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淮生
(中國礦業(yè)大學文法學院,江蘇徐州 221116)
當代《紅樓夢》評點“四家評”綜論之一
——以周汝昌、馮其庸、蔡義江、王蒙為例
高淮生
(中國礦業(yè)大學文法學院,江蘇徐州 221116)
《紅樓夢》評點自脂硯齋以來一直是受到《紅樓夢》讀者喜愛的一種文學鑒賞和文學批評的特有形式。當代《紅樓夢》評點影響最大的當屬周汝昌、馮其庸、蔡義江、王蒙等“四家評”,“四家評”正廣為流傳,并受到《紅樓夢》讀者的喜愛?!八募以u”不僅拓寬了《紅樓夢》的研究視野和研究途徑,也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傳統(tǒng)小說評點尤其是《紅樓夢》評點理論品格的自我提升,并且有益于當代文藝鑒賞學的建設。
《紅樓夢》評點;四家評;文學鑒賞;文學批評
《紅樓夢》評點自脂硯齋以來一直是受到《紅樓夢》讀者喜愛的一種文學鑒賞和文學批評的特有形式。清代《紅樓夢》評點數(shù)量眾多、形態(tài)各異,而在眾多評本中則以王希廉、張新之和姚燮三家評點影響最大。馮其庸先生十分關注評點派的著作和研究,他把以王希廉、張新之和姚燮為代表的評點家并包括二知道人、諸聯(lián)、涂瀛、解盦居士和洪秋蕃等的評點文字整理校訂編纂成《八家評批紅樓夢》,同時寫下了“重議評點派”的評論文章,倡導對評點派的研究。作為一種極富民族特色的文學鑒賞和文學批評的特有形式,《紅樓夢》評點長期以來沒有得到全面而深入的研究。近年來,出現(xiàn)了一批研究成果,譬如張慶善的系列論文《一位鮮為人知的〈紅樓夢〉評點家——黃小田〈新增批評繡像紅樓夢〉評點初探》》[1]、《蒙古族杰出的文藝理論家哈斯寶》[2]、《桐花鳳閣主人陳其泰〈紅樓夢〉評點淺談》》[3]、《王希廉〈紅樓夢〉評點新議》》[4]、《張新之〈紅樓夢〉評點得失淺析》》[5]等,尤其曹立波的《紅樓夢東觀閣本研究》[6]、劉繼保的《紅樓夢評點研究》[7]和胡晴的《紅樓夢評點中的人物評批》[8]等一批著作的出版彌補了過去《紅樓夢》評點研究的不足,評點研究的學術風氣正在形成。然而筆者發(fā)現(xiàn),對當代《紅樓夢》評點的鑒賞和研究則剛剛起步,既談不上充分,更談不上深入。盡管已經(jīng)發(fā)表了一些評介和研究文章,譬如梁歸智的《紅樓夢的“原生態(tài)”讀本——評〈周汝昌校訂批點本石頭記〉》[9]、呂啟祥的《積學集成 大家風范——初讀馮其庸〈瓜飯樓重校評批紅樓夢〉》[10]、李廣柏的《千研百考 精純善美——〈瓜飯樓重校評批紅樓夢〉讀后感》[11]、王志堯的《馮批失范疑竇頻——馮其庸先生〈瓜飯樓重校評批紅樓夢〉謬誤辯難》[12]和《馮批失范疑竇頻——馮其庸先生〈瓜飯樓重校評批紅樓夢〉謬誤辯難續(xù)篇》[13]、馮其庸的《快讀〈紅樓夢〉王蒙評》[14]、何西來的《他在鑒賞中的自我展開──評王蒙的《紅樓夢》評點》[15]、高淮生的《〈紅樓夢〉王蒙評與清代八家評之比較研究》[16]、唐振家的《〈紅樓夢〉就是小說的深刻蘊含——讀王蒙評〈紅樓夢〉》[17]、溫奉橋、李萌羽的《王蒙與〈紅樓夢〉研究》[18]、呂啟祥的《宏觀微觀齊來筆底 鑒賞考據(jù)相得益彰——初讀〈蔡義江新評紅樓夢〉》[19]和《解得其中味 度與尋夢人——讀蔡義江校注評浙版〈紅樓夢〉》[20]等。筆者認為,當代《紅樓夢》評點影響最大的當屬周汝昌、馮其庸、蔡義江、王蒙等“四家評”,“四家評”不僅拓寬了《紅樓夢》的研究視野和研究途徑、也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傳統(tǒng)小說評點尤其是《紅樓夢》評點理論品格的自我提升,并且有益于當代文藝鑒賞學的建設。遺憾的是,至今為止的評點研究中對當代《紅樓夢》評點作整體觀照的成果還沒有呈現(xiàn),鑒于此,本文就以“四家評”為例初步對當代《紅樓夢》評點成果作整體觀照,以全面深入地認識當代《紅樓夢》評點的基本內(nèi)容、特征、價值和影響。
