬著我慢慢地變老。我好像是明白了,小橋雖小,可它連接的是兩頭。過去的是很美好,可希望會待得更長。這時候,我看到了一個讓我感動的景象,小小的石橋上,一輛輛“爬山虎”開過來了,車上載著的是一袋袋圓圓的甘藍(lán)菜。農(nóng)人們喜悅的笑聲洋溢。小橋見證著收獲的時刻,或許要比見證我那些不痛不癢的往事來得現(xiàn)實(shí)。
方愛華
清寂的冬日,讀麗敏的《金色湖灘》。
一切都凝滯不動,時光變得很安靜。沒有任何聲音,植物們在呼吸,水在流動。間或有一兩只鳥的叫聲傳過來,一聲,兩聲,清脆,悠揚(yáng)。
窗外是枯寂的嚴(yán)冬,光禿禿的,沒有一絲生氣,眼前卻是明亮的,有陽光照射著我,惶惶地有些溫?zé)?,那些欲滴未滴的水珠,依然沉浸著我。仿若走進(jìn)了自然的深處,我站著,站在這片安靜里,站在植物的中間。
然而,我的心不知到了哪里。這個冬天,我總是想和山在一起。想山上的草,想溫暖的陽光,想山下沉默的村莊,也想一個以植物為情人的安靜女子,想她的《金色湖灘》。沒有風(fēng)的時候,山顯得安靜。我會躺下來,躺在一片草里,閉上眼睛,想像著那個即不種草也不種花,卻把大自然當(dāng)作自己美麗花園的女子,究竟有著怎樣一副美麗的面容,怎樣一顆能夠發(fā)現(xiàn)美麗的心靈。這樣想到她的時候,純凈、安靜、仁愛這樣的詞匯就包滿我質(zhì)樸的心房。
她寫夏日的細(xì)碎與芬芳,寫露珠與草花,寫蜻蜓飛過晚風(fēng),寫風(fēng)寫霧寫昆蟲,寫身邊的一切景物。她寫豆角花、絲瓜花、紫藤、艾草、野草莓、牽?;?、蜘蛛、蜻蜓、豆娘。這些,都被這個叫麗敏的女子傾心地愛著。甚至低處的小生命和路邊的每一塊石頭,每一株植物,都與她有了老鄰居的感覺。她與它們在一起,就像和它們在靜靜地交談。這樣的交談不需要語言,而僅僅需要,用心靈傾聽。傾聽有時候真的勝過語言不知道多少倍,明快的,黯淡的,平和的,這些表情跌宕起伏,或許就是它們?nèi)康男腋?,全部的自由與快樂之所在。
“湖邊的油菜花一畦一畦,散漫而又節(jié)制,像太陽之杯溢出的金沫,流淌著,撩動著大地的春心?!薄巴愣够ㄊ庆o止的蝴蝶,而蝴蝶則是飛翔的豌豆花?!薄奥吨槭情L著腳趾的,在蘆葦上穩(wěn)穩(wěn)站著”?!巴愣沟亩骨v已長出來了,俯著身子才能看見。綠綠的一把小刀,從花心里伸了出來”?!懊恳黄~子上都密集了露水,細(xì)小的珠子規(guī)整的排列,風(fēng)吹不動,只等太陽來迎娶”。這些文字不是干凈而是純凈,像大海,像藍(lán)天,像山間的小溪,是有顏色的,是可以感覺到的。這些描述都是日常的,片段的,細(xì)碎的,卻又是那么形象而逼真,完全是作者內(nèi)心真情實(shí)感自然而然的流露。讓我們感覺讀到的,仿佛不是文字,而是,由一株株植物組成的一幅幅畫,由一株株植物寫成的一首首寂靜的詩。
由于超脫,必然樸素。誰說:一切的真愛都超脫于纏綿之上,蘊(yùn)藉于真情之中,而不必在乎外表的雕琢修飾。就如好的文章,都自真情出發(fā),絕無一絲的造作之感。而生命里不時出現(xiàn)的悲哀、蒼涼、失意,不過是更加增進(jìn)了人們對生活的一種恬靜的愛意罷了。
這樣想來,麗敏的內(nèi)心一定也有著大美,才能做到如此的恬淡與安寧了。
