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時香麗 編輯/任 紅
誰為命運買單
文/時香麗 編輯/任 紅
周末懶散地在家中晃悠,有意無意間來到了書柜跟前。說是書柜,其實根本沒有幾本書。前幾年搬家時除留下幾本自己認為以后也許還會再看的書以外,其余該扔的不該扔的全都扔了,這兩年連書店都少去。不多的幾本書歪歪斜斜地散亂相依著,顯得落寞而可憐。隨手在書柜上翻找,竟然發(fā)現(xiàn)一本薄薄的小冊子:《瞿秋白隨想錄——坦蕩人生》,書名當然是后來的編纂者加上去的。當初那么多裝幀富麗的所謂名著都毫不遲疑地扔掉了,是出于一種什么樣的目的留下了這樣一本不起眼的書?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就在我的隨手一翻間,我的思緒就被它牽絆住了,想必當初也是出于這樣的原因,改變了它被扔掉的命運吧。
以瞿秋白的志趣和才華,他本應該成為一個卓有成就的文學家或翻譯家,然而他最終留給世人的身份卻是一位“不徹底”的革命者。
魏景山作品——《瞿秋白》。 攝影/沈井韋/CFP
如果他不留下近兩萬字的《多余的話》,誰又能否認他革命的自覺性和純粹性?他留給這個世界的就應該是一個完美高大的革命烈士形象了。但就在他生命快要走到終點的時候,他卻要“寫一點最后的最坦白的話”,對他充滿矛盾的內(nèi)心進行徹底的剖析,以求獲得“揭穿假面具的痛快”。我反反復復地品味著《多余的話》,感受著那種在矛盾中掙扎的煎熬和隱忍,咂摸著人生不能由自己做主的痛苦與無奈。瞿秋白如此,自古以來,又有多少人不是如此?
在《多余的話》中,瞿秋白坦承自己其實根本上不是一個“政治動物”,而只是一個“半吊子文人”,有著文人優(yōu)柔寡斷隨波逐流的必然個性。他最初的理想無非是研究中國文學,將來做個教員度過一生,根本沒有“治國平天下”的遠大志向。走上革命道路是一個“歷史的誤會”,有一半原因是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在歷史潮流的裹挾下不由自主地被推到了政治舞臺上,吃力地扮演著一定的角色?!跋褚黄ベ醯鸟R拖著幾千斤的輜重,走在險峻的山坡上”,“這種無可形容的重壓和欲罷不能的疲勞”,使他對政治產(chǎn)生了倦怠。他早就想卸下重負,做一點文字工作,“以度余生”,但“僅僅是為著體面,一直沒有勇氣自己認識自己”,直到身陷囹圄時,他才得以沉下心來,認真面對自己的三長兩短,對自己在政治家與文人之間的搖擺,進行實事求是的剖析,對自己的“懦弱、躲避、講和氣”的文人性格給革命事業(yè)造成的損失,進行誠懇的自我批評。讓人們透過這篇發(fā)自肺腑的自白,清楚地看到人性某些最本質(zhì)的東西。然而,他的這種襟懷坦白,這種貴族式的懺悔,在那黑白不分的年代,一度為他招來了“投降變節(jié)”、“宛轉(zhuǎn)求生”的罵名,雖然現(xiàn)在不會再有人罵他“叛變”、“晚節(jié)不終”,但依然把他歸位在灰暗、頹唐、消沉的情調(diào)中。當然,也有研究者為他鳴不平,稱許他“不僅清醒著,思考著,批判著,懺悔著,而且行動著,實踐著,奮斗著,奉獻著。他不僅在精神上富有著,而且腳踏實地地在人間站立著,他是20世紀中國共產(chǎn)黨領袖中磊落的人才中的過去時代的貴族,一個徹底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然而,逝者已逝,無論后人如何評價,也改變不了他自己不能掌控的、“二元人物”的命運。