作為一種文學鑒賞和文學批評的特有形式,讀者喜聞樂見是“四家評”評者選擇傳統(tǒng)評點方式的首要因素,傳統(tǒng)小說評點至今能為讀者喜聞樂見則表明這種文學鑒賞和批評的方式還是有生命力的。馮其庸曾說:“我敢斷言,現(xiàn)在如果有哪一位紅學大家,他確實具有很高的鑒賞力和很高的文字功夫,他對《紅樓夢》具備了評批的條件,如果能由他來評批一部《紅樓夢》,那末,這部《紅樓夢》肯定會受到人們的極大歡迎。”[14]他在《瓜飯樓重校評批〈紅樓夢〉》“后記”中又說:“一九八六年八月,我寫過一篇長文,題目叫《重議評點派》。我在文章的末尾,曾提出希望有哪一位紅學家來重新評點《紅樓夢》,也希望有人用這種方法來評點當代的文學作品。此后不久,我就讀到了王蒙同志評批的《紅樓夢》,接著又讀到了陳美林同志評批的《儒林外史》,這就是說,評點這種文學批評的方式,還是有生命力的?!保?4]而當《〈紅樓夢〉王蒙評點》由漓江出版社于1994年9月出版時,馮其庸興致勃勃地撰文《快讀〈紅樓夢〉王蒙評》,給予高度贊賞和極力推薦:“果如我所言,由當代最著名的小說家兼紅學家王蒙來完成了這樣一件當代紅學史上的大事?!薄耙栽u點派的形式出現(xiàn)的,王蒙是當代第一人?!薄巴趺蓪Α都t樓夢》所作的評語,也可以說隨處散發(fā)著理解的智慧和意趣。他對《紅樓夢》的理解是深刻的廣博的,他對曹雪芹的屈原式和司馬遷式的胸懷,以及他的憂愁、多感、深沉和生死系之的真情是有相通之處的。他的評,是一個大才子的評,是一個大作家的評,是一個有大智慧大文化人的評。”[14]王蒙《紅樓夢》評點本不僅贏得了普通讀者新的閱讀興趣,這一閱讀興趣不乏受到評點者熱情感染的因素,這也是一個值得關注的現(xiàn)象;同時,也贏得了專家學者的好評,譬如何西來在《他在鑒賞中的自我展開──評王蒙的〈紅樓夢〉評點》一文中指出:漓江出版社組織實施的《古典文學名著評點》工程(筆者按:王蒙評點《紅樓夢》是成果之一,其他如李國文評點的《三國演義》和高曉聲評點的《三言精華》),從出版角度看,這批書選題思路新穎,不是請專門的研究家或評論家來評點,而是請一批當代的著名作家來評點,問世以來,文學界和一般讀者都很關注。開過專門的研討會,評價不錯。這部王蒙評批《紅樓夢》可當作初學寫作者的津梁,推薦給文學青年來讀。由于王蒙在鑒賞過程留下了他自己鮮活的心靈軌跡的真實記錄,這些記錄也可以作為研究鑒賞理論的專家學者很有價值的參考文獻[15]。《〈紅樓夢〉王蒙評點》的出版問世,為今后的《古典文學名著評點》工程開了個好頭,并著實顯示了傳統(tǒng)評點方式的生命力和深遠影響。
其次,導讀讀者則是選擇傳統(tǒng)評點方式的又一重要因素,當然,評點的“導讀性”特征也是由來已久的。馮其庸在談及所著《瓜飯樓重校評批〈紅樓夢〉》時說:“本書的目的是為讀者提供一部可讀性強的《紅樓夢》讀本。本書疏解力求切實有據(jù)而又有新意,評析力求能發(fā)作者之隱微,能啟讀者之賞鑒而得其精義妙理。”[21]1而蔡義江在談及為什么執(zhí)意想做一部《紅樓夢》“新評”時同樣說:“我以為歷來有不少舊見、如今又有不少新說,都在誤導讀者對《紅樓夢》的理解;加之一些改編的影視、戲曲作品的影響,也容易令人在開卷前,便對人物、情節(jié)有先入之見,不能客觀地、不帶偏見地去讀這部偉大的古典文學作品。所以想把自己幾十年來研究的心得告訴讀者,希望他們能少受些迷惑,少生些誤解。選題目寫文章固然也是辦法,但總替代不了逐字逐句地表述自己對全書的看法,所以才想到用傳統(tǒng)評點派的辦法來作‘批注’?!保?2]1蔡義江的“新評”《紅樓夢》正為了“導讀”讀者正確閱讀《紅樓夢》,進而消除長期以來“誤導讀者”所引起的消極影響。