《幽夢影》說:讀經(jīng)宜冬,其神專也;讀史宜夏,其時久也。我卻覺得冬季里讀一些貼近性情貼近自然的優(yōu)美散文更合時宜。詩是跳躍的,讓心靈激蕩,散文是舒緩的,如簡單的行走,這種隨意和緩慢恰到好處地順應(yīng)了冬天的沉靜??莺璧募竟?jié),守著一窗的窗花,守著一腔的寂寞,讀這樣的文字會讀出靈感,讀出安寧。這種安寧和清涼里,思想變做一株植物,或者就做一只昆蟲,遠(yuǎn)離喧囂和繁華,藏在那些繁茂的枝葉里,然后靜靜地牽入黑暗,聽文字在寂靜里呼吸。黑暗是好的,它讓世界變得安靜。在這個過于喧囂的城市里,人的心靈太需要安靜,在安靜中等待,想念,思考與觸摸。
讓自己期待的,慢慢地開。
素手
只因為我多回了幾次頭,在風(fēng)里多和你站立了些日子。
有些聲音揚(yáng)起,有些語言掉落進(jìn)身體里。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個小鎮(zhèn),
共享無盡的黃昏
……
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此刻你若不愛我,我也不會在意。
……一顆心,一艘帆船,一朵玫瑰。而自我們惟一的窗戶張望,
雪,雪,雪。
你會躺成我喜歡的姿勢:慵懶,
淡然,冷漠。
……你香煙的火苗由旺轉(zhuǎn)弱,
煙的末梢顫抖著,顫抖著
短小灰白的煙蒂——連灰燼
你都懶得彈落——
香煙遂飛舞進(jìn)火中。
茨維塔耶娃的詩句被我們斷續(xù)回憶起。若“窗口大朵牡丹花”,則,更讓我安寧。小鎮(zhèn),不會是我的故鄉(xiāng),或許是你的故鄉(xiāng)。我的生命因為你的生命在這里成長而不會覺得落寞。相反,她終能尋到奢求已久的安寧?!岸銦o聲深愛著我,以生命最真實(shí)的方式?!?/p>
你的目光站成早在我夢中固定的姿勢,我的視線終穿透我的身體,那深處的語言,說出來,與不說出來,同樣妖嬈芬芳。
夏天來了,窗下的花就開了。我為這番等待激動難安。
你的手指穿過我長及腳面的頭發(fā),你的目光穿透那深處的視力,那深處的語言忽然跌落,大朵,大朵。觸處花開。我猜你正要說。你正要說,心契這個詞。
季節(jié)于是平復(fù)下來。有雪忽然開放。
你看不出來,我依然不能如你般喜歡上郁金香的芬芳。
我的靈魂恒久緩慢地攀爬,不只為得到你的贊嘆和欣賞——她永遠(yuǎn)努力長成一棵開出孤獨(dú)花香的樹。不為與你休戚與共。
此刻,站在窗前,以我們各自,習(xí)慣中的姿勢。你說,惟愿,這種緩慢的姿勢,能更緩慢一些,即使,你會越過我的腳步,我會,重新跌落進(jìn)那切近血管的河流。
你說,想站在上帝面前,指著我說,這是我的骨中骨,我的肉中肉。
我想,即使這樣,我也不會貶低自己?;蛘撸@樣,我便不會貶低自己。
我也不會責(zé)怪自己,責(zé)怪這窗前的時光,因為你說,生命終于能以生命的方式和溫度,而非它物。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一切都能被超越。在一起的時候,我們,仍舊在獨(dú)自找尋,那條河流,切近皮膚和血管的河流。
我聽見,清潔溫柔的呼喚,自遠(yuǎn)方,如風(fēng)吹。
徐光文
時光匆匆,不知不覺,已過而立之年,身為人父。每當(dāng)看到孩子們玩耍的情景,我的心靈不由自主地飛到了童年,飛到了那留下深深烙印的童年。
