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元武
誰是委頓者,是他或者我們?他站在一個獨特的位置,俯看著我們,而我們卻以為在俯視著他——一個可憐的流浪者。
陽光直射向大街的另一邊,高樓擋住了陽光的通道。街邊的樹在冬天的寒風里搖晃著,像喝醉者蹣跚的腳步。而他躺在冰冷的人行道邊,身體呈大字,他顯然是醉得沉實,身邊擺放著一只藍色塑料凳和一只擦鞋大木箱。他喝多了,連他身邊躺著的一條流浪狗也安靜地趴著,發(fā)出均勻而甜美的鼾聲,和他相配合,此起彼伏。他的臉和狗的臉貼得很近,像一對親密的父子。平時,我經(jīng)過他的攤位時,看到他喂狗的動作,像喂一個孩子,他咬一口香腸,然后給狗咬一口,他再咬,狗仰著頭巴巴兒看著他手里粉紅色的香腸。他的臉、衣服和鞋子似乎一整年都是相似的,只是在夏天最熱的時候,他光著膀子干活,身邊放著一小瓶燒酒,沒活的時候就顧自抿上兩口,掄起胳膊揩了揩嘴,那就是他的手巾。他的臉總是輕微浮腫,帶著些疲憊和微醺的醉意。干活的時候,他不抬頭看人,只看來人的腳和鞋,別人問價,他就說您隨便給。來人反倒不好意思白占他便宜,于是,他的大木箱里總是堆著一些花花綠綠的零票或者锃亮的鋼镚,狗趴在大木箱邊上,小心而不無好奇地瞅著每一個俯下身來扔錢的動作。客人走了,腳上光鮮,心滿意足。他繼續(xù)無聊地休息等待,逗逗狗,從身上摸出另一根香腸,讓狗在一瞬間無比激動起來。
前年這個時候,他背著一只行囊從未知的地方來到我們小區(qū),臟兮兮的,身無分文,向小區(qū)保安和飯館討要剩飯剩菜。他是個外地人,這一點毫無疑問,四十開外,形跡可疑,片警來查過身份證,確認不是網(wǎng)上逃犯后就再也沒有人關(guān)注過他了。他就在小區(qū)娛樂場所的石條凳上住了下來,晴天鋪一條破棉被,躺在條凳上,下雨,就躲到天橋底下的橋洞里。后來有一條黑白相間的流浪狗跟了他,他走到哪里,狗就跟到哪里。狗隨時在注視著他的手勢。小區(qū)的人驅(qū)趕過幾次,他走了不久就再回來,后來就不來小區(qū)過夜了,估計找到了新的住所。
沿著晉安河邊的綠地上,不時能夠看到這樣的流浪者,他們衣裳破舊骯臟,蓬頭垢面。隨處找塊平地就能當床,如水泥圍欄、石條凳或者亭子間。那些人沉默寡言,事實上,他們找不到能夠和他們有共同話語的人,他們能夠和誰聊?那個流浪者跟著他的狗一起在街巷里轉(zhuǎn)悠,可能碰到個老鄉(xiāng),在一家山東花生瓜子鋪里坐上半天,和主人嗑著瓜子聊著天,喝著小瓶裝的燒酒?;ㄉ鷼わw出屋,在空中翻舞,小巷里的風強勁地帶走了紅色的花生衣或者瓜子殼,以及他們興高采烈的說笑。老鄉(xiāng)讓他也開個小店,他搖了搖頭,坐不住店,一天到晚坐在屋里,多沒勁,擦皮鞋好,隨處走走隨處找活。只要夠一口飯吃就行了。
他是個流浪者,或者是個看破紅塵者,或者,他就是一個生活的旁觀者,他委頓,但不沉淪,不偷不搶不坑不蒙,有一口吃就吃沒一口吃就睡,有酒便醉,有活便做,不抬頭看臉,不看覷人臉色遞笑。他就是他,和狗能夠如此親密的流浪者,能夠這么在這個高消費的城市里呆上三五年的流浪者,他算一個,居無定所,能夠自食其力,理智并且誠實?;蛘撸谒难劾?,我們才是可笑者,我們忙忙碌碌,一年到頭,為錢而拼命工作,我們消費我們睡覺我們高興我們憂傷,從一個起點到終點,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只是在畫一個大大的圓圈。而他就在原點不動,他看著我們興奮地奔跑,最終回到那個起點。我們是表演者,他是觀眾。