正由于《紅樓夢》評點這種文學鑒賞和文學批評的特有形式“妙趣橫生”、自由風趣、靈活生動,尤其評點過程可以自述感受的心靈獨白使讀者找到心心相印的共振,因而易于喚起今天讀者的閱讀樂趣,“導讀”的效果是顯而易見的。讀者人生和生活的一切經(jīng)歷經(jīng)驗、喜怒哀樂皆因評批者的啟悟而能很輕易地從《紅樓夢》里找到參照,找到解釋,找到依托。而且,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不僅獲得來自于解悟《紅樓夢》以與曹雪芹對話的“經(jīng)驗交流”時的一種難得審美享受,同時獲得了與評批者心靈共振所得到的一種難得審美享受,這是雙重的審美享受。也就是說,讀者一旦閱讀,便進入了與曹雪芹和評批者共同建構的交換交叉的作用場。在這個作用場里,讀者不僅發(fā)現(xiàn)了《紅樓夢》中人物的生命力,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生命力,并發(fā)現(xiàn)了評者的生命力,這樣的交叉感動無疑會使讀者的經(jīng)驗和人生豐富起來、鮮活起來。若從接受美學的認識上說,這種文學鑒賞和文學批評的特有形式仍具有一種能夠召喚當代讀者來進行閱讀的功能和審美價值,讀者對這種特有形式仍具有一種積極參與的中介作用。正如王蒙在《〈紅樓夢〉評點本(增補版)前言》中所說:“評點《紅樓夢》本身是一大樂事,因為每讀一次都會有所發(fā)現(xiàn)……從中看到了‘紅’書的活力也看到了自己閱讀的活力,看到了賈寶玉林黛玉的生命力,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生命力。”[23]1也就是說,這種文學鑒賞和文學批評的特有形式仍具有能引起新的閱讀樂趣的功能?!伴喿x樂趣”就是讀者積極參與的樂趣,讀者在積極參與過程中不僅獲取了審美鑒賞的樂趣,更獲得了自我生命活力的彰顯。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王蒙具有樂此不疲地重讀重批重評《紅樓夢》的那樣一種熱情,以及為什么大眾讀者所同樣具有的那樣一種閱讀熱情。
當然,選擇傳統(tǒng)評點方式更為重要的因素還由于評者所葆有的揮之不去的《紅樓夢》“評點情結”,即《紅樓夢》評者都試圖流傳一部精心撰著的評點本,以實現(xiàn)自己自由表達的美好心愿,這是那些熱愛《紅樓夢》并愛不釋手的讀者的共同愿望。他們借助評點信筆為文,充分地表達自己對于《紅樓夢》自由獨立的閱讀思考,興致盎然地表達自己的“真知灼見”,這何啻“勇敢的精神探求”,同時,也是緣分和福氣,正如王蒙所感慨:“我愛讀《紅樓夢》?!都t樓夢》是一本最經(jīng)得住讀,經(jīng)得住分析,經(jīng)得住折騰的書?!薄啊都t樓夢》永遠是一部剛剛出版的新書。讀《紅樓夢》是一次勇敢的精神探求。在那個世界里,你將聽到什么、得到什么呢?在一次又一次探求中,我寫下了一些與曹雪芹,與寶玉、黛玉,與賈政、王夫人……的對話與辯論。評點,真是一個好主意。與《紅樓夢》朝夕相處,切磋琢磨,這是緣分,也是福氣?!保?3]1-2“《紅樓夢》對于我這個愛者,是唯一一部永遠讀不完,永遠可以讀,從哪里翻開書頁讀都可以的書。同樣,當然是一部讀后想不完回味不完評不完的書?!保?4]1可以這樣認為,為了能評點一部《紅樓夢》“新評本”,“四家評”評者皆傾注了他們各自全部或主要心力。如馮其庸說:“我之所以作以上這些工作(筆者按:編訂《八家評批〈紅樓夢〉》),目的就是為了想由我自己來嘗試做《紅樓夢》的評批工作?!薄啊都t樓夢》的評批工作,從我起意和作準備工作算起,已經(jīng)十七八年了,從我正式開始評批至今,也已五年有余……我的評批,也只能算我個人的一點膚淺體悟而已?!保?1]2035-2036而周汝昌感慨道:“如果說這部三新本是我經(jīng)歷六十年努力的心力結晶,確是真實不虛,但并不等于是已經(jīng)做得盡善盡美了,只是表明這是一份來之不易的工作報告和虔誠的獻禮?!