玩響炮 每逢春暖花開,渠邊小草綠綠之時,我和小伙伴們就會不約而同地聚集在斗門邊,從渠底用手挖出那透著香氣的黑油油的泥,和上水,用稚嫩的手指做成窩窩頭的模樣,再在下面戳一個洞。然后會聽到先做好的伙伴喊聲;“大哥大哥你先走嗎,我先走?”如果其他的人喊:”你先走”,那么這一個小伙伴就會用吃奶的勁把泥高高摔起,其他的則依次同樣摔泥。如果其他的喊:“一起走”,那么大家應(yīng)該同時摔泥。隨著“嘭”的一聲響,泥花四處亂濺,小伙伴們所穿的衣服上到處被濺滿了泥點(diǎn),可大家全然不顧這些,而是急于爭論、比較誰的響炮聲音大,裂開的縫隙大。如果誰的聲音大,裂開的縫隙大,就意味誰是勝利者,其余的則要給這個人一些泥,以補(bǔ)他泥裂開的縫隙之用。那勝利者的笑容絲毫不亞于得了奧運(yùn)會金牌的運(yùn)動員的笑容。
跳繩 不要以為跳繩是女孩子的專利,在那時跳繩也有我們男孩子參與,我們男孩子主要玩的跳繩項目有:“尕一尕二”、“出來進(jìn)去”、“蹉蹉”等。每當(dāng)跳這些內(nèi)容的繩時,我們就和女孩子混合在一起,并分成兩個小組,比那一個小組跳得好,升得快。這些內(nèi)容的跳繩首先是從最低開始的也就是所說的“尕一”,緊接著把繩子放到膝蓋、腰、腋、肩、頭等部位,最后一直到頭頂,再從頭頂依次往下降。一組跳,另一組拿繩子。一組中的那一個成員如果踩了繩子或者跳不過去,則意味著這個人就“死”了,那么這個人就由這組的其他成員來負(fù)責(zé)“營救”?!盃I救”任務(wù)通常是由這組中跳得最好的人來完成的。一個層級需要這組中的所有成員都要跳過去,否則就不能升到第二層級。一組中的所有成員都“死”了,那么這個小組就“死”了,繩子就有他們負(fù)責(zé)來拿,另一組則開始跳。
嘻嘻哈哈,笑聲連成一片,“看我的馬架子打得高不高,連頭頂都讓我給過了,你們還在尕一上轉(zhuǎn)著哪”。此種得意聲音不時在耳朵邊回響。
拾子石 先找五個蠶豆大小的石頭,稱這些石頭為“子石”。對“子石”的選擇有一定的講究:那就是圓、亮、滑。準(zhǔn)備好了“子石”,就開始拾了。拾“子石”可是個人單獨(dú)行為,不考慮集體協(xié)作精神。拾“子石”首先是“拾”。把一個石頭固定下來,當(dāng)作撮子,把撮子拋起,拾一個石頭,并接住拋起的石子,如此從一拾起,直到五;緊接著就是“并”。“并”就是把五個石頭拋起并用手背接住,再拋起翻手從下接入掌心;如此從一開始,直到五,下來就是“攪”,將五個石頭拋起用手背接住,再拋起,手指做成桶狀,把石子灌入手中,還是從一開始,直到五。若在拾石過程中,有時脫落,就意味著輸了,讓對方來拾。這三個環(huán)節(jié)難度一次比一次大,要求一次比一次高。我們通常拾子石,不管什么地方,隨便找一個平整一點(diǎn)的地方就一屁股坐下來,經(jīng)常是弄得全身都是土,玩完以后,起來隨便用手拍拍土,就回家。到家免不了一場訓(xùn)斥,可“江山易移、秉性難移”,訓(xùn)完了就完了,下次對子石還是照拾不誤。拾子石我水平差,經(jīng)常為倒數(shù)第一。我們把拾子石水平高的男小伙伴稱為“假丫頭”,其意就是像女孩子一樣,手靈活麻利。