滑稽么?有點,不是么?委頓者,我想起帕慕克筆下的伊斯坦布爾街道,流浪者和乞討者康斯坦丁,戴著一頂臟的小圓氈帽,卻總是披著紳士們才穿的比匠克風衣,叼著雪茄(別人抽剩下的),趾高氣揚地走過每一條街道,旁若無人,甚至不給一輛法拉利車讓道,面對警察的大棒熟視無睹。在他的眼里,整個伊斯坦布爾似乎都是他自由往來的樂園。誰是委頓者,是他或者我們?他站在一個獨特的位置,俯看著我們,而我們卻以為在俯視著他——一個可憐的流浪者。認識塔羅牌么,他在跟一個中年女人搭訕著。
一朵花在風中搖曳,光華四射,一朵花穿過時空,在城市的一片虛無里輝煌燦爛。我聞到了花香。這是一本書,作者胡子拉碴,不修邊幅,他是一個退休的老師,一個業(yè)余的攝影愛好者和太極拳愛好者,他有沒有其它的愛好?他透過泛黃的舊式眼鏡片盯著我:你喜歡花么?我點點頭,我喜歡蘭花,淡而素的。那么,你了解花么?我說知道一點。你看過喬納森·諾爾斯的《花卉》攝影么?我搖了搖頭,他給了我一張圖片,是花粉進入雌花柱頭的微觀攝影。那是植物的生殖器官,像男人和女人的一樣。這是花么?這是生物學圖片。他晃著腦袋,錯也,生物上最為重要的概念就是有性繁殖,你想過植物也會像人一樣通過性交來繁殖么?我有所了解但不甚了了。這是最為重要的進化階段,從無性生殖到有性生殖,植物進化了上億年。比如銀杏樹,是有雄雌之分,雄銀杏花與雌銀杏花是不同株的兩種花朵。蜜蜂不喜歡銀杏花粉,因為它有微毒,蜜蜂會因此而昏迷。銀杏是靠另一種媒介傳播花粉的,是風,微風帶起雄花粉,讓它在空氣里飄著,直到碰見一朵雌花。那花粉長著細細長長的尾巴,像動物的精子,而子房上的柱頭像一個蓮?fù)幸粯樱敲次蓝嫣氐慕Y(jié)構(gòu),如果不是微觀攝影,誰會看得到,除了那些忙碌的昆蟲外。
他是個認真的人,他的畫如此,他的過去如此,他的將來也如此,雖然他的攝影技術(shù)有限,他的畫技拙劣,這不影響他的追求。他陷于神秘,他有點神經(jīng)質(zhì),表情豐富而夸張。這是一個好玩的老頭,他在尋找什么,生活的樂趣、詭秘的自然、未知的一切?他想得到別人所無法了解到的任何信息。他肯定這一點,為此,他會提高自己的聲調(diào),或者就某個觀點不斷重復(fù)強調(diào)。
我需要向他學習什么?神經(jīng)質(zhì)和好奇心?他在院子里養(yǎng)著一缸睡蓮,那缸是舊貨,的確有些年頭,釉質(zhì)斑駁,像他的臉一樣。魚在水里游,隱隱約約。睡蓮在南方的溫暖里失去了冬天的概念,它一直在長,在開花,在繁殖。睡蓮的葉子油亮而神秘,帶著一些復(fù)雜的顏色,綠的正面和紫紅的背面,葉絡(luò)不甚清晰。他將臉湊到我旁邊,因為太近了,我?guī)缀趼牭剿翋灥暮粑蟹我?,有痰音或者別的什么。這是我無法接受的,我迅速站直了,讓我的腦袋離開他的呼吸區(qū)。睡蓮,在缸里也能夠生長,不需要泥土,不需要溫度,露天就行。哦,我說,是么?那么,在北方也行?