出生在“世代讀書,世代做官”的書香世家的瞿秋白,因為年少時家境破落,一度產(chǎn)生過“厭世”“避世”的想法。先是研讀詩古文詞,繼而研究老莊、宋儒、佛經(jīng)之類的經(jīng)典,隨后又研究托爾斯泰的無政府主義,直到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fā),長期渴望解決社會人生問題的瞿秋白,才被一股強大的來自社會最底層的革命熱情所感召,對社會主義或共產(chǎn)主義的終極理想發(fā)生了興趣,積極投身到革命的洪流中去,和革命志士一起創(chuàng)辦《新社會》旬刊,參加李大釗創(chuàng)建的社會主義研究小組。1923年,從蘇聯(lián)考察回國,參加了中共中央的工作,開始了職業(yè)革命家的生涯。
然而出生于紳士世家的瞿秋白,雖然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教育,骨子里的紳士意識卻始終沒有被滌蕩干凈。“我的紳士意識——就算深深潛伏著表面不易察覺罷——其實是始終沒有脫掉的?!彪m然他也想要去磨練自己,以非常強大的毅力去克服一切種種“異己的”意識,但“終究不能成為無產(chǎn)階級的戰(zhàn)士”。這種紳士意識,使他始終想做一個“平凡的文人”,甚至在從事政治工作時還對文學眷戀不舍,而洶涌澎湃的革命潮流卻將他推到了革命領袖的位子上。于是他不得不拖著一個“士的階級”的思想包袱,蹣跚前行。當他身陷囹圄時,回首往事,這種紳士意識再次與馬克思主義產(chǎn)生沖撞,使他不得不重新認識自己。這種本能的流露,使各種指責紛至沓來。36歲的短暫人生,并沒有因為他的從容就義,而被高度肯定。至今思來,還忍不住為他感到不平和委屈。不過,作為一個對政治毫無興趣也沒有英雄主義情結(jié)的人,更覺遺憾也更感傷懷的,還是他那身不由己的命運。一味地想,假若他不是出生在那樣一個書香世家,天生一個讀書種子,他的身上也不會深深烙上文人的痕跡,他的靈魂也就不會如此痛苦;假若他的世代做官的家庭不是中道衰落,也許他一生都會過著風花雪月的紳士生活,也不會飽嘗人生大起大落的酸楚;假若他不是剛好選擇了學習俄語,他也就不會到世界上第一個馬克思主義國家去,也許他就不會從政,他的人生就不會是這樣一個悲劇。但“假若”永遠只能是“假若”,造化弄人,命運就給他安排了這樣的人生,誰能為他的命運買單?回望他遠逝的背影,除了命運還有誰可以真正主宰他那孤獨而高貴的靈魂?
花開花落,世事更替,瞿秋白告別這個世界已經(jīng)半個多世紀了。不知道當年從容赴死時的他可否想到,他在獄中寫成的《多余的話》,在多年以后,依然“有香如故”,被許多一如他般無政治興趣的文人研讀,并在研讀中感嘆著這種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職業(yè)與志趣的背離。自古至今,人生不能如愿者十之八九,作為社會人,職業(yè)的選擇往往是對各種客觀因素進行妥協(xié)的結(jié)果,生存的需要總是逼迫著人們?nèi)氖滤皇煜?、不擅長的事情。過去如是,現(xiàn)在如是,想必將來也依然如是。人生在世,有幾人能做得了自己命運的主?在滾滾向前的人擠挨著人的歷史潮流中,如果你還沒有倒下,如果你還能往前走,至于腳下是什么路有誰還會像瞿秋白那么在乎?重要的是不能倒下。
“歷史的誤會”在一代一代的重演,而像瞿秋白那樣明明知道留下白紙黑字對自己身后一點好處也沒有的“錯誤”,卻很少有人再犯了,這是社會的進步還是倒退,沒有人會在意。但這種“誤會”的痛苦和無奈卻一成不變地折磨著無法左右自己命運的人們。
命運這個神秘而詭異的東西,雖然看不見摸不著,卻總是明確地讓人感知它的存在,你越想駕馭它,它越和你背道而馳,也許你以為你已經(jīng)掌握它了,多年以后再回首,它還在你力不能及的地方乜斜著眼睛看著你。