套“火車”農(nóng)閑時節(jié),家中的人力車不被大人們所使用時,我們就和小伙伴們約好,拉出自家的人力車,以套“火車”。套“火車”其實(shí)就是把幾輛人力車用繩子綁好,一名駕駛員坐在人力車的欄桿上進(jìn)行駕駛,留一個人跑到車后面去推,而其他的則坐在人力車上。當(dāng)駕駛員的神氣勁,到現(xiàn)在還令我神往。因為駕駛員是最好的職位,所以我們輪流當(dāng)。有時,我們把“火車”駕駛到水渠中,弄得車翻人倒,可我們是不會在乎這些的,會使出渾身解數(shù)把“火車”拉出來,重新進(jìn)行套裝。
斗“雞”這兒所說的斗“雞”不是兩只雞在打架,而是由我們分成兩組像雞打架一樣進(jìn)行比賽。這個名詞是1996年在蘭州師專上體育課時從老師處聽來的。我們當(dāng)?shù)貙@俗稱“擱仗”,也就是碰腿子。首先按照人數(shù)分成兩組,然后每個人把一條腿子抱起來,用另一條腿子跳,跟另一組進(jìn)行火拼廝殺。誰一個把腿子放到地面上就意味著誰一個輸了,一直碰到一個組的所有人輸了,才結(jié)束。當(dāng)時我們的腿子被碰得又紅又腫,但我們還是像雞一樣,跳得老高后,向?qū)Ψ脚鋈?。如果誰一組贏了,就會把一只手舉過頭頂,高喊“哦”,那樣子就想打了勝仗的戰(zhàn)士一般,而輸了的一方垂頭喪氣,同時暗暗下定決心下一次一定要打敗對方。
童年是一首詩,寫不完鑲嵌在記憶中的那份情趣,童年是一首歌,唱不盡印刻在內(nèi)心的那份快樂。
兒時的游戲,現(xiàn)在只能是一種美好的記憶,童年樂園里快樂的烙印,你還能在我下一代下下一代的孩子們的樂園里如詩如歌地回來嗎?
李興書
那是一九六零年。
五月,青藏高原的春天才姍姍而來。
云,特別的白,猶如一條圣潔的哈達(dá),漂浮在空中;天,特別的藍(lán),也特別的低,和人們的距離顯得格外的近。似乎,站在大山頂上就觸手可及。
解凍后的大地,散發(fā)著泥土特有的芳香。甸子上的小草,吐出了嫩黃色的幼芽,河谷里的冰層開始融化。隨著太陽的回歸、升起,春暉柔柔,氣溫漸升。晶瑩的水珠由慢到快、由點(diǎn)到線,匯成涓涓小溪,潺潺地從癿扎村前由東向西流過。
癿扎,是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最南端一個比較大的藏族村落。周圍甸子上除了雜草,沒有其他灌木和林子,南邊與西藏的昌都接壤。
插圖 高紅女
癿扎有三寶:黨參、蕨麻和蟲草。在癿扎西南河谷地帶的陽坡上,生長著一種特有的原始黨參。黨參,是一種多年生草質(zhì)藤木。根圓柱狀,細(xì)長、肉質(zhì)白色,多枝莖、細(xì)弱。葉面綠色,葉背密生銀白色長柔毛,蔓莖攀爬在灌木叢枝或樹桿上。根莖斷裂,會淌出白色的乳汁。癿扎的黨參稱其為原始黨參,是它在原生狀態(tài)下自生自滅、自行繁衍,從來沒有人挖過,還處在原始狀態(tài)中。
春天,并不是挖黨參的季節(jié)。這時,黨參的養(yǎng)分全都供給了自身蔓莖的生長。挖黨參最佳的季節(jié),當(dāng)數(shù)二十四節(jié)氣的白露前后,那時的黨參肉質(zhì)厚、漿汁飽、養(yǎng)分足,也曬得出。
順著癿扎河谷而下,層巒疊嶂,山大溝深,河流縱橫,地勢險峻。走上十多里,就有了樹林。河谷陽面的山坡上,土壤貧瘠,高峻陡峭,雨水難以儲存,土層含水量較少。常年的雨水沖刷、風(fēng)化,支離破碎的片狀頁沙巖,有的已裸露出地表。山坡上,大多生長著一些零零散散、四米左右的松、柏,和一人多高的灌木。走進(jìn)林子,空氣中漂浮著一股濃濃的香中帶臭,臭中帶香的黨參特有的香臭氣息,使人很容易采挖到黨參。這里的黨參特別的粗壯,須根很少,要不是眼見為實(shí),說出來叫人難以置信。差不多的黨參,一根都在一斤多重,我最多的一天挖過十四斤鮮黨參,最重的一根二斤六兩。