保?5]1這里說的“三新本”即甲戌、庚辰、戚序三部古抄本合評的所謂“真本”,這是周汝昌“心力結晶”之作?!靶牧Y晶”一語可謂是“評點情結”的具體寫照,筆者以為也可看作是“四家評”評者的共有特點?!八募以u”通過對《紅樓夢》的評批,試圖將評者自己的生命體驗與《紅樓夢》進行心靈的對話與溝通,渴望成為《紅樓夢》的解味者:既能真正地解讀《紅樓夢》和曹雪芹,又能由此真正地解讀自己和中國社會。然而這項“心力結晶”的“評點工程”之難比登峰還難,正如馮其庸所表述的那樣:“這個難,就是曹雪芹的思想高度和文字深度,這個難并不是光靠鼓勁干,靠不怕困難能夠解決的。這個難,須要更高的思想和更高的識力,更豐富的學識。于此,我自覺深深的不足,也就無怪我會感到慢慢長途,舉步維艱了。”[21]239當然,一旦評者確實具有很高的鑒賞力和很高的文字功夫,便會知難而上,“為芹辛苦為芹忙”。在王蒙首戰(zhàn)告捷之后,“四家評”的蔡義江、周汝昌、馮其庸都在竣工自己的“評點工程”之后贏得了讀者的廣泛關注。
“四家評”有著共同特點,當然也有一些不同之處。筆者主要從“四家評”兩個方面的共同點初步分析其特點:1.文人自娛、學術考量和商業(yè)傳播的兼顧和結合;2.引入脂評、看重脂評價值,遵從原著、持論公正。我們知道,古代《紅樓夢》評點顯著特點主要體現(xiàn)為從文人自娛到商業(yè)傳播,即應商業(yè)目的需要,以導讀性為主要特征。小說評點成為文學批評走向世俗化、通俗化,并追求功利性、實用性的一個重要標志,這一文學批評的新境在當代“四家評”那里得到了拓展。這一當代性拓展過程尤其注重學術考量的因素,即“紅學”或文學批評的學術性特征被強化了。而在古代評點中或注重文人自娛性、或注重商業(yè)傳播性、或兼顧文人自娛和商業(yè)傳播,然而,卻難以像當代“四家評”那樣更加自覺地兼顧學術考量的因素,而且也沒有像當代“四家評”那樣更自覺地將文人自娛、學術考量和商業(yè)傳播三者很好地兼顧和結合。應當說,“四家評”的問世無疑適應了當代社會精神領域亟待通過文學審美鑒賞提升大眾、將文學批評的學術成果普及大眾的社會需要。我們可以從簡單回顧“四家評”問世過程來理解以上的論述,譬如《周汝昌校訂批點本石頭記·編校助理者的話》道:周汝昌不時提過想要出版一部評點本,并“早有此愿,卻終未敢匆匆落筆,也難得機緣湊泊。本書的編輯劉義莉前來造訪,正好她提出一個設想與建議:周先生應當出版一部《紅樓夢》的評點本?!保?5]965周汝昌不僅只是期望他的這部《石頭記》“三新版本”能提供給讀者以資“讀賞玩索”,因為,這部“三新本”是他六十年努力的心力結晶,他不僅在批語語體形式上考究,即以文言稱之,盡管是淺顯的傳統(tǒng)文體。而且,他申明自己為《石頭記》試作批點的“本心實意”并非僅在于鑒賞《紅樓夢》的筆法或藝術魅力,更為主要的是疏解《紅樓夢》的思想本旨,即曹雪芹開篇就宣告的“大旨談情”的“情”:“我們對作者開宗明義就特筆提出的‘大旨談情’,初步讀懂認清了憐惜和悲憫是他的‘情’的基點和總綱,這樣就不至于把這個主要的‘情’字作出了錯解誤說;但緊接著需要說明的,即是他的情與孔孟的仁、義、讓、誠、敬等倫常社會道德標準并非是對立反抗的,那是一種錯覺和誤說?!薄白髡咧鲝埖摹笾颊勄椤摹饲椤凑媲橹燎??!保?5]956、959可見,周汝昌自覺地將文人自娛、學術考量和商業(yè)傳播三者更好地兼顧和結合起來了。當然,其他幾家也不例外,再譬如蔡義江“新評本”的問世也是應科學出版社龍門書局的“盛情邀約”,并定名為《蔡義江新評紅樓夢》。雖然蔡義江覺得“過于張揚”,當考慮到“人家也有人家的道理”,也便接受了這個書名[22]2。豈不知,“人家的道理”就是以商業(yè)目的為需要的硬道理。蔡義江同樣申明自己為什么執(zhí)意想做這么一部書的道理,目的有兩點,一是解除讀者對《紅樓夢》的誤解,把《紅樓夢》的真意、真味、真精神告訴讀者。二是“將自己對脂評的理解,作必要的闡釋?!保?2]1這兩點其實都是首先出于學術的考量,而非個人的自娛,這一點是與周汝昌的動機和愿望非常吻合的??梢哉f,這一期望和想法在“四家評”那里是共同的,只不過表達不同而已。