北方不行,北方露天氣溫太低,水面結(jié)冰,蓮葉就爛了,就會爛到根里頭,睡蓮不行,荷花有冬眠習性,所以荷花能行。睡蓮是趁光性的植物,是進化到高級階段的植物,是有神經(jīng)的植物……像向日葵一樣。哦,我半信半疑,那么它為什么不會像荷花一樣結(jié)出蓮蓬?這是個問題,睡蓮不結(jié)成蓮蓬,結(jié)成橄欖狀的果實,垂向水中,在恰當?shù)臅r候墜落,向水底尋找新的生長點,或者,漂浮,隨波逐流,到遙遠的它方。南方的水鳧,就是那種細長腿麻褐色的水禽,喜歡吃睡蓮的果實,它的目光敏銳,能夠看透十幾米的水深處,在水底,紫紅色的睡蓮種子像魚一樣顯眼。他的話讓我著迷,我完全不了解這些細節(jié)。
他在一個玻璃水槽里養(yǎng)著幾頭水仙,花已經(jīng)開過了,但他在水槽里通上電極,用那些舊的電池做的直流電池組。一顆小小的燈珠微紅地亮著,說明這里有電流穿過。他說,水仙是需要電流刺激才能夠維持的水生植物,開過花后,它的植株就會迅速黃萎衰老并死亡。而電流是它的救生能源,微弱的直流電能夠改變水質(zhì)的PH分布,產(chǎn)生微弱的電解質(zhì)和活性的離子,產(chǎn)生少量的氧和氫,這足夠讓一棵瀕死植物回生。那是個幽暗的向南窗臺,在他家這樣的舊建筑里,很少得到充足的陽光,像他家的藤蘿那樣,纖細而瘦弱,缺少陽光讓葉子顯得異樣的鮮綠和綿軟,缺少一種活力。他的居室墻上掛著各種各樣的植物或者動物圖片,床頭放著一臺電子治療儀,陳舊的窗簾在吹進屋的微風里飄擺,發(fā)出輕微的啪啪聲。你想把水仙種到什么時候,明年么?他說,不一定,還需要時間來觀察。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左手食指短了一小截,留下一個怪異的傷疤。他說,若干年前,他就嘗試著發(fā)明一種新的避雷裝置,為此他冒著危險上樓頂做試驗。一次打雷天,他的裝置產(chǎn)生了感應(yīng)電流,十分強大,將正在摁電流計的左手食指打著了,他立即被電翻在地,失去知覺,要不是旁邊另一幢樓的某個老者看到并報警,恐怕他就交待了。那根手指被電流擊穿,只好截掉,好在他身上的絕緣衣救了他的命,否則形成接地開路,他的心臟將在那一瞬間爆炸。他微笑著向我說著這些驚心動魄的事情,仿佛那只是一次普通的試驗。我看著他,他還在笑,覺得頗有意思。
數(shù)月后,我打電話問他,水仙怎么樣了?他說你大聲點,我聽不見。
他看上去弱不禁風,瘦削而單薄,但他的臉紅潤有光,像兒童的皮膚一樣。一種顏色可以比擬他的臉色——桃花,一個男孩子,長得如此清秀斯文,正是時下的精品男孩。桃花的瓣是無可比擬的唯美物什,漾著一些春天的緋紅,又淡然若失,這就是桃花的美麗。我無法以更恰當?shù)淖盅蹃硇稳菘吹剿牡谝桓杏X,他的鼻梁挺直,眉棱清晰分明,他的瞳仁里有一種天生的憂郁,似有若無,他的目光因此顯得憂郁而沉靜。他是一個商業(yè)服務(wù)員,在一家不大的酒店里上班。我在這家酒店里喝早茶時認識了他,當時,我在看一本書,他站在旁邊,一直往我的書上瞅。哦,你喜歡文學?是的,喜歡,但寫不來。我知道,他喜歡詩歌。