六月,坦蕩肥沃的草甸上,蕨麻的植株呈網(wǎng)狀平鋪在地面上,生長出眾多紫紅色的須莖匍匐伸向四方。葉面深綠,背部密生白毛,宛如鵝絨,節(jié)部生根,根再生莖,猶如蛛網(wǎng)。蕨麻,又稱人生果、長壽果。根莖肥厚,呈紡錘狀。味甜美,含淀粉、糖類和蛋白質(zhì)。健脾益胃、益氣補(bǔ)血、營養(yǎng)豐富。癿扎的蕨麻堪稱一絕。它像微型的紅薯,圓滾滾、水靈靈、體肥肉厚,色澤光亮,像一串串鮮紅色的瑪瑙,招人喜愛。閑暇,我們就到公牙寺山下的甸子上挖蕨麻,熬稀飯,變個花樣,改善生活。
在這四千米的山梁上,還盛產(chǎn)一種稀有的貴重藥材——蟲草。玉樹的蟲草,是世界上優(yōu)質(zhì)的冬蟲夏草,僅次于西藏那曲,排名第二。蟲草,又叫冬蟲草或冬蟲夏草。是宇宙鬼斧神工造就了這天地間奇特的精靈。
它一物兼動植兩性,使人浮想聯(lián)翩。它是蟲和草結(jié)合在一起生長,形成一個復(fù)合共同體。冬天是蟲,蟄居在土壤里。夏初,在蟲體頭的頂部,生長出五公分左右黑褐色棍棒狀的草苗。草苗比筷頭要細(xì),略帶彎曲,體型如豐滿的老蠶體,表面棕黃色,背部有多條橫皺紋,腹部有八對腳,頭部有眼、鼻、嘴,輪廓分明,樣樣俱全。它是頭朝上,屁股向下,垂直長在土壤的最表層。
五月底七月初,是挖蟲草的季節(jié)。早了,蟲草還沒有長出來,遲了,苗苗枯萎了,又不容易找到。再說,挖得遲了,苗長高了,藥用的價值差了,也就不值錢了。出苗兩三天,蟲體肥大的蟲草,才是上等蟲草。
那時的我,對蟲草還知之甚少。不知道冬蟲是一種受真菌感染而死亡的蟲體,夏草是寄生在蟲子頭上的真菌子座。只覺得它奇特,并沒有感覺到它的珍貴。
那時候,我每天都能挖到一千棵以上的蟲草。曬干了,也就是一市斤過點(diǎn)。當(dāng)時,用兩包普通香煙,或半斤水果糖,就能兌換一斤蟲草。自由交易,雙方并不覺得誰占了便宜。
青藏高原的天氣,就像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三江源頭更是天無三日晴,幾乎天天都是雨雪,三天兩頭下。這里夏短冬長,春秋相連,氣溫日差大,年差小,一年無四季之分,只有冷熱區(qū)別。這里常年都飄著雪花,淅淅瀝瀝地沒完沒了。盛夏的雪花落到地上,見了陽光就融化了,到處都濕漉漉水汪汪的。大地像海綿一樣,踩上去軟軟的。小草的葉子,大都呈條帶狀,很窄,很細(xì),匍匐地緊貼著地面,像給地鋪了一層毛絨綠毯。
盛夏的高原,處處綠草如茵,繁花似錦,白云朵朵,牛羊成群。蟲草一般都生長在海拔四千多米、半陰半陽、土壤肥沃、潮濕的山坡上。它比雜草出土的時間遲,但比草要長的快,出土兩三天就躥過了小草。林子、灌木叢中、或草高的地方基本沒有蟲草。
挖蟲草時,由下坡向上坡找。走走停停,東瞅瞅、西望望,停住腳,貓著腰,或倒背著手,或把雙手支撐在大腿上,身體盡量向下,撅著屁股,呈半蹲姿勢,伸著脖子,下巴微微翹起,歪仰著臉面,目不轉(zhuǎn)睛地、兩眼像雷達(dá)一樣一遍又一遍地掃描著地面。