至于引入脂評、看重脂評價值這一方面,“四家評”中尤其以周汝昌、蔡義江和馮其庸為突出,這涉及到對后四十回的認知和評價問題。周汝昌、蔡義江和馮其庸是否定或質疑續(xù)書價值的,至于王蒙則是個例外,王蒙的做法恰恰是清代評點家(刻本流傳之后)的常見做法。這表明王蒙是接受一百二十回本是一個完整本子的觀點,他曾在《紅樓啟示錄》“話說《紅樓夢》后四十回”部分對“續(xù)書說”提出懷疑?!巴踉u本”在評批《紅樓夢》過程中沒有引入脂評,也不無顯示其作為一個著名作家而非學者專家不為學術所累的作風。當然,王蒙既是有聲譽、有個性的作家,又是有著廣泛影響的批評家。盡管他很少拘泥于學術名詞、概念,卻常常能在用新鮮活潑、通俗易懂、幽默風趣的語言傳達自己的體悟、感受過程中發(fā)表非?!皩W術”的觀點??梢哉f,就一般意義上而言,作家兼批評家與學者專家在對待脂評的態(tài)度上以及具有運用《紅樓夢》本子方面有著明顯差別。如蔡義江認為:“書名題作《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甲戌、己卯、庚辰三種早期抄本中的脂評,是研究曹雪芹和《紅樓夢》最珍貴、最重要的原始資料。這一點近百年來逐漸被越來越多的研究者所認識。但仍有人對其持懷疑甚至否定態(tài)度,或說它是民國時期為迎合胡適而偽造的,或辱罵它歪曲了《紅樓夢》思想。這在我看來實在是很悲哀得事……脂評有兩點是后人無法企及的:一是他們是作者的親友,對作者都有不同程度的了解,也提供了不少可供研究的線索;二是他們讀到過或部分讀到過作者全書的原稿,即使有的未讀到后來不幸‘迷失’的那部分文字,也知其結局大概。光憑這兩點,還不值得我們重視嗎?”[22]1“新評”的“新”,就在于能運用自由獨立的思考“將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就在于充分尊重脂批,引入“有真知灼見、能開啟思路的重要脂評”以提升評紅的學術價值。當然,就引入脂評、看重脂評價值而言,非蔡義江所專美,周汝昌、馮其庸兩位均是這樣考量和踐行的。可以肯定地說,這種《紅樓夢》評批做法不僅有益于提高《紅樓夢》評點的學術價值,而且對于誤導讀者所引起的消極影響也是一種正面的引導。
“四家評”的價值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理解,一個方面乃既有文藝批評理論價值尤其小說批評理論價值,又有很高的藝術鑒賞價值。中國古代小說評點長久以來深得讀者喜愛并能引人入勝,“往往并不在于理論上的邏輯論證,更重要的是評點者獨特的審美感悟和藝術情趣,尤其是運用生動靈活和富于情感的語言將這種感悟和情感傳遞給讀者,對讀者具有強烈的感染力.這種寓鑒賞于批評的特性也是小說評點具有旺盛生命力的一個重要因素?!薄爸袊≌f理論批評的這一特點就好處而言,表現(xiàn)為理論與實際作品的貼近,理論批評對創(chuàng)作現(xiàn)實的直接針砭,但其痼疾亦十分明顯,一些‘形而上’的理論命題往往難于得到深入的闡發(fā),而較多的是闡述有關小說技巧問題,這不能不說是這種批評形態(tài)對小說理論構建的制約?!保?6]“四家評”為了守住小說評點的旺盛生命力,在將寓鑒賞于批評的特性充分發(fā)揮的同時,對傳統(tǒng)小說評點加以當代性的通變,至于通變功夫的強弱和變通的效果則是因人而異的,有的在這方面做得更充分一些,而有的則相對薄弱一些。譬如清代“八家評”因時代的局限,難以形成王蒙評那樣十分宏闊的理論視野,而王蒙評則將陌生化理論、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意識流、心理分析、后現(xiàn)代等理論與方法信手拈來地組合運用,使“這種寓鑒賞于批評的特性”和“旺盛生命力”不僅拓展了延伸了,而且賦予其更強烈的文化觀照意義。馮其庸這樣認為:“王蒙的評見解深