大堂里的鳳尾葵和一些叫不上名的植物在柔和的燈光底下,閃爍著美好而寧靜的光輝。咖啡色的茶幾上,茶在熱熱地冒著汽,一片姜和一小片檸檬,還有方塊糖。他以職業(yè)的動作給我們添加著,并將旁邊的酒精爐燒得很旺,壺蓋輕微地砰響。普洱茶是煮著喝的,他推薦說可以加一些菊花,而我不喜歡菊花的味道。我喜歡喝本色的茶味道,那茶濃釅而苦,的確需要添加別的什么。姜片不錯,另加一小片檸檬,若干方糖。茶在高杯里裊裊地漾著熱汽和香味,他的臉始終朝著大門的方向。燈光落在他的臉頰上,有一層奶油的光澤浮現(xiàn)。我發(fā)現(xiàn)他的手上始終戴著白手套,或許這是酒店的規(guī)定。但我沒有看到別的服務(wù)員也戴手套,于是好奇地問他,為何戴手套?他說,他怕手不小心碰破了。不小心碰破手指?怎么會如此嬌氣?他說他是Hemophilia c患者,C型血友病人。哦,我驚訝,這男孩說話時的冷靜。不知道這C血友病的癥狀,但大概知道血友病的嚴重性。哦,我盯著他看,想從他的身體上找到異樣的癥狀,但他和尋常人的確毫無兩樣,只是他不能夠有出血點,不能有傷口,他是一個不能受到任何創(chuàng)傷的脆弱者,像玻璃一樣脆弱。這是他的隱疾,酒店里并不知道他的病況,只知道他斯文,細聲細語,像個女孩子一樣內(nèi)向和佼好。在大堂里,這樣美貌的男孩無疑是一道招牌菜。我止住了進一步的好奇,因為這是不禮貌的行為,如同打聽別人的隱私。接下去,我們謝絕了他的服務(wù),我們自己動手添水加火,切檸檬和加方糖,切生姜片。茶的味道似乎不再那么美好了。我們禮貌地撤退。
再后來,我又一次碰到他,在醫(yī)院的門診部,他在打凝血素針,一個月得打兩次。這次他的臉色很蒼白,不停地咳嗽,他說剛剛從酒店辭工,還沒有找到新的工作,我想介紹他到朋友的書店里做事,他很高興,說我能夠搬得動書,我能做任何事情,只要小心點就行了。我的朋友面有難色,他怕這種人在什么時候就發(fā)起病來,他恐怕要承擔雇主的責任。我極力勸說朋友收下他。他急得臉色通紅,他說他喜歡書本,喜歡書和文學,因此,他會勝任這樣的工作。朋友接受了他的請求。他興奮地跳了起來,像個孩子。后來,我看到了一個盡職而沉默的書店售書員。他埋在一張舊的藤椅里,臉埋在書本上,入迷地看著書。我喊他,他才抬起頭來,四下張望。他很快就熟悉了書店里的各個分區(qū),書號和分碼。想找一本書,只要告訴他一聲,幾分鐘內(nèi)就能夠準確找到。
那么你會寫作么,比如詩歌,他說會的,比如里爾克的詩——“一只穴烏飛起,教堂傳來了鐘聲。樹枝上掛著慘淡的新月,我們被沉重的腳步聲驚醒。誰來了,我的上帝。打開那扇窗吧。月光很弱,他推不開窗戶沉重而堅澀的木扉”。我心里驚嘆,這樣的男孩,花一樣美好,卻有著無情的疾病。他屬于什么?新的月光,短暫而朦朧,或者真是桃樹上的花,短暫而美麗,怕一陣輕輕的風,就會將它吹落,或者,它就像穴烏一樣,只是個過客,他不需要在這里待太久。因為他長著天使的翅膀,隨時可能被陽光帶走。我看著他的目光,像在太陽底下的瞳眸,晶瑩而湛凈,瑩瑩地含著波光,在一泓春水之上,楊柳輕飔。我還有什么更值得高興和期待的?看著他安然無恙,就是一種激動和幸福。美好的東西都是短暫的,我知道這句格言。他會長久么?以神的名義,他會長久的。像一片玻璃水晶,懸在高處,它的美麗如此令人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