挖蟲草,確切地說,不能算作挖,應(yīng)該稱其拔更為合適。夏初,冰雪融化,土壤中的含水量達(dá)到飽和狀態(tài),地面非常松軟。挖蟲草的人,左手腕掛著裝蟲草的袋子,手握短把圓錐型尖嘴小鎬??罩挠沂?,是用來拔蟲草的。找到了蟲草,就用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輕輕地捏住蟲草的苗,趁著勁,慢慢地、垂直均勻地向上提,不用吹灰之力,蟲草就拔出來了。使勁過猛,用力過大,就容易拔斷。只有極個別拔不出來的蟲草,才動鎬去挖。只要視力好,在七八米以外,一眼就能發(fā)現(xiàn)蟲草。它是小草中的旗桿,羊群中的駱駝,非常醒目。它的顏色與眾不同,萬綠叢中一點(diǎn)“褐”,一眼就能分辨出來。
青藏高原,高寒缺氧,空氣稀薄,水的沸點(diǎn)在八十度,因而導(dǎo)致熟飯不熟,開水不開,連指甲蓋都是倒著長。由于營養(yǎng)不良,指甲變成了淡淡的紫青色,塌陷了下去,成了一個小坑坑。為了補(bǔ)充營養(yǎng),我們也常把蟲草洗凈,像蔬菜一樣炒著、燉著吃。撕開蟲體,里邊并沒有心、肝、脾、肺、腎、腸腸肚肚等,體內(nèi)充滿著猶如香煙吸過后,過濾嘴煙蒂內(nèi)的海綿,棕黃色、很脆的蠶絲狀物體。蟲草嚼起來,也品嘗不出有什么奇特的滋味,我們只不過把它當(dāng)做普通的蔬菜一樣,用來下飯。那時,我們吃的全是脫水干菜,連土豆都脫過了水。
那年的七月六日,我們轉(zhuǎn)移到癿扎東南方向一個叫馬尚的地方。在昌都境內(nèi)一座無名大山的腰部搭起了兩頂單帳篷。加上翻譯,我們共有十五個人。翻譯的藏族名字叫彭毛才郎,漢名叫喬柄春,是青海民族學(xué)院畢業(yè)的,二十四歲,是十四世達(dá)賴的老鄉(xiāng),西寧湟中人。百里不同風(fēng),千里不同俗。藏語也有地方方言,有著地域的差別。初到癿扎,彭毛才郎的翻譯比較困難,只能譯出一個大概意思,有的藏語,他也聽不懂,翻不通。
七月八日,是我們在昌都挖蟲草的第三天。
天一放亮,水蒸氣遇冷后在地面凝結(jié)的濃濃大霧,把整個大山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二十米開外的牦牛,看起開隱隱約約,模糊不清,如同霧里看花。
九時許,一陣微風(fēng)吹過,霧隨風(fēng)漂移,天空也漸漸清晰起來。大霧從山頭緩緩地退到山腰,像柔柔的白紗,在山間繚繞。頃刻,山谷間如同煙波浩淼的海洋,山尖壯麗的身姿清晰地呈現(xiàn)云海之上,宛如海市蜃樓。動中有靜,靜中有動,飛云走霧,瓊山玉宇,變化莫測。
中午,紅日高照?!疤焐细≡迫绨滓拢鬼氉兓萌缟n狗”。幾朵云彩從山間飄過,鵝毛大雪又紛紛揚(yáng)揚(yáng),信空飄蕩。瞬間,扯起了線段的大雨,夾雜著黃豆大小的冰雹,從天而降,打得山坡劈啪作響,小草紛飛。
午后,雨過天晴,萬籟俱寂,空氣格外地清新,我們又最后一次上山去挖蟲草。
從一九六零年三月進(jìn)駐青海玉樹到一九六二年四月離開,我們的部隊在那里整整生活、戰(zhàn)斗了兩年。時光荏苒,彈指一揮間,三江源的往事,距今已過去五十年。留在我腦海里依然是雪域高原的妙筆生花,人與自然和諧美麗神奇的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