刻,視野開闊,對讀者將大有啟示……我希望從此《紅樓夢》的評點派可以徹底翻身,我更希望從此作為文學批評的一種形式和手段,評批的方式可以擴大運用,把這種文藝批評的武器很好地堅持和運用下去?!保?4]筆者堅持認為,“四家評”與清代“八家評”的區(qū)別就明顯體現(xiàn)在自覺地運用西方文學理論、美學理論以及中國古代文藝批評理論進行《紅樓夢》評批時更注重基于理性思考的審美傳達,以努力避免牽強附會、空疏無根的無稽之談。郭豫適認為:“文學評論不是一般評論,富有感情色彩可使論文遠離枯燥的說教。分析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不應當簡單化,而要注意人的‘整個復雜性’?!薄霸谖膶W評論中,作者為了使文章更富有感情色彩和說服力量,是完全允許運用夸張以及其他強化評論的寓言和手法的。但是這種夸張或強化,卻又必須注意跟論斷的科學性結合起來。文學評論雖然是‘文學’的,但卻畢竟是‘評論’而非‘創(chuàng)作’,從其性質來說,文學評論是一種研究。這就要求文學評論中的論斷,尤其是那些帶有結論性、總結性的論斷具有科學性(或者說注意到科學的準確性)。如果過于夸張或強化,而沒有考慮到論斷的科學性,則在某種情況下反而會損害文學評論本身的說服力量?!保?7]494、503-504通觀“四家評”的評批文字,都力圖在使文章更富有感情色彩和說服力量以遠離枯燥的說教方面有所用心,也都努力在既注重評批的學術性、科學性同時注重鮮活而充沛的審美傳達方面有所用心。譬如馮其庸說:“我堅持不妄語,不妄信,唯真是從。”[21]2039即以學問為依歸,力求真解。而周汝昌稱道蔡義江的“新評”《紅樓夢》“持論最公正,用情最深,最遵從原著”,其中所謂“持論最公正”就是從科學性上評價的。筆者以為,周汝昌這一評價也可以看作“四家評”共同的特點。當然,至于“四家評”究竟是拓寬了《紅樓夢》的研究視野、開辟了《紅樓夢》研究的新途徑,還是缺乏古人評點的韻味、理論價值也不高呢?這涉及到對傳統(tǒng)小說評點這一文藝批評方式生命力的認識與估價問題,也涉及到對傳統(tǒng)小說評點是否有必要進行當代轉換、以及如何轉換的認識問題。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一代亦應當有一代之文藝批評方式,這是值得進一步深入研究的學術課題。另一方面則是繼承中國古代小說以“鑒賞”為中心的批評傳統(tǒng),為當代文藝鑒賞學的構建提供豐富的文藝鑒賞資源和批評文獻。古代小說評點具有通過啟迪指引、詳細講解,以幫助讀者領會欣賞小說意蘊和藝術特征的功能,譬如清代八家評批《紅樓夢》主要表達評者對于整部小說的看法,這些看法包括闡明小說之主旨、分析小說之人物、揭示小說之文法(主要是小說的敘事法則)等,尤其分析小說人物、揭示小說文法方面十分精細。而從其“幫助讀者,領會欣賞”的目的上說,也可稱之為“小說鑒賞學”的目的。當代小說評點諸如“四家評”的評者也充分繼承了古代小說評點的傳統(tǒng),同樣在“幫助讀者,領會欣賞”方面做出積極貢獻,進而為當代文藝鑒賞學提供豐富的文藝鑒賞資源和批評文獻。當代文藝鑒賞學作為一門獨立的科學至今尚在探索之中,更是需要大量的取之不盡的文藝鑒賞資源和批評文獻以建構其體系,而文藝鑒賞學體系的建構將有益于提升當代審美教育水平。
周汝昌說,西方文學批評中的接受美學有“摳字細讀的方法論”,是與這個古代評點相通的,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咬文嚼字”。“切莫輕看這四個大字,對于漢字文學,若沒有咬、嚼的功夫,就談不到玩味涵泳,也根本不能有什么心得體會,那就會把一部空前絕后的《石頭記》讀成了十分簡單淺顯的所謂婚姻愛情悲劇故事?!保?5]8“四家評”的當代價值應當是毋庸置疑的,盡管當代小說批評中對于古代小說的評論已經(jīng)有了各種理論作為批評手段和方法,但是,若完全置中國傳統(tǒng)小說評點于不顧,那將如周汝昌所說,缺少了“玩味涵泳”的手段和功夫,對于真正理解《紅樓夢》的精神氣韻也是不無遺憾和令人失望的。所以說,全面深入地認識當代《紅樓夢》評點的基本內(nèi)容、特征、價值和影響不僅是必要的、也是很有學術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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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temporary Comments on“Four Reviews”of“A Dream of Red Mansions”——taking Zhou Ruchang,F(xiàn)eng Qiyong,Cai Yijiang,Wang Meng as examples
Gao Huai-sheng
(School of literature,law and politics,China University of Mining &Technology,Xuzhou 221116,China)
The comment about“A Dream of Red Mansions”since“Zhi Yanzhai”,an earlier commentator,has been a special form of literary appreciating and literary criticism,which is quite popular among readers.The most influential contemporary comments are the ones made by Zhou Ruchang,F(xiàn)eng Qiyong,Cai Yijiang and Wang Meng.“Four Reviews”are very popular and loved by readers of A Dream of Red Mansions.Not only did“Four Reviews”widened the perspectives and approaches on the study of“A Dream of Red Mansions”,but have achieved traditional Chinese fiction commentary’s selfimprovement to some extent,especially the quality of comments about“A Dream of Red Mansions”.Besides,it is also beneficial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contemporary literary appreciation.
comment on“A Dream of Red Mansions”;“Four Reviews”;literary appreciation;literary criticism
I207.411
A
1009-105X(2011)03-0131-06
2011-07-09
高淮生(1963-),男,中國礦業(yè)大學文法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